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云普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一
筆者在本文套用海外學者王德威“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的表達,意在表明“沒有斷裂,何來承傳”正是五四新文化、新詩發(fā)生的意義之所在。自1993年3月著名詩人鄭敏先生發(fā)表了《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一文后,“國學熱”和關于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討論逐漸合流,共同指責五四文學革命犯下的“罪過”是斬斷了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將當代新詩的不景氣歸罪于陳獨秀、胡適等所倡導的“白話文及后來的新文學運動立意要自絕于古典文學,從語言到內容都是否定繼承,竭力使創(chuàng)作界遺忘和背離古典詩詞”[1]。盡管鄭敏先生在其他場合也肯定了五四新文學運動,例如認為“它的功勞是走出傳統(tǒng)的陰影,傳統(tǒng)的權威,其次它把中國的文壇和詩歌向世界開放了,引進了世界文學,這可以說是突破性的進展”[2],但是從其文字立論的邏輯來看,鄭先生對五四的指責遠遠重于肯定。然而,再怎樣的指責都無法遮蔽五四新詩發(fā)生的意義,都不能將新詩的歷史與現(xiàn)狀混為一談。因為,沒有五四的文化斷裂,就沒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文化,也就沒有迄今還在繼續(xù)的無數(shù)作家、學者溝通古今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正如王富仁先生所分析的,胡適等人的“文學改良主張和白話文革新的主張之所以在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史上具有關鍵性的意義,恰恰在于它的現(xiàn)代主義的性質,在于它要實現(xiàn)的是拆除掉橫亙在中國知識分子與現(xiàn)代世界之間的語言障壁,建立中國知識分子與變化著的現(xiàn)代世界的更直接更親切更有效的精神聯(lián)系,并在這種聯(lián)系中創(chuàng)造屬于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文化與文學”[3]。對于中國古典文學而言,五四新詩的發(fā)生是以斷裂為前提的,斷裂的意義遠重于承傳。
中外文化、文學的歷史業(yè)已表明,斷裂是文化、文學發(fā)展的標志。在西方文學由中世紀到近代的發(fā)展過程中,若沒有但丁,這位“中世紀的最后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恩格斯語),大膽地采用托斯卡納地區(qū)的方言、俚語創(chuàng)作《神曲》,揭露教會的腐敗,那么意大利的民族統(tǒng)一和西方的文藝復興運動又從何談起呢?
但是,文化斷裂又不等同于毀滅,后者是文化發(fā)展中的極端表現(xiàn)。從代表人類軸心時代的文化類型如古希臘文化、巴比倫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等有古無今的結局看,文化毀滅是指該民族文化因異族的侵略或西方帝國主義的殖民而徹底消亡。我們說五四是中國文化的斷裂,意在強調它不同于傳統(tǒng)文化的新的特質,而不是中國文化的毀滅。況且,即使對于中國文化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來說,五四新文化的斷裂也沒有毀滅它,而是為它輸入了新的生機。新儒家代表賀麟先生的一番話可以為證:“五四時代的新文化運動,可以說是促進儒家思想新發(fā)展的一個大轉機。表面上,新文化運動是一個打倒孔家店、推翻儒家思想的大運動。但實際上,其促進儒家思想新發(fā)展的功績與重要性,乃遠遠超過前一時期曾國藩、張之洞等人對儒家思想的提倡?!挛幕\動的最大貢獻在于破壞和掃除儒家的僵化部分的軀殼的形式末節(jié),及束縛個性的傳統(tǒng)腐化部分?!?/p>
五四新文化運動,參照西方文化,將具有新的特質的文化引進中國以實現(xiàn)文化的現(xiàn)代化,這不是對傳統(tǒng)的全盤否定,而是對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是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的再生。五四新詩發(fā)生的意義亦當如此看待。
二
五四時期產生的現(xiàn)代新詩,最受人詬病的是采用了鄙俗淺陋的白話,而拋棄了典雅精致的文言。文白之爭,從五四初期至20世紀末,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魘纏繞著現(xiàn)代中國詩人和讀者。
那么,究竟“要不要”白話寫詩?筆者認為,白話“要”取代文言是由這兩種語言系統(tǒng)具有不同特點所決定的。文言文和白話文都是書面語言,但文言是“超語體文”,是以先秦兩漢口語為基礎凝固而成的,基本上不隨時間變化而變化。而白話是“語體文”,是在文言基礎上融合口語、外來語而形成的。隨著“西學東漸”,新事物、新制度、新觀念、新術語不斷地涌入中國,文言遠離現(xiàn)實、難學難懂等缺點愈來愈突出。周作人曾以接到住在上海的朋友生病的電報為例,指出“‘得到電報’一句,用周秦諸子或桐城派的寫法都寫不出來,因‘電報’二字找不到古文來代替,若說接到‘信’,則給人的印象很小,顯不出這事情的緊要來”[5]。文言既無法達意,也不能表情。文言雖然典雅,但是因用古人的話,傳達今人的思想情感,寫的人與讀的人,都要通過一番“翻譯”,費時,且效果不佳。而白話文具有口語鮮活、明白的特點,上自士人大夫,下至販夫走卒,易言易懂,口可以達,筆亦可以寫,能夠直接地反映現(xiàn)代的社會生活和思想情感。要打破古文所造成的“無聲的中國”,言文一致的白話成了五四新文學先驅者的首選語言。
現(xiàn)時代的漢語研究也充分證明了五四新文學選擇白話文為正宗的必然性。語言的一切變化都是在一定社會生活條件下實現(xiàn)的,為適應日趨豐富、復雜的社會生活,語言本身會產生自我調節(jié)。社會生活的變化一旦打破語言的原有平衡狀態(tài),語言內部就必須根據(jù)詞匯形式單位和詞匯單位之間精確又簡明的最佳分配原則進行調整。由于以單音詞為主的文言詞匯系統(tǒng)不能滿足日益復雜的表達、思維的需要,人們便采用一詞多義、一音多詞、詞綴構成法等手段來提高固有詞匯的利用率。于是,文言中的常用詞逐漸被白話詞所取代,成為不自由語素保留在新構成的雙音詞中,出現(xiàn)了如“白話中‘丟’替代了‘失’,‘失’一般不再單說,但構成了‘失學、失明、失盜、失寵、失效……報失、掛失、損失、流失、遺失、喪失’等雙音詞”[6]。另外,在五四時期,白話剛剛從文言的附庸地位被解放出來,“還未構成一個完整的語言系統(tǒng),不具備獨立的思想體系,而又最具有工具性,可以按照一定的意志進行改造,既可以和反映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文言兼容,又可以和反映西方思想的話語方式兼容”[6]。新舊鼎革的時代需要,決定了五四新文學要選擇白話。這,遵循了漢語發(fā)展的自身規(guī)律,而且激發(fā)了漢語語言的應變能力和再生能力。
三
既然時代的、漢語的發(fā)展要求用白話,那么用白話寫詩“好不好”呢?或者說,文白替代的語言轉換,是否促進了中國詩歌的發(fā)展?白話文作為文學的工具,當時新文學作者們覺得它“不好”:用它做文太平直。對于新文學發(fā)生期的五四詩人而言,白話確實無多少資源可借鑒,用它做新詩其難度之大,“僅僅稍小于以另一種生疏的外民族語言寫作”[7]。
然而,五四新詩選擇白話為文學工具,卻為中國詩歌開辟了新的表意空間。五四新詩人所采用的白話,是“活的語言”,是以現(xiàn)時代的日??谡Z為基礎的文學語言。它賦予了詩人驅遣、使用語言的充分自由,為詩人“師心使氣”寫詩,自由地抒發(fā)內心感受,打開了語言的閘門。雖然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這種語言的自由會帶來負面的效果,出現(xiàn)如俞平伯所批評的“空口寫白話”,將說話和寫詩混為一談的現(xiàn)象,或者是被成仿吾斥為如演說詞、點名簿的詩歌,但是用白話寫詩,至少恢復了詩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貼近與敏感,并且,白話入詩,也打破了舊詩執(zhí)著引經據(jù)典的習套,忽視生活體驗的直接傳達。錢鐘書先生曾指出中國古典詩歌的弊端,即“撇下了‘惟一的源泉’,把‘繼承和借鑒’去‘替代自己的創(chuàng)造’”,“這可以說是宋詩——不妨還添上宋詞——給我們的大教訓,也可以說是整個舊詩詞里的演變里包含的大教訓”[8]。五四新詩人重視“真”的詩歌觀念,他們認為只須將思想中最真的一點,用自然音響節(jié)奏寫將出來,才能將橫亙在現(xiàn)實生活和詩人的真實感受之間的語言障礙拆除掉。若和上一階段辛亥時期進步詩歌相比,五四新詩人熱衷于從平淡的生活挖掘詩意,沉湎于夜晚、死亡等遠離實際生活的微妙的玄想,他們不僅敏感于心靈深處的輕微、細小的顫動,而且將自己的同情心擴展到一切生命體,將個人的痛苦悲哀擴展至自然、人類、宇宙。因此,劉納先生認為五四新詩“擴大了詩歌這種文學體裁的藝術表現(xiàn)范圍,開辟了中國知識分子文學經驗的新領域”[9]。
白話入詩的語言變革所帶來的“詩體的大解放”,瓦解了中國詩歌的格律傳統(tǒng),亦是新詩常受指責之處。1919年10月,胡適在《談新詩》中回顧自文學革命以后新詩運動經驗時說:“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么題目,做什么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這是第四次的詩體大解放?!盵10]此后,關于詩歌的節(jié)調、音韻等形式問題一直困擾著新詩人和詩論家:從1920年代中期,新月詩派聞一多、朱湘等引進西方格律詩,經三四十年代梁宗岱、葉公超、李廣田、朱光潛等人的反思,至五六十年代何其芳、卞之琳、王力等人關于現(xiàn)代格律詩的討論,為解決這一問題投入了大量的心血。然而迄今,自由體詩仍舊是新詩的主流。這是因為:一是白話因音節(jié)增多的散文化特點以及外來詞匯的增多,用白話寫詩必然會掙破五、七言的舊有格律。廢名曾發(fā)現(xiàn)舊詩詞,不論是白話詩還是非白話詩,使用文字的共同特點是“它的文法同散文不一樣”,而新詩用的文字“是散文的文字”,故而他說:“我們的新詩應該是自由詩,只要有詩的內容然后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不怕旁人說我們不是詩了?!盵11]二是中國舊詩的超穩(wěn)定性。近體詩韻律、格式因固定少變化,很難適應時代的發(fā)展。比如它的韻腳是以一千多年前所定的韻類為根據(jù),與口語分歧很大,稍為更改或錯用,即被視為“病”:“中國舊詩用韻法的最大毛病在拘泥韻書,不顧到各字的發(fā)音隨時代與區(qū)域而變化?!盵12]三是詩歌新舊形式的區(qū)別決定了新詩必須是自由體詩。新詩是“打破那些束縛精神的枷鎖鐐銬”才獲得解放的。若放棄自由體,自由詩乃至新詩就失去了存在理由。
不過,新詩的發(fā)展并沒有如胡適倡導的“有什么話說什么話”那樣進行下去,否則將走入死胡同。在新詩發(fā)展了十多年后,梁宗岱指出:“如果我們不為‘新詩’兩字底表面意義所迷惑,我們將發(fā)見現(xiàn)在詩壇一般作品——以及這些作品所代表的理論所隱含的趨勢——不獨和初期作品底主張分道揚鑣,簡直剛剛相背而馳:我們底新詩,在短短的期間,已經和傳說中的流螢般認不出它腐草底前身了?!盵13]但是,胡適倡導的“詩體大解放”,卻促成了“異于我國往古之詩人”郭沫若的誕生。1919年9月,當讀到康白情《送慕韓往巴黎》的郭沫若暗自驚異“這就是中國的新詩嗎”的時候,他從白話的自由詩體中獲得了創(chuàng)作自信,長期因“個人的郁結,民族的郁結”而被壓抑的情感最終獲得火山爆發(fā)式的釋放。五四新文化倡導者渴望“歐化”文明的現(xiàn)代性追求,熱切呼喚“青春”的中國的浪漫主義氣質,最終在《女神》中得以藝術的呈現(xiàn):“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詩,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
是的,《女神》才是中國現(xiàn)代新詩的奠基之作。《女神》拋棄了白話新詩“嘗試期”胡適等人拘泥“具體做法”和外在“聲調”的匠人氣,為新詩裝上了“情感”和“想象”的翅膀。已有研究者注意到這是郭沫若接受了泛神論思想的結果:“郭沫若是使新詩的翅膀飛騰起來的第一人?!杜瘛返乃囆g想象與形象體系建筑在泛神論的思想基礎上?!盵14]從此,中國現(xiàn)代新詩在郭沫若手中,在胡適等承傳宋詩的反“晉唐”詩歌的傳統(tǒng)之外,接續(xù)了以屈騷為源頭的中國詩歌主情的傳統(tǒng)[15]。而且,郭沫若改變了五四新文化倡導者非新即舊的單線思維,他宣稱“天地間沒有絕對的新,也沒有絕對的舊。一切新舊今古等文字,都是相對的,假定的,不能作為價值批判的標準”[16],拆除了五四新詩運動初期新舊、文白對立的壁壘,為后來的詩人自由穿行在古與今、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中打開了通道。但是,筆者認為若沒有胡適的“詩體大解放”,是很難容納郭沫若那“泛神”式的“內圣外王一體,上天下地同流”的恢宏詩情的。1948年,在五四文學革命發(fā)生30年后,郭沫若針對有人認為新詩最無成績的指責時認為,“新詩沒有建立出一種形式來,倒正是新詩的一個很大的成就。新詩本來是詩的解放,它是從打破舊形式出發(fā)的”,“新詩歌之所以最沒成績,認真說,這要求定型化的內外交迫,倒要負主要的責任”[17]。郭沫若的高度評價,對現(xiàn)時代的我們認識五四新詩追求“詩體大解放”仍舊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五四新詩發(fā)生的“斷裂與承傳”啟示我們:真正的承傳是在斷裂之后才能發(fā)生的。相對于有二千多年歷史的中國傳統(tǒng)文學,五四新詩就像青春期的孩子,需要用挑戰(zhàn)甚至逆反的行動,才能走出傳統(tǒng)這位“老父親”濃重壓迫的身影,否則,拘泥于傳統(tǒng)最終將被傳統(tǒng)所銷蝕。五四新詩背叛了文言文主導的漢語詩歌中屬于正史的、經典的傳統(tǒng),卻發(fā)掘了被它壓斷的白話文的、非正史的另一詩歌傳統(tǒng)。對于當代任何關心漢語詩歌發(fā)展的中國人來說,文白之爭只會消耗我們的精力和時間。正像20世紀30年代鄭振鐸所感嘆的那樣:“更可痛的是,現(xiàn)在離開‘五四運動’時代,已經將近二十年了,離開那‘偉大的十年間’的結束也將近十年了,然而白話文等等的問題也仍還成為問題而討論著。仿佛他們從不曾讀過初期的《新青年》的文章或后期的《國語周刊》的一類文字似的。許多精力浪費在反覆申述的理由上。”[18]現(xiàn)時代的中國離開五四則近百年了,筆者認為,現(xiàn)時代中國人的主要任務應該是承繼五四新文學的創(chuàng)造精神,去淬煉、提升現(xiàn)代漢語的詩性魅力,而不是問責五四。
[1]鄭敏.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J].文學評論,1993,(3):5—20.
[2]鄭敏.遮蔽與差異—答王偉明先生十二問[A].詩歌與哲學是近鄰[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457.
[3]王富仁.中國現(xiàn)代主義文學論[A].王曉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修訂版(上卷)[C].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3.
[4]賀麟.儒家思想的新開展[A].賀麟.文化與人生[C].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5.
[5]王佐良.英國詩歌史[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
[6]徐時儀.漢語白話發(fā)展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7]劉納.嬗變(修訂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8]錢鐘書.宋詩選注·序[A].宋詩選注[C].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19.
[9]劉納.青春生命的感悟——從一個角度看“五四”新詩,兼與辛亥革命時期進步詩歌比較[J].文藝研究,1988,(2):77—84.
[10]胡適.談新詩[A].楊匡漢,劉福春.中國現(xiàn)代詩論(上)[C].廣州:花城出版社,1985.6.
[11]廢名.新詩應該是自由詩[A].廢名,朱英誕.新詩講稿[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3.
[12]朱光潛.詩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13]梁宗岱.新詩底十字路口[A].李振聲.梁宗岱批評文集[C].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126.
[14]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15]李怡.中國現(xiàn)代新詩與古典詩歌傳統(tǒng)(增訂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
[16]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學編·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17]張澄寰.郭沫若論創(chuàng)作[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
[18]鄭振鐸.導言[A].鄭振鐸.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影印版)[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