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高萍
(東莞職業(yè)技術學院,廣東東莞 523808)
在英國作家哈代的創(chuàng)作歷程中,《遠離塵囂》是第一篇受歡迎的長篇小說,這不僅是因為其情節(jié)絲絲入扣、景物描寫生動細膩,更是因為他成功塑造了女主人公芭絲希芭的豐滿形象。關于芭思希芭,評論家們有不同的聲音,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認為,“她任性固執(zhí),勇敢熱心”,但《觀察家》雜志(The Observer)則指出,她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蕩婦”[1]31。筆者認為,芭絲希芭不僅外表美麗,而且性格獨特,自信而驕傲,勇敢叛逆,敢于沖破傳統(tǒng)社會的束縛,踏足公共領域,與男人平起平坐地做生意,努力謀求與男人一樣的事業(yè)基礎和發(fā)展空間??蛇z憾的是,當她步入婚姻之后,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逐漸迷失了自我,自信不足,勇氣銳減,少女時代的叛逆光輝逐漸暗淡。在男權社會輿論的監(jiān)控下,她背離了自我的獨立意識,離家出走僅一夜,便踏上了“歸來”之路,她的歸來意味著她向男權社會的妥協(xié)和退讓,淪為男人的“他者”,并從此將自己束縛在男權社會的牢籠中,終此一生。
長期以來,無論是傳統(tǒng)的封建道德觀念還是資產(chǎn)階級自由主義,都在生物學意義上強調(diào)男女天生性別特征和能力的不同,而這也決定他們要扮演不同的社會、家庭角色。男人屬于公共領域,適宜研究難解的學問,處理公共事務,而女人的主要責任限于私人領域,當好母親和妻子,照顧家庭,更重要是作為性的角色成為家庭內(nèi)部的被奴役者。
19世紀的英國,進化論的廣泛傳播雖然動搖了人類由上帝而造的起源說,但是并未對長期以來基于男女性別特征不同來制定各種規(guī)范標準的思維模式產(chǎn)生較大的沖擊,對男性的屈從和順服仍是女性的美德,并且女性還應該心甘情愿地接受,但是芭思希芭卻是敢公然與男性對抗,否定男性權威的叛逆者。在與男性面對面的情況下,她根據(jù)自己內(nèi)心的訴求反抗被視為附庸者的社會身份,質疑或僭越傳統(tǒng)的性別秩序,并勇于用行動去追求理想中的愛情。這種希望擺脫附庸身份的呼聲實際上是女性獨立自主意識的一種覺醒,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倔強、執(zhí)著也讓男人們不知所措,在一定程度上挫傷了男人的銳氣。
芭思希芭具有明顯的自我意識,敢說敢做,自信果斷。剛開始時,雖然她還是寄人籬下的姑娘,但是面對經(jīng)濟寬裕的小農(nóng)場主伽百列求婚時,她卻果斷地拒絕這段被世人認為很劃算的婚姻,聲稱“雖說也許有哪一天,會有人把我娶走,可我就是不愿意讓人這樣想,好像我是男人的財產(chǎn)似的”,[2]30當伽百列向她描述二人婚后一起演奏,生許多兒子等生活場景時,芭思希芭仍不同意,“要是我能做個新娘而不要丈夫時,我不會在意做新娘的??墒桥擞植荒苣菢营氉猿鲲L頭,所以我不愿結婚”。[2]32當時,芭思希芭是個孤兒,寄人籬下,沒有經(jīng)濟收入。但她的言行表明她對傳統(tǒng)賢妻良母性別角色的抵制態(tài)度,不愿在丈夫的陰影下以附屬者的身份存在,希望用自己的獨立意志生活。這種對女性自我主體性的追求雖然處于萌芽狀態(tài),但與傳統(tǒng)婚姻生活中妻子的身份是以丈夫存在為前提的身份認同是相悖的。需要注意的是,她拒絕的一個理由是自己所受的教育比伽百列多,這種身份地位的自我指認實際上暗示著她對自己目前生存狀況的不滿,她有能力爭取到更大的生活空間。
剛成為威瑟伯里農(nóng)場主時,芭思希芭就用自信的言行向男人和社會證明,雖然自己是一個女人,尤其是未婚女子,但卻有盡力管理一個大農(nóng)場的決心和意志,“管家因為偷東西給解雇了,我決定不再雇什么管家,靠我自己的頭腦和雙手來照管一切事務”,[2]80“你們聽好了,你們現(xiàn)在有了一位女主人,而不是男主人。我現(xiàn)在還不清楚我在經(jīng)營農(nóng)場方面有多大的能耐或本事,不過我會盡我的力量去做的。如果你們?yōu)槲液煤酶?,我也會對你們好。誰都別以為我是個女人,所以就分不清好壞”。[2]86在承認自己是一個女人時,也同時意味著芭思希芭對某種劣勢地位的認可,意味著她缺少傭工對一個男主人應該有的尊重和順從,但是在當女性身份與“主人”這一階級地位相結合時,也意味著她至少對自己管轄下的男人擁有某種權威,她這個申明更是一份強調(diào)自己要“僭越”男人領地的宣言。
第一次去卡斯特橋谷物集市亮相交易,她與男人們做生意時勇敢地道的舉止也在這群男人中間引起轟動。這不僅僅因為她是唯一一個在市場上交易的女性,更是由于她的自信勇敢是對一直統(tǒng)領經(jīng)濟領域的男性的公然挑戰(zhàn)。敘述者寫道,“在這柔軟的身體中,隱藏著一種驚人的,可以使女性做出偉大業(yè)績的潛力,而且她敢于把這種潛力發(fā)揮出來”,“在討價還價時,她總是像一個真正的買賣人那樣,堅持自己的出價,而對別人的出價則以女人的習慣盡可能往低處壓”,[2]94雖然她要親自管農(nóng)場、到市場與男人做生意的行為受到一些男性的質疑,但敘述者評價道,“芭思希芭這個禮拜六在這個場所首次亮相,對她自己來說也許只是以做買賣的農(nóng)場主的身份出現(xiàn),可對作為姑娘的她,卻無疑是一次了不起的事件”。[2]95為何是“了不起”?那就是她大膽自信地跨入了社會公共領域。在傳統(tǒng)觀念中,經(jīng)濟活動屬于公共領域,一般是由男人主宰,女人是無權插足的,更別提以平等的地位與男人們面對面討價還價了。在小說中,敘述者描寫主要還是傳統(tǒng)勞作方式下的農(nóng)村集貿(mào)市場,這個比工業(yè)革命時代更注重女性“安守本分”的時期,芭思希芭在集市以農(nóng)場主身份的拋頭露面是對傳統(tǒng)思想對女性身份規(guī)約的一種沖擊。她的行為也意味著她從承擔價值客體的身份向能夠分享男性權威,并獲得參與創(chuàng)造的身份轉換的可能。
文本中,敘述者用形容十分驍勇好戰(zhàn)的亞馬孫女子來描繪芭思希芭,其貼身女仆也評價她“太有女強人的味道了,有時候不由得讓人要這么想,……要是稍微有一點你這樣的缺點,我也就滿足了。對一個可憐的女孩子來說,這是她在這個亂世上最有力的保護呢!”[2]212這個女仆的話,雖然沒有在文中繼續(xù)展開,但是向我們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女人堅強勇敢在當時被認為是“缺點”,這種被社會公認的缺點能保護女性,缺點又怎能保護自己呢?這個看似悖論的說法實際上表明在男權社會中,女性是以軟弱服從為優(yōu)點的,但這種所謂的“優(yōu)點”卻讓女性更容易受到傷害,因為男人利用這種對女性特征的社會認可來任意支配統(tǒng)治女性,而堅強勇敢的“缺點”卻可以使女性在一定程度上敢于對男性說出“不”,忠于自己的意志,免于受到對方的困擾甚至傷害。芭思希芭也正是擁有這種“缺點”,才能讓她本能中的自主意識得到外現(xiàn),更給自己的才能提供一個廣闊的舞臺,當這個年輕漂亮的女農(nóng)場主以成熟商人的姿態(tài)自信從容地在男人的“地盤”上游刃有余時,那些關于女人無知膽小,只能圍繞丈夫孩子轉之類的社會“聲音”就顯得十分微弱無力。
從文本看,芭思希芭本能反抗男性權威,她不愿成為男人的財產(chǎn)和奴隸,要保留自己作為一個人所具有的權利。而經(jīng)濟上的強勢更是增加了她抵抗男性權威的自信。“我們不應忘記的是,經(jīng)濟上的獨立被有意識或無意識地看成了對男性權威的直接威脅”,[2]130維多利亞時代單身女人雖然不享有任何公民權,但是還可以擁有財產(chǎn),只是成婚時才喪失。芭思希芭在寄人籬下時沒有接受伽百列的求婚,成為農(nóng)場主后更是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在經(jīng)營上的精明,經(jīng)濟上的獨立自主給予她更大的權利和可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賦予女性敢于反抗的自信,也增加了對付反抗路上種種困難的勇氣。
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指出:“公共輿論中真理和無窮錯誤直接混雜在一起,所以決不能把它們?nèi)魏我粋€看做的確認真的東西”。[3]334但是,“從廣義上說,它是社會控制的一種機制,每個人都不可能擺脫無形的輿論環(huán)境的包圍與制約,從這個角度研究輿論,它就是一種對個人或群體具有很大制約力的社會精神力量”。[4]47
美國社會學家羅斯在《社會控制》一書中就社會輿論對個體的強制作用作了三方而的分析:首先是“意見制裁”,有教養(yǎng)的人會可能盡量設法避免,其次是“交往制裁”,作為輿論對象的冒犯者便失去外界的朋友和習慣了的社會關懷,面對冷淡、回避甚至辱罵。最后是“暴力制裁”,即實際存在的肉體制裁。[5]68
十九世紀中期的英國,已經(jīng)完成了工業(yè)革命,隨著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出現(xiàn)和現(xiàn)代傳播工具的采用,一種傳播迅速廣泛、現(xiàn)實性和控制力極強的“社會輿論”應運而生。文本中,我們發(fā)現(xiàn),芭思希芭特別在意身邊人對她舉手投足及其感情生活的議論。比如,在與波德伍德的交往中,波德伍德有兩次向她求婚,每次求婚之后,她都問身邊的人,村莊的人們是如何議論的,“昨天我同波德伍德先生到莎草叢那邊去的時候,這兒的人有沒有說什么?”[2]137“我一見他們臉上的樣子就想到這點了!唉,根本沒這回事。這簡直荒唐透頂,我要你去糾正他們的想法。我來就是為了這個?!盵2]138她從伽百列那里打聽輿論傾向,并要求對方去改變周邊輿論。
芭思希芭的感情之路上有三個男人:伽百列、波德伍德、特洛伊,她選擇了年輕英俊、具有良好身世背景、接受過較好教育、懂得贊美自己并大膽表白的特洛伊??墒?,她與特洛伊的婚姻并不幸福,短暫而痛苦。其實,小說從一開始就預示著她與特洛伊的婚姻暗含著不幸。全知敘述者在告知農(nóng)場人們和讀者婚訊之前,就用一個隱喻暗示這段急促之下締結的婚姻是不幸的,“鑰匙斷可是個嚇人的兇兆”?;楹蟮陌潘枷0艑φ煞虻男⌒〔粷M來自于丈夫的揮霍和對農(nóng)場事情的不關心,但這并沒有讓她對婚姻灰心,她仍舊自信自己的美貌可以繼續(xù)抓住丈夫的心,但致命的打擊還是不期而至。她偶然發(fā)現(xiàn)特洛伊的表后蓋中所放的黃頭發(fā)并不是自己的,而是另一個女人的。特洛伊不顧芭思希芭的百般乞求,拋下痛苦中的她去找另一個女人,這讓她突然跌落進不幸的谷底,“她來回沖擊著,抗爭著,像一頭關在籠子里的金錢豹”,[2]293描寫的觸角由此深入她的內(nèi)心深處,從小無父母庇護的芭思希芭從未對結婚有過一絲好感,認為拋棄少女生活的單純,而走進無所謂的結婚生活,在其中扮演低聲下氣的角色,簡直是“自我糟?!?,并后悔向這種愚蠢的舉動低頭。然而,大錯已釀,后悔已晚。
發(fā)現(xiàn)特洛伊所藏的頭發(fā)就是范妮的后,芭思希芭有了逃出當時的境地,一死了之的念頭,而活下去卻要經(jīng)受無可估量的恥辱。內(nèi)心發(fā)展到這一步,“離家”意識也日益加強??吹秸煞蛴H吻棺材中的范妮,指責她誘惑自己,芭思希芭適通過祈禱才平息的內(nèi)心再次動蕩,高傲自信的她無法忍受特洛伊的羞辱,終于奪門而逃,在性別現(xiàn)實困境的日益逼壓下,她選擇了出走,離開令人失望的丈夫,離開讓人壓抑的婚姻。從表面上看,芭思希芭“離家”了,但從深層次上看,卻是不徹底的,因為她茫然困惑,并不知道走向哪里,為什么走,只是在樹林里躲了一夜。可以說這種“離家”只是在對丈夫和婚姻極其失望和憤怒的一時沖動之下的無奈之舉,其內(nèi)心并不明確希望以此舉來改變什么,或者削減自己的痛苦,或者與過去的自己決裂,她的自我意識并不強烈,所以她不會走遠。
文本中,我們發(fā)現(xiàn),在女仆找到她后,芭思希芭連續(xù)三次問范妮的尸體被運走沒有,第一次時,她表示自己“也許永遠也不進那扇門了”,第二次她的語氣開始緩和,表示再在林中走一會兒,而且只想著范妮離開這一件事,第三次得知范妮尸體正離開時,她徹底改變了之前不回家的打算,“不要臉的女人才從丈夫身邊逃走。丈夫虐待你,你寧可死在他家里,也不能為了逃命跑到別人家去。”[2]326芭思希芭的理由是,妻子離家出走會讓大家覺得討厭,自己也有沉重的負擔,讓大伙常掛在嘴上說三道四,逃出去受的苦更厲害。她選擇了回家??梢哉f,這種“歸來”不僅是身體上的屈服,更是內(nèi)心的妥協(xié)。那個曾經(jīng)挑戰(zhàn)男性權威、大膽自信的芭思希芭不在了,她演變成既成性別秩序中的認可者和執(zhí)行者。
在文本中,敘述者并沒有具體描寫出芭思希芭內(nèi)心這么快就轉變想法的原因,但是從芭思希芭不斷變化的言語可以推測,她把死去的范妮當作自己婚姻的威脅,以為她的離開至少可以讓她“體面”地回到屬于自己的家中。美國社會學家羅斯指出,“一個人關于他自己和他的行為的看法,極大地受到公眾意向的影響,而他的看法同所有判斷一樣,卻不完全是建立在感官的感覺之上的……粗俗而生命力強的人可能不在乎社會污名,有教養(yǎng)的人則可能盡量設法避免鄰居在其他時間和范圍的評價中對自己的輕蔑。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社會的譴責和贊許就是生活的主宰”。[5]69因為自己受過一些教育,又是具有農(nóng)場主的身份,漂亮的芭思希芭比其他人更重視自己的名聲,更想體面地在當?shù)厣?,同時也更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和議論。她“離去”的步伐并不堅定,而“歸來”的決心卻是十分堅定的。原因何在?在當時社會,女人離家出走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而這主要是社會輿論會讓離家在外的婦女承受無形的精神壓力,這就是“意見制裁”。
盧梭認為“所謂輿論,就是社會成員不自覺的道德狀態(tài)”,李普曼指出“輿論基本上就是對一些事實從道德上加以解釋和經(jīng)過整理的一種看法”,[4]62在工業(yè)革命前期的威塞克斯,大眾傳播媒介相對落后,信息交流也非常有限,正如未來學家托夫勒所言,“在一個沒有報紙、廣播和電視的世界里,訊息到達受眾的唯一途徑是人群,實際上,人群是第一種大眾媒介”。[4]64縱觀全文,芭思希芭及其感情生活一直是這個威瑟伯里村莊人們議論的話題。當時,婚后的女人應該安守本分,呆在家中,伺候丈夫。如果離家出走,不僅自己無處落腳,也會成為眾人指點議論的對象,而這對于驕傲自信、重視名譽、在意輿論的芭思希芭而言更是難以接受,所以盡管她深知自己已經(jīng)落入一個“孤單幽深的洞穴”中,處在進退兩難的可怕境地中,但是還是選擇保守的做法,回到讓人窒息和痛苦的家中,去接受丈夫的侮辱與傷害。而且在十九世紀末,如果妻子不肯回夫家,她可能被投進監(jiān)獄,丈夫也可以因此把她關起來,所以,很多婦女雖遭受丈夫的虐待卻只能忍氣吞聲,不能棄家不顧,否則可能招致牢獄之災。
弗洛伊德曾在《超越快樂原則》(1920年)中把自己孫子所玩游戲表述為一個“離開—歸來”的案例,并解釋為幼兒對不在自己身邊的母親象征性的支配。而英國的文化批評家伊格爾頓認為,“這種‘離開—歸來’模式是一種敘事的基本方式,表示一件事物失而復得。也就是說,即使最復雜的故事也可以作為這一模式的變體來讀,用一種標準的敘事語言來說就是,原來的安排被打亂了而最終得到了恢復”。[6]203
我們從文本整體來看,會發(fā)現(xiàn)在芭思希芭和伽百列的愛情婚姻上存在一個“離開——歸來”敘事模式。芭思希芭本著不愛對方的態(tài)度,一開始就果斷地拒絕了求愛,但是在文末,又峰回路轉地嫁給了對方,而且是驕傲而富有的芭思希芭主動去懇求對方娶自己。其實,這種另一個版本的《馴悍記》。而這在小說開頭就已經(jīng)有所暗示,“我需要有人來把我馴一馴;我太不服人管了;而你,卻永遠也馴服不了我”。[2]33在接下來的故事里,伽百列通過救火、救麥堆、挽救病中的羊群等事件讓芭思希芭日益感到自己再也離不開他了,從之前當女主人時的高高在上演變成仆人般的順從乖巧,主仆關系一再顛倒,就連結婚當日的頭發(fā)都按照伽百列的要求,梳成他們幾年前初見時的發(fā)型。伽百列成功地“馴服”了她,并且讓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這種馴服的后果。
女性主義學者凱特·米利特認為,“男權制統(tǒng)治最有效的方面是對它的女性臣民所實施的經(jīng)濟上的控制。在傳統(tǒng)的男權制下,婦女是沒有法律地位的非‘法人’;由于她們不可能以自身的名義占有或取得財富,她們也不被允許在經(jīng)濟上有切實的地位?!话阏f來,在男權制下,婦女的地位永遠與她們在經(jīng)濟上的依賴性密切相關”。[7]60維多利亞時代單身女人除了擁有財產(chǎn)之外,不享有任何公民權,而成婚時婦女進入“法律上的死亡”,幾乎喪失所有的人權。在19世紀前半期英國的家庭婚姻關系中,妻子從屬于丈夫,已婚婦女仍舊如同罪犯、未成年人一樣被剝奪所有的公民權。“妻子在勞動、服務和作為‘有夫之婦’所獲得的一切,都成了男人的合法財產(chǎn)”,“通過結婚,丈夫和妻子在法律上就成了一個人:即一進入婚姻,這位女人的存在,或她在法律上的存在,立即就被中止了,或至少已被合并和強化進她丈夫的存在中去了”。[7]99可以說,已婚婦女在經(jīng)濟上的附屬地位,在法律上所遭受的“兒童”式對待在很大程度上剝奪了她們的話語權,使她們在社會和家庭中失去了表達自身權利和要求的可能,也使其很難真正按照自己的思想生活。本來婚前芭思希芭接管農(nóng)場就已經(jīng)讓當?shù)氐霓r(nóng)民說三道四了,婚后她改了姓氏,財產(chǎn)也歸丈夫特洛伊所有了,“妻子在勞動、服務和作為‘有夫之婦’所獲得的一切,都成了男人的合法財產(chǎn)”,但特洛伊卻失蹤了,這就預示著她將陷入一無所有的貧困危機中。
從這段伽百列對芭思希芭的“馴悍”經(jīng)歷看,獨立大膽、驕傲自信的芭思希芭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感情磨難和婚姻痛苦之后,回到了女人應該安守的身份地位,這種“歸來”從情節(jié)結構上看似乎是增加了戲劇性,但是從女性的生存境遇來看,卻暗示一種進退兩難的困境。如果芭思希芭不嫁給伽百列,尚未從痛苦中走出的她難以像以前那樣用足夠的精力在男人的商場上打拼,而且現(xiàn)在自己的農(nóng)場也多由伽百列打理,在經(jīng)濟上,她只能依靠伽百列才行。如果她嫁給他,不僅農(nóng)場得到了最好的保障,感情也能暫時有個寄托。所以說,對伽百列要娶她的流言,她的反應是“真是太荒唐——太早了”,這個轉變意味著她是在權衡利弊后的理性選擇,并非完全發(fā)自內(nèi)心地接受再次結婚。對喜歡大團圓的維多利亞時代讀者而言,這也是她最好的選擇。但是,再次踏入婚姻的選擇卻暗示她將再次淪為婚姻的囚徒。在文末,敘述者借村民之口暗示,芭思希芭嫁給伽百列之后,并非就此步入幸福美滿的婚后生活,可能將面臨其他的痛苦與不幸。正如哈代研究專家Penny Boumelha所言,文中“每一次表現(xiàn)芭思希芭勇敢獨立精神之后,就用不幸的經(jīng)歷來強調(diào)她所遭受的‘馴服’,她被伽百列馴服之后,不僅是一種成長,更是一種失去”,[8]33這就指出,從維多利亞時代的讀者期望看,芭思希芭終于成為稱心如意的聽話妻子,可是對其自身而言,經(jīng)過“被馴”的經(jīng)歷,她從此也將失去自我,淪為丈夫的附庸。
無論是芭絲希芭與特洛伊之間的“離家—歸來”,還是與伽百列之間的“離開—歸來”,都揭示出婚后女性的生存困境:在男權制社會中,男性控制著經(jīng)濟、道德、婚姻和社會輿論的話語權,女性永遠是被動的他者,事業(yè)上女性終究無法與男性抗衡;婚姻中,女性即使遭受屈辱也只能默默忍受,因為離家出走將面臨更多的流言蜚語和社會制裁,“歸來”似乎成為相對安全的選擇,即使深知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了愛與關懷。[9]通過分析芭思希芭這一形象,我們可以加深對女性生存困境的了解,同時也清醒認識到:在現(xiàn)代社會,雖然政治相對通達,輿論相對公正理性,法律也在一定程度上維護女性權益,可是女性要想在公共領域獲得和男性一樣平等的發(fā)展機會,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女性也應始終堅持自我獨立意識,奮發(fā)進取,為贏得與男性同樣廣闊的事業(yè)空間而不懈努力。
[1]Morgan, Rosemarie. Women and Sexuality in the Novels of Thomas Hardy, London: Routledge,1991.
[2][英]托馬斯·哈代.遠離塵囂[M].張沖,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3][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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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美]E.A.羅斯.社會控制[M].秦志勇,毛永政,譯.北京:華夏出版社,1989.
[6][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伍曉明,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7][美]凱特·米利特.性的政治[M].鐘良明,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
[8]Boumelha, Penny. Thomas Hardy and Women:Sexual Ideology and Narrative Form, Madison, Wis.: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5.
[9]李雪梅.血的洗禮:論哈代的小說《遠離塵囂》中巴絲謝芭的頓悟[J].重慶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