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契訶夫
文_楊帆 供圖_何多苓
帶閣樓的房子
文_契訶夫
這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我住在T省某縣地主別洛庫羅夫的莊園里。
我這人生性懶散,這一回干脆什么事都不做。有時我走出家門,在某個地方徘徊游蕩,直到很晚才回來。
有一天,在回家的路上,我無意中走進一處陌生的莊園。一道白色的磚砌大門由院落通向田野,大門口站著兩個姑娘。其中一個年長些,另一個還很年輕,頂多十六七歲,一雙大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打一旁走過。我仿佛覺得這兩張可愛的臉兒也早已熟悉的。我興致勃勃地回到住處,恍如做了一場好夢。
從此我經(jīng)常去她們那里做客。通常我坐在涼臺最下一級的臺階上。我心情苦悶,對自己不滿,惋惜我的生活匆匆流逝,而且沒有趣味。
姐姐莉季婭對我沒有好感。她之所以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是風(fēng)景畫家,在我的那些畫里不反映人民的困苦,而且她覺得,我對她堅信不疑的事業(yè)是漠不關(guān)心的。
妹妹任妮亞(家人因她小稱其為蜜修斯),沒有任何要操心的事,跟我一樣,完全過著閑散的生活。有時我寫生,她則站在旁邊。
任妮亞以為,我既然是畫家,知道的東西一定很多,即使有些事情不知道,多半也能琢磨出來。她一心想讓我把她領(lǐng)進那個永恒而美妙的天地里,領(lǐng)進那個崇高的世界,照她看來,在那個世界里我是自己人,她可以跟我談上帝,談永生,談奇跡。
后來天黑了,晚上我離開沃爾恰尼諾夫家時,帶走了這漫長而又閑散的一天那美好的印象,同時又悲哀地意識到:這世上的一切,不管它多么長久,總有結(jié)束的時候。任妮亞把我們送到大門口,也許是因為她從早到晚伴我度過了一天,這時我感到,離開她似乎有些寂寞,這可愛的一家人對我來說已十分親切。入夏以來我頭一次產(chǎn)生了作畫的愿望。
我愛任妮亞。我愛她也許是因為她總來迎我,送我,因為她總是溫柔而欣喜地望著我。任妮亞喜歡我這個畫家,我的才能征服了她的心。我也一心只想為她作畫,在我的幻想中,她是我嬌小的皇后,她跟我共同擁有這些樹林、田野、霧沼和朝霞,擁有這美麗迷人的大自然,盡管在這里我至今仍感到極其孤獨,像個多余的人。
第二天午后,我又來到沃爾恰尼諾夫家。走廊里有好幾扇門,從一間房里傳來莉季婭的聲音。
“媽媽跟我妹妹今天一早動身去奔薩省我姨媽家了。冬天她們可能到國外去……”
我離開莊園……一個男孩追上我,交給我一張字條。我展開念道:
我把一切都告訴姐姐了,她要求我跟您分手。我無法不服從她而讓她傷心。愿上帝賜給您幸福,請原諒我。但愿您能知道我和媽媽怎樣傷心落淚。
……在田野上,當(dāng)初黑麥正揚花,鵪鶉聲聲啼叫,此刻只有母牛和絆腿的馬兒在游蕩。那些山坡上,東一處西一處露出綠油油的冬麥地。跟從前一樣我又過起枯燥乏味的生活?;氐阶√帲沂帐耙幌滦欣?,當(dāng)天晚上就動身回彼得堡去了。
此后我再也沒有見到沃爾恰尼諾夫一家人。
那幢帶閣樓的房子我早已開始淡忘,只偶爾在作畫和讀書的時候,忽然無緣無故地記起了閣樓窗口那片綠色的燈光。有時——這種時刻更少——當(dāng)我孤獨難耐、心情郁悶的時候,我也會模模糊糊地記起這段往事,而且不知什么緣故,我漸漸地覺得,有人也在想念我,等待我,有朝一日我們會再相逢的……
蜜修斯,你在哪兒?
一八九六年四月
文_楊帆 供圖_何多苓
作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之一的契訶夫,他的多篇小說都入選了我國中小學(xué)語文教材,如《變色龍》、《凡卡》、《套中人》等,數(shù)量直逼魯迅。這些短篇小說,多是契訶夫的早年之作,廣為人知,皆因行文間洋溢著的政治色彩,平心而論,它們的文學(xué)價值在契訶夫的作品中并不是最高的。
1896年,契訶夫以自己的至交——俄國現(xiàn)實主義風(fēng)景畫大師列維坦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另一個短篇:《帶閣樓的房子》。這篇小說描繪了一個落魄、無所事事的青年藝術(shù)家前往鄉(xiāng)村生活,與居住在郊外的富家小姐任妮亞交往、戀愛的故事。兩個人的感情遭到女孩姐姐的反對,她不喜歡畫家,認為他的畫“沒有表現(xiàn)人民的困苦”。最后,在她的安排下,任妮亞隨母親去往外地。落寞之余,畫家回到彼得堡,從此再也未能與心愛的人相遇。
《帶閣樓的房子》不是一篇單純的愛情小說,在這個短篇里,契訶夫?qū)⒅魅斯茉斐梢粋€“多余人”——19世紀俄國文學(xué)中所描繪的貴族知識分子的一種典型——的形象,“多余的人”大多生活在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受過良好的文化教育。他們有高尚的理想,卻遠離人民;不滿現(xiàn)實,卻缺少行動。只能在憤世嫉俗中白白地浪費自己的才華。
1986年,中國當(dāng)代著名畫家何多苓出于對這篇小說的熱愛,將其畫在了44張黑白照片上,次年,這組畫參加了全國連環(huán)畫展并獲銅獎。何多苓1969年下鄉(xiāng)到大涼山,契訶夫的這篇小說陪伴他度過了8年的知青歲月。
詩人歐陽江河在評價何多苓的這組畫時說:“我們這一代中的不少人曾熱愛過契訶夫這篇小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把對《帶閣樓的房子》的喜愛看作我們這代人的集體青春病和內(nèi)心情結(jié),看作某種基本的人生感情,其中摻著我們的夢想、初戀,以及為這種夢想、初戀的到來所準備的‘偉大的空虛’、和由于這種夢想、初戀的緩慢的、悄悄的,幾乎覺察不到的消逝所引發(fā)出的茫無所措的、難以言喻的憂傷。我將這一切視為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的青春遺產(chǎn)。”
一代人的青春、夢想與初戀,總會留有時代的烙印?!稁чw樓的房子》也擺脫不了時代的鉗錮。而逝者如斯,這個故事里的青春、夢想與初戀卻愈加晶瑩剔透。青春就該是這樣的,夢想亦是,初戀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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