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美爾貨幣文化理論探源與論析

張福公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93）

格奧爾格·西美爾（Georg Simmel，1858－1918，又譯作齊美爾），德國社會學家、新康德主義哲學家、生命哲學家，與馬克思、韋伯并列為“現(xiàn)代資本主義理論的三大經典思想家”[1]17。他憑借淵博的知識和敏銳的洞察力，勘知商品社會中貨幣對現(xiàn)代人的性格、生命感覺、價值觀等方面的深刻影響，從文化角度對現(xiàn)代人的種種現(xiàn)代性體驗及其內在本質作出深刻分析，構建起獨特的貨幣文化理論。西美爾認為“貨幣從一種純粹的手段與先決條件，向內生長成一種終極目的”，[2]103但是“金錢只是通向最終價值的橋梁，而人是無法棲居在橋上的”。[2]103西美爾洞悉到貨幣作為形式的上帝使人的價值感失去了棲居之地，但人的生存意義不能無家可歸，所以必須向內發(fā)掘心靈的力量以擺脫貨幣的魅惑，最終抵達終極價值的彼岸。對于這一理論的基本內涵國內學界已有相當成熟的研究，他們在對西美爾思想做宏觀譯介的基礎上，多從現(xiàn)代性視角進行文化批評研究。雖然張盾等學者也從某個方面涉及到該理論的理論來源問題，但并未做全面梳理和深度評析。本文旨在探索西美爾貨幣文化理論的多元理論基礎，并結合理論內容，指出其理論在根源上的悲觀主義色彩和突圍策略上的烏托邦主義色彩。

一、西美爾貨幣文化理論的理論來源

西美爾生活于工業(yè)革命從英國向歐陸國家擴展的時代，其時德國已進入早期資本主義快速發(fā)展時期，勞動分工日趨復雜，貨幣經濟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同時弊端也日漸顯著。“一方面，專業(yè)化的勞動分工大大提高了人創(chuàng)造文化的能力；另一方面，精細的勞動分工使文化產品作為統(tǒng)一體超越于個體，從而使個體失去了對文化整體性的感覺和掌控?！盵3]3勞動分工越精細，個體同一性越破碎。貨幣經濟在促進勞動產品激增的同時，加快了個體同一性的破碎，在現(xiàn)實生活中表現(xiàn)為人的理性至上、情感缺失、生命感覺萎縮等現(xiàn)代性文化現(xiàn)象，這為西美尓的理論思考提供了堅實的現(xiàn)實基礎。而在理論來源上，西美爾貨幣文化理論是多元理論的交融，從中折射出多樣性的思想源頭，大致可分為三個方面：一是馬克思的貨幣哲學思想；二是新康德主義哲學的相對主義認識論；三是叔本華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學。

（一）理論來源之一：馬克思的貨幣哲學思想

國內外學界關于西美爾與馬克思的思想淵源問題的討論，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認為西美爾拒斥歷史唯物主義，與韋伯等人都有重塑“資本主義精神”的宏愿；另一種認為“西美爾的貨幣文化理論是對馬克思的貨幣哲學思想的補充和延伸”。[4]63筆者認為，雖然西美爾在研究路徑和方法上與馬克思不同，但馬克思對貨幣本質的深度分析對西美爾從文化角度解析貨幣具有直接而重要的啟示作用。

西美爾在《貨幣哲學》中引用最多的就是馬克思的《資本論》。他指出，撰寫此書的目的“即為歷史唯物主義建造底樓，從而經濟生活被納入精神文化的原因的這種學說仍保證其闡釋性價值”。[2]3西美爾認為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側重于對資本主義經濟運行方式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強調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決定作用，而忽視了對人的精神文化的分析。事實上，西美尓所批評的是當時流行于第二國際的“經濟決定論”，而不是真正的馬克思理論。實際上，從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資本論》來看，經濟結構分析和生活感覺分析共同構成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總體性批判，而西美爾對貨幣現(xiàn)象的文化分析正是將馬克思對貨幣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擴展到人們的日常生活與精神世界，著重研究貨幣對“個體的生命情感、對個體命運的鏈接、對一般文化的影響”。[2]2如果說馬克思對貨幣的生活感覺分析為西美爾提供了研究對象上的靈感，那么馬克思對貨幣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則為西美爾提供研究理路上的參照，即把對貨幣的生活感覺分析深化為對貨幣的文化分析，走出一條與馬克思不同的理論路線。正由于西美爾與馬克思在研究理路上的差異，導致兩者在對待貨幣異化現(xiàn)象的態(tài)度以及對異化的突圍策略上分道揚鑣，下文將做進一步論述。

（二）理論來源之二：新康德主義的相對主義認識論

受新康德主義影響，西美爾理論從康德出發(fā)，又試圖超越康德，力圖建構一幅相對主義的世界圖景作為思想基礎。如果康德還承認存在絕對本質的話，那么相對主義認識論則著眼于事物的相對性、流變性，將絕對本質消解于運動和關系之中。而弗萊堡學派則進一步將事物的實存與價值相區(qū)別，將兩者看做一對不可還原、相互對立的范疇。

西美爾認為，從認識的來源看，認識是主體在特殊的生理心理組織功能和價值需要基礎上，與客體相互作用的結果，并指導有益于主體的行為。由于物種的認識基礎不同，所以“有多少個不相同的組織和生命狀態(tài)，就有多少基本不同的真理”，[2]45即認識是相對的。從認識的發(fā)展過程看，是特定歷史條件下主客體相互作用的結果，具有歷史性、具體性和條件性，是相對的。西美爾并不止步于事物相對性的孤立狀態(tài)，他最終在認識的真理性上，強調事物只有在與他者的相對關系及由其組成的整體中才能確立自身價值和意義。因此，在認識論上，西美尓將真理歸結為在主客體相互關系中產生的對主體的有益行為，而認識的真理性受價值觀念的支配。由于主觀需要是相對的，所以價值判斷也是相對的。受弗萊堡學派影響，基于事物的實存與價值的異質性，西美爾將事物按其性質置入價值秩序，將絕對性的存在消解于相對性的關系中，以價值來統(tǒng)一整個世界。

西美爾由此認為，貨幣作為商品之間相對關系的表征，作為價值的最充分表現(xiàn)形式，是價值的相對性及其對事物價值的統(tǒng)領功能的集中體現(xiàn)和具體實現(xiàn)。在現(xiàn)代生活中，貨幣構成了人際交往關系的核心部分，并對現(xiàn)代人的價值觀念、精神世界產生潛在而深刻的影響。

（三）理論來源之三：叔本華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學

西美爾以相對主義認識論為邏輯框架，將對貨幣的形而上學追問提升到生命哲學的高度。他深受叔本華、柏格森生命哲學的影響，提出“文化悲劇”的宿命論。

在叔本華看來，意志是我們主觀生活的實質，而存在本身的絕對性是一種不斷的追求和自我超越，這注定處于永恒的不滿足狀態(tài)。[5]6西美爾繼承叔本華關于生命意志的思想，同時借鑒了柏格森生命之流的觀念。他將“先驗意志”嵌入生命之流，以作為生命永恒變化的內在動力。而生命沖動要呈現(xiàn)自身就要借助康德先驗的“形式的構造”。西美尓所指的“形式化”就是這種先驗能力的現(xiàn)實化，作為生命存在的基本方式，包括人的認知方式、行為方式以及人際交往方式等。西美爾以相對主義的相對性和流變性為邏輯框架，認為生命沖動與生命形式處于這樣一種辯證關系之中：生命沖動是生命形式的內在動力，生命形式是生命沖動的固定化和現(xiàn)實化，構成生命沖動的界限。而生命的流動總是不斷超越自己的界限，同時又需要新的界限，正像不斷推移的地平線。但這種打破并非徹底的舍棄，而是以自我為中心，在吸收舊的形式的基礎上構造新的形式。西美爾指出：“生命的矛盾在于：它只能在形式中找到一席之地，但又無法在形式中找到一錐之地?！盵5]6生命必須在形式中覺醒，又必然被生命的洪流所沖垮。

在西美爾看來，生命與形式的對抗既體現(xiàn)于個體生命，也體現(xiàn)于社會。社會統(tǒng)一體一旦形成超越個體的集合力量，就會成為一種獨立于個體的客體文化和力量，并以其內在邏輯自我展開。而這種客體文化往往不再適應個體主體的需要，并與個體相對立。因此，在個人領域中生命與形式的沖突在社會領域就表現(xiàn)為主體文化與客體文化之間的沖突。當個體無法把握社會形式時，主客體間的文化沖突就尤為凸顯。在現(xiàn)代勞動分工和貨幣經濟推動下，這種主客體文化沖突就徹底展現(xiàn)為一種異己的壓迫性力量凌駕于個體之上，使獨立的個人為物化的形式所禁錮，遭受生命感覺萎縮、生存意義迷失等現(xiàn)代性體驗。

如果馬克思為西美爾提供了研究對象上的靈感和研究路徑上的參照，那么作為新康德主義者和生命哲學家的西美爾則在自己的哲學陣地上尋找到新的理論來源和研究理路，即新康德主義的相對主義認識論和叔本華、柏格森的生命哲學。而這兩者實質上為其貨幣文化理論奠定了重要的哲學基礎，構成了其理論的邏輯框架。

二、西美爾貨幣文化理論簡評

（一）西美爾貨幣文化的基本內涵及其突圍策略：距離

西美爾在相對主義認識論和生命哲學的理論框架下，闡發(fā)了其貨幣文化理論的基本內涵。他認為，貨幣化質為量的特性促使人們的生活風格趨于量化、平均化和理性化，對人的精神世界產生深刻的影響。貨幣的價值尺度和交換手段功能，使其成為一切價值的絕對充分的表現(xiàn)形式和等價物，超越客觀事物的多樣性達到一個完全抽象的高度，扮演著“世俗之神”的角色。在價值目標方面，人們將貨幣作為首要的生活目標而為之疲于奔命，于是作為純粹手段的貨幣僭越成為直接目的；在人際交往方面，經濟交換中的理性原則滲透到人的交往觀念中，人際交往趨向于功利化，使人的心靈產生距離感和畏觸感；在個體自由方面，貨幣雖然使人因擺脫對物和他人的依賴而獲得更多的自由，但人因無法徹底擺脫貨幣關系的束縛而使這種自由流于形式化?？傊?，貨幣在根本上導致人的異化：人創(chuàng)造的貨幣反過來支配人。正如劉小楓先生所言：“西美爾看到的是更為根本的現(xiàn)代性痼疾——致命的生命感覺的萎縮?！盵6]22西美爾不僅對這一現(xiàn)代性痼疾作出診斷，而且針對性地提出個體生命突圍的策略，即“距離”。

這種“距離”策略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追求藝術的生活風格，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尋求個體的內在整合。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人能夠將自己的整個身心投射進藝術品的統(tǒng)一性之中，從而與日常生活保持一定距離，免于世俗的糾纏，重獲個體的統(tǒng)一性；二是個體通過構建主體性宗教實現(xiàn)個性的統(tǒng)一。所謂主體性宗教，就是主體渴望獻身于另一種更高存在的超驗沖動和情緒，表現(xiàn)在生活形式上就是宗教虔誠。西美爾雖然沒有闡明主體性宗教的具體內容，但認為這種類似于宗教情感的體驗正是生命的根基和實現(xiàn)個體生命整合的內在動力。這實質上是一種生命哲學的訴求，即如何恢復個人對事物魅力的細膩感受，使主體靈魂在現(xiàn)代生活中仍然保持高雅、獨特、內在，實現(xiàn)詩意的棲居。

（二）貨幣文化根源論上的悲觀主義色彩

西美爾將貨幣文化的根源歸結為生命與形式的對抗，并在現(xiàn)代勞動分工和貨幣經濟推動下發(fā)展為不可避免的“文化悲劇”，這其中呈現(xiàn)出強烈的悲觀主義色彩。

從理論來源看，西美爾的生命哲學思想深受叔本華哲學的影響，內在地透露出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色彩。西美爾認為生命是一個不斷生成變化的過程，作為內在動力的生命沖動，即叔本華的先驗意志，總是處在不斷構造形式和打破形式的運動過程中，生命沖動與形式便處在一種持續(xù)的對抗關系中。這種對立在現(xiàn)實文化中就表現(xiàn)為主客體文化的沖突，這是文化本身不可避免的內在宿命，從而呈現(xiàn)出一種宿命論的悲觀主義色彩。

從現(xiàn)實根源看，西美爾認為，客體文化凌駕并奴役主體文化只是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在前現(xiàn)代時期，由于社會成員能夠從整體上把握文化成果，因而不存在主客體文化的嚴重對立。造成這一轉變的現(xiàn)實根源正是現(xiàn)代勞動分工和貨幣經濟的迅猛發(fā)展?，F(xiàn)代勞動分工促進了個體的專業(yè)化、片面化，個體在被分離的過程中同時產生強烈的交往需求，即需要一種普遍的中介彌補個體間的分離狀態(tài)，而貨幣以其純粹的中介性恰好適應了這一需求，進而促進貨幣經濟的發(fā)展。貨幣的中介形式隨著貨幣經濟的擴展將客觀化過程推向生活整體，從而促使客體文化超越主體文化并形成對主體文化的壓制。但是西美爾認為，導致主客體文化關系異變的社會勞動分工和貨幣經濟同樣是不可改變的。所以，從現(xiàn)實根源來看同樣透露著悲觀主義色彩。

這一理論在根源上的悲觀主義色彩，使他在探尋對文化悲劇的突圍策略時不再執(zhí)著于外在力量的救贖，而是轉向個體內在的整合。所以，西美爾貨幣文化理論在根源上的悲觀主義在其突圍方式上呈現(xiàn)出一種烏托邦主義色彩。

（三）貨幣文化突圍策略上的烏托邦主義色彩

通過西美爾的“距離”策略與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策略的比較，可以看到西美爾突圍策略的烏托邦主義色彩。

西美爾認為，主客體文化由沖突走向分裂乃至壓制是文化自身內在悲劇性的體現(xiàn)，有其必然的現(xiàn)實根源。由于個體無法從外在的整體機制中獲得突圍和解放，只能退回個體自身以求與外在生活保持距離，從內在心靈中獲得個性統(tǒng)一；馬克思哲學旨在通過實踐改變人的生存狀態(tài)，決定了馬克思是從現(xiàn)實中尋求人類生存的出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異化借以實現(xiàn)的手段本身就是實踐的”。[7]60-61通過對異化勞動與私有財產關系的分析——異化勞動是私有財產的直接原因，私有財產又是異化勞動得以延續(xù)和強化的基礎，馬克思指出可通過實踐揚棄異化：“私有財產的積極的揚棄，作為對人的生命的占有，是一切異化的積極的揚棄?！盵7]82可見，馬克思解決人類生存危機的突圍方案是揚棄私有制和實現(xiàn)共產主義。

從西美尓與馬克思對人類生存困境的不同突圍方式可以看出，馬克思著眼于歷史現(xiàn)實，將突圍方式植根于現(xiàn)實社會制度和社會關系領域，歷史已證明了其理論的可行性、科學性和根本性。而西美爾則著眼于個體從觀念領域獲得生命體驗的突圍，而與現(xiàn)實生活保持距離。這種“距離”策略，一方面對個體的整體素質要求較高，其藝術的生活風格和對生命的微妙感觸展現(xiàn)的是一種貴族主義式的生活追求，從而缺乏普適性；另一方面，個體主體終究為客體文化所淹沒的“文化悲劇”表明，即使人們努力與日常生活保持距離，也無法避免日常生活的強大影響和壓力，從而使人陷入更加矛盾的危機狀態(tài)，因而缺乏現(xiàn)實性、科學性和根本性。所以，西美爾的“距離”策略作為一種探索路徑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但從根本上卻是一種烏托邦主義。

[1]梁振華.經典哲學的“時尚”表達——走近西美爾[J].中國圖書評論，2004（3）.

[2]西美爾.貨幣哲學[M].陳戎女，耿開君，文聘元，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

[3]于明輝.現(xiàn)代性視域中的齊美爾文化美學[D].南昌：江西師范大學，2007.

[4]李志軍.現(xiàn)代性問題圖景中的馬克思與西美爾[J].內蒙古社會科學（漢文版），2007.

[5]西美爾.叔本華與尼采[M].朱雁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6]劉小楓.金錢·性別·生活感覺——紀念西美爾《貨幣哲學》問世一百周年[J].開放時代，2000（5）

[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