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金順
(馬來西亞拉曼大學 中文系,吉隆坡50603)
每位詩人都有一個心靈的原鄉(xiāng),或一方與其生命相互鏈接的土地與地景。故詩人所寓居,或所經(jīng)驗的地方感覺,無疑存在著一種觀看、認識和理解世界的方式。
詩作為文學的一種創(chuàng)作∕再現(xiàn),不但含蘊著詩人存在的經(jīng)驗和生命的體認,也投射出詩人內(nèi)在心靈與外在世界的存有結(jié)構(gòu);故它所展現(xiàn)的,不只是語言情境的開顯,也是詩人存在于當下的一個觸發(fā)、感受與詩想。尤其是詩人面對著一方與其生命相互鏈接的土地與地景,他總是會通過詩的語言去響應土地∕故鄉(xiāng)的召喚,或更確切地說,是去繪制∕書寫與自己最具親切感、依附感與歸屬感的空間。
而自古以來,故鄉(xiāng)幾乎成了許多詩人筆下永恒的召喚。因為感覺的依附和情感的根植,使得故鄉(xiāng)的空間,成了存在者的關照場域和終極的意義中心。而故鄉(xiāng)的景物,更具有一連串的記憶、想象、認同的意向,等待著詩人通過詩性語言去進行藝術的再現(xiàn),進而賦予其意義。故詩人所寓居、或所經(jīng)驗的地方感覺,在其詩作的表述里,被想象與記憶所定位,與此同時,也呈現(xiàn)出了詩人在世的存在姿態(tài)。因此,透過探討、分析和研究詩人對其故鄉(xiāng)∕地方的書寫,實可窺見,詩人是如何經(jīng)過意象的抉擇后而去建構(gòu)自己與故鄉(xiāng)∕地方的存在經(jīng)驗、記憶,以及歷史感。而這一類地志書寫,在某種程度上,無疑更能彰顯出族群的共同意識,以及自己與家國之間的身份認同。一如哈維所指出的,故鄉(xiāng)常常被視為“集體記憶的所在”——連接一群人與過往的記憶,以創(chuàng)造一個認同的場址[1]101。
所以,對地方經(jīng)驗的書寫,透過童年的記憶、歷史回顧與景觀的描繪,并且透過詩意描述個人對“地方之愛”與“生命空間”的抒懷,凸顯了詩人在懷舊中,不經(jīng)意間重新建構(gòu)記憶,讓過去的時間與現(xiàn)在的時間進行對話,使得相關體驗者∕詩人,經(jīng)由其感知性,確定著自己與土地的共同存在位置。
馬來西亞詩人吳岸的不少詩作,非常專注于地方感的挖掘、記錄與書寫,如他早期《盾上的詩篇》《達班樹的禮贊》《重上拉讓江》,到他晚近以一整本詩集敘述其故鄉(xiāng)古晉的共同存在感,以及巷道、街景、老屋、市貌等等的描繪,處處展現(xiàn)了他做為大馬詩人對鄉(xiāng)土家園的一份戀地情結(jié)(topophilia)與存在之思。故本論文試圖通過人文主義地理學的地志書寫,討論吳岸是如何透過其詩作,去感覺、想象、記憶其筆下,尤其砂勞越(包含古晉)的地方與地景敘述,以其所建構(gòu)的文學景觀與空間場域,透顯著內(nèi)心對馬來西亞的認同意識,由此,也探析此類詩作的書寫意義。
1937年,吳岸生于東馬砂勞越古晉,以“拉讓江詩人”稱譽馬華詩壇。在他已出版的九本詩集中,①傾注了一個寫實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專注、熱愛,以及對現(xiàn)實社會的關懷與思考。一如甄供在評價他的詩時所指出的,吳岸的詩“具有強烈的愛國意識。愛祖國、愛人民的意識始終貫穿詩人所有的詩作?!保?]因此,從其語言直樸、平實、明朗的作品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筆下的許多詩,相當深刻地捕捉了現(xiàn)實人生與民族的精神,而展現(xiàn)出其對時代與國家的一心關懷。故他曾強調(diào),詩人要走入生活之中,才能拓展詩歌的深度與廣度[4],亦才能跟國家與人民的命運相接近?;谶@樣的一個創(chuàng)作理念,可以窺見,吳岸處在其時代與生活空間,所欲呈現(xiàn)的是一種實踐的精神。就如索雅(E.Soja)所提出三種看待地方與生活實踐的方式,以三元辨證,截斷耽溺于客觀描繪現(xiàn)象,以及主觀想象的空間,而強調(diào)人需進入生活空間之中以實踐生活的真諦。換句話說,把生命放在生活的世界上,才能在移動中實現(xiàn)著現(xiàn)實生活的真正體驗。[1]64而吳岸的詩歌創(chuàng)作,無疑正是建基在這樣的一個理念上,以開拓和創(chuàng)作出他的生命厚度與廣度。
因此,土地與生活,是吳岸詩歌中的重要關注點。它不但展現(xiàn)了其詩歌的感覺結(jié)構(gòu),而且更呈現(xiàn)了一個地方感知性(perception)與生命空間的向度。故在他的不少詩里,我們可追蹤他涉身其中的創(chuàng)作意向。如《椰頌》一詩,詩人即通過椰樹根植本土,挺拔向上的存在姿態(tài),陳述了人與土地、生活與現(xiàn)實的主體意識表現(xiàn)。所以不論凄風苦雨,它不嘆息與哭泣,并且堅持頂天立地的向上意志;另一方面,根卻依舊“深植在悲哀的泥土里∕默默的∕把大地的眼淚∕釀成瓊漿玉液”。[4]10在此,詩言主體透過了椰樹外在的形象與內(nèi)在的根源,傳遞了生活空間中,人對現(xiàn)實土地的依附與屬性認同。
這樣的一種詩歌意識陳述,在吳岸的另一首詩《達班樹禮贊》中有了一個更完整的表現(xiàn)與演繹?!斑_班樹”(Tapang),一種生于婆羅洲的堅實樹木,在詩中被賦以“巨人”般的形象,晨昏屹立于山頂之上,即使最后被燒芭的野火燒成一片焦黑,仍在滾滾濃煙中巍然不動。及至最后,“巨人”終于倒下,“消失在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中”,但在詩人的意識認知里,它卻已化為沃土,“滋養(yǎng)著漫山的稻秧”,這使得達班樹的形象更為崇高,“像一個金色的巨人”,在詩人的心中永遠屹立不倒。是以,“達班樹”此一符碼,在詩中,一方面隱喻著現(xiàn)實生活空間中的斗士形象,另一方面,卻表現(xiàn)著對砂勞越本土的屬性認同——死后,仍要在自己的土地上,化為沃土,滋養(yǎng)稻秧。
類此愛土、愛鄉(xiāng)、愛國的詩篇,在吳岸的詩集中俯拾皆是。他的第一本詩集《盾上的詩篇》,就明顯地突出了詩人愛國意識的表現(xiàn)。他與中國南來的祖∕父輩不同,鄉(xiāng)土的觀念與認知也不一樣。他意識到,只有自己生長的土地,才被親切地稱為故鄉(xiāng),也才可被稱為祖國。故他在《祖國》一詩里作了明確的認定:
你的祖國曾是我夢里的天堂
你一次又一次要我記住
那里的泥土埋著祖宗的枯骨
我永遠記得——可是母親,再見了
我的祖國也在向我呼喚
她在我腳下,不在彼岸
這椰雨蕉風的炎熱土地呵
這狂濤沖擊著的陰暗的海島呵
我是個身心強健的青年
準備為我的祖國獻身
祖國的骨埋在他們的鄉(xiāng)土里
我的骨要埋在我的鄉(xiāng)土里[5]
祖國所在的,是詩人寓居與生活實踐的空間,或位居與給出生活經(jīng)驗的地方(inplace)——“椰雨蕉風的炎熱土地”“狂濤沖擊的陰暗海島”。這樣的空間屬性認同,凸顯了吳岸與上一輩在土地與國家認同意識上的一個差異性。中國不是他夢里的天堂,他腳踏的土地,婆羅洲的砂勞越才是與他密切的關系。是以,空間認同的轉(zhuǎn)換,必也形成了關照場域(field of care)的不同。而“椰雨蕉風”的地景,無疑產(chǎn)生了家園感覺的創(chuàng)造,也讓詩人心懷情感依附與地方的認同與來自中國的上一輩不一樣。
因此,吳岸念茲在茲的是自己的家鄉(xiāng),那斜斜掛在赤道線上,美麗如盾的山河大地——砂勞越。而他在另一首早期的詩中《盾上的詩篇》,就曾放聲歌頌過自己的家園。在此砂勞越被譬喻為盾,一個充滿著原始,卻堅實的空間意象,而詩人位居其中,企圖以詩將那土地所體會的生命經(jīng)驗,展現(xiàn)為壯麗的詩篇。因此,不論是拉讓江的激流、克朗河的水湄,山豬、野鹿亂竄的叢林,猴子和巨蟒藏身的深山,民都魯小鎮(zhèn)的變遷、伊班人的竹樓長屋等等,落入?yún)前兜墓P下,都成了地志學上的符碼與標志,標示著詩人與他所存在的地方之緊密關系。就如北愛爾蘭詩人薛摩思·黑尼(Seamus Heaney)所說的:“要了解你是誰,你必須知道你來自一個地方,你必須有歸屬感?!保?]砂勞越是吳岸的歸屬,有他的地域情感與認同,有著他存在經(jīng)驗與生命的體認,故從其視域所展示的空間,都成了詩中特殊的風土景觀與歷史人情,從某方面而言,也可以說,他賦給了這些地方書寫的意義,以及創(chuàng)造了鄉(xiāng)土的圖景。這些圖景,無疑已成了他詩中常常吟誦的永恒主題。
此外,吳岸的詩中也叩問了歷史的深度。他試圖通過詩去追蹤與再現(xiàn)一個地方的歷史感(Sense of History),凝聚集體的共同意識。故歷史的被召喚,成了詩人對本土或地方記憶的一種敞開方式。如查爾斯沃斯(Andrew Charlesworth)對納粹集中營,波蘭的奧斯威辛(Auschwitz)作為一個歷史記憶地方所提出的認知:是逼使人們對戰(zhàn)爭與法西斯主義侵略的一種警惕,對猶太人慘遭殺害與滅族的一種反省。②而吳岸詩中對石龍門(Bau)歷史的追溯,實際上亦有類似的企圖:
那是很久以前∕在你的土地上∕饑餓的人們∕為了得到面包∕像火山∕
像洪水∕像猛獸∕咆哮起來∕瘋狂地咆哮起來!∕于是,在你的土地上
∕也開始了殘忍的屠殺…∕如今,在我的皮箱底層∕藏著幾根化石似的
黃色的骨頭∕那是從你英雄的山洞里拿來的(《石龍門》)③
石龍門,馬來語稱為Bau,屬古晉省,是華人最早遷移到砂勞越州的一個小鎮(zhèn)。也是最早開采金礦之地。1857年,當?shù)厝A工受不了英國土王詹姆士·布魯克(James Brooke)的殖民與壓迫,揭竿起義,最后失敗,以致許多華工與家屬被殘酷戮殺,死者千余人,尸橫遍野,無人掩埋。金山頂遂成了廢墟,碧湖亦掀起紅濤。而百年之后,詩人在此徘徊,在朽折的旗桿與殘破的廟社間,想象著百年前的歷史事故,想象著華工被斗到最后,被趕進山洞而活活燒死的場景。這些起義者,被視為反抗殖民者的英雄,他們“黃色的骨頭”,不只隱喻著采金者的身份,更象征著抵御殖民霸權(quán)的崇高形象。另一方面,從歷史的追述中,詩人提醒大眾對侵略人民與奪取土地財富的怪物——殖民者,要時時警覺其幽靈的再現(xiàn):“那大腹便便的可怕的怪物∕昨夜已來到你的身旁?∕把那沒有蹤跡和影子的∕吸血的器具∕安置在你那蒼白的肉體上…”所以歷史用以鑒今,同時也被用來凝聚與抵抗殖民強權(quán)的力量。因此詩人在石龍門所召喚的歷史記憶,明顯地滲入了自我主體的辨知,以尋求共同意識,抵御當時英國殖民霸權(quán)的統(tǒng)治與壓迫。
而吳岸曾經(jīng)為砂勞越的獨立奉獻了他的青春歲月,并且在1966年的一次大逮捕中,在獄中失去了十年的自由。故他對殖民者的抗爭,是有其行動的實踐能力的。所以在他視為祖國與母土的砂勞越,夜夜成為他夢想解放的地方,即使他身在牢獄,其念茲在茲的,也是母土鄉(xiāng)園的動態(tài):
十年無音訊∕萬里江山∕夜夜入夢來∕夢回∕燈殘∕墻高∕門深鎖
我不眠∕夜亦不眠∕聽墻外風雨∕有萬馬奔騰(《靜夜》)[4]5
因此,從吳岸的這些作品里,可以窺見他詩中所書寫的“地方”(place),是具有一分關懷與愛的熾烈情感,那是一種價值、歸屬與自我身份認同的投射。他腳踏的土地承載著他的生命史,故來自其記憶與歷史的書寫,不只是勾勒出了地方的風土民情,實際上也抒發(fā)了詩人主體的意志情感、關愛和屬性的認同。
此外,在個人的成長過程中,地方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它是一種存在空間,更是生命經(jīng)驗的存在之所。尤其是對自己的出生∕身地,或童年歷驗過的記憶空間,更是存有的生命意義價值所在。這些“地方”的書寫,固然可謂為一種記憶空間的建構(gòu)符號,然而它的被編制、再現(xiàn),無疑也具有詩人∕創(chuàng)作者對空間情感意向上的認知。故在空間記憶的書寫之際,詩中往往可以窺見“我”的身影穿梭其間,而在書寫的空間中呈現(xiàn)著“自我感”與“認同感”的主體意向性來。就某方面而言,此類的地志書寫,同樣具有召喚的作用,即對過去的時間,景物,居所的描繪,傳遞了詩人召喚讀者,產(chǎn)生生命與空間之共同體驗,不論從視覺意象、聲音、氣味和氛圍的營造,以塑造一個感覺結(jié)構(gòu),進而達至共感共知的共體意識。
一如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間詩學》中從詩歌現(xiàn)象學的觀點提出,詩歌語言往往容易激起情緒上的共鳴與回蕩(retentissement),它將召喚,或讓讀者在詩的語言中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深度。詩的回蕩,不但喚醒了過去,也將創(chuàng)造存在的未來[7]。而詩人通過記憶拼圖,去拼出其生命中所經(jīng)歷過的生命景觀,形塑地方的書寫,將自己的生命與地方相互結(jié)合,由此而去記錄一些“具有意義的區(qū)位”(a meaningful location),使得詩中所展現(xiàn)的“地方”,在記憶與時間回蕩中,更顯得其之意義與重要性。尤其在地方的認同上,無疑呈現(xiàn)出了身份與土地的密切關系。
近些年來,吳岸大量地通過詩作去對家鄉(xiāng)進行記憶拼圖式的書寫,結(jié)集在《美哉古晉》的詩集內(nèi)的四十三首詩,盡是其家鄉(xiāng)古晉的景觀,而詩人卻以回顧的姿態(tài),探訪了家鄉(xiāng)的身世、童年的舊跡、歷史的遺址、街巷的古厝、河邊的渡頭、廟會的戲臺、老店的鋪記和殖民者的碑文等等,在此,我們可以看見詩人循著時間與記憶,不斷移動著他的視域,以攝影的方式,將古晉家園,進行了一個全面的掃描。而詩的回蕩,在古晉的空間里,蕩漾著詩人主體的記憶、想象與夢想,并在那些街巷之間,呈顯出其生命史的蹤跡來。
如在《美哉古晉》一詩,詩人表面叩問的是古晉的命名與身世,實際上卻是對自己身世淵源的一個追索。詩中贊美“古晉”之名的典雅,然而命名者是誰呢?“都說他們目不識丁∕當年漂洋過海∕落腳在這荒蠻的異域∕我卻確信有位儒者∕長衫布衣,翩翩∕桅桿下迎風而立∕沉甸甸滿艙過番細軟中∕唯獨他行囊里∕輕輕一支狼毫∕小小五百斤油∕山重水復后∕乍見別有天地∕漁舍疏疏落落∕陵丘榛榛莽莽∕正疑此地何處∕卻聽得汩汩江聲中∕馬來船夫的一聲呼喚——∕KU——CHING!”想象的儒者,在抵陸后,處于百蟲的交響里,挑燈磨硯,最后“混和著千年的墨香∕便一筆∕揮就了∕這恒古的∕美名……”這樣的想象與編碼,是以詩人所處的存在位置來進行創(chuàng)作,從儒者對古晉的命∕譯名,顯現(xiàn)了古晉并非俚俗之地,甚至具有文化的氣象。而儒者與詩人,在這人文化成的空間,亦有著傳承與賡續(xù)的形象與使命,故詩中的最后一段:“你翩翩然桅桿下迎風而立的∕不知名的∕長衫布人…”讓先輩儒者與后世詩人,有著身影重迭的意味,由此也讓詩在古晉空間回蕩著存在的意義。
而記憶的追索,往往展現(xiàn)著現(xiàn)在與過去時空交錯的現(xiàn)象,如班雅明所提出的說法,是一種“辯證圖象”(dialectical Image)式的拉扯,即主體在追懷過去時,并非膠固于當時的時空經(jīng)驗,實際上,當下的觀點亦被投射于其中,以至于形成了彼此之間氛圍的拉扯,而成了另一種再現(xiàn)與重構(gòu)。吳岸的《記憶》一詩,通過現(xiàn)今的存在位置,沉思著先輩那些無名者,于草莽初開,篳路藍縷的艱辛時期,如何在古晉開拓出一片天地。因此不論是第一個伐木者、探險者、搖船者還是飄泊者,他們付出了一生的貢獻,無怨無悔,然而在史冊上,卻不存在著這些拓荒者的身影,是以“記憶”在此成了一種追懷,在時間的皺折間,召喚出那些被歷史所遺忘的“無名氏”們,以片斷,或不連續(xù)性的時間意識,去辨證古今的歷史場景。是以,在此詩的最后一段,詩人提出“你走在大路上∕你想起了甚么?”的叩問,連接著先輩的追憶,無疑有著空間歷史意識的一份追尋,以及存在本身的辨思。
而吳岸生于古晉的甘密街上,他記憶中對童年時期居家的街景是:“街道的對面是菜市場,用婆羅洲特產(chǎn)的鹽木屋瓦蓋的長形市場,遮住了我幼小眼睛的視線,看不見屋子那一邊的景色,只看見遠遠的天空上,有幾只老鷹在盤旋翱翔。”[8]回憶的畫面,呈現(xiàn)了主體情感的投射,如鷹盤旋,俯視著古晉的圖景。故詩中許多可見的景觀,都是通過不可見的記憶,或敘事加以呈現(xiàn)出來。如通過先輩南來,因不適應赤道氣候的炎暑,“汲起一桶又一桶井水∕沖洗異域的瘴癘”,及小軒窗內(nèi)正在梳妝的小姑娘與小樓上捻著念珠敲著木魚守寡的大姑等,去襯托出“大井巷”的歷史感;或描述早期南來者的葬身之所——粵海亭義山,以隱喻華裔子孫后生的歸屬;及經(jīng)由古晉五條街道(甘密街、印度街、電力廠街、馬力街和爪哇街)交匯點的“公司尾”,映照出時間的輝煌與沒落,除此,描述四座百年廟宇:玄天上帝廟、天后廟、鳳山寺與大伯公廟,展示了古晉華人的信仰與精神寄托所在,且與詩人有著知識淵源的關系:“悄悄然我來到圣母的龕前∕未及上香∕便聽得圣母笑曰∕這小孩∕曾在我宮里讀書∕把毽子落到香爐里”,或從廟前的“陽春臺”上,思索戲里戲外的榮辱悲歡。因此,從這些詩里,可以窺見詩人的生命情感與這些地方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而詩人不斷將自我納入了歷史的氛圍中,一路走過去,老店鋪記、青山巖、浮羅岸、亞答街,一直到殖民者的時代遺景:查爾斯布魯克紀念碑、布魯克王朝的渡頭Pangkalang batu等,展示了吳岸以記憶為定位的古晉地圖,具有其個人私秘的情念與意義。是以詩人的介入,乃循著自己的記憶與情感的路向,去辨思古晉處在古今之中的變遷史。唯詩的情調(diào)是抒情與懷舊,詩人一路行吟,以其空間經(jīng)驗,去建構(gòu)出古晉意識的一種方式。
另一方面,也必須在這里指出,這些圖景書寫,是零散的,各自座落在各自的空間地址上,它并未具有一個系統(tǒng),或有序的路圖指向,去貫串詩中的景觀。換句話說,《美哉古晉》詩集中所列述的古晉各個圖景,并未形成一個有機的意義連結(jié),不論是在空間的相互串通,或時間的交錯辯證上,均無一個可以追蹤的線索,仿佛詩人行之所至,筆亦隨之,是故,在這樣的隨意書寫之中,若要求詩里景觀與景觀組成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難免會有所失望。但就如詩人在序言中所聲明的,它不是一本旅游指南的詩冊,而是詩人誕生、成長、生活中所記憶的故鄉(xiāng),因此詩人是以生命情感做為路線,引導著讀者走向詩中古晉各景觀的同時,也走入他的生命里,以去感受詩人經(jīng)由生命情感所建構(gòu)的古晉之空間經(jīng)驗。這樣的書寫,就某方面而言,更能把一個地方的“地方感”表現(xiàn)出來,而不是成了地方速描的景象。
但無可否認,詩人對于古晉的空間書寫,仍然耽溺于過去的美好。這種懷舊式的鄉(xiāng)愁,是以不斷的追憶,去尋找過去逝去的美好時光;或以一種“保持式的記憶”,將過去帶到現(xiàn)實中來,使得主體經(jīng)驗,在空間中停滯在留戀或再現(xiàn)過去時空的氛圍。故吳岸通過古晉各地景的再現(xiàn),一方面可以說是藉由個人經(jīng)驗陳述對家鄉(xiāng)的情感與地方認同,由此來認定自己的存在位置。另一方面也存在著一種對時光的緬懷與失落,家鄉(xiāng)的變遷,使得從童年到成長過程中詩人所經(jīng)歷的家鄉(xiāng)經(jīng)驗,與現(xiàn)實空間有所剝離,而不免讓他興起了重建家園的幻想:
我要用蛙聲∕重建我的家園
他們以鏟土機和鋼骨水泥∕用摩天樓和電訊塔∕汽車和不斷嘶鳴的
警報∕毀了我的家園
我要以亞答屋和菜園∕以小溪和蘆葦?shù)膮f(xié)奏∕晨鳥的合唱∕炊煙里
母親的呼喚∕和夜來香的芬芳∕重建我的家園
在雨后的星空下∕聽取蛙聲一片………(《重建家園》)[9]
在此,我們可以窺見詩人在地方書寫上的詩性意向——重建家園,而其所欲再現(xiàn)的家鄉(xiāng)景況,是田園模式的生活形態(tài),用蛙聲、小溪、晨鳥的鳴聲、亞答屋、菜園、炊煙、夜來香的芬芳等,來重建其童年記憶里美好的時光。是以,詩中不論從視覺、聽覺、嗅覺意象等,都停留在回憶的美好認知里——還未繁華的城市。這樣的一個記憶認知,可以從吳岸的感喟中略知一二:“隨著社會的迅速發(fā)展與現(xiàn)代化,這個城市的不少景物風貌已經(jīng)消失,而尚存的也將難免于逐漸消失的命運。”[9]所以,其筆下對古晉地志的書寫,難免表現(xiàn)著一種懷舊,或黑白照片式的追憶,這自然與其個人經(jīng)驗有關。實際上,個人經(jīng)驗是具有主觀性的,因此吳岸對古晉各景觀的追憶,是建立在對過去(時間與空間)的緬懷上,以至于其在提煉地方意義的部分,只專注于歷史氛圍的塑造與展現(xiàn)。而這樣的書寫,自然也會形成對逝去時光的悼念,而落入了其欲望的想象中——即想要回去重建童年那田園式的家園景況了。
從以上的論述,可以窺見,吳岸在其地志書寫中,看似隨意,以及并未策略性地去架構(gòu)出砂勞越地景,或古晉的空間繪圖,然而在這些地志詩里,我們還是可以尋索到其在書寫中所選擇的視角和情感意向。畢竟,地志書寫中的地景,原就飄浮著各種符號和標志,唯詩人如何去“看”與思考,或引領讀者走進景觀里,才是地志書寫中的主要意義。而“看”的人,難免會將主體記憶和經(jīng)驗帶進景物的書寫中,進而創(chuàng)作出詩中的地方感來。至于“景”作為一種符號,詩人以回憶再現(xiàn)景觀,無形中自也反映出了詩人當時的存在狀態(tài)。
所以,就如前面所一直強調(diào)的,吳岸筆下所呈現(xiàn)的空間書寫,是建立在其腳踏下的土地,與他具有最親密感的家鄉(xiāng)——砂勞越,以及出生地——古晉。故這里的空間,最能呈現(xiàn)出詩人主體的存在意義。因為在這些地方,具有詩人成長和生活的私我經(jīng)驗,也最具有詩人“個人記憶與歷史感”的空間。因此,只有通過“在地”的地志書寫,才能凸顯出詩人的身份屬性,與存在的歷史價值來。
大致上,吳岸的地志書寫是一種回憶式的,也就是說,詩人藉由回憶來重構(gòu)現(xiàn)實。故其對地方的感知與時間也連在一起,是以詩中穿梭著“我”——自我感與認同感的情感意向,使詩中所志寫的景觀,投射出了詩人在那空間的存在姿態(tài)。是故從其所書寫的地志中,略可分成兩方面來進行探析。
其一是依據(jù)族裔的脈絡上來陳述,即由先輩南來、遷居與開拓出古晉土地∕景象,加以說明當?shù)厝A人與古晉城的淵源。如《美哉古晉》《記憶》《大井巷》《粵海亭》《七叢榕》《海之唇》《公司尾》《神仙街坊》《陽春臺》《亞答街的柴屐姆》《老店鋪記》《青山巖》和《民和居茶室》等,構(gòu)畫出了百年前華人聚集、生活、商業(yè)活動、休閑處、宗教信仰、教育、飲食和娛樂場所的空間景物。由此企圖反映出華裔與那片土地的緊密關系。故這樣的空間書寫,必然含蘊歷史脈絡與空間認知的表述,尤其是對這土地上世代變遷的種種,在時間的流逝里,必須依據(jù)景觀或存有物來加以編碼與重構(gòu),以呈現(xiàn)出先輩“在場”的蹤跡,順此也追溯了華裔世代與自己在古晉的生命歷程。因此,古晉作為詩人的關照場域,內(nèi)里卻蘊涵著一個華裔變遷史的敘述,以及從主體認知與歸屬去確定身份的認同。
另一方面,詩人則將視野轉(zhuǎn)向了一個更開闊的空間,即砂勞越空間景象作為其行吟的地志。而詩人在《我行吟在婆羅洲的山水間》一文,對他在這方面的書寫,有著一個相當完整的敘述。從華人礦工起義反英國殖民的石龍門開始,沿著婆羅洲修長的海岸與紅樹叢林,寫出了馬當山的秀美,丹絨羅班的晚霞,或在拉讓江的河畔,歌頌馬來母女在生活的江濤中勇敢的搏斗,甚至深入到世界最大的石動摩鹿山(Mulu cave),沉思祖先遠涉到此的足跡等等,一首首盾上的詩篇,隨著詩人不斷移動的視角,而展現(xiàn)出其所關注的景物。這些書寫,無疑映照出了詩人內(nèi)在的心境:一種“鄉(xiāng)土愛”(topophilia)的經(jīng)驗與記憶之記錄,也顯現(xiàn)了詩人與自己土地貼切的親密感。故從這些詩里,可窺探出,砂勞越對詩人所具有的重要性,它乃詩人的世界中心,只有處在此一中心,詩人的存在位置才顯得無可比擬的特殊價值。是以,吳岸被人譽為“拉讓江詩人”,并非是基于其生于拉讓江畔而得名,而是其詩中,將自己的鄉(xiāng)土納入到生命中來吟詠,從而也從其吟詠中,而確定了詩人的存在位置。
所以,從吳岸的地志書寫,可以窺探出其空間的觀視點與感知性。而在主體意識的展示里,景物符號的編碼、重組與再現(xiàn),均可見出其在空間的經(jīng)驗與生命意向,均附屬于自己生活中最熟悉的土地。回憶與再現(xiàn),意味著現(xiàn)在與過去時空交錯中的召喚,它必然是經(jīng)過立場、篩選、組織與主觀的價值認知來進行,并需由生活經(jīng)驗加以完成。所以綜觀吳岸所思考的地方書寫,不但存在著族裔的在地生活記錄與陳述,或地方意識的建構(gòu),而且也展示了個人在地方上的存在狀態(tài)?!霸凇?,是其迂回于地志書寫中的自我再現(xiàn),這使得其所書寫的地志充滿著“個人記憶”與“生命感”,也使得被詩人經(jīng)驗轉(zhuǎn)化的地方景觀,更貼近現(xiàn)實,而變得更具深沉的量度。
總而言之,吳岸通過了地志書寫,構(gòu)繪出了其生命中的砂勞越與古晉家鄉(xiāng)之景貌,這成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特色。他是土地的熱戀者,也是生活中的實踐者,年輕時曾為了砂勞越的獨立而付出了十年的青春歲月,然而他卻仍無悔無怨的立足于自己的家鄉(xiāng),一生以詩歌謳唱著對母土的熱愛。雖然,除了以砂勞越和古晉的地景為其書寫的對象外,詩人還將詩筆繪寫了其它地方的景觀,如沙巴的山打根、中國寡婦山、吉隆坡、吉蘭丹,甚至遠涉海外中國、日本、香港等各地景點,但真正能顯得與其生命相連接的,還是詩人生于斯長于斯的那片鄉(xiāng)地。從這些詩里,他夾雜著寫實與寫意的抒情表現(xiàn),展示了一個對鄉(xiāng)土充滿著歸屬(appropruatuib)與“著根”(rootness)的浪漫情懷,一種生命投入的存在姿態(tài)。因此,其所繪制的圖景,并非地理現(xiàn)象學上的旅游導覽指南,而是具有詩人生命感與存在感的意蘊,或人文精神與族群倫理的展現(xiàn)。換句話說,吳岸在這方面的地志書寫,不但再現(xiàn)了記憶中的景物,讓過去與現(xiàn)在進行辯證的同時,亦經(jīng)由詩中景觀與歷史的敘述,深化了地方感,進而也由此凸顯出了自己的身份歸屬與認同意識。
這樣的書寫,顯見吳岸的詩,具有其特性。畢竟,一個地方與另一個地方必有其空間景觀與存在經(jīng)驗的差異,這一“差異”即是特性。故由此觀之,吳岸以主體認同的視點,對砂勞越,以及古晉所進行的在地書寫,無疑為馬華詩歌留下了一個相當重要的標志。
注釋:
①吳岸已出版的九本詩集是:《盾上的詩篇》(1962)、《達邦樹禮贊》(1982)、《我何曾睡去》(1985)、《旅者》(1987)、《榴蓮賦》(1991)、《吳岸詩選》(1996)、《生命的存檔》(1998)、《破曉時分》(2004)、《美哉古晉》(2008)。
②Andrew Charlesworth提出,官方所建構(gòu)的記憶地方,往往是一種我方的歷史,而抹滅了歷史的真實性。反而是人民所陳述的地方記憶,才能逼近歷史的記憶,以鑒來者。見Charlesworth,Andrew“Contesting Places of Memory:The Case of Auschwitz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Society and Space 12:5 p579-593
③此詩標明作于1952年,當時的砂勞越在日本戰(zhàn)敗后,還回給查爾士布魯克(Charles Vyner Brooke)治理,唯布魯克家族已無能恢復國力,因此在英國政府的強迫下,只得在1946年將統(tǒng)治主權(quán)交還英國。詩人當時所處的時空,是在英國殖民的霸權(quán)下,故其在石龍門一詩中召喚歷史,是企圖以史為鑒,喚起對殖民者的抗爭意識。38年后,吳岸又寫了一首跟此一歷史相關的詩作《碧湖》(1990),將歷史的悲劇置于湖中碧波粼綠,風光美景里進行演繹,使得景物的靜,襯托出歷史想象的動,而更顯得讓人驚心動魄。
[1]Tim Cresswell著,王志弘、徐苔玲譯.地方:記憶、想象與認同[M].臺北:群學出版社,2006.
[2]甄供編.生命的延續(xù)——吳岸及其作品研究[M].吉隆坡:新紀元學院學術研究中心出版,2004.
[3]吳岸.九十年代馬華文學展望[M].古晉:砂勞越華文作家協(xié)會,1995.175-179.
[4]吳岸.達班樹禮贊[M].古晉:砂勞越華文作家協(xié)會,1982.10.
[5]吳岸.盾上的詩篇[M].香港:新月出版社,1962.10.
[6]吳潛誠.島嶼巡航:黑倪和臺灣作家的介入詩學[M].臺北:立緒出版社,1999.81.
[7]Barchelard.G著.龔卓軍譯.空間詩學[M].臺北:張老師出版社,2003.41-42.
[8]吳岸.生命的存檔[M].古晉:砂勞越華文作家協(xié)會,1998,9.
[9]吳岸.美哉古晉[M].古晉:砂勞越華文作家協(xié)會,20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