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蘭瑟女性主義敘述視點研究

孫桂芝

（1．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250000；2．昌吉學院 中文系，新疆 昌吉831100）

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法國的結構主義敘事學為小說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模式和方法。其后經歷“從發(fā)現(xiàn)到創(chuàng)造，從一致性到復雜性，從詩學到政治學，這是對20世紀80年代敘事學理論轉折的簡要概括”［1］5的轉變，也正是在20世紀80年代部分美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學者嘗試利用結構主義敘事學關于敘事作品話語規(guī)律、形式技巧的研究模式、方法形成了美國女性主義敘事學文學批評（本文簡稱為女性主義敘事學）。

一、女性主義敘事學之敘述視點術語界定

蘇珊·蘭瑟代表作有《虛構的權威》和《敘事行為》，其中《虛構的權威》側重女性作者文本的具體分析，得到了申丹等學者的譯介；《敘事行為》主要圍繞敘述視點進行女性主義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性以及關系論的修正，以使敘述視點成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工具之一，目前尚未被翻譯和充分研究。但“近來的敘事學和女性主義的學術發(fā)展已經提高了地位，二者都應該被視作20世紀末明智的力量，女性主義敘事學是包括了對敘述視點進行開發(fā)的具有涵蓋性的術語?！保?］1敘述視點理論在蘇珊·蘭瑟乃至整個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體系構建中具有理論推導和論證支撐、鋪墊意義。

對蘇珊·蘭瑟關于敘述視點深入探析前，需要對學界關于“敘事視點”和“敘述視點”基本使用情況進行說明和界定。首先，視點（point of view），有時被稱為視角、視點或是觀點。熱奈特認為，“由于視角、視野和視點是過于專門的視覺術語，我將采用較為抽象的聚焦一詞”［3］129，雖肯定視點涉及語態(tài)，具有區(qū)分敘述者是否在劇情中出現(xiàn)的作用，卻主張放棄使用視點或視角，以聚焦和焦點代替之；蘇珊·蘭瑟以不同的詞匯對觀點（perspective）、視點和視角（angle of vision）進行分類確認?！坝^點（perspective）可能變成一個超級綜合的關于各種聲音和觀點們的——視點們的綜合體——在講述中被編碼”［4］14，關于視點和視角則是“把視點概念限制到一個技術的‘視角’，……忽視極重要的但更難以理解的常處于移動中的距離、語調及態(tài)度元素”［4］14，對蘭瑟而言，觀點范疇過于綜合，是各類視點的結合體；視角卻又僅局限于純技術層面，視點則更能恰當表明敘事技術及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結合；同時蘭瑟特意用三個不同詞匯對這一易混淆術語進行界定，更表明出《敘事行為》一書中應以視點進行翻譯。關于敘事和敘述之分，熱奈特曾進行解釋，“建議把‘所指’或敘述內容稱作故事，把‘能指’，陳述，話語或敘述文本稱作本義的敘事，把生產性敘述行為，以及推而廣之，把該行為所處的或真或假的總情境稱作敘述?！保?］7，即敘事是指講述構成故事的事件的口頭或書面話語，涉及句法和語義；而敘述則是與話語相關的或真或假行為，表示講述行為，指“敘事時的情境”，即敘事僅就文本自身詞法、句法乃至表層話語結構或獨立于作者、讀者的文本進行研究；敘述則需要對講述過程的真假態(tài)度結合語境進行分析?！芭灾髁x理論的框架既不割裂文本的形式主義方式與‘非文學’的語境，又不脫離性別和文化來看待解釋、閱讀以及性別問題?！保?］4女性主義敘事學研究始終堅持其社會性別政治立場，對文本形式、結構分析也始終是在社會歷史語境的前提下展開，關注性別差異結構的社會歷史效果，蘭瑟對文本視點研究稱為敘述視點研究較合適。

二、蘇珊·蘭瑟女性主義敘述視點策略分析

（一）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性——蘇珊·蘭瑟敘述視點修正策略之一

熱奈特認為敘事指“用語言尤其是書面語言表現(xiàn)一件或一系列真實或虛構的事件”［6］279，茨維坦·托多洛夫說“形式學派不把敘事當作故事，只把敘事當作話語”［6］75。結構主義敘事學不管敘述的內容，只管如何敘述，傾向于把敘述者放在一個客觀的位置，抹殺視點所包含的人對所觀看事情的態(tài)度，這與他們追求科學性相關。蘭瑟指責過去“敘述者的社會性別、說話者的權威基礎，敘述者的人格及其價值，作者的環(huán)境、信仰與文本敘述結構之間的關系——對大多數(shù)當代視點理論是邊緣的”［4］5。在《敘述視點》中蘭瑟從對敘述視點與社會和性別政治的強調出發(fā)，開始對敘述視點理論進行改造，“在《敘事行為》中蘭瑟提出異議，作為女性主義者和形式主義者，她要求技巧必須與意識形態(tài)一起被理解”［7］87。她強調視點理論需要走出其狹隘的技術限制，也就是敘述視點，必須囊括創(chuàng)作者社會性別、敘述者社會性別，強調對敘述者聲音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心理環(huán)境的分析，強調敘述者如何利用技術達到其敘事，蘭瑟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一大長處就在于將“為什么”和“怎么樣”兩大問題結合起來，既探討作者為何在特定歷史語境中選擇特定敘述模式，又探討作者在文本中怎樣利用選定模式達到特定意識形態(tài)表達。雖然“女性主義批評家使現(xiàn)存的批評方法政治化”［8］16，但蘭瑟并非不追求科學性，她只是強調敘述視點的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意義應該被納入視野。在其后，在利用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進行文本分析的著作《虛構的權威》中，蘭瑟借助敘述視點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豐富內涵對18世紀中葉至20世紀中葉活躍于西方文壇的女性作者文本進行分析，挖掘女性作者“怎么樣”又“為什么”通過采用某些間接、迂回的寫作策略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建構自己的話語權威，論證處于西方男性中心主義主導的社會權力壓制對女性作者在建構各自話語權威時敘述視點選擇的決定性，用具體文本分析證明了“發(fā)話者的身份通常先于文本運作并被社會傳統(tǒng)和角色在一個給定的文化的社團決定”［4］86，體現(xiàn)出以經過女性主要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修正后的敘述視點，分析社會歷史以及性別政治語境下文學創(chuàng)作“怎么樣”和“為什么”的思路，《敘事行為》中敘述視點理論在實質上決定了女性主義敘事學領域的進一步實踐延伸的方向。

（二）關系論——蘇珊·蘭瑟敘述視點修正策略之二

結構主義敘事學從結構主義發(fā)展而來，宗旨是將敘事研究系統(tǒng)化和“科學”化，習慣于把視點限制于單一而表層化地對敘述者與敘述事件之間關系的討論。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已有許多學者認識到僅談論敘述者卻從不涉及話語符號發(fā)送者與接受者之間關系是有理論缺陷的。布斯提出以“隱含的敘述者”去描述那由讀者與文本相遇，并對文本進行評價的過程中所創(chuàng)造的寫作者。格林特提出聲音（誰說）和視覺（誰看）的細化分析，聲音針對敘述者與故事、與敘述時間及敘述層次展開，但無論是隱含敘述者還是聲音與視覺的細化分析，都還是局限于文本自身話語、結構的分析，過分強調信息交流過程中信息的發(fā)送者及其技巧選擇，無視文本只是一個處于社會交流活動語境中的交流元素，從而未能使文學敘述者、隱含敘述者與總的情境（社會歷史、意識形態(tài)、審美規(guī)范尤其是敘述接受者、隱含接受者、讀者等）建立聯(lián)系，淡化甚至抹殺信息傳遞的語境、信息接受者所處的社會歷史形態(tài)及性別差異形成的心理意識形態(tài)?！芭畽嘀髁x批評家也同樣尋求著文學理論的重新界定，以使其能夠提供有關性別差異及其文學影響的整體概說，從而使理論對男女讀者、作者之間的性別與文化上的差異作出反應”［9］3。蘭瑟堅持視點應該在本質上被視為一個關系，在《敘事行為》第一章介紹了敘事學中關于視點研究的三個要素：身份、交往、立場。指出敘述視點研究必須注意三重關系，包括“敘述者和言語行為之間的關系”，“敘述者與演說內容或信息或被敘述的世界之間的關系”，“敘述者和聽眾之間的關系”［2］9，前二者主要是從敘述者與敘述視點及敘述語境出發(fā)，第三重則體現(xiàn)了敘述交流的關系，均有利于促使敘述視點研究突破純形式的、一元的文本分析邏輯。

首先，關于敘述者與敘述視點以及敘述語境、社會規(guī)約關系的構建，蘭瑟認為社會權力這一綜合歷史語境對創(chuàng)作者尤其是女性創(chuàng)作者敘述視點選擇具有規(guī)約作用?！耙朁c本質地是一個關系而不是一個有形的、確定的實體”［2］13。敘述視點位于社會地位和文學實踐的交界處，體現(xiàn)著社會及經濟常規(guī)、文學存在狀況，其決定因素絕不是某種本質屬性或孤立的美學原則。蘭瑟以創(chuàng)作者敘述視點與當時社會流行的權威聲音關系的貼合與分離切入，對19世紀英國女作家艾略特及奧斯丁在文壇由遭冷遇到備受認可的變化進行比較，指出艾略特后期以隱遁敘述者的方式縮小敘事權威范圍的方式創(chuàng)作，《弗洛斯河上的磨坊》逐步得到認可是因為她放棄外在的具有介入性質的結論式話語；奧斯丁首部小說《諾桑覺寺》過多體現(xiàn)作者型敘述者（也就是過多表達了主觀意志，沒有克制自己的女性自然力量）被出版社拒絕，后來《理智與情感》由于“超越‘來自作者的干預’”［10］69得到布斯盛贊。這樣的地位變化源自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占據(jù)文學領域主導地位，女性作家一方面被迫用男性名字為筆名來獲得出版的可能性，同時還被警戒要盡量消除女性性別的自然力量而不要“亂用女性性別”。也就是女性作者如果企圖發(fā)出自己敘述聲音、表達自己的視點就是對男性領域的越界，“敘述聲音應是強有力的集體性聲音……這一敘述聲音可能支撐了男性作者的身份，為女性作家被擠出‘嚴肅’小說家之列提供了合法依據(jù)。”［10］102蘭瑟將同時代女性作家創(chuàng)作放在由社會權利關系、意識形態(tài)、作家經歷、讀者群體、文學規(guī)約等共同搭建的歷史語境中比較研究，從她們各自創(chuàng)作時敘述聲音和敘述視點的選擇形成導致的社會接受差異性入手，明確了社會成規(guī)本身身處社會權力關系之中并由之生產出來，作者、敘述者乃至文本的意義無不受這種權力關系的規(guī)約，性別隸屬于社會權力關系規(guī)約，敘述視點就是由這種種關系搭建而成并同時被制約。

其次，也更重要的是，蘭瑟不僅意識到敘述視點中創(chuàng)作者、敘述者與社會權力并舉的問題，還強調了就閱讀批評或理論建構而言，敘事接受者、讀者同樣處于由敘述視點搭建的關系網(wǎng)中，研究敘述者的問題也可應用于敘述接受者的描繪。修辭性敘事學代表人物費倫認為文類之間的主要差別在于讀者的判斷，“我所提倡的方法把重點從作為控制者的作者轉向了在作者代理、文本現(xiàn)象和讀者反應中間循環(huán)往復的關系”［11］前言24，費倫的思想得到蘭瑟的認可及借鑒。從敘述視點關系論出發(fā)，蘭瑟認為敘述接受者可以通過一根軸線分為兩對組合：零度敘述接受者、消極敘述接受者共在軸線一端為一個組合，個別化敘事接受者、積極敘述接受者在軸線另一端為一個相對應的組合，對這兩組組合、四種類型的敘述接受者的區(qū)分依據(jù)敘述接受者在文本中能提供何種文本視點的描述確定，“任何從零度的改變——任何文本敘述接受者特定的人物或行動功能——提供重要的描述文本視點的信息”［4］180。一方面，蘭瑟依據(jù)敘述接受者與敘述視點之間親疏關系對從消極敘述接受者到積極敘述接受者之間差異進行鑒別，認為消極敘事接受者與積極敘述接受者在價值、立場、思想、倫理等層面差異性本身已經傳遞出各種敘述視點信息。成功的讀者通過這些敘述視點信息可以獲知作者在價值領域中的位置，而且蘭瑟指出讀者對敘述接受者的融合與疏離差異反饋最后也將導向作者，任何文本信息的發(fā)送與接受判斷都無法擺脫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所以對蘭瑟而言，任何恰當?shù)睦碚摶蚴俏谋九u都必須考慮敘事接受者、讀者、批評者如同敘述者、作者一樣始終與總的情境以及敘述視點息息相關?！白鳛橐粋€正確的閱讀，可能它最后必要選擇一個人的位置，及我們所能期待的是弄清楚他（或她）是站在什么位置寫這所有批評?！保?］5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結構歷史語境中，結構主義敘事學傾向于隱藏它自己意識傾向，并使之表現(xiàn)得具有必然性，但純粹文本結構分析必然使女性受眾的判斷或選擇被湮沒，甚至使湮沒也呈現(xiàn)出必然性。結構主義敘事學實質仍然是利用表層的技術客觀性來使其判斷的主觀性得以隱秘輸送。女性主義敘事學對敘述視點的分析要求對敘述者與總的情境、對敘述視點與敘述接受者的關系、對處于敘述視點關系網(wǎng)絡中的作者、讀者等各種關系從社會性別政治層面進行觀照。就是在這樣的政治文化語境中蘭瑟將敘事學的敘述視點理論應用于自己的批評實踐，從而讓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和敘事學取得了雙贏的效果。

三、蘭瑟女性主義敘事學敘述視點理論的價值

“蘇珊·蘭瑟所做的最重要的是分析并拓展我們對始終相互依存的詩學和修辭學的理解，她使之實現(xiàn)了對文學批學形式以及對文學歷史的社會學和美學的相同觀照”［12］233。嚴格來講，女性主義敘事學是女性主義文評借用敘事學的技術模式為己服務的產物，終極目的不是如敘事學一樣致力于建構具有普適性的形式結構，而是揭示文本中性別歧視的事實進而抗拒乃至顛覆父權話語體系［13］。蘭瑟在《敘事行為》中以寬容而富于借鑒的學術精神使敘述視點理論，具有修辭敘事學的風格，又始終堅持女性主義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立場，借助結構主義敘事學文學批評系列術語敘述視點，以性別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及關系論為基點既借助其他領域新的分析模式和工具，使具體文學批評從關注形式結構轉為關注形式結構與意識形態(tài)的關聯(lián)，從作品本身轉向了讀者的闡釋過程；關注社會歷史語境如何影響乃至決定敘事結構尤其是敘述視點，“開創(chuàng)一個似乎相互分離的研究的融合，企圖達到一個女性主義和詩學分析的綜合”［4］10。這本書確實開啟了一個處于變動并去改變成規(guī)的時刻，從根植于男性中心主義的敘事學傳統(tǒng)向一個新的范式出發(fā)，“在互相滲透的年代里，單一的敘述學實際上已經分支為多種敘述學；結構主義關于故事的理論構建發(fā)展成為敘事分析中的多重模式”［14］1。

總之，作為20世紀80年代的結構主義敘事學和女性主義文學批評交集的女性主義敘事學不僅為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窗口，也同樣給敘事學未來發(fā)展以新的理論思維和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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