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祖華
(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煙臺264025)
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是晚清以來不同世代的知識分子的共同意愿,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復興之“中國夢”的重要內涵。晚清知識分子對實現(xiàn)傳統(tǒng)王朝國家到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轉型,進行過大量的思考、設計與探索①參見俞祖華:《晚清知識分子現(xiàn)代國家觀念的生成》,《河北學刊》,2013年第1期。。民國創(chuàng)立以后,如何在帝國崩潰的廢墟上建設現(xiàn)代國家,更成為民國知識分子所普遍關心、念念在茲的重要問題。胡適曾斷言:今日的真問題“乃是怎樣建設一個統(tǒng)一的、治安的、普遍繁榮的中華國家的問題”②胡適:《中國政治出路的討論》,《胡適全集》(第2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03頁。。張君勱也曾提及“中國的唯一問題是:如何把中國變成現(xiàn)代國家”。但正如晚清時期在建設現(xiàn)代國家問題上存在著以革命求共和、以改良求君憲的不同,存在著君主立憲、民主立憲、共和立憲的分歧一樣,民國知識分子圍繞著“建什么國”與“如何建國”也進行過不同的思考與設計。這里以胡適、陳獨秀與梁漱溟三位五四時期亮相登場的知識領袖為重點,對自由主義、社會主義與新儒學三大知識群體的國家觀念、建國思想做些比較分析。
以民族主義建設現(xiàn)代國家,是胡適、陳獨秀與梁漱溟三位知識領袖的政治共識,是民國時期自由主義、社會主義與新儒學三大知識群體的“共同觀念”。
民族主義的建構與現(xiàn)代國家的建設是互為促進的。一方面,民族主義的產生與發(fā)展得益于現(xiàn)代國家的建立,民族主義與現(xiàn)代國家都起源于近代歐洲,換句話說,現(xiàn)代國家的形成是民族主義產生的前提。另一方面,在民族主義產生并向其他地區(qū)擴展后,民族主義又成為殖民地半殖民人民爭取國家獨立、爭取民族解放的一面旗幟,成為推動現(xiàn)代國家創(chuàng)建的一種意識形態(tài)、政治框架與動員手段。時至今日,固當認知民族主義是一把雙刃劍,但仍應思考如何引導其向健康、理性的方向發(fā)展,使之發(fā)揮集聚正能量的正面作用。
民族主義在被引入中國之初,就被作為一種創(chuàng)建現(xiàn)代國家的政治共同體意識,成為現(xiàn)代國家建設的合法性來源。20世紀初年,“民族建國主義”與“民族主義”幾乎同步建構、同時流行,“建國”成為民族主義的最核心理念與最重要目標。清末的“民族建國主義”有兩種類型:其一是建立單一民族國家思想。其二是建立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中華民族國家。中華民國的創(chuàng)立與“五族共和”作為重要建國思想的確立,標志著建立多民族的中華國家的政治理念與政治實踐最終取代了建立單一漢民族國家的構想。
民國初期,一些政治領袖與知識精英一度對國家建設抱有樂觀的期待,如孫中山就曾認為民國成立后民族主義、民權主義目的已達,“惟有民生主義尚未著手”,中間有六七年時間未再談及民族主義。但無情的現(xiàn)實使有識之士們很快認識到,剛剛成立的民國還只是一個空架子,建設現(xiàn)代國家包括爭取民族獨立的任務還任重而道遠。而要建設現(xiàn)代國家,似乎還沒有比民族主義更能積聚能量、集聚國人、激發(fā)血性、激發(fā)愛國熱情的政治旗幟。胡適、陳獨秀與梁漱溟雖分屬不同的政治文化思潮,但都認同民族主義在國家建設中的重要作用,因此,他們共同擎起了建設民族國家的大旗。
胡適在政治上對“反對帝國主義”的提法持保留態(tài)度,在文化上提倡“充分西化”甚至被說成是“全盤西化”的倡導者,所以,“一般人心目中的胡適形象(the image of Hu Shi)與民族主義之間總有距離”①羅志田:《胡適世界主義中的民族主義關懷》,《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1期。。胡適接受了主張個人權利的現(xiàn)代自由主義,他在懷抱世界主義理想的同時一直持守著民族主義的立場,一直沒有放棄建設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努力。1913年4月,他在日記中談到“國家與世界”的關系:“吾今年正月曾演說吾之世界觀念,以為今日之世界主義,非復如古代Cynics and Stoics(——犬儒與禁欲派)哲學家所持之說。彼等不特知有世界而不知有國家,甚至深惡國家之說。其所期望在于為世界之人(a citizen of the world),而不認為某國之人。今人所持之世界主義則大異于是。今日稍有知識之人莫不知愛其國。故吾之世界觀念之界說曰:‘世界主義者,愛國主義而柔之以人道主義者也。’頃讀鄧耐生(Tennyson)詩至‘Hands All Round’篇有句云:That man’s the best cosmopolite/Who loves his native country best(彼愛其祖國最摯者,乃真世界公民也)。深喜其言與吾暗合。故識之。”②胡適:《留學日記》卷三,《胡適全集》(第27卷),第239-240頁。胡適對民國時期侵略中國的主要國家日本表達過鮮明的民族主義思想。1915年“二十一條”簽訂前,胡適曾指出:“日本企圖控制全國,其結局必然是引火燒身;我們希望日本能有有識之士政治家看到這一點?!雹酆m:《留學日記》卷九,《胡適全集》(第28卷),第70頁。他支持“抵制日貨”,對“二十一條”表示“痛心切恥”。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胡適一再表達了堅決維護國家領土主權完整的立場。他在《論對日外交方針》一文中指出:“交涉的目標要在取消偽滿洲國,恢復領土及行政主權的完整。”④胡適:《論對日外交方針》,《胡適全集》(第21卷),第477頁。他在《我們可以等候五十年》一文中指出:“我們此時對自己,對世界,都不能不堅持那道德上的‘不承認主義’,就是決不承認侵略者在中國領土內用暴力造成的任何局面,條約,或協(xié)定。”⑤胡適:《我們可以等候五十年》,《胡適全集》(第21卷),第609頁。
胡適曾說過:“民族主義有三個方面,最淺的是排外;其次是擁護本國固有的文化;最高又最艱難的是努力建設一個民族的國家。因為最后一步是艱難的,所以一切民族主義運動往往最容易先走上前面的兩步?!雹藓m:《個人自由與社會進步——再談五四》,《獨立評論》,1935年5月12日150號。對民族主義“最淺的”“排外”這一層面,胡適不以為然,他在1914年5月15日、7月26日的日記中,批評了“但論國界,不辯是非”的狹隘民族主義,表示自己即使身為中國人,也不會覺得“拳匪”是對的,他說:“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然是非之心能勝愛國之心否,則另是一問題。吾國與外國開釁以來,大小若干戰(zhàn)矣,吾每讀史至鴉片之役,英法之役之類,恒謂中國直也;至庚子之役,則吾終不謂拳匪直也?!雹吆m:《留學日記》卷五,《胡適全集》(第27卷),第418頁。對民族主義“擁護本國固有的文化”的層面,胡適雖力主西化、力主反傳統(tǒng),卻也不反對保存國粹的文化民族主義,正是他在1919年底發(fā)表的《新思潮的意義》一文中首倡“整理國故”的主張,呼吁對國學進行重新評估,區(qū)分“國渣”與“國粹”。胡適認為“建設一個民族的國家”是民族主義最艱難的一步,也是體現(xiàn)民族主義理性、開放的層面。他強調:“中國的現(xiàn)代化只是怎樣建設一個站得住的中國,使她在這個現(xiàn)代世界里可以占一個安全、平等的地位。”“大家應該用全副心思才力來想想我們當前的問題,就是怎樣建立起一個可以生存于世間的國家的問題?!雹俸m:《建國問題引論》,《胡適全集》(第21卷),第669、671-672頁。他指出,當時中國國家建設的現(xiàn)狀很不如人意,日本齋藤首相發(fā)表談話極端侮辱中國,說中國根本不是一個現(xiàn)代國家,汪精衛(wèi)很感慨地說中國還有軍閥混戰(zhàn),不能稱做統(tǒng)一的國家,“仇人說我們不是現(xiàn)代國家,我們自己的政治領袖也說我們不是統(tǒng)一的國家。實在,我們七八十年來的努力,失敗在一點上,即是沒有達到建設一個現(xiàn)代國家的目的”②胡適:《中國問題的一個診斷》,《胡適全集》(第21卷),第527-528頁。。他覺得,要推進現(xiàn)代國家建設,還是要依靠民族主義,要通過制度、文化等“促進國民對于國家民族的感覺”。他認為,“照廣義的說法,中國不能不說是早已形成的民族國家,……在民族的自覺上,在語言文字的統(tǒng)一上,在歷史文化的統(tǒng)一上,在政治制度(包括考試,任官,法律,等等)的統(tǒng)一和持續(xù)上,——在這些條件上,中國這兩千年都夠得上一個民族的國家”?!拔覀儸F(xiàn)在感覺欠缺的,只是這個中國民族國家還夠不上近代民族國家的鞏固性與統(tǒng)一性。”“我們今日要談的‘建國’,不單是要建設一個民族的國家。中國自從兩漢以來,已可算是一個民族國家了。我們所謂的‘建國’,只是要使這個中國民族國家在現(xiàn)代世界里站得住腳”③胡適:《建國與專制》,《胡適全集》(第21卷),第690-693頁。。
陳獨秀對國家民族問題、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設問題的思考要早于胡適,其國家建設思想與民族主義、愛國主義始終密不可分。他在1903年發(fā)表的《安徽愛國會的講演》中對主權喪失表達了強烈的不滿,開始涉及到主權問題。他在1904年發(fā)表于《安徽俗話報》的《說國家》一文中,宣傳了土地、主權、人民是組成國家的三個要素的思想,宣傳了民族主義的國家觀念。他自稱“我生長到二十多歲,才知道有個國家,才知道國家乃是全國人的大家,才知道人人有應當盡力于這大家的大義”。受晚清“排滿”思潮影響,這個時候陳獨秀所主張建立的民族國家是單一民族國家,他認為組成一個國家的人民應該是同種類、同歷史、同風俗、同語言的民族,強調“斷斷沒有好幾種民族,夾七夾八的住在一國,可以相安的道理”④陳獨秀:《說國家》,《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39頁。。他在稍后發(fā)表的《亡國篇》、《瓜分中國》等文中,指出了當時中國面臨“亡國”危險的三種因素:一是帝國主義把中國“當作切瓜一般,你一塊、我一塊”;官僚只想著弄文錢回家去闊氣,根本不想“國家怎樣才能夠興旺”;三是國民“只知道有家不知道有國”。
與胡適在《留學日記》中批評“但論國界,不辨是非”的狹隘民族主義幾乎同時,陳獨秀1914年在《甲寅》上發(fā)表了《愛國心與自覺心》,在國家與個人的關系上,凸顯了個人自由、個人權利,指出:“近世歐美人之視國家也,為國人共謀安寧幸福之團體。人民權利,載在憲章,犬馬民眾,以奉一人,雖有健者,莫敢出此?!薄叭嗣窈喂时亟ㄔO國家?其目的在保障權利,共謀幸福,斯為成立國家之精神?!彼踔撂岢鋈绻麌摇巴鉄o以御侮,內無以保民”,“其國也存之無所榮,亡之無所惜”⑤陳獨秀:《愛國心與自覺心》,《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第67-68頁。。該文體現(xiàn)了從清末到民初陳獨秀國家觀念從國家至上到國民本位的轉向,有些言詞失之偏激,但反映了他對建設現(xiàn)代國家之急迫性的認知,其國家觀念中的民族主義根基前后并無任何搖動。
陳獨秀1916年10月1日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我之愛國主義》,從建設現(xiàn)代國家的角度對愛國主義作出了新的詮釋。他認為古往今來被謳歌的“為國捐軀”乃“一時的而非持續(xù)的,乃治標的而非治本的”。他指出“中國之危,固以迫于獨夫與強敵,而所以迫于獨夫強敵者,乃民族之公德私德之墮落有以召之耳”,“今其國之危亡也,亡之者雖將為強敵,為獨夫,而所以使之亡者,乃其國民之行為與性質”,因此,“持續(xù)的治本的愛國主義”是要提升“民族之公德私德”,是要改善“國民之行為與性質”,是要造就具備現(xiàn)代政治覺悟與倫理覺悟的現(xiàn)代國民?!肮饰抑異蹏髁x,不在為國捐軀,而在篤行自好之士,為國家惜名譽,為國家弭亂源,為國家增實力”⑥陳獨秀:《我之愛國主義》,《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第131-132頁。。他又具體提出要建設勤、儉、廉、潔、誠、信等現(xiàn)代愛國主義之“六德”。如果說《愛國心與自覺心》重在倡導國民的個人幸福、自由權利,《我之愛國主義》則重在倡導國民的道德意識、公民責任??梢?,陳獨秀所提倡的民族意識、愛國思想是兼顧了權利與責任、兼顧了個人本位與民族關懷的理性民族主義。
此后,陳獨秀的民族國家觀念一度受到世界主義、自由主義與階級觀念的激烈沖撞。如1918年8月,他在《新青年》第五卷第三號上發(fā)表《偶像破壞論》,把“國家”列入需要“破壞”的偶像之列。但列寧的聯(lián)合世界被壓迫階級和被壓迫民族反對帝國主義的思想,很快為陳獨秀所接受并成為其思想的主流。他強調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維護國家的領土主權、政治主權、經濟主權和文化主權,是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第一要務。在他的領導下,1922年7月中共二大制定了民主革命綱領,內容包括反對封建軍閥,也包括“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統(tǒng)一”。從反對帝國主義侵略的視角出發(fā),他對義和團運動的評價與以前相比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1924年9月3日《向導》刊出其《我們對義和團兩個錯誤的觀念》一文,稱義和團是“中國民族革命史上悲壯的序幕”,“其重要不減于辛亥革命”。他與胡適圍繞“帝國主義”還展開了激烈的爭論。據上海亞東圖書館的汪原放回憶:“一天下午,仲翁來了,和適之兄大談。我和大哥也在聽。談著,談著,仲翁道:‘適之,你連帝國主義都不承認嗎?’適之兄生氣了,說:‘仲甫,哪有帝國主義!哪有帝國主義!’拿起司的克來,在地板上連連的篤了幾下,說:‘仲甫,你坐罷,我要出去有事哩?!幻嬷还芟聵浅鋈チ??!雹賲⒁娚劢?《胡適與陳獨秀關于帝國主義的爭論》,《炎黃春秋》,2008年第1期。可見,在接受馬克思主義階級觀后,民族主義依然是陳獨秀建國論的思想基礎。
一直到晚年,陳獨秀強調“建立近代國家之主要的基本運動,即民族的國家獨立與統(tǒng)一”,指出建設獨立、統(tǒng)一的民族國家具有重要意義,“因為非脫離國外非民主的壓迫和國內的分裂,一切經濟政治都不能自由發(fā)展”②張永通,劉傳學:《后期陳獨秀及其文章選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27頁。。針對當時的中日戰(zhàn)爭,陳獨秀指出,日本帝國主義者發(fā)動戰(zhàn)爭是“企圖以工業(yè)的日本統(tǒng)治農業(yè)的中國,只有用戰(zhàn)爭來打破中國建立資本主義新國家之野心”③張永通,劉傳學:《后期陳獨秀及其文章選編》,第160頁。。對于中方而言,當以救國為建國,“戰(zhàn)爭之歷史意義,乃是脫離帝國主義之壓迫與束縛,以完成中國獨立與統(tǒng)一,由半殖民地的工業(yè)進到民族工業(yè),使中國的政治經濟獲得不斷的自由發(fā)展之機會”④張永通,劉傳學:《后期陳獨秀及其文章選編》,第38頁。。
作為現(xiàn)代中國保守主義思潮的開啟人物梁漱溟一直都很關注民族國家建設問題。他自稱關心的問題只有兩個,一個是人生問題,一個是中國問題。中國問題即建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正如他在《自述》里稱:中國自推翻帝制多少年來,紛爭擾攘,外無以應付國際環(huán)境,內無以進行一切建設,天天在走下坡路,苦莫苦于此。他大談東西文化,致力鄉(xiāng)村建設,目標在于“認識老中國,建設新中國”。他對自己在中國國家建設問題上的作用頗為自負,曾稱:“今天的中國,西學有人提倡,佛學有人提倡,只有談孔子,羞澀不能出口,也是一樣無從為人曉得??鬃又嫒舴俏页鲱^倡導,可有那個出頭?”⑤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梁漱溟全集》(第1卷),第544頁。又說:“今后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歷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事,萬不會有的事?!雹蘖菏?《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梁漱溟全集》(第7卷),第330頁。
在建國問題上,梁漱溟不贊成胡適等自由主義者所主張的歐美憲政民主的建國之路,在他看來:“我們一向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大錯誤,就在想要中國亦成功一個‘近代國家’,很像樣的站立在現(xiàn)在的世界上”⑦梁漱溟:《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的覺悟》,《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108頁。;也不贊成陳獨秀等激進主義者所主張的黨治建國、階級斗爭建國之路。為此,他在1930年代初寫了《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我們政治上的第一個不通的路——歐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我們政治上的第二個不通的路——俄國共產黨發(fā)明的路》等文,收入于《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一書。梁漱溟強調民族救亡與國家建設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他在1938年1月5日第一次到延安和毛澤東談話的兩個主要問題,就是“對外如何求得民族解放”與“對內如何完成社會改造——亦即如何建國”。梁漱溟的“民族自救”思想有著濃厚的傳統(tǒng)色彩、鮮明的中國特色,且側重于從文化層面去表達民族主義的關懷。他認為中國連年軍閥混戰(zhàn),國家不成其為國家,根源在于文化失調,因此,必須從文化入手尋求民族國家的出路。他在《由鄉(xiāng)村建設以復興民族案》一文中指出:“近百年來,中華民族之不振,是文化上之失敗。文化上之失敗,由于不能適應世界大交通后之新環(huán)境。五六十年來,時時變化,以求適應,但無積極成功,只是本身文化之崩潰。民族復興,有待于文化之重新建造。所以民族復興問題即文化重新建造問題。”①梁漱溟:《由鄉(xiāng)村建設以復興民族案》,《鄉(xiāng)村建設論文集》,鄉(xiāng)村書店,1938年版,第52-53頁。
胡適、陳獨秀與梁漱溟都關注民族國家的前途、都主張以民族主義建國。雖同為民族建國的主張,但三人思考的側重點還是有所不同的,陳獨秀所著重的是反對帝國主義以實現(xiàn)民族獨立的政治民族主義,胡適與梁漱溟主張從思想文化上思考民族國家的未來前景,思考救國建國的問題,只是胡適所強調的是民族反省,是引入西方文化,是國民性弱點的檢討;梁漱溟所強調的是民族文化自信,是提倡復興傳統(tǒng)文化,是民族精神的提振。
胡適、陳獨秀和梁漱溟早年都曾向往西方憲政,向往西方現(xiàn)代國家制度,但胡適一直堅持以實現(xiàn)憲政為國家建設的目標,而陳獨秀從提倡西式民主到主張無產階級專政、再到晚年有所回歸,對憲政民主經歷了從向往到否定、再到重新肯定的復雜變化;梁漱溟并不反對一般意義上的憲政,但反對無視中國社會的特殊性而照搬“歐美式憲政”,別出心裁設計了“非憲政化的民主制”。
民國成立以來,以胡適為代表的中國自由主義者一直致力于建立憲政民主制度。胡適在1910年代留學美國康奈爾大學期間,就對西方政治產生了他自己所說的“不感興趣的興趣”,他曾花很大功夫觀察、研究美國政治運作模式,如曾留心觀察1916年舉行的美國大選。1920年8月1日,胡適、蔣夢麟、李大釗、陶孟和、王文伯、張慰慈、高一涵等七位知識界人士聯(lián)名在《晨報》發(fā)表了《爭自由的宣言》,成為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第一份公開主張憲政的政治宣言,宣言強調下列四種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結社自由、書信秘密自由,不得在憲法外更設立限定的法律。1921年5月14日,《努力》周報發(fā)表由胡適起草、蔡元培等16人聯(lián)署的《我們的政治主張》,亮出了“好政府主義”旗幟,對政治改革提出的基本要求之一是“我們要求一個‘憲政的政府’,因為這是使政治上軌道的第一步”。1929年,他在《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一文指出:“中國今日之當行憲政,猶幼童之當入塾讀書也”,“民國十幾年的政治失敗,不是驟行憲政之過,乃是始終不曾實行憲政之過”②胡適:《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胡適全集》(第21卷),第435頁。。到了30年代,胡適在《獨立評論》上發(fā)表多篇時評,抨擊國民黨的“訓政”,大力倡導與推動憲政。他在1932年《獨立評論》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憲政問題》一文,寫道:“我們不信‘憲政能救中國’,但我們深信憲政是引中國政治上軌道的一個較好的辦法。憲政論無甚玄秘,只是政治必須依據法律,和政府對于人民應負責任,兩個原則而已?!彼€強調:“我們要明白憲政和議會政治都只是政治制度的一種方式,不是資產階級所能專有,也不是專為資本主義而設的,……我們不因為汽車是資本主義的產物而就不用汽車,也不應該用‘議會政治是資本主義的產物’一類的話來抹殺議會政治?!雹酆m:《憲政問題》,《胡適全集》(第21卷),第465-466頁。1937年1月3日,他在天津《大公報》上發(fā)表了《新年的幾個期望》,提出了“今年必須做到憲政的實行”、“期望蔣介石先生努力做一個‘憲政中國’的領袖”、收復國土等三個要求④胡適:《新年的幾個期望》,《胡適全集》(第22卷),第526-527頁。。
胡適在《我們走那條路》一文中圍繞“我們要一個怎樣的社會國家”進行了討論,提出毀滅貧窮、疾病、愚昧、貪污、擾亂等“五鬼”,同時“建立我們的新國家”,“建立一個治安普遍繁榮的,文明的,現(xiàn)代的統(tǒng)一國家”。展開來說,“‘治安的’包括良好的法律制度,長期的和平,最低限度的衛(wèi)生行政?!毡榉睒s的’包括安定的生活,發(fā)達的工商業(yè),便利安全的交通,公道的經濟制度,公共的救濟事業(yè)?!拿鞯摹ㄆ毡榈牧x務教育,健全的中等教育,高深的大學教育,以及文化各方面的提高與普及?!F(xiàn)代的’總括一切適應現(xiàn)代環(huán)境需要的政治制度,司法制度,經濟制度,衛(wèi)生行政,學術研究,文化設備等等”⑤胡適:《我們走那條路》,《胡適全集》(第4卷),第462頁。。
與胡適對憲政民主的執(zhí)著堅持形成對照,陳獨秀的憲政思想經歷了從向往、到否定、再到回歸的復雜變化歷程。胡適對陳獨秀的“左轉”表示過遺憾,又為這位老友晚年最終回歸民主、憲政而深感欣慰。
中國對源自西方的現(xiàn)代民主思想的接受,包括了崇尚自由、憲政、人權、有限政府的英美民主思想與崇尚平等、民主、社群、平民主義的法國民主思想兩種傳統(tǒng),尤以洛克的自由主義與盧梭的民主主義為代表。在新文化運動初期,同為向往西方民主,胡適所傾慕的是“美利堅文明”,是英美自由主義,而陳獨秀所推崇的是“法蘭西精神”,是法國民主思想,后者成為這場啟蒙運動的主導思想。陳獨秀提出了“民主”的口號,所張揚的是民主傳統(tǒng),而對英倫憲政傳統(tǒng)相對隔膜。即使談及憲政,談及“建設西洋式的國家,組織西洋式的社會”,也以體現(xiàn)法蘭西民主思想“惟民主義”、“主權在民”來理解憲政精神,他指出:“憲政實施有兩要素:一曰庶政公諸輿論,一曰人民尊重自由。否則雖由優(yōu)秀政黨掌握政權,號稱政黨政治則可,號稱立憲政治則猶未可。”“從輿論以行庶政,為立憲政治之精神。蔑此精神,則政乃苛政,黨乃私黨也?!雹訇惇毿?《答江叔潛〈政黨政治〉》,《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422頁。
陳獨秀心向往之的是更為激進、也有更多暴力因素的法蘭西民主傳統(tǒng),憲政在其心目中遠非根深蒂固之觀念,因此,一遇到面臨思想選擇的十字街頭,那種類似于胡適的對憲政的堅守,在其身上也就看不到了。1919年3月26日蔡元培等開會決定,因“私行為”將陳獨秀“放逐”,胡適后來在給友人的信中頗感遺憾:“獨秀因此離去北大,以后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立及中國思想的左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義者的變弱,皆起于此夜之會。獨秀在北大,頗受我與孟和(英美派)的影響,故不致十分左傾。獨秀離開北大之后,漸漸脫離自由主義立場,就更左傾了?!雹诤m:《致爾和》,《胡適全集》(第24卷),第266頁。1919年,陳獨秀在《立憲政治與政黨》一文中明確表達了他對憲政的懷疑:“立憲政治在十九世紀總算是個頂時髦的名詞,在二十世紀的人看起來,這種敷衍不徹底的政制,無論在君主國民主國,都不能夠將人民的信仰、集會、言論出版三大自由權完全保住,不過做了一班政客先生們爭奪政權的武器?,F(xiàn)在人人都要覺悟起來,立憲政治和政黨,馬上都要成為歷史上過去的名詞了,我們從此不要迷信他罷。什么政治?大家吃飯要緊?!雹坳惇毿?《立憲政治與政黨》,《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第422頁。此后,轉向主張社會主義、主張建立“勞動者的國家”,轉向鼓吹蘇俄布爾什維克、鼓吹無產階級專政。他指出:“封建主義時代只最少數人得著幸福,資本主義時代也不過次少數人得著幸福。多數人仍然被壓在少數人勢力底下,得不著自由與幸福的,……全國底教育、輿論、選舉,都操在少數的資本家手里,表面上是共和政治,實際上是金力政治,所以共和底自由幸福多數人是沒有分的。主張實際的多數幸福,只有社會主義的政治?!鐣髁x要起來代替共和政治,也和當年共和政治起來代替封建制度一樣,按諸新陳代謝底公例,都是不可逃的運命?!雹荜惇毿?《國慶紀念底價值》,《陳獨秀文章選編》(中冊),第31-32頁。
陳獨秀晚年在很大程度上回歸到了新文化運動早期所主張的“立憲政治”。他在1938年4月發(fā)表的《抗戰(zhàn)與建國》一文中,將“立憲政治之確立”與“民族的國家獨立與統(tǒng)一”、“民族工業(yè)之發(fā)展”、“農民解放”作為建國的主要任務,強調“為什么要確立憲法政治?因為非如此不能確定政府的權限,保障人民的權利,使全國人民的智力和道德能夠普遍的發(fā)展,以增加整個國家的力量”⑤陳獨秀:《談政治》,《陳獨秀文章選編》(下冊),第594-595頁。。他在1940年以后的六篇書信和四篇短論提出的“最后民主見解”中,批判斯大林的個人獨裁糟蹋了社會主義,強調民主“并非僅僅是某一特殊時代的歷史現(xiàn)象”,并不是資產階級的專利品,無產階級政權也需要民主,“無產階級民主”其具體內容也和資產階級民主同樣要求一切公民都有集會、結社、言論、出版、罷工之自由。當胡適1949年前往美國的途中,讀到陳獨秀的這些文字時,覺得這位與自己分道揚鑣了多年的同鄉(xiāng)、戰(zhàn)友,回歸到了他們當年所共同主張的民主、憲政,心里還是覺得多少有些欣慰的。
陳獨秀晚年回歸“德先生”,卻不能被認為是完全回到了西方憲政。他思考了民主憲政與無產階級政治制度的關系,思考了民主與社會主義的關系,提出了以“大眾民主”監(jiān)督無產階級政權,避免無產階級專政淪于斯大林主義的獨裁專制的弊端。陳獨秀晚年所提的“無產階級民主制”,與毛澤東當年在延安所倡導的“新民主義憲政”,應當是近似的思路。
與胡適、陳獨秀一樣,梁漱溟早期也是向往與主張西方民主憲政的。不過,他對憲政的態(tài)度也不像胡適那樣前后一貫,對憲政運動經歷了前期積極參加到后期冷漠以對的變化⑥參見魏繼昆:《試論民國時期梁漱溟憲政態(tài)度之轉變》,《歷史教學》,2003年第1期。。梁漱溟在1944年發(fā)表的《談中國憲政問題》中談到了自己對于憲政前后態(tài)度的變化:“我最初態(tài)度自然是渴望中國憲政之實現(xiàn)。大約當前清光緒年間,比較有知識的人,都是如此?!睆那迥┲Y政院,到民國初元之臨時參議院,以至正式國會開會,自己都是熱心旁聽的。“除了議員們之外,沒有人像我那樣日日出于議會之門”。20世紀20年代以后,開始轉向懷疑憲政。“從民國十一年,我漸陷于懷疑煩悶,久不得解。直到十五年以后,對于中國的憲政問題方始有新觀念展開?!薄拔覐拿駠迥暌院?,決心從事鄉(xiāng)村工作,至今此志不移。其動機,就是由小范圍地方自治入手,為中國社會培養(yǎng)其新政治習慣,而努力一新政治制度之產生”①梁漱溟:《談中國憲政問題》,《梁漱溟全集》(第6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89-493頁,第490頁,第496頁,第498頁。。
根據梁漱溟上述說法,他對憲政的態(tài)度以1926年為界分前后兩個時期。在清末與民初,他對民主政治懷抱了很高的期望,是憲政運動的積極參加者。他在1906——1911年就讀于北京順天中學期間,就注意政治而要求政治改造,“象民主和法治等觀念,以及英國式的議會制度、政黨政治”在這個時期就成了他的政治理想,“前此在中學讀書時,便夢想議會政治,逢著資政院開會(宣統(tǒng)二年三年兩度開會),必輾轉懇托介紹旁聽”。民國初年,他依然對憲政充滿向往,“所有民元臨時參議院民二國會的兩院,幾乎無日不出入其間了”,“我當時對中國問題認識不足,亦以為只要憲政一上軌道,自不難步歐美日本之后塵,為一近代國家”②梁漱溟:《我的自學小史》,《梁漱溟全集》(第2卷),第681-688頁。。但憲政體制一直無法確立,只有國家四分五裂,軍閥混戰(zhàn),“北洋軍閥一而再、再而三的玩弄憲政,到民國十三年曹錕賄選總統(tǒng),同時公布憲法之一幕,可說中國憲政運動之前期就結束了”③梁漱溟:《談中國憲政問題》,《梁漱溟全集》(第6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89-493頁,第490頁,第496頁,第498頁。。
1926年成為梁漱溟思想的重要轉折點,“就在此時,我認識了中國問題,并看明了民族出路之何在;數年疑悶為之清除,所謂‘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者,蓋正指此。我對于憲政問題一個與前不同的態(tài)度,當然亦即產生于其中?!雹芰菏?《談中國憲政問題》,《梁漱溟全集》(第6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89-493頁,第490頁,第496頁,第498頁。梁漱溟經過思考,最后認為西方社會能夠確立這種政體,是因為只有長期參與民主斗爭的人民才具備了實施此種政體的基礎,而中國的群眾缺乏民主政治的訴求與習慣,因此必須從培養(yǎng)人們的民主政治的習慣入手,就是廣開民智。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在農村,所以他決心從事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班l(xiāng)村運動便是我的憲政運動。所謂一個與前不同的態(tài)度,便是以前認憲政為救急仙方,今則知其為最后成果了。此次答邵先生書,說‘憲政可以為遠圖而非所謂急務’,意本與此?!雹萘菏?《談中國憲政問題》,《梁漱溟全集》(第6卷),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89-493頁,第490頁,第496頁,第498頁?;诖朔N考量,他對憲政運動采取了冷漠以對的態(tài)度,而專心從事鄉(xiāng)村運動。1929年胡適發(fā)起人權運動,梁漱溟“無意附和”。1934年南京立法院公布“五五憲草”,梁漱溟卻發(fā)表了一篇《我們尚不到有憲法成功的時候》。1939年以后,重慶興起了民主憲政運動,梁漱溟“心知無結果”,也沒有予以理會。1946年,國民黨宣布結束訓政階段,召開“制憲國大”,頒布《中華民國憲法》。次年,梁漱溟在《觀察》上發(fā)表《預告選災,追論憲政》,預言“行憲”是一場災禍。
梁漱溟批評國民黨的三民五權一套將憲政作為一種手段玩弄著,批評共產黨的階級斗爭與“蘇俄自成一家的憲政”,也不看好自由派的憲政運動。他認為中國現(xiàn)階段還談不上西方式的民主憲政,他建議去尋找一條適合中國現(xiàn)階段特點的政治方案,“為中國社會培養(yǎng)其新政治習慣,而努力一新政治制度之產生”,這種“新政治制度”是一種“非憲政化的民主制”。他在各種場合一再表示,憲政要在國家統(tǒng)一之后,非現(xiàn)在所急。他建議現(xiàn)階段國人心思要用在求民主團結上,求民主團結“自必有個具體辦法”,“這個具體辦法,果為朝野各方所公認,而且信守不渝,我以為這就是一種頂好的憲政”⑥梁漱溟:《論當前憲政問題》,《梁漱溟全集》(第6卷),第558頁。。他將這套政治協(xié)商機制歸入廣義的憲政,與其對憲政的理解有關。他認為憲政并不神秘,而且是多元、廣義的,“憲政是一個國家內,統(tǒng)治被統(tǒng)治兩方面,在他們相互要約共同了解下,確定了國事如何處理,國權如何運行,而大家就信守奉行的那種政治”⑦梁漱溟:《中國到憲政之路》,《梁漱溟全集》(第6卷),第470頁。。
可見,胡適、陳獨秀與梁漱溟三位知識領袖雖都曾向往西方憲政,但一生都鐘情于西方原版憲政模式的只有胡適,陳獨秀經過無產階級專政的過渡階段后走向了“無產階級民主”、無產階級立憲政治,而梁漱溟則在1926年以后主張“憲政可以為遠圖而非所謂急務”、現(xiàn)階段以鄉(xiāng)建運動等方式培養(yǎng)“新政治習慣”。
胡適、陳獨秀、梁漱溟及其所代表的自由主義、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不僅對國家建設目標有著不同的設計,他們對現(xiàn)代國家建設的路徑也有著不同的思考。陳獨秀主張革命建國,胡適、梁漱溟都主張和平建國。胡適與梁漱溟雖同樣主張走和平建國的、國共兩黨建國途徑以外的第三條道路,但不同的是,胡適主張“憲政隨時隨處都可以開始”,而梁漱溟則認為“憲政可以為遠圖而非所謂急務”。
胡適等英美派學人主張“非暴力”、“漸進改革”。胡適自己一直堅持著這種政治理念。他在1919年的《新思潮的意義》主張“一點一滴的進化”;在1929年12月的《我們走那條路》中呼吁“我們要用自覺的改革來替代盲動的所謂革命”,“集合全國的人才智力,充分采用世界的科學知識與方法,一步一步作自覺的改革,在自覺的指導下一點一滴地收不斷的改革之全功”①胡適:《我們走那條路》,《胡適全集》(第4卷),第468-469頁。;在1941年7月《民主與極權的沖突》的英文演說中將“急進革命與逐漸改革二者的區(qū)別”作為“民主的生活方式與極權的生活方式最基本的不同”;在1948年9月的《自由主義》一文中將“和平的漸進改革”,與“自由”、“民主”、“容忍——容忍反對黨”并列作為自由主義的四個方面的意義。
盡管胡適主張漸進改革,但卻反對把實施憲政作為高遠目標推到遙不可及的未來,主張盡早實施憲政。他對孫中山的“建國程序論”、《建國大綱》提出了批評:“中山先生的根本大錯在于誤認訓政與憲法不能同時并立”,但“在我們淺學的人看起來,憲法之下正可以做訓導人民的工作;而沒有憲法或約法,則訓政只是專制,決不能訓練人民走上民主的道路”②胡適:《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胡適全集》(第21卷),第433-434頁。;“‘憲法頒布之日,即為憲政告成之時’,這是絕大的錯誤。憲法頒布之日只是憲政的起點,豈可算作憲政的告成?”③胡適:《<人權與約法>的討論》,《胡適全集》(第21卷),第425頁。胡適主張,盡早制定憲法或約法,用憲政來訓練人民與政府,人民需要訓練的是“憲法之下的公民生活”,政府需要訓練的是“憲法之下的法治生活”。
胡適堅決反對以國民素質低下、人民程度不足、參政能力不足為借口延遲憲政的實施,堅決反對以開明專制或“新式獨裁”作為立憲政治的過渡辦法。其理由一是強調“民治制度本身便是最好的政治訓練”。指出“民治制度的本身便是一種教育。人民初參政的時期,錯誤總是不能免的,但我們不可因人民程度不夠便不許他們參政”④胡適:《我們什么時候才可有憲法?》,《胡適全集》(第21卷),第432頁。。二是強調民主憲政并非高不可攀,只是一種簡單易學的幼稚園政治、常識政治。胡適在1933年12月的《再論建國與專制》一文中指出:“我觀察近幾十年來的世界政治,感覺到民主憲政只是一種幼稚的政治制度,最適宜于訓練一個缺乏政治經驗的民族。”“民主政治是常識的政治,而開明專制是特別英杰的政治。特別英杰不可必得,而常識比較容易訓練。在我們這樣缺乏人才的國家,最好的政治是一種可以逐漸推廣政權的民主憲政”⑤胡適:《再論建國與專制》,《胡適全集》(第21卷),第701-702頁。。他在1934年12月的《中國無獨裁的必要與可能》一文中明確指出:“民主政治是幼稚園的政治,而現(xiàn)代式的獨裁可以說是研究院的政治。”⑥胡適:《中國無獨裁的必要與可能》,《胡適全集》(第22卷),第196頁。他在1937年5月發(fā)表的《再談談憲政》一文中推崇張佛泉在《我們究竟要甚么樣的憲法》一文中提出的“憲政隨時隨處都可以開始”的主張,他說:“(1)民主憲政不是什么高不可及的理想目標,只不過是一種過程。這正是我當年立論的用意。我說民主憲政是幼稚的政治,正是要打破向來學者把憲政看的太高的錯誤見解。(2)憲政隨時隨處都可以開始,開始時不妨先從小規(guī)模做起,人民有力量就容他發(fā)揮。這也是和我的‘逐漸推廣政權’的說法很接近。干脆的說,我們不妨從幼稚園做起,逐漸升學上去!”⑦胡適:《再談談憲政》,《胡適全集》(第22卷),第559頁。在隨后發(fā)表的《我們能行的憲政與憲法》一文中,胡適又談到:“憲政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理想,是可以學得到的一種政治生活的習慣。憲政并不須人人‘躬親政治’,也不必要人人都能行使‘創(chuàng)制,復決,罷免’各種政權。民主憲政不過是建立一種規(guī)則來作政府與人民的政治活動的范圍;政府與人民都必須遵守這個規(guī)定的范圍,故稱為憲政;而在這個規(guī)定的范圍之內,凡有能力的國民都可以參加政治,他們的意見都有正當表現(xiàn)的機會,并且有正當方式可以發(fā)生政治效力,故稱為民主憲政?!雹嗪m:《我們能行的憲政與憲法》,《胡適全集》(第22卷),第572頁。
梁漱溟與胡適同為改良主義者,但他們的主張卻有一些區(qū)別。他對胡適輕率地否定“革命論”并以“五大仇敵”取代反帝反封建不以為然。胡適的《我們走那條路》發(fā)表后,正從事鄉(xiāng)村建設的梁漱溟在其主辦的《村治》雜志上發(fā)表題為《敬以請教胡適之先生》的公開信,對胡適提出嚴正批評。他在信中說:“先生憑什么推翻許多聰明有識見人共持的‘大革命論’?先生憑什么建立‘一步一步自覺的改革論’?如果你不能結結實實地指正出革命論的錯誤所在,如果你不能確確明明指點出改革論的更有效而可行,你便不配否認人家,而別提新議?!薄暗蹏髁x者和軍閥,何以不是我們的敵人?”梁漱溟表示,“我于先生反對今之所謂革命,完全同意;但我還不大明白,先生為什么要反對”。在其看來,“革命家的錯誤,就在對中國社會的誤認;所以我們非指證說明中國社會怎樣一種結構,不足祛革命家之惑”①梁漱溟:《敬以請教胡適之先生》,《胡適全集》(第4卷),第473-481頁。。他覺得自己通過分析中國社會“倫理本位、職業(yè)分途”的特點說明缺乏階級對立,更能說明“革命論的錯誤所在”與“改革論的更有效而可行”。
對于憲政,胡適持樂觀主義的心態(tài),而梁漱溟則持悲觀主義的心態(tài),對胡適積極從事的憲政運動較為冷漠②參見魏繼昆:《胡適梁漱溟憲政心態(tài)之比較》,《史學月刊》,2008年第10期。。與胡適認為憲政是“易知易行”、應當“快快制定約法”的“幼稚園”政治的樂觀期待形成對照,梁漱溟在20年代中期后悲觀地覺得憲政在當時中國是無法實現(xiàn)的,認為“憲政可以為遠圖而非所謂急務”。胡適派視梁漱溟為反對民主憲政的開倒車者,梁漱溟則對胡適等熱衷的“憲政”常潑冷水。1934年南京政府立法院公布憲法草案,他撰文指出:“從我們的見地,認為此刻尚不到有憲法成功的時候。制憲不是眼前急務。制出來,其不過與過去幾度制憲同其命運?!薄八^憲法大抵為新政治構造之表見。政治構造依于社會構造為其一層一面。果其有憲法之成功也,則是中國新社會之構造,已大體形成?,F(xiàn)在如何配說這個?”“中國將來也許會有一部憲法,但必須這新禮俗養(yǎng)成后才行。所以這件事是很慢的,前途尚遠?!蛴腥藛?我們制出憲法來,再本著憲法去培養(yǎng)習慣,力求實踐,不更方便嗎?答:不行。此刻沒有憲法可以制出?!雹哿菏?《中國此刻尚不到有憲法成功的時候》,《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467-468頁,第470頁。如果社會還殘破依舊,如果還沒有形成與新制度相適應的新習慣,如果全國還沒有“構成差不多一致的意思要求”,“制出來又有什么相干”,不過又是一紙空文罷了。
既然近期還談不上制憲、談不上憲政,那就不妨從培育新社會構造,從化成新禮俗入手。而要改造中國傳統(tǒng)社會,改良中國禮俗,重點是鄉(xiāng)村社會,因為鄉(xiāng)村社會是中國社會的主體,中國老社會的殘破主要體現(xiàn)為鄉(xiāng)村凋蔽。因此,梁漱溟選擇了鄉(xiāng)村建設,稱“鄉(xiāng)村運動便是我的憲政運動”。他提出:“制憲非急務,果有心乎制憲,且先從事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我們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所為的是:(一)求中國社會的真實進步,平均發(fā)展,俾與建國的理想相適應,……(二)從事實問題探求經濟上政治上的新路向,即是養(yǎng)成新生活習慣,新禮俗,以建立中國新社會的組織構造。(三)迎著歷史命運走,推著歷史車輪轉,轉到中國人差不多共同問題上來,從而理出其差不多一致的意思要求,產出一部真憲法。”④梁漱溟:《中國此刻尚不到有憲法成功的時候》,《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467-468頁,第470頁。
陳獨秀以革命手段創(chuàng)造新政治秩序、建設現(xiàn)代國家的主張,與胡適、梁漱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新文化運動之初,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與胡適的“文學改良”就顯示出了區(qū)隔,后來他們這種“革命”與“改良”的兩歧更延展到思想、政治、道德等各個領域,以致因政治主張的相悖而分道揚鑣。梁漱溟是主張改良的,但與胡適相比,他對革命似乎沒有那么抵觸。他甚至認為自己的主張是“革命”,他說:“我上邊的話,曾說:‘中國問題根本不是對誰革命,而是文化改造,民族自救’;很像是一個改良派。但處處又表露革命的口吻,頗若自相矛盾?,F(xiàn)在我肯定地說,中國問題之解決方式,應當屬于‘革命’?!雹萘菏?《中國問題之解決》,《梁漱溟全集》(第5卷),第219頁。
陳獨秀先是推崇法國革命,后又轉向贊成蘇俄革命。他在1903年就發(fā)表過《讀<法國革命史>作革命歌》;在1908年與蘇曼殊唱和的《本事》詩中有“丹頓裴倫是我?guī)煟湃缃C缃z”的詩句,推崇法國大革命時期雅各賓派領袖丹東。他在1915年9月創(chuàng)辦《青年雜志》,并在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了《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一文,盛贊法國革命:“自千七百八十九年,法蘭西拉飛耶特之‘人權宣言’刊布中外,歐羅巴之人心,若夢之覺,若醉之醒,曉然于人權之可貴,群起而抗其君主,仆其貴族,列國憲章,賴以成立”,“由斯以談,人類之得以為人,不至永淪奴籍者,非法蘭西人之賜而誰耶?”指出:“法蘭西流血十數載而成共和,此皆吾民之師資?!雹揸惇毿?《法蘭西人與近世文明》,《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第79-80頁。不過,在新文化運動前期,陳獨秀所突出強調的是思想革命,尤其是倫理道德之革命。他說:“政治界雖經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其原因之小部分,則為三次革命,皆虎頭蛇尾,未能充分以鮮血洗凈舊污;其大部分,則為盤踞吾人精神界根深柢固之倫理、道德、文學、藝術諸端,莫不黑幕層張,垢污深積,并此虎頭蛇尾之革命而未有焉。此單獨政治革命所以于吾之社會,不生若何變化,不收若何效果也”①陳獨秀:《文學革命論》,《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第79-80頁。。他倡導思想革命、道德革命,著眼點是在解決政治革命“虎頭蛇尾”的問題。
俄國十月革命發(fā)生后,很快吸引了中國先進分子的注意,也成了陳獨秀新的向往。他在1918年7月發(fā)表了《今日中國之政治問題》,表明其從新文化運動初期的“借思想文化作為解決問題的途徑”,轉移到了具體的現(xiàn)實政治,轉向了“直接行動”、國民政治。五四運動發(fā)生后,陳獨秀盛贊運動中所表現(xiàn)的“直接行動”和“犧牲精神”,指出“人民對于社會國家的黑暗,由人民直接行動,加以制裁,不訴諸法律,不利用特殊勢力,不依賴代表。因為法律是強權的護符,特殊勢力是民權的仇敵,代議員是欺騙者,決不能代表公眾的意見”②陳獨秀:《五四運動的精神是什么》,《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第518頁。。他的“直接行動”主張,成為其接受馬克思主義階級斗爭理論的橋梁。他在1920年9月發(fā)表于《新青年》的《談政治》一文中明確提出:“我承認用革命的手段建設勞動階級(即生產階級)的國家,創(chuàng)造那禁止對內對外一切掠奪的政治法律,為現(xiàn)代社會第一需要?!雹坳惇毿?《談政治》,《陳獨秀文章選編》(中冊),第10頁。表明其確立了通過革命手段,建立勞動階級政權的思想。在中國共產黨建立不久,他發(fā)表了《造國論》,明確提出“時局真正的要求,是在用政治戰(zhàn)爭的手段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獨立的中華民國”,“造國”的方法是“組織真正的國民軍創(chuàng)造真正的中華民國”,造國的程序是“第一步組織國民軍;第二步以國民革命解除國內國外的一切壓迫;第三步建設民主的全國統(tǒng)一政府;第四步采用國家社會主義開發(fā)實業(yè)”④陳獨秀:《造國論》,《陳獨秀文章選編》(中冊),第207-209頁。。他認識到現(xiàn)階段“決不是那一個階級的群眾在短期內能夠壯大到單獨創(chuàng)造國家的程度”,提出了有別于階級斗爭的“聯(lián)合的國民革命(National Revolution)”思想,但依然堅持了暴力革命、根本改造的思想。他在1923年4月的《怎么打倒軍閥》一文中強調:“我們若不愿投降于軍閥,只有民主革命這一條可走,別無中立徘回之余地。你們切不可迷信憲法可以革軍閥的命,白紙黑字的自由是騙人的廢話,自古只有革命造成憲法,沒有憲法造成革命。”⑤陳獨秀:《怎么打倒軍閥》,《陳獨秀文章選編》(中冊),第252頁。
“不可迷信憲法可以革軍閥的命”,是陳獨秀對胡適等人的勸誡,也反映出了他們主張革命與迷信憲政之間的分歧。梁漱溟從民主憲政轉向鄉(xiāng)村建設,與走上“農村包圍城市道路”的中國共產黨人,在對中國社會與中國國情的認識上,有著一些近似的認識,但他對階級斗爭的排斥表明其所選擇的是既不同于西方模式也不同于土地革命的另一條改良主義路線。
現(xiàn)代國家建設具體從何入手?胡適、梁漱溟和陳獨秀分別從個性解放、改造社會組織與國家政權更替入手,選擇了“救國須從救出你自己下手”、“為國家建設社會”、“從他們手中搶奪來政權”三種不同路徑。
胡適從其所信奉的個人主義理念出發(fā),選擇了以“救出自己”為救國、以個人主義為國家主義、以個性解放為民族解放、以發(fā)展自己為發(fā)展國家、以實現(xiàn)個人自由為實現(xiàn)國家自由的具體途徑。他在1918年6月發(fā)表了《易卜生主義》,介紹了易卜生有關“救出自己”、“‘為我主義’其實是最有價值的利人主義”的思想,強調了發(fā)展個性、養(yǎng)成獨立人格對建設現(xiàn)代國家的重要性。他指出:“社會國家沒有自由獨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腦筋;那種社會國家決沒有改良進步的希望?!雹藓m:《易卜生主義》,《胡適全集》(第1卷),第615頁。他在1925年9月發(fā)表的《愛國運動與求學》一文中指出:“我們要為全國學生下一轉語:救國事業(yè)更非短時間所能解決:帝國主義不是赤手空拳打得倒的;‘英日強盜’也不是幾千萬人的喊聲咒得死的。救國是一件頂大的事業(yè):排隊游街,高喊著‘打倒英日強盜’,算不得救國事業(yè);甚至于砍下手指寫血書,甚至于蹈海投江,殺身殉國,都算不得救國的事業(yè)。救國的事業(yè)須要有各色各樣的人才;真正的救國的預備在于把自己造成一個有用的人才?!庇终f:“在這個高唱國家主義的時期,我們要很誠懇的指出:易卜生說的‘真正的個人主義’正是到國家主義的唯一大路。救國須從救出你自己下手!學校固然不是造人才的惟一地方,但在學生時代的青年卻應該充分地利用學校的環(huán)境與設備來把自己鑄造成個東西。”①胡適:《愛國運動與求學》,《胡適全集》(第3卷),第822-823頁。他要求學生安心學習,把自己造成一個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才,認為這要比吶喊救國重要十倍百倍。他在1930年12月的《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中說:“現(xiàn)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求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②胡適:《介紹我自己的思想》,《胡適全集》(第4卷),第663頁。
梁漱溟則主張,中國還不具備實施憲政的條件,具體說是缺乏必要的社會組織基礎,缺乏相應的社會習俗或者說政治習慣,也缺乏應有的觀念共識或民族精神。要解決憲政問題,必須從“建立中國新社會的組織構造”,從培育新禮俗、養(yǎng)成新習慣入手,為實施憲政作預備;而“建立中國新社會的組織構造”,要培養(yǎng)新禮俗、養(yǎng)成新習慣,需從鄉(xiāng)村建設著手。他指出,清政府滅亡后,“夙昔之法制、禮俗悉被否認”,固有的政治制度、社會組織、傳統(tǒng)禮俗頓時俱廢,新的社會組織方式、新的習俗又未成型,在這種情況下移植西方憲政,只能促使中國社會更進一步的混亂與崩潰。他希望通過鄉(xiāng)村建設,“為國家建設社會”,即為建設現(xiàn)代國家而建設現(xiàn)代社會組織。在1934年召開的中國社會教育第二屆年會上,梁漱溟提交的“由鄉(xiāng)村建設以復興民族”的討論提綱,說明了他的基本思路:民族復興之途徑,1、文化建造即社會組織機構之建造。2、中國新社會組織結構必肇端于鄉(xiāng)村。3、所謂鄉(xiāng)村建設,乃從鄉(xiāng)村中尋求解決中國政治問題、經濟問題,以及其他一切社會問題之端倪。此端倪之尋得,即新社會組織構造之發(fā)現(xiàn)。4、新社會組織構造之發(fā)現(xiàn)在鄉(xiāng)村不過是一個苗芽,此苗芽之茁長以至長成,都靠引進新的生產技術、生產組織,乃至一切科學發(fā)明。5、新社會組織結構之開展,以訖于完成,即文化建造成功,亦即民族復興。在他看來,要解決中國政治問題,包括要解決中國憲政問題,必須從鄉(xiāng)村中尋求解決途徑,必須通過鄉(xiāng)村建設“建立中國新社會的組織構造”。
陳獨秀關注的焦點是政制,是國家機器,他選擇了從國家政權的改造入手,希望通過實現(xiàn)資產階級政權到勞動階級政權的更迭,為現(xiàn)代國家建設創(chuàng)造條件。還在“五四”運動發(fā)生的過程中,陳獨秀發(fā)表了《山東問題與國民覺悟》一文,提出對外、對內應有兩種徹底的覺悟,即“不能單純依賴公理的覺悟”與“不能讓少數人壟斷政權的覺悟”,指出對內“根本救濟的方法,只有‘平民征服政府’。由多數的平民——學界、商會、農民團體、勞工團體——用強力發(fā)揮民主政治的精神(各種平民團體以外,不必有什么政黨),叫那少數的政府當局和國會議員,都低下頭來聽多數平民的命令”③陳獨秀:《山東問題與國民覺悟》,《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冊),第411頁。。1920年11月7日,他在為《勞動者》創(chuàng)刊號所寫的“短言”中提出:“只有用階級戰(zhàn)爭的手段,打倒一切資本階級,從他們手中搶奪來政權;并且用勞動專政底制度,擁護勞動者底政權,建設勞動者的國家以至無國家,使資本階級永遠不至發(fā)生。”④陳獨秀:《〈共產黨〉月刊短言》,《陳獨秀文章選編》(中冊),第50頁。此后,陳獨秀一直堅持了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思想。到了晚年,他依然堅持這種思想,只是他又強調無產階級在取得政權后,不應拋棄民主主義,而應該擴大民主主義。這是很可貴的思想。
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表明,陳獨秀所主張的以革命手段奪取國家政權的思想,在歷史行程中得到了印證。胡適與梁漱溟的和平建國夢,則都碰到了歷史道路的南墻。包括陳獨秀在內的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曾將以革命手段奪取政權視為“根本解決”,這種“根本解決”只是體現(xiàn)為恢復國家獨立與實現(xiàn)從被動的現(xiàn)代化到主動的現(xiàn)代化的轉折上,而現(xiàn)代國家建設卻任重道遠。從現(xiàn)代國家建設長遠目標的角度,新中國成立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漫長歷程的開端,因此,胡適所主張的公民個人權利與梁漱溟所主張的培育現(xiàn)代社會,仍有其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