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敏
(蘇州農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8)
朱光潛先生曾說過一段很有意味的話語:“阿爾卑斯山谷中有一條大汽車路,兩旁景物極美,路上插著一個標語牌勸告游人說:‘慢慢走,欣賞啊!’許多人在這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世界過活,恰如在阿爾卑斯山谷中乘汽車兜風,匆匆忙忙地急馳而過,無暇一回首流連風景,于是這豐富華麗的世界便成為一個了無生趣的囚牢。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1](p264)這是美學家看待世界不同于普通人的視角與眼光。朱光潛先生在20世紀30年代提出了“藝術化人生”這一深刻的美學命題,而早在兩千五百前,圣哲孔子就為我們鋪展了一幅深情至性的藝術人生畫卷。
中國古代的先哲們,大多不是詩人,但他們身上往往蘊含著濃郁的詩人氣質。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其五千余言的《道德經》,就是一部辭意雋永、用語精妙的哲理詩;莊子用他的“無端崖之辭”、“荒唐之言”、“謬悠之說”,將他那灑脫不拘、遺世獨立的詩人情懷展露無余;孔子的一生更是在詩的天地里徜徉。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是由孔子手訂的,“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宋代理學家程頤解說:“思無邪者,誠也?!保ā端臅戮浼ⅰ罚﹪鴮W大師錢穆先生指出:“三百篇之作者,無論其孝子忠臣,怨男愁女,其言皆出于至情流溢,直寫衷曲,毫無委托虛假,此即所謂詩言志,乃三百篇所同。故孔子舉此一言以包蓋大義。詩人性情,千古如照?!盵2](p24-25)孔子詩人性情如朗朗明月,照徹千古。正是孔子的手訂,使“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三百零五首“詩”一躍成為六經之首。
孔子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又說:“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保ā墩撜Z·泰伯》)人的生命在詩中開始,在禮中卓立,在樂中完成。由此可見,孔子將“詩”作為生命成長和人格修煉的起點。
司馬遷指出:“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保ā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罚┛鬃佣趯W生:“小子,何莫學夫詩?”年輕人為什么不學詩呀?告誡兒子:“汝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論語·陽貨》)一個人如果不學周南召南詩,就像面對著墻壁站立,那是寸步難行的??鬃由钋畜w認了詩的意義與價值:“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保ā墩撜Z·陽貨》)其間涵蓋了三層意蘊。
首先,從情志培養(yǎng)上,詩可以“興觀群怨”?!芭d”,就是把人培養(yǎng)成有熱情有性情的人,而不是冷酷無情、麻木不仁的人。“觀”有多重之觀:詩可觀一人之志向,可觀一國政治之得失,也可觀一個社會之民情?!叭骸?,就是把人培養(yǎng)成具有群體精神、公共意識之人,能夠關注公共福祉而非僅僅謀一己之私?!霸埂?,作為人類普遍的一種情感,是人們的愿望不能滿足時對外界產生的正常心理反映。因此,就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而言,有所怨是無可厚非的。其次,從盡倫盡責上,詩可以“事父事君”。興觀群怨與盡倫盡責之間有著內在的關聯(lián)性、層遞性。“興觀群怨”實質上是一連串充滿感情摩蕩與協(xié)調的情感活動……學《詩》者沐浴于《詩》文所營建的情感藝術世界中,透過蘊涵著豐富情感內容的“興”和“興觀群怨”,來開拓自己無限的情感空間,提升自我的生命境界。久而久之,便可以以移植于己身的《詩》情“爾之事父,遠之事君”。[3](p52)對內承擔家庭責任,對外擔當社會責任,成為對家國有用之人。最后,從認知上看,詩又可以“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詩尚比興,多就眼前事物,引譬連類,感發(fā)而興起。學詩,小言之,可“對天地間鳥獸草木之名能多熟識”,可以拓展人們的想象空間,由此帶來樂趣;而大言之,在錢穆先生看來,“則俯仰之間,萬物一體,鳶飛魚躍,道無不在,可以漸躋于化境,豈止多識其名而已??鬃咏倘硕嘧R于鳥獸草木之名者,乃所以廣大其心,導達其仁,詩教本于性情,不徒務于多識。”[3](p451-452)從中可見錢穆先生深識孔子之心,可以說是孔子跨越時空的知音。
西漢文學家揚雄說:“仲尼多愛。”(《法言·君子篇》)孔子不僅愛詩歌,徜徉在詩的天地,他更愛音樂,遨游于樂的海洋。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思想文化異彩紛呈。儒道墨三大顯學對音樂藝術秉持各異之見。老子認為“五音令人耳聾”,認為理想的、合于道的、最美的音樂是自然、無聲的音樂,即“大音希聲”,實際是對音樂本體的一種體認。莊子在老子思想的基礎上,他把音樂分為“人籟”、“地籟”和“天籟”,在這“三籟”中,他最推崇的是“天籟”,認為只有“天籟”才無所待、無所侍,“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保ā肚f子·天運》)由此可見,道家提倡的是自然天成的音樂,反對人為雕琢之音。
墨家創(chuàng)始人墨子對音樂的態(tài)度非常決絕,提出“非樂”主張。認為音樂“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萬民之利?!保ā赌印し菢飞稀罚┰谀涌磥?,音樂不僅解決不了百姓的“三患”,即“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反而會極大地加重人民的痛苦和災難。認為王公貴族愛好音樂,就定會“厚措斂乎萬民”,且不能“蚤朝晏退,聽獄治政”;“士”聽了音樂,一定會影響精力和才智;“農夫”、“婦人”聽了音樂,一定會妨礙農耕與織布。顯然,墨子將音樂視為百害無一益之物。墨家這種單重民生疾苦只顧物質利益的狹隘功利主義,不符合生命整全發(fā)展之需要,不符合人生應有之本意。
孔子不同于墨道,對周公制禮作樂粲然大備的周文化推崇備至,“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孔子是中華文明承上啟下的文化巨人。正如學者柳詒徵所指出:“孔子者,中國文化之中心也,無孔子則無中國文化。自孔子以前數(shù)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后數(shù)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盵4](p40)
《史記·孔子世家》生動記載了“孔子學鼓琴于師襄子”的故事,他是那么的細致、深入、精益求精。從掌握音樂的技術(曲、數(shù)),再深入到技術后面的精神(志),更進而要把握到此精神所有者的具體人格。對樂章后面的人格的把握,即是孔子自己人格向音樂中的沉浸、融合。從中我們也可以窺見孔子之所以成為孔子,之所以成為文化巨人的原因之所在。
孔子具有極高的音樂修養(yǎng)和造詣,孔子會彈琴、鼓瑟、擊磬、歌詠、作曲,稱孔子為音樂家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司馬遷說:“《詩》三百零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常常被音樂所感動,“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于斯也!’”(《論語·述而》)正如馬克思所說的,孔子是“有音樂感的耳朵”,“對于沒有音樂感的耳朵來說,最美的音樂也毫無意義?!盵5](p93)孔子在魯國聽樂師摯演奏音樂,感嘆道:“洋洋乎盈耳哉!”滿耳朵都洋溢著美妙的音樂啊!孔子在音樂的世界里如癡如醉。
孔子以音樂為自己的精神棲息地,常在音樂里抒發(fā)情感、安頓心靈。當他不得已離開母邦魯國來到衛(wèi)國,希望有所作為,能夠實現(xiàn)“為東周”的政治理想。但衛(wèi)靈公對孔子是養(yǎng)而不用,孔子有志難為,時常擊磬以釋懷?!白訐繇嘤谛l(wèi),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釉唬骸?!末之難矣?!保ā墩撜Z·憲問》)仔細體味這段話,實際上把儒道兩家一個避世一個用世很生動地摹畫出來了,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孔子在磬聲中深深寄托了“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悲怨。
孔子在十四載周游列國的漫漫路途上,甚至困厄于陳、蔡之間,絕糧七日,弟子們餓得爬不起來了,孔子仍弦歌不輟。東漢末年,琴家蔡邕在《琴操》一書中就記載說:孔子周游列國,沒有一國肯重用他。在歸途中見到深山幽谷中盛開的蘭花,于是感慨地說:蘭花本是香花之王,如今卻與野草叢生在一起,正像賢德之人生不逢時一樣。于是便操琴彈奏創(chuàng)作了一曲《幽蘭》。[6](p28)
在困厄之際、危難之間,孔子是以音樂作為自己精神安息之地的。而在日常生活中,音樂更是孔子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白佑谑侨湛?,則不歌。”(《論語·述而》)孔子這天吊喪哭了,就不再歌唱了,因為“一日之內,哭人之喪,余哀未息,故不歌?!盵2](p173)孔子是一位悲天憫人之人,對他人有著深深哀憐之情。由此也可知,在“是日哭”以外,孔子幾乎每天都會唱歌的?!白优c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論語·述而》)這是一個多么可愛多么爛漫的藝術性情!
正是這種藝術性情使孔子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仍為我們唱了一首天地驚鬼神泣的大歌:“泰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孔子在這生命的絕唱中走向永恒!
孔子愛詩歌、愛音樂、愛人間的藝術,也愛自然山水。王國維指出:“孔子之教人,于詩樂外,尤使人玩天然之美。故習禮于樹下,言志于農山,游于舞雩,嘆于川上,使四弟子言志,獨與曾點……由此觀之,則平日所以涵養(yǎng)其審美之情者可知矣。”[7](p157)從這段文字可知,孔子與弟子們經常在自然山水間讀書、言志、抒懷、怡情。在《莊子·漁父》篇中,莊子就為我們描摹了一幅令人心馳神往的畫卷:“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薄墩撜Z·先進》篇也記載了孔子和四個學生子路、曾點、冉有、公西華之間的一場有名的對話??鬃右麄兏髯哉務勛约旱娜松硐搿⑷松鞠?。子路、冉有、公西華所言說的都是些如何安邦治國之類的外在事功與抱負,唯獨曾點不同,曾點說出了一段極富詩情畫意的話來:“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痹c稱自己的理想,就是在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換上輕便的春裝,與五、六個同道好友,六、七個少年學子,輕松愉快地沐浴于沂水之中,迎著和煦春風駐足于舞雩臺下,然后一路踏歌盡興而歸。如此的人生境界,不就是馮友蘭先生所說的“天地境界”嗎?一下子把孔子感動得心曠神怡,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痹c的人生理想,實際上是一種審美的境界。朱熹認為曾點的理想“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故夫子嘆息而深許之。”(《論語集注》)曾點的胸次十分寬廣,上及渺渺天地外,下至歷歷萬物中。在四人中,子路、冉有、公西華都以仕進為心,汲汲于外在的事功,而獨獨曾點“放情事外,能從容自得樂趣于日常之間也?!盵8](p21)這是一種無關乎功利欲望的天人合一的審美境界,深為孔子所嘆賞。
瑞士思想家阿米爾說:“一片自然風景是一個心靈的境界。”[9](p70)孔子在自然山水中安頓了心靈,尋找到快樂??鬃诱f:“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保ā墩撜Z·雍也》)智者為什么樂水?仁者為什么樂山?孔子這里沒有明言。朱熹的解釋是:“知者達于事理而周流無滯,有似于水,故樂水;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山,故樂山。”(《四書章句集注》)智慧的人往往通達事理,能夠靈活變通,不會拘泥固執(zhí),像水一樣隨形而變,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所以,看到水,智者自然會心生快意;仁德的人心胸寬厚仁愛,從容沉靜,就像大山一般巍然屹立,堅固不移。因此,仁者見到山,自然也會心生悅樂。孔子在自然山水中發(fā)現(xiàn)了審美價值,這是審美境界與道德境界的合一,是藝術人生與道德人生的合一。在自然山水中尋找道德心靈的安頓之所,成為后來文人士大夫的一般心理流向,這一源頭始自孔子。
“‘風行水上,自然成文’,文章的妙處如此,生活的妙處也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樣的人,感到怎樣的情趣,便現(xiàn)出怎樣的風采,叫人一見就覺其和諧完整,這才是藝術的生活?!盵1](p258)朱光潛先生這段話不正是孔子藝術化人生的最好詮釋嗎?
當歷史走到今天,孔子已離我們十分遙遠了,但孔子藝術化人生在當下工業(yè)文明時代仍有著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眾所周知,科技的發(fā)展進步,的確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物質財富,人類享受著前所未有的物質文明成果,但同時也前所未有地為技術、為物質所奴役。正如美學家葉朗先生所指出的“在當今世界存在的眾多問題中,有三個問題十分突出,一個是人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失衡,一個是人的內心生活的失衡,一個是人與自然的關系失衡?!盵10](p50)對于這些問題,西方的學者們,例如德國的社會學家韋伯、哲學家海德格爾、美籍徳裔哲學家馬爾庫塞等把批判的矛頭直指工具理性。所謂“工具理性”,是以工具崇拜和技術主義為生存目標的價值觀,最大限度地追求事物的功效。在工具理性支配下,人的活動變成單純的工具操作,世界被程序化、符號化。當世界成為某種功利意義的符號后,也就失去了審美意義。
馬爾庫塞把工業(yè)社會中的人稱為“單面人”,或稱為“單向度人”。所謂“單面人”,就是“物質的、技術的、功利的追求在社會生活中占據(jù)了壓倒一切的統(tǒng)治地位,而精神的活動和精神的追求則被忽視,被冷漠,被擠壓,被驅趕”,在這種情況下,人“成為沒有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的單純的技術性的動物和功利性的動物?!瘪R爾庫塞還認為,“在發(fā)達的工業(yè)社會中,社會控制是通過技術形式來實現(xiàn)的。”[5](p251)社會不斷滿足人們的新需要,而且不斷刺激人們的新欲求。人們似乎只是為商品而生活,為欲望而存在。人們?yōu)榱松畹男枰?、為了物質欲望的滿足而行色匆匆、奔波忙碌。很少有人還能在花前駐足,月下流連,凝望天際的云朵,諦聽林間的鳥鳴。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都已成為遙遠的童話??ǚ蚩ǖ男≌f《變形記》深刻揭示了將“人”變成“蟲”的功利化社會對人性的摧殘。
為了對抗工具理性對人的異化,海德格爾提出了人詩意地棲居,以反對技術棲居。所謂“詩意地棲居”,就是通過人生藝術化、詩意化,來抵制科學技術所帶來的個性泯滅、生活刻板化和碎片化的危險。馬爾庫塞也提出通過藝術、審美,建立新感性。當代美學家李哲厚主張由工具本體回歸情感本體,也就是從功利人生進到藝術人生。[5](p251-253)對于這些呼喚,孔子具有原生形態(tài)的藝術化人生無疑為人類的詩意棲居提供了取之不盡的源頭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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