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實現(xiàn)與華裔作家身份建構

林鶯

摘要：對于華裔作家身份的建構并不是一個陌生的話題，但是目前的研究，多是純文學的解讀，未曾出現(xiàn)從語言學角度分析華裔作家話語權力的實現(xiàn)和身份認同之間關系的研究。在身份認同的過程中，語言是文化的載體，語言的斷裂導致文化的迷茫。本文利用?？碌脑捳Z權理論，率先提出話語權的獲得才是身份建構的最本質原因。從語言遮蔽下的話語失落、話語“言”生和話語“心”生三方面闡述話語實現(xiàn)和華裔作家身份建構之間的關系，提出中國文化的浸潤才是華裔作家獲得話語權、完成身份建構的最本質原因。

關鍵詞：話語權；人文性；身份構建

中圖分類號：I0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723X（2013）02-0119-04

在中國文化中，“自我”一直是一種奇妙的話語。早在中國古代，孟子就提出“萬物皆備于我矣，萬物與我唯一”（《孟子·盡心上》）的說法。在中國，自我承載的意義，不僅是個人價值的充分體現(xiàn)，更是與他人、兒女、親友、家族，以及整個社會網(wǎng)絡息息相關。身份認同感一直是中國人“自者”與社會大宇宙中“他者”的和諧統(tǒng)一。而在西方，個體卻強調“自者”的主體性，以自我的視角關照世間萬物，這種中西之間的巨大差異，不僅體現(xiàn)了語言構型的不同，也體現(xiàn)在語言承載的文化不同上。華裔作家在千百次的文化碰撞中滋生出屬于自己的言說方式和言說內容，同時也踐行著跨文化視域下的話語實現(xiàn)，而話語實現(xiàn)也正是華裔作家身份得以建構的基石。

“一個文本在成為事實文本的同時也成為世界上的一個存在?！盵1]文學，首先是一種言說的形式，是以語言為載體的文化呈現(xiàn)。言說，也是一種生活經驗的體認；個體具備言說的權力，就是具有了文本的話語權，同時，作者在話語權力的逐步實現(xiàn)過程中也逐步實現(xiàn)著對于個體身份的建構過程，所以，分析文本中話語權力的最終實現(xiàn)也是透視作者身份建構的最直接途徑。

通過中國期刊網(wǎng)了解對他們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對于通過?？抡Z言哲學解構不同文本的語言形式以及探究華裔作家作品背后深層次的話語權力實現(xiàn)的研究，目前在國內仍是一項空白。而話語權力的實現(xiàn)正是身份建構的有效途徑。

一

地域的遷徙帶來語言的改變。語言既是人們交流的工具，又肩負著傳承文化的功能，因此在作者文化身份的書寫與確認中，語言承擔著重要的任務，完成著生命的體認生存的悲涼以及意識形態(tài)的無形沖撞和最終個體身份的建構都是通過語言最終實現(xiàn)的。

身份認同首先就是語言之爭。中國哲學中主張“天人合一”的思想，個體作為空間中的一員，是與整個社會大宇宙和諧統(tǒng)一的，移民帶給華裔的沖撞，不僅是語言形式的徹底重構和個體生活環(huán)境的土崩瓦解，更多的是語言所承載的文化的休克。語言的持有性是個體宣告自己歸屬性的一個符號或者是象征；同時，一個個體就是否能運用自己所持有的語言產生話語權力，成為證明其是否能夠得到身份認同的表現(xiàn)。華裔作家雷祖威的短篇小說《愛的痛苦》中， 主人公和母親之間的“語言”之爭，可見一斑：主人公作為二代移民，內心有著無法言喻的迷茫，而作為一代移民的母親，卻不能成為主人公交流的對象。因為母親和兒子各自生活在自己所擁有的世界里。作者感覺母親雖移居他鄉(xiāng)，遠離故土40年，但故鄉(xiāng)文化在心靈深處的浸潤卻是支撐母親不學英語的巨大意志力，而作者在異國他鄉(xiāng)求學的經歷使自己漢語詞匯停滯，成為與母親交流時的語言上的矮子。

這是一個真實的華裔移民家庭所面臨的窘境，語言的無處“安放”，成功地刻畫了兩代移民內心的沖撞和矛盾。他們要完成轉換與穿越，并成功在兩種文化之間游離和移動。由此可見，無論是一代移民和二代移民，都遇到不同程度的話語失落。

這種話語失落，不僅體現(xiàn)在對于原有語言的堅持，也體現(xiàn)在對新語言接受的同時對于原有語言持有的尷尬上?！拔已怨饰以凇保淮泼裾哂米约嚎此乒虉?zhí)的“語言”堅守詮釋著對于本民族生存空間的堅守，盡管這種堅守已經完全失去了在異質空間中“言說”的話語權力。但是，二代移民用自己的適應和接受獲得“言說”的權力，也就是試圖和異質空間產生某種程度的“同構”，但是在同構和迎合的同時，他們的心靈也是荒蕪的、迷惑的，是一種“染上了閃亮色彩的虛空”。

華裔作家所做的無疑是生存，并在異質空間中力求維持自己的文化身份，這是一種解散和另一種的聚合。

二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運用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可以為思想的自由提供最為理想的空間。

解讀文本也就是解讀人生，在華裔作品中，作家不斷詢問自己的身份、失落的自我，并不斷地找回屬于本民族的“自者”；另一方面，迫于外部生活的需要和生存的迫切性，他們又不斷地接受來自于異域的文化浸染，并試圖改變自己現(xiàn)存的意識形態(tài)，融入其中。這就滋生了兩種不同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即文由“言”生和文由“心”生的文學。

在文由“言”生中，言語行為變異為一種屈服后的嘩眾取寵和言說的無力。華裔作家的身份認同，首先體現(xiàn)在文化的解構與重組上：西方文化的表現(xiàn)形式偏好于通過體現(xiàn)第三世界人民人性的失落而達到對于他們現(xiàn)實社會的完美映襯。而作為華裔的移民，移民的華裔必須放棄他們本民族的語言，同時放棄的還有身份和自尊，以及話語權力。也就是說，此時本文形式的呈現(xiàn)，已經不是“言由心出”的真實吶喊和話語建構，而是在經歷了遭遇排斥到被動接受、產生屈辱到逐漸適應，最終成為異國民族異國文化的實際應用者，并以此作為身份認同的基點和行為的標準，使得作者的話語出現(xiàn)了一種對立的“in two minds”的狀態(tài)，在?？驴磥恚Z言抹去了確定性意義，將生存遮掩起來。

從詞源上來說，翻譯 （translate） 的詞源意義是“攜帶”，而轉變（transition）的詞源意義是“穿越”。在生物學中，達爾文早就闡述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理念，如果說達爾文詮釋的只是簡單的生存法則的話，那么華裔作家所踐行的，卻是真實沉重的認知體驗，華裔作家面臨的，首先是為“生存”而寫的困惑，可以說，這也是人類生存的原動力帶來的必然結果，這種結果，有可能是各個向度的呈現(xiàn)，有些是欣慰的，更多的是心痛的。

在眾多的華裔文學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移民后的作者對于原文化的回憶，這種回憶既有站在新視角對于原文化的抨擊，更多的是為了迎合異質文化對于原文化的一種歪曲描述，即為了“生存”而言，主動放棄自己擁有的話語權。在他們的描述中， 人民面臨的人性壓抑、風俗中少量的封建遺留、舊體制下的習性和命運的多舛等弊端描述，成功襯托出了移民融入西方文化后選擇的“正確”性和地位的“優(yōu)越性”。華裔文學是“走出去”的文學，就作家心態(tài)而言，他們在走出去之后，身份建構的模糊使他們感覺自己成為身份獨立的“國際人”，他們常常以旁觀者的角度觀照整個世界的發(fā)展，仿佛自己既不屬于中國，又不屬于異域，于是，“旁觀者”立場演化為一種所謂的“獨立”角度，一些華裔作家用不對等的極端的文化差異，創(chuàng)造出一幅幅遠離人性，奇特驚悚的蒙太奇，以享有某種知情權利的局內人的姿態(tài)將中國人演繹成神秘、恐怖、奇特的異邦。無論從湯婷婷《女勇士》中“女娃好比飯里蛆”的隱喻描述，還是《創(chuàng)痕》中許安美從小耳濡目染，聽到婆婆總是說“母親是鬼”的議論時的疑惑，以及親眼看到母親“幾年后，在婆婆重病時，母親回來了，為了挽救婆婆，母親按古老的傳統(tǒng)，不惜從胳膊上割下肉讓婆婆吃?！边€有譚恩美的《灶神之妻》中所描寫的通過“掉剪刀”這種迷信的行為就會生死嬰的描述……

一切的“不可思議”都被[2]（P40～41）打上了“中國式”的標簽，過度夸大下的中國成為封建愚昧舊體制下文化的歪曲書寫，淳樸的鄉(xiāng)情，經典的民俗，沉寂于心中的五千年的力量被迫成為扭曲后的人性，使西方讀者誤以為這就是真實的中國鏡像、中國聲音和中國經驗，是一種專屬中國式的“風情”?？梢哉f，對于華裔的話語權，?？略鴶嘌裕膶W如果要能自主存在，只能用“反話語”這種唯一的方式。[3]（P59）

生命中最沉痛的體驗不在于對于自身語言的丟失，也不是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漠視，而是“反話語”之后的落寞，是否定了這一切后自身身份建構的墜落以及話語權的無處尋回。

?？抡J為在含混的、模糊的語言內部隱藏了無限的秘密和神圣，也暗藏了無盡的壓制、暴力和權力。[4]?？孪蛉藗冊忈屃吮硐笤~和本質物之間的關系維度，語言不僅承載了詞的表達，更是語言內部思想的宣泄，是言說的行為，更是言說權力的表達。語言關系到自我的實現(xiàn)，也是人類生存體驗的真實書寫。

三

如果說由“言”而生的文學傳遞的是一種為“生”而言的反話語的話，那么，言由“心”生的作品傳遞的是一種呼喚，一種身份的重構。

華裔作家身份的建構，應該經歷以下幾個過程：首先是語言的斷裂導致文化身份的斷裂，而文化身份的休克并非是一個永久性的過程，它可以超越時間、歷史、地點，逐步解構和建構，融合；但是無論如何融合，文化身份總歸是有源頭和歷史的，“與一切有歷史的事物一樣，他們也經歷了不斷的變化”；“他們絕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質化的過去，而是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力?！盵5]

華裔作家身份的建構，是對于本族文化尋回的一個過程。

在譚恩美作品《接骨師的女兒》中，對于本土文化的呼喚是永恒的，這種鏡像式的蒙太奇分散于她作品的角角落落：母親用中國才有的書寫工具毛筆寫詩，母親終身都不放棄對于中國文化的體驗，母親用虔誠完成對于本民族的體認，甚至連洗筆的水都要用礦泉水?！奥督z眼前出現(xiàn)了小時候媽媽教她書法的情景。那時，媽媽舞動得就好像腳尖芭蕾舞，動作優(yōu)雅地告訴她每個文字都代表著獨特的想法、感情、意義與歷史，這些都融合在一個字里。”[6]

人類的感性和堅持是揭示文學內涵的源泉，歷史和文化則為感性塑造提供了元素；多數(shù)的華裔作品并非總是濃墨重彩，而有時是不經意地描述一種溪水般的“生活場景”和生命體驗，且總是與故園相連，在潤物細無聲的無意間描述著故事，闡釋著真理，完成對于藝術的書寫，同時又一步步建構和完善屬于自己的人生。代表作家有譚恩美、韓素音、嚴歌苓等，他們身在異邦，卻從不企圖抹去自己的中國身份。他們能感受到自己的人格在轉型，也能感受到國際新秩序的整合，他們一邊深隱著失去文化身份的不安，一邊在身份缺失的過程中不斷地繼承和傳揚，修復和補充，體味和重建。

“傳統(tǒng)文化的特征在于它對個人的那種無意識的影響， 誘使他們忠心耿耿地和他們作為其中一部分的具體文化合作和行動， 這是通過我們稱為社會化和文化熏陶的方法來達到的。只有那些安全地生活在文化交接邊緣的人才能提出一些深刻的問題?！盵7]（P8）

中國身份賦予華裔作家中國符碼，身份確認的時候又渴望世界的認同，這可能是華裔作家身份建構過程中的主要矛盾。那么，在華裔作家的身份建構中，“歸屬認同感”無疑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如果完成“歸屬認同”，文化浸潤和典籍規(guī)訓無疑是華裔作家言由“心”生文學作品的產生，同時，也是華裔作品獨特魅力的所在，也正是因為存在碰撞，才會更深刻。華裔作家在體認重組的過程中獲得人性的升華，他們筆下奏出更具感染力的獨樹一幟的華章。

“湯婷婷恐怕是第一位在英語文本中大量挪用和移植中國文化傳統(tǒng)并且取得讀者市場成功的作家?！盵8]（P33）在《女勇士》中，湯婷婷利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花木蘭”塑造出一系列完美的華人移民形象，文武全能的女性形象顛覆了西方對于中國女性“陰柔”概念的普遍認知；其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堅韌善良融入了浪漫的“美國夢”，使西方讀者耳目一新。《女勇士》既書寫了中國移民對于“黃金夢想”的體驗，又完成了西方人對于中國文化的一次體驗；而在作品《中國佬》中，無論是屈原的《離騷》還是李汝珍的《鏡花緣》，都可以在其文本中尋覓蹤跡。而在另外一些優(yōu)秀的華裔作家趙建秀和陳忠雄的作品中，《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的“一百零八將”都成為文本塑造的原型和參照物。有趣的是，這些傳統(tǒng)的中國典籍形象并非是對于典籍完全忠誠的下載，而是正像華裔身份般地融合了西方觀念做了一些改動，雖然花木蘭人物形象有了很大的變化，是較大的增刪、移位和新的組合下的新的情節(jié)設置。雖然這些傳統(tǒng)形象并未在作品中直接提及，但是本族閱讀者卻能夠了然于心，正如?？滤f的那樣：“小說不在于展示不可見，而是在于展示可見物的不可見性的不可見程度?！盵9]（P282）

中國廣博的典籍和中華文明的浸染提供了華裔作家創(chuàng)作的基礎原動力，成為沉淀于內心深處的朱砂，同時這種源動力又同構于美國的冒險精神和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成為華裔作家精神得以安放的在場。而對于典籍的回顧和再創(chuàng)造也成為華裔作家的“理性話語”。

“理性話語總是扎根于獨白理性的不同層面上……假如理性要通過與他者的交往或沖突來顯示自身的話， 就必須把這些意義基礎挖掘出來， 如同對待史前沉默的文物一樣?！盵10]而文學所要表達的，也正是“‘說話的思想：它是一種‘思想著的語言”。[11]

中國文化觀念和價值取向的“歸屬認同感”創(chuàng)造了華裔作家堅強的心靈體驗，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和融合，生成了華裔作家的身份構建。而一個成熟的個體是在不斷的生命體驗和認知中鑄成的，因此，在讀者面前的華裔作家是一個具有自律精神和啟蒙態(tài)度，在完成生存體認并在實踐中不斷深化，同時完成自我美學的整體形象。正像是譚恩美小說《百種神秘感覺》中奧利維亞所言：“整個世界并不是一個地方，它是靈魂的廣袤和無窮無盡。而靈魂也不是別的，它就是愛、無限和無盡，這一切都將使我們走向真實。”[12]

我們可以這樣說：華裔作家身份的認同感正是來自于寫作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和西方意識形態(tài)的融入，以及對這兩種文化資源的認知與再創(chuàng)造的能力。

四

“悲壯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色，是一種強烈的對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盵13]華裔文學作品，正是作為少數(shù)族裔，處在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交集的邊緣人群，正是在一種大紅大綠的文化的沖撞和對比中顯示出的人性的張力。華裔作家完成的，是處于強烈經驗中的限定性的基本形式，在由“言”而生的文學中，強調差異性的邊緣性的話語成為對于本土話語失落的另一種闡釋，在由“心”而生的文學中，則闡釋了中國亙古以來歷史的豐富性和涅槃重生般的生活體驗?！案松粯樱谋臼遣煌暾?，有泯滅的危險，我們必須將文本放在世界的語境中，了解我們周圍從前與現(xiàn)在所發(fā)生的事情，從而給予文本應有的生命，重新構筑我們的身份?！盵14]身份的認同就是獲得言說的權力。如果說“做想做的夢”完成了華裔作家“走出去”的第一步，“去想去的地方”則實現(xiàn)了華裔作家對于“黃金土地”的向往，那么“成為想成為的人”詮釋了華裔作家反復蛻變的痛苦過程，從語言的失落到話語的失落，以及身份和話語權的迷失，在質問心理的反復過程中華裔作家終于尋回了屬于自身的話語權力的建構，完成了文本中“身”與“心”的完美結合，完成了對于自我的身份尋回和身份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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