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氏盤銘》的歷史評價及其書法意義

陳國成

（渤海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遼寧錦州121013）

□文化研究

《散氏盤銘》的歷史評價及其書法意義

陳國成

（渤海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遼寧錦州121013）

出土于晚清、鑄于西周厲王時期的《散氏盤》，其銘文書法極受藝林推重，評譽之高，摹習之眾，影響之大，在先秦書法中只有《石鼓文》差幾近之。然而，人們只是欣賞其美，對其風格原委尚無深究，致使摹習者難得其法，論說者也大都不得要領。從《散氏盤銘》的源流入手，對其著錄、社會時代背景進行剖析，并做出歷史評價，尋求其風格原委，進而探討其書法價值。

散氏盤銘；周厲王；書法意義

一

《散氏盤》是西周晚期厲王時所鑄之器（王國維在《散氏盤考釋》中定為厲王時器，郭沫若、楊樹達、唐蘭等學者從此說；劉啟益則定為宣王時器，本文從前說），又名乙卯鼎、乙卯鬲、散盤、夨人盤、西宮盤。附耳，耳上端約與口沿平齊，圓形淺腹，圈足較高，下有底折，腹飾變形龍紋，圈足飾獸面紋。［1］86盤高20.6厘米，盤深9.8厘米，口徑54.6厘米，底徑41.4厘米，重20公斤。銅質精粹，呈深褐色?；y精致，平面浮雕。盤腹內刻有銘文19行，計349字，合文一。因銘文中三次出現(xiàn)“西宮”二字，曾名“西宮盤”。清嘉慶中期，金石學家阮元將其始定名為“散氏盤”。西周中晚期，夨、散兩國之間圍繞土地分配發(fā)生了一樁公案。據(jù)王國維考證，當時夨國大概在今陜西周至和武功一帶，散國約在今寶雞一帶。銘文記載了核定、賠償土地和舉行盟誓的過程，共列記了雙方參加定界、盟誓的人名25個，是一篇完整的契約，反映了西周晚期井田制動搖和王室權力式微的史實，對研究當時的土地制度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散氏盤》，清乾隆中葉（1770年前后）出土于陜西鳳翔，古董商運到揚州，初售給鹽商徐氏，后為揚州鹽商洪氏所藏。嘉慶十四年，兩江總督阿林寶購之，作為嘉慶皇帝50壽禮，入貢清內府。因宮中奇珍異寶無數(shù)，《散氏盤》湮沒其中，漸漸沒了下落。清晚期時民間即傳聞它已毀于圓明園大火。直至1924年，遜清內務府核查養(yǎng)心殿陳設，意外發(fā)現(xiàn)了它。溥儀大喜，令拓50份，分贈臣屬。溥儀被逐后，盤歸故宮博物院。1931年故宮博物院所藏珍貴文物南遷，散氏盤亦在其中，周轉十數(shù)年，1948年底被帶往臺灣，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2］1清阮元《集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清吳大澂《愙齋積古錄》、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日本白川靜《金文通釋》、文物出版社《商周青銅器銘文選（一）》均有著錄。

二

《散氏盤》所處的西周時期，以農業(yè)生產生活為基礎、以禮樂為內容的周文化盛行。周公在“分邦建國”的基礎上，“興正禮樂，度制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3］133系統(tǒng)建立了一整套禮樂制度，“民”被“禮”“樂”所化，人類進入到了一個文化的世界，一個有秩序的和諧共同體。周文化具有強烈的務實精神和秩序感，“所謂務實精神，也就是一種嚴謹?shù)睦硇跃瘢硇跃竦耐庠谛问绞侵刃?。秩序不僅體現(xiàn)在周而復始、節(jié)奏規(guī)律的生產生活當中，還可以體現(xiàn)于政治制度和結構當中，體現(xiàn)于社會道德及倫理規(guī)范當中，體現(xiàn)于觀念心理乃至于整個精神世界當中?！保?］176帶有強烈秩序性的禮樂文化使得青銅文化得到迅速發(fā)展，并取代了殷商時期巫文化，從而附著在青銅器上的金文也從甲骨文的附庸地位全面解脫出來構成書法發(fā)展的主流，作為禮器的青銅器也自然成為西周禮樂文化等級制度的象征，體現(xiàn)奴隸主階級意識的青銅器銘文書法也隨之走向繁榮。西周初期的銘文尚有殷商晚期銘文圖案化的傾向，肥筆還廣泛存在，結構不夠嚴謹，文字符號不固定。西周中期，出于文化的選擇和歷史的必然，反映金文書寫規(guī)律的“篆引”秩序凸現(xiàn)出來，裝飾性的肥筆逐漸消失，代之以線條化。西周中晚期以后銅器銘文的共同特點，即“銘文布局橫行豎行都非常整齊，字體也日趨線條化、方塊化，筆畫無波折，兩端平齊，成為普遍作風。如克器、頌器、虢季子白盤等都屬于這一路銘文的典范作品?！保?］35西周晚期，金文大篆完全成熟，進入古文字發(fā)展線條化、規(guī)范化的高峰階段，結構和章法上的嚴謹不言而喻，即使是筆法和線條，也出現(xiàn)模式化的唯美主義傾向，以端莊肅穆、雍容華麗的風格較為常見。《散氏盤銘》卻不滿足于“篆引”的正體規(guī)范，在簡率心理的驅使下，對剛剛成熟的“篆引”線條進行了書寫性簡化改造，傾斜隨意，結體不工，書寫多簡便率直之筆。這種簡化的“篆引”直接影響到作品的藝術風格，給人以新的審美享受。但更重要的是，《散氏盤銘》的書寫性簡化而產生的簡便率直之筆，被當時的秦國繼承下來，最終導致戰(zhàn)國秦文字隸變的發(fā)生。［4］191

具有“篆引”秩序的大篆書法也像禮樂文化一樣，只要求整體，而忽視個性。具有草體特征的《散氏盤銘》在擁有了個性光環(huán)的同時，應該說是最接近于當時社會大眾書寫原貌的。站在文字學角度，“篆引”秩序是實現(xiàn)規(guī)范正體不可缺少的；站在書法藝術角度，“篆引”秩序是在否定自然的個性，而個性卻是藝術發(fā)展最具活力的因素，很難抹殺，總要自覺不自覺地有所表現(xiàn)，一旦條件成熟，個性就會凸顯出來。

周朝初年伐紂征東夷以后，王朝的基礎穩(wěn)固了，成康時期曾是“刑措四十余年不用”的時期；但到了康王末年又因奴隸戰(zhàn)爭而常常用兵；昭王南征伐楚，死在漢水，穆王周行天下，把積累的大批財富消耗殆盡，恭王懿王以后，王朝衰落下來；孝王死后，懿王子夷王繼立，王朝更加衰弱。厲王時代是西周歷史上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厲王即位，正是“天降大喪于四國”的時候。厲王很想振作有為，在經濟方面曾有一番改革，重分土地?！渡⑹媳P銘》對“篆引”秩序的破壞，正是西周晚期社會文化背景的一面鏡子，其強烈的個性表現(xiàn)與厲王時期社會動蕩、宮廷作器比較放松有直接關系，這類作品能夠堂而皇之地擠進禮器之用，表明“王者之風”已經受到挑戰(zhàn)。

《散氏盤》出土于陜西鳳翔，表明兩國距周天子宗周（今西安）較遠，使得作器題銘自然與王室作器題銘雅正有別。［7］其題名舒放自如，突出一“散”字，形散而神不散。另有一些重復字出現(xiàn)了不規(guī)范的幾種異體寫法，也向我們透露出書寫者書寫技術尚沒有達到王室作器水平的消息，帶進來一些平時的書寫習慣，這種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

三

《散氏盤銘》自清代晚期出土以來，其銘文書法以其強烈的性格傾向，一直倍受藝林推重，不僅對清末以后的碑派書法曾產生過重大影響，而且在當代也具有重要的書法意義。

一是手寫感極強，與當時手寫體接近?！渡⑹媳P銘》所在的西周晚期，金文大篆已經完全成熟，并進入線條化、規(guī)范化的高峰階段，結構、章法極其嚴禁，線條也出現(xiàn)模式化的唯美傾向。而《散氏盤銘》一反常態(tài)，不顧“等長、等曲、等粗、等距”的常態(tài)要求，率性而為，在西周晚期整體風格規(guī)整的金文書法中別具一格，結構不求端莊勻齊，而是極盡開張變化，既有中原文化的樸質遒勁，又有楚文化的變異逸趣，屬于恣肆而放達的風格。可見，“篆引”特性只是西周時期社會書寫的理想模式，并不是當時人們的普遍書寫水平，真正能體現(xiàn)寫的感覺并與當時手寫體接近的作品是《散氏盤銘》。因此，對于西周金文書法的學習應該有兩條線索：一條是能夠體現(xiàn)禮樂秩序的具有“篆引”效應的工穩(wěn)一路，如《墻盤銘》《虢季子白盤銘》等；另一條則是具有當時民間手寫特征的放達一路，如《散氏盤銘》。后者更能接近當時的書寫原貌，因此也更加可貴。在當今的篆書創(chuàng)作中，以《散氏盤銘》為取法對象的眾多，這或許是時代風尚使然。不容忽視的是取法者多以《散氏盤銘》集聯(lián)為主，依樣畫葫蘆，不僅缺少對銘文的研究，也缺少對其審美取向的把握。因此，在《散氏盤銘》創(chuàng)作上卓有成就者稀矣。

二是線條因年代久遠、自然再造而形成的殘缺和古樸，并不代表作品的真實，對它的賞悅，主要來自后人的審美移情。《散氏盤銘》線條屈曲轉引不合法度，靈動震蕩，粗放不羈，厚重樸茂，開金文尚意書風之先河，強烈的波曲意識又增添了自然流動感。其線條在線形和線質上與小篆有著本質的區(qū)別，這種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行筆的方法和行筆的速度上。行筆快速而澀勁，有乍行又止、乍止還行的感覺，筆與紙有明顯摩擦，行筆之際，澀中有暢、暢中有澀。銘文線條樸質渾勁，粗壯扎實，“藏頭護尾，力在其中，下筆用力，肌膚之力，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這種自然生動的線條飽含著藝術的成分而被當代書法藝術所欣賞和接受，成為當代書法家重要的線條取向。在不同于青銅材質的宣紙上通過墨色的變化和用筆的技巧來營造那種沉雄肅穆的氛圍和由此帶來的金石氣息，將其暗含在斑駁的金屬表層下的生動的美感涌動展現(xiàn)在宣紙之上，進而表現(xiàn)出這種靜態(tài)的含蓄中的張力之美。

三是結構不夠整齊?！渡⑹媳P銘》一反常見長方形縱勢，而呈扁方形的橫勢，結體寬扁，與同時期的其他銘文有極大的不同，其以穩(wěn)健自然的線條從平正整齊中脫穎而出，創(chuàng)造了欹斜的外形，對結構繁復的字形、線條毫無限制，對結構簡單的字形、線條亦不作調節(jié)和伸展，一應自然，被譽為金文中的草書，造就了《散氏盤銘》字形上的極端變化，平穩(wěn)中隱寓著險絕，險絕中不忘平穩(wěn)，每個單字都有巨大的側勢，通篇卻和諧平穩(wěn)，達到了難得的動態(tài)平衡。這種變化也正是藝術的本質所要求的，只有變化才顯自然生動。因此，這種強烈的變化又被當今的藝術強化，直至極限。

四是字形的橫向發(fā)展以及不對稱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戰(zhàn)國時帶來了秦文字的“隸變”。西周成熟時期金文字列排布勻整嚴謹，橫豎規(guī)則有秩，多取縱勢，結字莊重，筆法精細，勻圓遒勁?！渡⑹媳P銘》的寫法很特別，與兩周所有金文都不同，它摒棄了歷來金文的縱勢而取向橫勢，寬扁結構，加上書寫結構的不對稱現(xiàn)象等書寫風格上的改變，帶來了筆畫本身的變化，也帶來了筆畫與筆畫之間連接的變化，最終被秦國繼承下來，成為新的藝術樣式誕生的一個誘因，最終導致戰(zhàn)國秦文字隸變的發(fā)生。

五是字勢下斜，重心下移，中軸擺動。當重心下移時，視覺感受是敦實和厚拙的?！渡⑹媳P銘》中的大多數(shù)重心偏下，書寫時上部正常書寫，下部線條縮短和聚攏，上下襯托，拙樸異常。在書寫的任何漢字上，都可以做出一條直線，其位置表示傾斜的方向，同時將這個字分成感覺上分量相等的兩個部分，我們把其稱作單字軸線。［7］93《散氏盤銘》橫線左高右低，左上角聳肩，字勢下斜，中心偏向右下，中軸擺動。中軸的移位和擺動，會造成正欹的變化。中軸的擺動和交錯，使節(jié)奏既跳動又通貫，既搖擺又流落。左高右低的字勢，增加了“古”的成分，被當代眾多書家所取法；而中軸擺動的自然風貌，又無時無刻不反映在當今書法的創(chuàng)作中，成為人們樂此不疲的抒情手段和章法布局的技巧。我們臨帖取法，不僅僅是要獲得具體的技巧，更重要的是，要通過技巧的表象，去窺視藝術更深層的東西。當代書家在臨習《散氏盤銘》的時候，應將中軸擺動作為訓練的重要內容之一，應該說，《散氏盤銘》是金文書法中軸擺動訓練的最佳范本。

六是字形大小變化大，通篇布局巧妙自然。宗白華先生強調：“我們要窺探中國書法里的章法、布白的美，探尋它的秘密，首先要從銅器銘文入手?！保?］300《散氏盤銘》每個字都不刻意追求疏密的變化，而是在筆畫與筆畫之間組成一種平衡、均勻的結構，所以筆畫多與筆畫少的字便自然有了大小之別，這就打破了經緯排列整齊的格局，而產生了一種錯落跳動的氣韻。豎成列而橫不成行的通篇布局，不僅應和了字形大小的懸殊變化，而且造就了通篇氣勢的連貫與和諧。這種行列布局一反西周晚期金文大篆在結構、體勢、線條等所有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成熟的規(guī)范和持重，而將文字的結構、線條與整篇布局統(tǒng)一起來加工處理，這正是歷代書法家所重視的技法和風格的關系。

四

對《散氏盤銘》的具體借鑒應該抓住其率意拙樸、奇肆豪邁、剛勁雄渾的風格特征。具體應從四個方面入手：一是關注線條，采用絞轉筆法，表現(xiàn)線條的蒼澀、剛勁和粗重的個性；二是關注氣息，采用墨色變化，以濃淡的對比，干濕并用，豐富線條形態(tài)，演繹剝蝕風化、蒼茫殘泐的“金石氣”；三是關注欹正，以中軸擺動為突破口，做到奇正相生，自然和諧；四是關注變化，包括字形的變化、大小的變化、疏密的變化等等，采用整張宣紙不疊格的方式書寫。只有不斷地到歷史長河中汲取營養(yǎng)，當代的書法創(chuàng)作才不會枯竭。其實，對于《散氏盤銘》的取法與借鑒，本身就是創(chuàng)造性的，因為我們生活在三千年后的今天。

［1］劉啟益.西周宣王時期銅器的再清理［J］.出土文獻研究（第五輯），1999.

［2］楊魯安.全國首屆碑帖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北京：文物出版社，2005.

［3］司馬遷.史記·周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叢文俊.中國書法史：先秦·秦代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

［5］何琳儀.戰(zhàn)國文字通論（訂補）［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

［6］陸和九.散盤真?zhèn)伪妫跩］.民國北京中國大學輯，國學叢編1931，1（3）.

［7］邱振中.書法的形態(tài)與闡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8］宗白華.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責任編輯：陸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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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成（1964-），男，黑龍江海倫人，渤海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從事書法篆刻創(chuàng)作與理論研究。

J292，K86.1

A

2095-0063（2013）05-0134-03

2013-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