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羅諸家膽大心細——丁四新教授 《楚竹書與漢帛書 〈周易〉校注》讀后

陳仁仁

《易經(jīng)》文字古奧，成書體例獨特，自古號稱難讀。短短五千言，歷代為之注疏、說解之作汗牛充棟，眾說紛紜。致使有時 《易經(jīng)》的難讀，不是難在它無解，而是難在它能解的可能性太多，甚至多種解說之間相互沖突、矛盾者所在多有。眾多解說當中，不可能都對，孰對孰錯，何以評判？追根溯源，當然還是要回到對 《易經(jīng)》文本的把握上。

把握 《易經(jīng)》文本的核心內(nèi)容之一就是把握它的異文，因為許多我們難以評判其對錯的對爻辭的多種解釋，都是由于沒有注意到異文，或者難以分辨異文之間的通借、古今字及其它諸種文字關系而造成的。所以，易文本?？?，對于理解易卦爻辭而言就顯得尤為基礎和重要。

半個世紀以來，陸續(xù)出土了不少簡帛易學資料，而以 《易經(jīng)》文本的形式出現(xiàn)的，最重要的有1994年春流入香港古玩市場、后由上海博物館購藏的戰(zhàn)國楚竹書 《周易》、1977年7月出土的安徽阜陽雙古堆漢簡 《周易》和1973年12月出土的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帛書 《周易》三種。其中漢初帛書 《周易》最完整，發(fā)表最早，得到的研究最多；楚竹書 《周易》是目前所見最古的易文本，但不完整，其所存文字約占原本的五分之二；阜陽漢簡 《周易》最為殘破，僅存經(jīng)文1110字，其所獲得的研究也最少。所以，對?？币孜谋径裕钪匾某鐾烈撞牧线€是戰(zhàn)國楚竹書易和漢帛書易兩種。系統(tǒng)整理和校注帛書 《周易》的著作有幾部，但系統(tǒng)地將帛書易與其它出土易作嚴格校讀的不多。當然，此外還有不少論文綜合校讀了簡帛易文本的相關部分。楚竹書 《周易》是2004年才公布的，一經(jīng)公布就形成了研究熱潮，但學者們的討論主要集中在文字釋讀和特殊符號上，對它的系統(tǒng)而詳盡的校注還不多，且一般是簡注。

現(xiàn)在丁四新教授以42萬字篇幅的專著 《楚竹書與漢帛書 〈周易〉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4月），對目前最重要的兩個出土易文本作出了系統(tǒng)而又比較詳盡的校注，無疑極大地推動了 《易經(jīng)》文本的整理與研究。

丁四新教授習中國哲學出身，有著良好的哲學訓練和很強的理論思辨能力，這一點已經(jīng)很好地體現(xiàn)在他的博士論文 《郭店楚墓竹簡思想研究》（東方出版社2000年）中。這篇論文獲得了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論文獎，他也以此聲名鵲起、知名于學界。從這篇博士論文，我們也看到了他對中國古典哲學文本的熟悉程度、深刻的把握能力和很強的分析水平。這些構成了他在中國古典哲學方面的深厚學養(yǎng)和扎實的學術基礎。

近年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丁四新教授在學術上似乎有一點點轉(zhuǎn)向，即從中國古典哲學思想方面的研究轉(zhuǎn)向了文本?？?、文字釋讀等方面的樸學研究。2010年，丁教授出版了 《郭店楚竹書 〈老子〉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一書。該書被列為 “十一五”國家重點圖書。甫一出版即得到學界的高度重視和好評，被認為是 “一個突破性成果”、“勝義如云，新見迭出”。剛過一年時間，丁教授又向?qū)W界推出了這本厚重扎實的 《楚竹書與漢帛書 〈周易〉校注》，令士林嘆為觀止?？梢哉f，這本簡帛易 《校注》是目前簡帛易文本研究成果的最佳集成，它把易文本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其實，這并不意味著丁教授的學術轉(zhuǎn)向，而是意味著在學術上的進一步深入。這也正是傳統(tǒng)學問的方法，即由小學的路子進入。要真正研究中國古典哲學文獻，非要有這項訓練不可?？吹贸鰜?，丁教授是借研究出土哲學文獻之機，要為自己打下更扎實的研究傳統(tǒng)思想文獻的學術基礎。

從 《楚竹書與漢帛書 〈周易〉校注》一書，我們可以看到，丁四新教授對文字、聲韻、訓詁之學，以及古文獻學、古漢語語言學的方法有著深入的了解，對樸學考據(jù)之法有著嫻熟的掌握和運用。而這正是目前中國哲學界尤其是中國古典哲學研究領域，所普遍缺乏的一種必備能力。從丁著，我們還可以看出丁四新教授具備一種 “綜羅諸家”的學術氣魄和 “膽大心細”的學術品格。這又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文獻搜集務窮其盡，良莠判別由我作主。在?？卑姹镜倪x擇上，丁教授綜羅了歷代眾多的重要版本。楚竹書 《周易》以濮茅左釋文為基礎，帛書《周易》則以 《馬王堆帛書 〈六十四卦〉釋文》（《文物》1984年第3期）為基礎，依據(jù)彩版照片逐一作了核對。凡校注楚竹書 《周易》，即用帛本、阜本、漢石經(jīng)、今本 （清嘉慶二十年 《重刊宋本十三經(jīng)注疏》南昌府學刊本）、陸德明 《釋文》、《易傳》類帛書引經(jīng)對校，輔以 《說文》引經(jīng)及阮元 《?？庇洝?、黃焯《經(jīng)典釋文匯?！返炔牧稀７残Ｗ⒉瘯?《周易》，亦復如是。

丁教授在校注竹書 《老子》時，曾收集數(shù)十G的《老子》注疏及簡帛文獻，在校注簡帛 《周易》時，同樣是如此。這一點從書后所附 “參考文獻”就可以看出來。但是，如果因為文獻太多而被文獻牽著鼻子走，也無疑是一個誤區(qū)。文獻收集后應該有一個通過閱讀的良莠鑒別過程，以及根據(jù)自己的主題精其選。與竹書 《老子》校注一樣，在對簡帛 《周易》的校注中，丁教授一般只引述和評判權威學者及首創(chuàng)者的看法，以及正確的意見，對于人云亦云的看法則不加提及。所以，他的綜羅諸家，主要是綜羅那些值得綜羅的觀點，對于一般性的看法則以其學術氣魄大膽汰除，以避免蕪雜。

其二，不論名望，不論古今，惟學術真理為大。與文獻擇取一樣，丁教授對學術觀點的評判也是以“惟其是”的態(tài)度對待，敢于挑戰(zhàn)學術權威，而不論古今名家，不畏人言。比如，他批評南唐文字訓詁學家徐鍇及近代著名學者杭辛齋區(qū)別 “無” “無”，以“無”為虛無，“無”與 “有”對之說為 “臆說，不可據(jù)” （第4頁）。他批評 《需》九二 “需于沙”的“沙”字鄭玄作 “沚”乃 “”字形訛 （第10頁），批評孔穎達訓 《需》九二象 “需于沙，衍在中也”的“衍”字為 “寬衍”為非 （第10頁）?！缎琛肪湃?“致寇至”的 “寇”字，鄭玄、王肅、虞翻本作 “戎”，丁教授據(jù)簡帛本所作字并參李富孫等說，以之為非（第11頁）。對于 《訟》卦辭 “窒惕”一語，鄭玄據(jù)馬本作 “咥”解為 “覺悔貌”，近人李鏡池以窒借為“恎”，訓懼。丁教授古批鄭、今批李而謂 “鄭玄實據(jù)毛 《傳》以訓本經(jīng)，而私為新說也”，李鏡池說乃“蔑削經(jīng)義，殆不可從”（第14頁）。這樣的批評在丁著中俯拾即是。盡管丁教授的批評未必都正確，但其所體現(xiàn)的學術氣魄和批判的態(tài)度卻是值得敬佩和肯定的。

當然，丁著并非只有批判，對于證據(jù)充分的正確的看法有大量的引證。在文字辨形上，吸收了當代古文字學家如廖名春、李零、何琳儀、濮茅左等的不少成果，并相互參證辨析，然后給出自己的選擇和判斷。從中可以看出丁教授用心之細致，評析之果斷。丁教授對楚竹書原文的釋讀提出了許多自己的看法，對原釋有不少改釋?！缎琛坟载悦?“需”字，釋讀很多，丁著從何琳儀、季旭昇釋，并為之疏通。又如，《需》卦辭 “利涉大川”的 “涉”字，丁教授根據(jù)圖版隸作步字中間從水之字。據(jù) 《集韻·葉韻》和 《正字通·止部》，這個字是涉的古字，同涉。這是一般人沒有注意到的。 《蒙》六三 “勿用取女”的 “取”字，《周易集解》作 “娶”，丁著引王筠 《說文句讀》說，精確指出 “娶”為 “取”的分別字，而不是泛泛地指出兩字相通 （第3頁，第404頁）。 《比》九五“顯比”的 “顯”字，今本、帛本、帛書 《繆和》等均作 “顯”，阜陽本作 “”，丁著據(jù) 《說文》段注，指出 “”為本字，“顯”為借字 （第32頁）。這些雖然于字義訓詁意義不大，但對古字形的發(fā)展研究是有意義的。在訓詁釋義上丁著采用清人的看法比較多。比如，丁著引王引之 《經(jīng)義述聞》等說指出 《師》六五“田有禽”的 “禽”字不當讀為 “擒” （第24頁），《師》初六 “師出以律”的 “律”字不當訓為 “六律”而應該訓為 “律令”（第21頁），《蠱》卦名之字不當訓 “惑”而當訓 “故”“事”。又 《大有》六五 “厥孚交如”的 “交”字，濮茅左、廖名春等均已正確地讀作 “皎”，丁著進一步據(jù)俞樾 《群經(jīng)平議》說加以疏解，并指出俞樾于此字之訓已先得之。

其三，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不足以判斷則諸說并存或不作判斷。丁著中有大量的學術批評，也有大量的學術引證，但丁著并非為批判而批判，為引證而引證，一切都以問題和材料本身為準，當批判則批判，當引證則引證，而當證據(jù)不足以支持某種獨一性的判斷時，他就往往不作判斷或諸說并存而無抑揚于其間，不強作解人，這正表明了丁教授為學具有一種客觀嚴謹?shù)膽B(tài)度。比如，對 《比》九五 “三驅(qū)”一語，歷來有許多解讀，丁教授主要介紹了傳統(tǒng)的王弼、孔穎達之說和清人李道平說，同時還指出有其它多種說法可參。

從總體上來說，丁著主要建立在異文?？奔耙呻y詞句辨義的基礎上。在文字辨形上，注意吸納當今古文字學家的成果，訓詁、釋義則采用清人以上意見較多，例如 《說文》段玉裁 《注》、王引之 《經(jīng)義述聞》等。對于 《周易》異文的匯集、疏通和辨析，丁著多加利用的有呂祖謙 《古易音訓》、惠棟《九經(jīng)古義》、宋翔鳳 《周易考異》、李富孫 《易經(jīng)異文釋》、馬宗霍 《說文解字引易考》等著作。同樣以清人意見居多，對今人著作則引用不多。這是因為清代樸學發(fā)達，清人在這方面無疑是做得最好的，值得我們認真汲取。當代學人研易已有不少開始注重清人的研究成果，這是一個可喜的現(xiàn)象。

當然，丁著也還存在可以進一步完善的地方，比如，盡管作者盡力避免了在校注楚竹書易和帛書易相同文字部分時重復出注，但是如果能將簡帛易合并 （目前是作兩大部分內(nèi)容分開作校注），則無疑更便于讀者的閱讀和研究。此外，對爻義的疏通還可以作得更多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丁著收有一個附錄 《馬王堆漢墓帛書 〈易傳〉釋文》。本釋文初刊于 《儒藏》精華編二八一冊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系以帛書彩色照片為依據(jù)，參考已經(jīng)面世的諸種釋文，綜合校訂而成。收入本書，又依據(jù)張政烺 《馬王堆帛書〈周易〉經(jīng)傳校讀》（中華書局2008年）、廖名春 《帛書 〈周易〉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濮茅左《楚竹書 〈周易〉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三書所載釋文，重新作了校訂，從而為學界提供了一個最新校訂的帛書 《易傳》文本，必定有益于學界對帛書 《易傳》作進一步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