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姍姍
(安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241000)
《死者》是《都柏林人》小說集的壓軸篇,它深刻的揭示了愛爾蘭人民當時的生存狀態(tài)。該小說的成功之處不僅是對人物復雜心理有著細致入微的探討,還在于作者使用“精神頓悟”這一藝術手段來表現(xiàn)道德癱瘓。在《死者》這部作品中,參加聚會的人們表面上的快樂掩蓋不住他們精神的死亡。弗洛伊德認為產(chǎn)生本能的原因乃是一種恢復事物某種最初狀態(tài)的需要,他把本能分為兩種,生本能和死本能。生本能也叫性本能或愛本能,“它不僅包括不受約束的性本能本身和目標受約束的本能沖動或發(fā)源于性本能的帶升華性質的沖動,而且還包括了自我保存本能”。死本能“是一個針對外部世界和其他機體的破壞的本能”[1]191-192。它的任務是把有機體的生命帶回到原始的無生命狀態(tài)。有機體不論現(xiàn)在處于什么狀態(tài),當它一旦離開了這狀態(tài),都會產(chǎn)生一種傾向,要重建這狀態(tài)。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兩種本能都是保守的,“因為兩種本能都力圖重建被生命的出現(xiàn)所擾亂了的某種狀態(tài)。生命的出現(xiàn)就這樣成了生命繼續(xù)的原因,同時也是努力趨向死亡的原因;生命本身就是存在于這兩個趨向之間的一種沖突和妥協(xié)”[1]192。都柏林人的這種精神麻木就是死本能,這讓喬伊斯感到非常憂心,他想通過他的作品喚醒這些精神麻痹的人,也喚醒整個愛爾蘭民族。
弗洛伊德指出:“在推測關于生命起源和類似于生物的物種起源的基礎上,我得出了這個結論,除了保存有機物和把它結合成更大單位的本能之外,一定還存在著另一個與它相對立的本能,這個本能總想分解這些單位和恢復其原始的無機物狀態(tài)。這就是說,除了愛欲之外,還有一個死亡本能;這樣,生命現(xiàn)象就能從這兩個本能及其相互抵抗活動的相互作用中得到解釋”[1]266-267。故事的場景含有死亡意象。寒冷的阿舍爾島上,房子陰暗蕭條,墻壁上掛著愛情悲劇畫《羅米歐和朱莉葉》和一幅表現(xiàn)兩個王子在塔樓遇害故事的畫,令人不寒而栗。死寂的意向使主人公深感壓抑和郁悶。
聚會前,當加布里埃爾去他姨媽家看到李莉時,“她身材細長身材,是個正在成長的姑娘,面色蒼白,頭發(fā)呈干草似的黃色。餐桌間的煤氣燈照得他的臉更顯蒼白”[2]205。從外表上看起來李莉就毫無生機?!發(fā)ily”在英語中是百合花的意思,代表著純潔、未經(jīng)世事污染,可是李莉的情況卻與之相反,她已經(jīng)不再是無憂無慮的女孩子,而是被生活壓迫的失去了熱情的人。加布里埃爾自認為比別人有優(yōu)越感。對女傭李莉,他無所顧忌地打聽著她的私事。加布里埃爾說:‘“我看哪個好日子,我們該去參加你跟你那個年輕人的婚禮了,對吧?’女孩回過頭瞥了他一眼,苦澀地說:‘現(xiàn)在的男人全是騙子,千方百計占你的便宜’”[2]205。她對生活不抱有希望,認為現(xiàn)在的男人都是騙子,不愿意接受新事物,寧愿沉迷于過去。李莉的回答讓加布里埃爾很窘迫,滿臉通紅。 “‘過圣誕節(jié)了!過圣誕節(jié)了!’加布里埃爾說著,一邊幾乎是小跑步地向樓梯走去,同時向她揮動一只手,要她把錢收下”[2]206。加布里埃爾沒有表現(xiàn)得圓滑世故,而是真誠、略顯局促,從他給李莉零用錢的舉動可以看出,他其實是個不失善良的人。從后來凱特姨媽口中得知李莉就像換了一個人,不是從前的她了。死本能在李莉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無論從外表上還是精神上,李莉已經(jīng)是一個活死人。
聚會開始后,加布里埃爾遇到了愛佛絲小姐。她是個激進的愛爾蘭民族分子。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愛爾蘭,正值多事之秋:狹隘的民族主義與保守的宗教思想被并稱為“當時在愛爾蘭社會中無孔不入的兩股勢力”[3]2愛佛絲小姐是狹隘的民族主義的代表,她故意問加布里埃爾的政治立場問題,“‘我發(fā)現(xiàn)您在給《每日快報》寫文章呢。怎么樣,您就不覺得害臊么’?‘我干嘛要害臊呢’?加布里埃爾反問,眨眨眼睛想露出笑容?!醚剑业固婺愫π吣?,’愛佛絲小姐直率地說,‘您竟然會為那樣一家報紙寫稿。我從前沒想到你竟是個西布列顛人’”[2]217。從這段描述中可以看出愛佛絲小姐是個保守派。她沒有穿低領的緊身胸衣,領子正面別著一枚大大的胸針,上面刻有愛爾蘭文題銘和格言。她還認為給每日快報寫文章就是一個西不列顛人,諷刺加布里埃爾的行為不像愛爾蘭人。
聚會高潮時,加布里埃爾大模大樣地坐在桌首熟練的切著鵝肉,把自己的欲望通過演講詞表達出來,得到了大家的贊賞。加布里埃爾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弗雷迪·馬林斯喝醉后丑態(tài)百出,表現(xiàn)出精神的空虛。而布朗則老是和年輕的女士搭訕,盡管女士們不想理他了,他依然滔滔不絕,后來又去找其他青年聊天,這些都表現(xiàn)了他內心的寂寞。朱麗婭姨媽彈著《盛裝待嫁》的這首老歌,還顯出一種緬懷往昔的笑容,可她卻是個老處女,永遠不可能有盛裝待嫁的時候了。聚會的人們在一起討論的都是過去的歌劇和歌唱家們,達西先生唱著悲悼死者的歌謠《達芙里姆的少女》。歡樂的晚宴上處處透露出陳腐和死亡的陰影,逝者的影子時時浮現(xiàn)在生者腦中,吞噬著生者的生命與思想。
弗洛伊德認為,“本能所表現(xiàn)出來的傾向并不是像人們普遍認為的那樣,是積極的、發(fā)展的、促進變化的。相反,本能是生物惰性的表現(xiàn)。它要求恢復到事物的初始狀態(tài),因而是保守的。像人這樣的有機體,其所源出的狀態(tài)是無機狀態(tài),人身上那種具有保守傾向的本能所要求恢復的正是這種無機狀態(tài),所以這種本能實際上就可稱之為死的本能”[4]5。加布里埃爾一直以為給妻子格麗塔的愛是最貼心細致的。他耐心等待妻子花三個鐘頭打扮;害怕妻子受凍而在雷格沙姆預定房間;只要路上有點潮濕,他就讓妻子穿上套鞋。當他參加完聚會回旅館后興致勃勃地想和妻子共度良宵時,妻子卻在為聽到達爾西唱的《達芙里姆的少女》而惆悵,還在思念她的初戀情人。加布里埃爾心里涌起了一陣羞恥感,當他聽說那個男孩是為妻子而死的,他才知道他在妻子的生活里扮演了一個可憐的角色。妻子心底竟然一直對一個逝去的人念念不忘!這一發(fā)現(xiàn)使他意識到多年以來他自認為的幸?;橐錾罹故侨绱说牟豢耙粨?。一向自命不凡的他從美夢中清醒過來,看清了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地位是如此的無足輕重。所有一切似乎都是對他的嘲笑,他所追求的愛情在一瞬間幻滅。他所認識的世界,原來只是一個死氣沉沉的世界,這樣的世界毀滅了他的理想。那個死者在他妻子心中竟然有如此大的影響,他對妻子這么多年的感情竟然不如一個死者?!白詈迷谀撤N激情全盛時期勇敢地進入那另一個世界,切莫隨著年齡增長而凄涼地衰敗枯萎”[2]261。加布里埃爾覺得正是邁克爾。福瑞在最激情全盛的時期死去,所以才會被妻子深深的懷念?!凹硬祭锇栃闹杏科鹨环N朦朦朧朧的恐懼,仿佛是在他希望獲勝的時刻,某個無形的、蓄意報復的幽靈跟他作對,在它那個朦朧的世界里正聚集力量與他反抗”[2]258。加布里埃爾意識到死者的力量是如此的強大,而他一個生者的力量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八劬锓e聚了更多的淚水,在半昏半睡中,他想象自己看見一個年輕人的身影,正站在一棵雨水嘀嗒的樹下。附近是其他的一些身影。他的靈魂已接近那個居住著大批死者的領域。他意識到他們撲朔迷離、忽隱忽現(xiàn)的存在,但卻不能理解。他自己本身也在逐漸消失到一個灰色的無形世界:這個實在的世界本身,這些死者曾一度在這里養(yǎng)育生息的世界,正在漸漸消解和縮小”[2]262。死本能就是要回到事物的原始狀態(tài),在此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死者的世界籠罩了現(xiàn)世世界,生者活在死者的陰影中。由此,加布里埃爾深切地感悟到生者與死者的真正含義?!耙粋€接一個,他們全都要變成幽靈”[2]261。加布里埃爾感覺他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他自己也漸漸的接近了死者的世界。在此,生者和死者的界限業(yè)已模糊。他和妻子同為生者,而且朝夕相對、近在咫尺,卻同床異夢。反而不及那個死去的少年,雖然陰陽相隔,卻一直活在妻子的心中。由此看出加布里埃爾和他妻子的愛情業(yè)已死亡。
“精神頓悟”一詞源于希臘語,意為“顯靈”。在古希臘戲劇中指上帝在關鍵時刻突然出現(xiàn)并主宰一切的場面。在《斯蒂芬英雄》中,喬伊斯借主人公之口對精神頓悟做了如下解釋:“他(斯蒂芬)認為頓悟是一種突然的精神顯靈,它往往通過某種粗俗的語言或動作,或頭腦本身異常的意識活動得以實現(xiàn)。他認為作家要非常仔細的記錄這些精神頓悟,因為它是最微妙、最短暫的時刻”[5]216。“在《都伯林人》中,喬伊斯將它作為一種特殊的技巧加以運用,旨在接受主人公對人生與社會現(xiàn)實瞬間的感悟”[3]91。頓悟是一種超常感受,表現(xiàn)為主體瞬間獲得對客體的“真理性認識”如同禪宗里的“悟”或“開悟”,它“不是人的一般觀點的轉變,而是人生觀和世界觀的一種根本轉變。經(jīng)歷‘開悟’這種轉變,人就獲得了一種能透視世界和人本身外表假象而‘見’其本真的全新觀點”[6]177。加布里埃爾在圣誕夜三次受挫,引發(fā)了他對周圍世界的重新思考。伴隨著他的思考的同時,主人公又受到雪這一意象的啟發(fā),從而獲得了精神頓悟,認識到愛爾蘭民族的精神癱瘓,并逐步從虛幻的現(xiàn)實中清醒過來,領悟到生者死者的真正涵義。文中雪既是死亡的象征,又是復蘇、新生的象征。雪的意象經(jīng)過了一個漸進發(fā)展的三大過程:聚會之前的時候是剛剛才下雪,加布里埃爾進門時,是薄薄的一層雪;再次是以積雪的方式出現(xiàn),公園里的樹上壓著雪,威靈頓紀念碑戴著一頂微微發(fā)亮的雪帽。 盡管屋內燈火通明,談笑風生。但對加布里埃爾來說,他想逃避令他窒息的屋內,外面才是解脫。雪的意象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小說的結尾,已是漫天大雪,落到了所有的生者和死者的身上。雪的意象的展開與主人公的精神頓悟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雪下的越大,主人公越能感到自己所受的束縛之深,越想追求心靈的自由,對生的欲望也就越強烈。“他睡眼迷蒙地望著雪花,銀白和灰暗的雪花在燈光的襯托下斜斜地飄落。報紙是對的: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雪落在陰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 就像他們最終的結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2]262。加布里埃爾終于知道整個愛爾蘭的生者的思想如死者一樣的麻木,他們只知道沉湎于過去,對生活和未來也不再憧憬。所以覺得愛爾蘭這個精神死亡的社會已經(jīng)無可救藥了,只會毀滅他們的夢想。從幻想的產(chǎn)生到破滅,反映了加布里埃爾希望的破滅,也是都柏林人僅存的一點幻想的破滅。雪覆蓋了整個愛爾蘭,仿佛為愛爾蘭披上了一層潔白的尸布,以傳統(tǒng)的葬禮儀式宣告了愛爾蘭的死亡。
作者通過生者之死、愛情之死的描繪以及雪這一獨特意象的運用,對愛爾蘭整個民族的靈魂迷失的剖析可謂入木三分。小說中描繪了看似喧嘩歡樂的圣誕晚宴,在這歡樂的遮羞布下卻是一片死亡的陰影。作者選擇圣誕這個寓意著重生和希望的節(jié)日作為小說背景,描繪了都伯林歌舞升平的假象下充斥著行尸走肉的駭人景象,可謂匠心獨運、立意深刻。喬伊斯雖然自我放逐,長期流離在祖國之外,卻熱愛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憂心自己的骨肉同胞。“在長達40年的藝術生涯中,他始終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視線牢牢地盯在故鄉(xiāng)這片令人傷感的土地上。他與愛爾蘭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卻又難以分隔的關系。他在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20年,對它具有深刻的認識和復雜的感受。它的人民、他們的言論、幽默、悲傷、情緒、諷刺和痛苦都使他難以忘懷”[7]104。喬伊斯在給一位出版商的信中明確地表達出了他創(chuàng)作《都柏林人》的宗旨是“為我國譜寫一部道德史。我之所以選擇都柏林作為背景是因為我覺得這個城市是麻痹的中心。對于冷漠的公眾…”[8]48正如小說中所說,“時間已到他出發(fā)西行的時候”[2]262。他知道在愛爾蘭只會禁錮他的思想,消磨他的意志,不能真正施展他的才華。所以他往西部去,到凱爾特文化保留最完整的地方去,去尋找一種民族精神,尋求民族復興的途徑?!拔疑钚牛谖野凑宅F(xiàn)在的方式譜寫這章道德史之后,我已經(jīng)向我們國家的精神解放邁出了第一步”[9]54。認識到困境是擺脫困境的第一步,而認識到精神之死亦是精神重生的第一步。
[1]車文博.弗洛伊德文集[M].長春:長春出版社,1998.
[2][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都伯林人[M].王逢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3]李維屏.喬伊斯的美學思想和小說藝術[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4][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5]Stephen hero,James Joyce[M].London:Jonathan Cape,1956.
[6]王樹人,等.傳統(tǒng)智慧再發(fā)現(xiàn):上[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7]Twentieth Century English Literature,Harry Blamires[M].London:Macmillan,1982.
[8]JamesJoyce.A.Walton Lits [M].New York :Twayne Publishers,1959.
[9]Joyce:The Man,the Work,t he Reputation[M].New York:Marvin Magalaner and Richard M.Kain,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