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元振 柯少冰
(莆田學院中文系 福建莆田 351100)
北島的詩歌創(chuàng)作開始于20世紀70年代初,是80年代新詩潮的主要代表人物,在80年代末,他又由于某些原因踏出了國門,開始了他漫長的海外漂泊歲月。他曾多次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其詩歌受到許多外國讀者的喜愛,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北島的詩歌創(chuàng)作,前后經歷了文革、新時期,直至當下。盡管歷經不同時代的洗禮,并沒有使他的文學理念與詩歌本質發(fā)生根本的變化??梢哉f不變的是他的詩歌本體,變的是時代。他的詩歌與時代之間形成了奇妙的邏輯關系:“不變”與“變”,契合與疏離。以“時代”這個文學的外部因素為切入點,將其詩歌按照創(chuàng)作時期及其影響力的迥異分為三個時期:“白洋淀時期”、“80年代”和“出國后”。以這三個時期為經線,歷時性地梳理出北島詩歌的脈絡;再以北島每個時期的詩歌作品為緯線,通過文本細讀,進而發(fā)現(xiàn)其詩歌與時代之間那種契合與主流化、疏離與邊緣化的因果關系。
特殊的時代,在一定程度上能夠造就特殊的文學?!拔母铩边@樣的特殊年代就造就了“樣板戲”這樣特殊的文學作品形態(tài),以及“三突出”這樣特殊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原則。但這只是主流的官方文學形態(tài),與之相對立的還有形態(tài)更豐富的非主流“地下寫作”。在這一時期形成了一個特殊的非主流詩歌群體——白洋淀詩群,就是從事“地下寫作”的一個重要詩歌群體。這一詩歌群體的成員主要是由北京赴白洋淀插隊的知青構成,北島也是成員之一。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他的詩歌是見不到天日的,得不到發(fā)表,只能是地下文學,主要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流行。
在白洋淀時期,北島深受朦朧詩的先驅——食指的影響,開始反思“文革”,他的詩歌充滿了質疑、躁動與迷惘的情緒。當時,北島正處于青年時期,具有青春期的叛逆心理?!坝捎谒麑ι鐣木芙^,因而也就拒絕了當時整個社會的‘革命’價值、規(guī)則和意識:由于他的孤立和對個人的持守,而保存了被革命所清除的人文精神和意義?!盵1]秉承食指在名篇《相信未來》中對理想的執(zhí)著追求,北島詩歌也固執(zhí)地追求“被革命所清除的人文精神”。如:“用抽屜鎖住自己的秘密/在喜愛的書桌上留下批語……/在劇場門口幽暗的穿衣鏡前/透過煙霧凝視著自己/當窗簾隔絕了星海的喧囂/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日子》)。它給我們展示的是未曾被扭曲過的一種青春生命的原生態(tài):可以用抽屜鎖住秘密,可以在喜愛的桌上留下自己的批語,這是一種自由的狀態(tài)和與外部社會保持距離的姿態(tài);在穿衣鏡前凝望自己,這是一種自信,也是對個人的審視與反省。詩人頑強地生活在那個瘋狂的世界,并時刻保持冷靜、清醒的頭腦。喧囂之后在燈下翻開褪色的照片和字跡,表明瘋狂的時代并不影響詩人對理想的追求,被文革遺棄的青春以及其中蘊藏著的可貴的人文精神是值得留戀和傳承的。
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后,知青們開始上山下鄉(xiāng)去接受磨煉,他們深受“革命”意識的影響,對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保持深信不疑的態(tài)度。但是北島卻保持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醒頭腦和一種懷疑精神。寫于“文革”后期的《回答》開始對當時的現(xiàn)實提出質疑:“冰川紀過去了,為什么到處都是冰凌?好望角發(fā)現(xiàn)了,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競?”這是屈原式的天問,也是詩人積極干預生活,執(zhí)著探求真理的表征。最后,他代表一代人質問歷史,以嘶啞的聲音對著世界高聲吶喊:“我——不——相——信”。北島個人的覺醒,讓他更清楚地洞悉那個人妖顛倒的時代人性的異化和扭曲。同時,這種寒夜中的“獨醒”又讓他更加渴望溫暖:“我是人/我需要愛/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過每個寧靜的黃昏/在搖籃的晃動中/等待兒子第一聲呼喚”。(《結局或開始》)然而,這種來自人性最柔軟之處的溫暖在那個時代也是一直被遮蔽的。
顯然,北島詩歌從頭到腳凸顯出來的是對清規(guī)戒律的反叛精神,這是不符合當時主流文學規(guī)范的,甚至背道而馳。北島詩歌在民間廣為流傳,卻被官方邊緣化,其根本原因是與時代的主流疏離。但北島從未放棄過對理想主義的堅執(zhí),正如《回答》的結尾所反彈出來的希望:“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闭驗榇?,北島詩歌才能一直保持著一種高蹈、飛揚的姿態(tài),從不變形。
從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國文學迎來了復蘇時期。此時“文革”結束了,由于時代在變,文學的規(guī)范也在轉變。因此,傷痕累累的文學肌體也在慢慢地恢復其生機與活力。這一時期,集中出現(xiàn)了眾多的文學流派,如“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新寫實文學”等。作為新詩潮的“朦朧詩”高舉新的美學原則:“不屑于作時代精神的號筒,也不屑于表現(xiàn)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豐功偉績”[2],在論爭中逐漸得到了文壇的廣泛承認,也開始見到光明,由地下轉為公開,成為主流文學形態(tài)。對于“朦朧詩”的領軍人物北島來說,擔當時代的代言人,以詩歌表達了一代人的心聲,為時代抒情成為他的自覺。他的詩歌中貫注了一如既往的反叛精神,其對文革的批判與否定,正契合了新時期“撥亂反正”的新的政治需求。時代的選擇加上北島詩歌本身所具有的獨特的藝術魅力,使其作品被廣為傳誦,影響異常深遠,成為新時期詩歌的經典。
首先,北島詩歌中蘊藏著的強烈的否定和批判精神,主要是通過對意象之間的對比與反差,以及意象自身隱含的內在張力來體現(xiàn)的。“走吧/落葉吹進深谷/歌聲卻沒有歸宿……/走吧/我們沒有失去記憶/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走吧/路啊路/飄滿紅罌粟”。(《走吧》)這首詩寫于70年代末,他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充滿張力的對象世界?!奥淙~”之“實”與“歌聲”之“虛”形成了物質與精神之間的張力,“落葉”向下吹與“歌聲”向上飄又形成方向上的張力。而“紅罌粟”這一意象本身就具有內在意義上的張力:眾所周知,罌粟是毒品的來源,它鮮紅而美麗,充滿誘惑卻是罪惡的化身。這一意象用來隱喻前方的路,極具警示意義。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人與人之間的互相猜忌、出賣與仇恨,在開滿鮮花的路上或許到處都充滿了陷阱。
其次,這種強烈的否定和批判精神,還通過其詩歌的語言風格展現(xiàn)出來。北島是海明威式的“硬漢子”,是一名戰(zhàn)斗者,其詩歌語言也是海明威式的,往往采用一連串具有宣言色彩的判斷句,使詩歌語言如擂響的戰(zhàn)鼓一般短促而鏗鏘有力。比如,“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雨夜》);“明天,不/明天不在夜的那邊/誰期待,誰就是罪人”(《明天,不》)。抒情主人公“我”是詩人的“小我”與時代的“大我”的高度融合;絕對不交出夜晚,誰敢期待明天誰就是罪人,流露出“我”對黑暗的決絕,對特殊年代的黑暗現(xiàn)實絕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沒有半點糾纏,同時永葆對理想的執(zhí)著和對信念的忠誠。再如,“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煙云/……一切語言都是重復/一切交往都是初逢”(《一切》)。在這首詩中北島他一下子用了十二個“一切”,其中用了十個否定。排比與復沓的結構形成了排山倒海般的宏大氣勢,裹挾著澎湃的激情,而且具有力透紙背的穿透力,對“文革”封建專制主義進行了徹底的否定與批判?!惺菫榱酥亟ǎ且环N“否定之否定”?!霸跊]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宣告》),北島以簡潔有力的兩行詩句鄭重宣告,以自己為代表的一代人將重新回到“人”這個原點上來,為重建當代文化開始艱難的跋涉。
這一個時期,北島詩歌由于與新的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話語合拍,與“中心話語”的距離被拉近了,成為新時期反思歷史的旗幟、匕首與投槍。同時,北島詩歌也滿足了廣大從文革過來的讀者控訴、反思文革的心理訴求。因此,既得到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激賞,也受到廣大讀者的青睞,被時代推到了浪尖上,成為文學的主流。
1989年,由于某些原因北島踏出了國門,開始了他漫長的漂泊歲月。他游歷了很多個國家,比如,德國、丹麥、荷蘭、挪威、瑞典、美國等國。長期的漂泊歲月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北島詩歌本體的質地,只是讓他詩歌的內容形態(tài)變得更加的豐富。他仍是堅守其精英立場,與普通讀者保持一定的距離,將自己的位置置于讀者之上。此時的中國,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與完善,人們的價值觀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大眾文化、商業(yè)文化應運而生,并逐漸形成與主旋律文化、精英文化鼎足而立的局面。那么,大眾文化是以滿足最廣大人民的精神需求,迎合受眾的審美趣味為基點的;商業(yè)文化更是把文化與商業(yè)利潤直接掛鉤,把讀者的消費需求擺在第一位的。這種時代語境造就了大眾文學、快餐文學的盛行;精英文學開始邊緣化,它不再是處于聚光燈下受萬眾矚目的主流文學;主流文學的發(fā)展方向慢慢地從原來的“泛政治化”向“泛商業(yè)化”轉型。此時,長期的漂泊歲月并沒有改變北島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英立場,相對于新一代的讀者而言,就愈加顯得格格不入。因為與時代相疏離,其詩歌也被從中心拋回邊緣。
北島的精英立場首先表現(xiàn)在其文學觀念上。正如他在香港的一次演講的題目——“古老的敵意”,也就作品與生活之間天生的“敵意”,按照他本人的解釋就是“一個作家要跟他的時代過不去,要跟他的母語過不去?!盵3]他在作品中以自嘲和反諷來彰顯心底那種與時代不協(xié)調的理想主義的文學觀。如:詩人在《醒悟》中寫道:“我在冬天的斜坡上醒來/夢在向下滑行/有時陽光仍保持/兩只狗見面時的激動”。詩人以冬天的陽光來隱喻自己內心那越發(fā)稀罕的貴族精神,“兩條狗相見時的激動”則具有濃烈的反諷意味。在《晴空》中他也自嘲道:“詩人落進詩的圈套/他一夜白了頭/滿樓狂風”。在這些詩中所運用的反諷與自嘲的手法顯示了他對當下世界的“敵意”,這種與時代相疏離的文學觀念源于他一以貫之的精英文學立場。
北島的精英立場還體現(xiàn)在他對讀者的態(tài)度。他反對嚴肅作家一味地去迎合大眾的趣味,而要刻意與讀者保持一定的距離,其極端的表現(xiàn)之一是對母語的堅守。身處異國語境的北島,依舊堅持用漢語寫作,無視讀者群身份的變化。其實,要讀懂漢語詩歌對于外國讀者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于閱讀障礙,閱讀的人就少了,北島的詩歌自然也就沒有了市場,更不可能成為主流文學。北島卻以他的逆反心理,在漂泊的歲月中與漢語的接觸更加的密切。在他的詩歌中甚至會直接出現(xiàn)自己的母語——“中文”這個意象,比如:“我對著鏡子說中文/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我放上音樂/冬天沒有蒼蠅/我悠閑地煮著咖啡/蒼蠅不懂什么是祖國/我加了點兒糖/祖國是一種鄉(xiāng)音/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聽見了我的恐慌?!保ā多l(xiāng)音》)也許這就是北島正話反說的“要跟他的母語過不去”,那怕只能“對著鏡子說中文”,也要堅守“說中文”這條底線。
北島的精英立場最終表現(xiàn)在其創(chuàng)造的對象世界中。由于北島去國后總是保持著孤傲的寫作姿態(tài),一味從自己的立場出發(fā),致使他的詩歌意象愈發(fā)生僻,甚至發(fā)展到幽冷的程度。在他筆下,諸如“水泥”、“汽油”、“救護車”、“面具”等毫無詩意的意象均可入詩,并把這些意象強行糅合在一起,進行歧義叢生的非正常搭配,來增加人們的理解難度,以此來達到陌生化的閱讀效果,使詩歌成為語言能指的狂歡。如“風暴加滿汽油/光芒抓住發(fā)出的信”(《無題》);“真理的火焰發(fā)瘋”(《明鏡》);“花握緊拳頭叫喊”(《守夜》)。本來讀者是慕名去讀他的詩的,最終因為晦澀難懂、不知所云而失去了興趣,北島詩歌就這樣漸漸地失去了讀者。
通過文本細讀發(fā)現(xiàn),北島詩歌中貴族化的精神氣質、精英化的寫作立場都是一以貫之的,是“不變”的,“變”的是時代。不同的時代背景讓他的詩歌時而成為主流,時而被邊緣化。白洋淀時期,極左文藝思潮橫行,具有反叛和否定精神的北島詩歌因與主流文藝思潮相悖,只能處于地下狀態(tài)。80年代初,在撥亂反正、思想解放的時代潮流中,否定“文革”極左文藝路線成為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新要求,北島詩歌順勢被推上了主流的位置。去國后,此時的主流文學形態(tài)呈現(xiàn)出“泛商業(yè)化”的特征,堅守精英立場的北島詩歌再次被視為異類而邊緣化??傊?,從“時代”的視角審視北島詩歌,可以發(fā)現(xiàn)其文學史地位的成因,當它與時代相契合時即成為主流,與時代相疏離時就只能屈居于非主流地位。
[1]石軍.北方的孤島——北島詩論[D].合肥:安徽大學,2006:4.
[2]孫紹振.新的美學原則在崛起[J].詩刊,1981(3):55-58.
[3]北島.恢復漢語尊嚴殊不容易[EB/OL].(2012-05-18)[2013-3-19].http://v.youku.com/v_show/id_XM jk1MTA4MTQ4.htm 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