《詩經(jīng)·陳風(fēng)·東門之楊》主旨辨正

李金鑫

(新疆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新疆烏魯木齊 830054)

《詩經(jīng)》是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也是我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傳統(tǒng)的源頭?！秶L(fēng)》是《詩經(jīng)》中的精華部分，《陳風(fēng)》是陳國地區(qū)的詩歌，共有十首。雖然它多被歷來評論家以“巫風(fēng)特盛”、“褻慢無禮”所詬病，但其中也不乏杰作，《東門之楊》就是其中的一篇。

一、各家者說

《東門之楊》共兩章，每章四句，每句四言，共三十二字，如下：

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枰詾槠?，明星煌煌。

東門之楊，其葉肺肺?；枰詾槠?，明星晢晢。

（一）刺時說

此說出自于《毛詩序》：“《東門之楊》，刺時也?；枰鍪r，男女多違，親迎女猶有不至者也?！盵1](P446)鄭玄《毛詩傳箋》[2](P409)亦從此說。

（二）戀人失約說

此說代表為朱熹。他在《詩經(jīng)集傳》[3](P519)曾曰：“刺亦男女期會，而有負(fù)約不至者，故因其所見以起興也?！?/p>

（三）泛刺負(fù)約失期說

此說見于劉玉汝《詩纘緒》：“此只言其負(fù)期耳?！绱似槐貫槟信跁?；[4]黃中松《詩疑辨證》亦說：“此疑是朋友之間負(fù)約不至，故刺之。 ”[5]

（四）君臣不和說

此說見端倪于《楚辭》：“曰黃昏以期，強(qiáng)中道而改路。”姜炳璋《詩序廣義》[6](P510)依據(jù)《楚辭》認(rèn)為此詩是：“孤臣被棄，借事言情?！?/p>

（五）刺侈與婚禮說

此說以王闿運為代表。他在《詩經(jīng)補(bǔ)箋》曾寫道：“親迎不至，諸侯邦交反復(fù)則有之，士大夫不待迎時始知不至也。亦無容自昏至明星時?！?/p>

以上種種說法，代表了各家說法，都有一定的理由為根據(jù)。但筆者認(rèn)為，要想探尋《東門之楊》的主旨，在沒有直接證據(jù)的支撐下，必須文本細(xì)讀，重視分析詩篇中透露的信息。

二、字琢詞析

全篇二章，復(fù)沓而賦。首先分析每章前兩句：“東門之楊，其葉牂牂。東門之楊，其葉肺肺。”這兩句。東門指的是陳州城的東門。朱熹《詩經(jīng)集傳》說：“東門，相期之地也。”聞一多《詩選與校箋》[7](P14)說：“東門，陳國的城門。”歷來各家對其解釋大致無異議?！蛾愶L(fēng)·東門之枌》中亦有東門這一詞?！皷|門”草木茂盛、樹蔭濃密，正是男女相會的絕佳之處?！皸睢敝傅臈顦?，可能是白楊樹；另一種說法，楊指的是揚起的柳樹。因與文章關(guān)涉不大，暫且不論。

“牂牂”（zāng），《毛詩故訓(xùn)傳》解釋為：“牂牂然盛貌?！盵8](P446-447)鄭玄《毛詩傳箋》中說：“楊葉牂牂，三月中也?！逼浣忉尨篌w也在指樹木枝繁葉茂之意。朱熹《詩經(jīng)集傳》著更加直接的解釋為：“牂牂，盛貌。”但是聞一多先生在《詩選與校箋》中卻認(rèn)為是：“牂牂，肺肺，風(fēng)搖樹葉的聲音。”風(fēng)搖動樹葉發(fā)出聲響，足見枝葉繁茂。究竟?fàn)櫊櫴欠袷锹勔欢嘞壬f的，是一個擬聲詞呢？還要從它的本意說起。《說文解字》釋義為:“牡羊也。從羊爿聲?！薄稜栄拧め屝蟆分杏校骸澳盗i牝牂?！笨梢姡瑺櫛玖x為母羊，后借其繁殖能力強(qiáng)的特點，引申出茂盛之意。牂牂取茂盛之意當(dāng)屬恰當(dāng)。肺肺（pèi），意同牂牂，茂盛的樣子?！睹姽视?xùn)傳》說：“肺肺，猶牂牂也?！敝祆洹对娊?jīng)集傳》解釋為：“盛貌?！逼淙~肺肺，指的是也是樹葉茂盛的樣子。肺肺與牂牂意近正是《詩經(jīng)》重章疊唱手法的體現(xiàn)。兩章二、四句只更換了含義相同的末尾兩字，形成了復(fù)沓結(jié)構(gòu)，有利于表達(dá)感情的變化。

下面分析每章后兩句。這幾句話采用賦的手法來表現(xiàn)“幽會”的情景。昏字《說文解字》釋義為：“日冥也。”聞一多《詩選與校箋》說：“昏，黃昏?！钡对娊?jīng)·邶風(fēng)》有“宴爾新昏。”《儀禮·士昏禮注》記載：“士娶妻之禮，以昏為期，因而名焉。必以昏者，陽往而陰來，日入三商為昏?！盵9](P60)此處究竟該取何意？《禮記·昏義》記載，古婚俗有“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既有“親迎”怎么還可能將本詩的“昏”理解為“以昏為期”的“昏”呢？故，此處當(dāng)解為黃昏之意?！盀槠凇睉?yīng)為：約定之期，即約會的時間?！盎枰詾槠凇边@句大概說的就是：相會之時，約在黃昏之后。

“明星”，《毛詩傳箋》中《小雅·大東》篇說：“日旦出，謂明星為啟明；日既入，謂明星為長庚?！敝祆洹对娊?jīng)集傳》說：“啟明也?！甭勔欢唷对娺x與校箋》中也說：“明星即啟明星，朝見東方曰啟明，夕見西方曰長庚。這里應(yīng)指夕見的長庚。”這里，明星也就是今天所說的金星，諸家比較一致?！盎突汀保洪W閃明亮貌?！队衿丰屃x為：“光明也?！薄墩f文》解釋為：“煇也?！薄皶喺堋迸c“煌煌”義同，均指明亮貌。《說文》：“晢，昭晢，明也?！薄睹妭鞴{》說：“晢晢，猶煌煌也?！薄对娊?jīng)集傳》與《毛詩傳箋》解釋相同。因此，“昏以為期，明星煌煌。昏以為期，明星晢晢?！边@兩句也就可以理解為：只見長庚星亮堂堂，閃閃發(fā)光。

三、駁人立己

通過以上對《東門之楊》的文本細(xì)讀，就不難得出與原詩比較切合的主旨。

（一）“刺時”之作的觀點，是基于將“昏”的意義理解為婚姻之婚的基礎(chǔ)之上。上文已經(jīng)辯解，此處再進(jìn)行一下補(bǔ)充說明。據(jù)《禮記·昏義》記載：新郎在娶妻迎親時，要行“六禮”之“親迎”。即：“御輪三周，先俟于門外”。（《禮記》第44篇）新郎要主動到新娘家迎接新娘，女方家長在“家廟”設(shè)宴，在家門外迎接新郎。因此，也就不存在東門之外的等候，更談不上“親迎女猶有不至者也”了。

（二）“泛刺負(fù)約失期”說認(rèn)為不必泥于男女期會，也可以刺朋友之間的負(fù)約。古人朋友相交很重視誠信，《詩經(jīng)》產(chǎn)生之期亦然。彼此傾心相誠，情投意合方能成為朋友。與朋友有約，自然不會輕易失約。再者，又何必“昏以為期”與“東門”？在時間和地點上都近乎囈語，至于本篇的主旨，更無所謂刺友失約之說。

（三）“君臣不和說”認(rèn)為此詩是：“孤臣被棄，借事言情。”這種說法的一個例證便是《楚辭·離騷》中有“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改路”一句。眾所周知，《詩經(jīng)》產(chǎn)生年代早于《楚辭》，以后代產(chǎn)生之文例證前人之用法，必然很難站得住腳。況且，《陳風(fēng)》本是陳國這一地區(qū)的民間歌謠，多表達(dá)人民心聲或歡快或憂愁。如若說是君臣不和，與詩作的創(chuàng)作主體就不相符合了。

（四）“刺侈與婚禮說”認(rèn)為：“因以聚會賓客，競相夸炫，故皆以遲留為侈，雖貧家不能異也?！币粓龌槎Y鬧到很晚直到啟明星出來，遲延了又遲延，原來是為了炫闊。周人重視婚姻締結(jié)之理，鋪張所宣示的，更多是兩家關(guān)系的締結(jié)。如此講來，“明星煌煌；明星晢晢”說的是婚禮折騰到很晚，一直到天明。但是，如若從整首詩歌來解讀的話，這種說法亦有不適之處。首先，這種解讀造成了前后詩意的斷裂。每章前兩句與后兩句毫無意義之關(guān)涉。原詩含而不露的等候的意蘊所造成的詩意美也就沒有。其次，“請期”在前，既然已經(jīng)約好婚期，一般就不會再在女家耽擱一日。因此，此說有待商榷。

結(jié)合對整首詩歌的細(xì)致分析，戀人失約說較為恰當(dāng)。男女主人公相約于昏黃之后，東門草木茂盛，樹蔭濃密，因此選在東門約會。本來“昏以為期”，可是他（她）負(fù)約，已經(jīng)夜深人靜，唯有東門外的楊樹搖動的枝條隨風(fēng)起舞。都已經(jīng)“明星煌煌，明星晢晢”了，對方還是遲遲未來。夜色固然美好，也無心去欣賞了。于是，以眼前茂盛的楊樹起興，唱起了歌謠，重章疊唱，反復(fù)抒發(fā)自己的埋怨、氣惱、失望、但又不肯離去的焦灼不安的心緒。如此理解，全詩情景交融，詩意盎然，字里行間，情深義滿較為合適。

《詩》無達(dá)詁、《詩》無通故。王國維先生也曾說過：“漢魏以來諸大師未嘗不強(qiáng)為之說，然其說終不可通，以是知先儒亦不能解也。”[10](P32)但無論何種理解都要符合原詩所要表達(dá)的精神，不能穿鑿附會，強(qiáng)說己見。《東門之楊》這首詩歌雖然較短，但它所表達(dá)的意蘊卻悠遠(yuǎn)綿長，直到現(xiàn)在。等待戀人時的焦灼、不安與失望于古、于今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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