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飆記憶中的 父親莊則棟

莊則棟（左）在陪周恩來（右）打球。

姜佰君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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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12月，34歲就坐上國家體委主任高位的莊則棟，迅速提出了“不要專業(yè)，要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等口號，他和他的手下借機整了不少人，這筆賬自然都要算到他頭上。盡管他始終對周恩來感恩有加，但無法改變?nèi)藗儗⑺闯伞八娜藥汀钡囊稽h。梁戈亮在電視上看見：在周恩來的葬禮上，莊則棟和江青并肩站在一起，“他在那兒笑呢”。

“你說我爸整人，你說整了嗎？那種年代下肯定整過，但肯定不是大規(guī)模的，不是血淋淋的?！鼻f飆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鮑蕙蕎在醫(yī)院生第二個孩子時，莊則棟“像個大領(lǐng)導(dǎo)”，踱著步，帶著一個隨從進病房看了一眼就出去了，“說是要去接見外賓”。莊飆現(xiàn)在還記得，唐山大地震后，母親拉扯著兩個孩子，和三個七旬上下的老人，在王府井大街的紅綠燈下搭了一個地震棚，住了兩個多月。在莊飆的記憶里，父親沒有去看過一眼。

莊飆自小隨母學(xué)習(xí)鋼琴，后加入ADO樂隊，成為崔健的鍵盤手。他對乒乓球沒有什么興趣。

“文革”結(jié)束，莊則棟應(yīng)聲落馬，被關(guān)押審查了四年。四年間，鮑蕙蕎幫他寫了無數(shù)的申訴。結(jié)果終于下來了，“犯有嚴重政治錯誤，但按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開除黨籍，開除公職。

塵埃落定后，兩人離婚了。大部分報道說是鮑蕙蕎提出離婚，而莊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離婚是莊則棟提出的。

當初鮑蕙蕎決定嫁給他，正是在“文革”初期，莊則棟每天挨斗、挨揍的時候，結(jié)婚后，四撥造反派輪番上門抄家。

對莊飆來說，父親的“余蔭”持續(xù)到“文革”結(jié)束好多年后。1987年，莊飆接到中央音樂學(xué)院電話通知：你沒考上，把自己的檔案取回去吧。他拿著檔案突然很想知道：這里面到底裝的是什么？拆開一看，街道辦寫了一張條子：“該生的父親在文革中犯有嚴重政治錯誤，望你校在錄取時予以認真考慮?！?/p>

“必須得贏”

莊飆和父親在體育運動上的惟一交集是圍棋。

1998年，莊則棟的第二任妻子佐佐木敦子的弟弟從日本來看姐姐、姐夫。說好晚上七點到，出去吃飯。莊飆五點就到了父親家，父親就提議下盤棋?！澳阈r候總看你下棋，也不知道你到底下成什么樣，父親說。好啊，來吧。我爸的棋風(fēng)屬于還沒擺開就扭殺在一塊了?！?/p>

第一盤莊飆下得認真，很快就贏了。他發(fā)現(xiàn)父親臉色不對。第二盤他又贏了。

第三盤沒走幾步，敦子的弟弟已經(jīng)到了。這是莊飆和他第一次見面，該去吃飯了，可父親不依不饒：不行，棋還沒下完呢！莊飆趕緊輸了他一盤。父親教訓(xùn)他：你要好好下，胡下可不行！

“我說，咱們吃飯去吧。不行，我還輸著呢，再來。我就趕緊再輸他一盤，還不走——沒分出勝負來，走什么，必須得給我贏?！?/p>

第五盤下完，父親贏了，大家總算出去吃飯。莊飆一看表，九點多了。

“必須得贏了你，極端好勝，我就這么跟他下過一盤棋，我就再也不跟他下了。”莊飆說，過了一段時間，父親終于對他說：你比我下得好。

“我爸那人，一輩子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心理素質(zhì)極好。就適合當一個優(yōu)秀的運動員?！鼻f飆有時也和父親侃乒乓球。父親的球路從來不求好看，只要結(jié)果。“理想就是啪啪兩下，（對手）就撿球去了。敗在他手下，非常憋屈。”

“只要結(jié)果”，也是那一代中國體育事業(yè)的風(fēng)格。1961年，第26屆世乒賽在北京決賽時，中國選手包攬了男單前四名。主管體育的副總理賀龍決定，讓莊則棟贏。因為他來自北京，“可以代表首都，另外也年輕”。來自上海的徐寅生、李富榮奉命讓球。

之后中國利用規(guī)則，又讓李富榮連續(xù)兩屆讓球，讓莊則棟成為了三連冠，把代表世界乒壇最高榮譽的圣伯萊德杯復(fù)制一座，保留在中國。晚年，莊則棟不愛多提這段經(jīng)歷，哪怕是跟自己的兒子。

2004年，中國乒協(xié)主辦的“三英杯”乒乓球比賽在廣東中山舉行。時任廣東省政協(xié)主席陳紹基參加，連續(xù)打敗徐寅生和另一位前國手許紹發(fā)。第三個輪到莊則棟上場。

“那人（陳紹基）平時經(jīng)常找世界冠軍對練，球打得很邪。我跟他（莊則棟）說，你得給體育系統(tǒng)爭口氣呀。要不然他回去該吹噓了：我打敗了三個世界冠軍！”作為“三老”聯(lián)誼會常務(wù)副會長兼秘書長的萬伯翱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莊則棟當時“嗯”了一聲。那一場，他最終將陳紹基擊敗。

莊則棟晚年一如既往地不服輸。他積極地投身從商，與別人合作成立了數(shù)家乒乓球俱樂部，還擔任“莊則棟國際文化合作公司”的名譽董事長，帶著經(jīng)紀人在全國各地演講。演講題目從“小球轉(zhuǎn)動地球的哲學(xué)”到“毛澤東使中國人站起來”、“鄧小平使中國人富起來”一直到后來的“八榮八恥”，他的題字、合影都成了明碼標價的商業(yè)元素。他最愛給人題的字之一是：“愛乒才會贏”。

“他這人可以說是透明的?！鄙轿髑f則棟乒乓球俱樂部的總經(jīng)理趙方方感嘆：莊則棟和他合作十年，從來沒有簽過商業(yè)合同，也沒有問過利潤多少，“我們是君子協(xié)定，靠彼此信任”。

另一面是：莊則棟也沒有按照兩人的口頭約定，每兩個月來山西一次指導(dǎo)和觀摩會員打球?！皣栏竦卣f，他也不適合做生意?！?/p>

這種評價同樣來自為莊則棟提供法律服務(wù)的北京律師張起淮。晚年莊則棟偶爾被藥廠、保健品廠雇去做廣告，合同倒是基本都簽。張起淮審查了這些合同，發(fā)現(xiàn)總有三個特點：錢少，時間長，解除不了的陷阱式條款。他費了好大力氣才一一幫莊則棟作廢。

莊則棟與經(jīng)紀人姜佰君的合作于2008年破裂，那幾家“莊則棟乒乓球俱樂部”，也大多倒閉了。

相逢泯恩仇

2013年2月28日上午9時30分，告別儀式開始。莊飆站在父親遺體身側(cè)，與一個個來賓握手。他站在第二位，站首位的，是一位戴眼鏡的矮胖老太太，他的繼母佐佐木敦子。這個出生在中國的日本女性是莊則棟的乒乓球粉絲。1987年，她在莊則棟最失意的時候與他結(jié)婚。為此自愿放棄了日本國籍，并從任職的日本公司辭職，做了一名家庭主婦。

“敦子阿姨把我父親照顧得非常好。”莊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父親晚年患癌癥的四年多時間里，作為病人家屬的敦子被一所所醫(yī)院稱為“鐵人”。

他們結(jié)婚時，莊則棟的兩年部級高官經(jīng)歷讓婚姻登記處不敢接手這樁跨國婚姻。最后驚動了最高層。莊則棟的第二本自傳名字就叫《鄧小平批準我結(jié)婚》。由于背著“雙開”的處分，他的第一本回憶錄《闖與創(chuàng)》，出版社不敢碰。他給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主任萬里寫信求助，萬里批示：今后莊則棟的書，一律允許出版。

短短兩年的從政經(jīng)歷，給莊則棟帶來的麻煩一直持續(xù)了幾十年。在“文革”中，他與當初一同為國爭光的隊友徐寅生、李富榮交惡?！拔母铩焙螅?、李二人分別擔任過國家體委副主任、國家體育總局副局長。

“由于他（莊則棟）在‘文革中犯了錯誤，中國乒協(xié)、國家體育總局舉辦的活動都不便邀請他。”在中國乒乓球隊當了三十年教練的梁友能透露。

1996年，某省主辦一場乒乓球比賽，請莊則棟來頒發(fā)冠軍獎杯。臨到?jīng)Q賽，突然想起莊跟體育系統(tǒng)的“文革”宿怨，后怕了：馬上要打全運會，萬一影響到省體委和國家體委的關(guān)系怎么辦？只好去跟他說謊：“今天下午停電，沒法打決賽了?！彼麄兣R時買了一張回京的軟臥車票，想當天晚上把他送回北京。不料，下午要找莊則棟簽名的人太多，被莊則棟看出來了。

這種局面，到2002年方得以改變。不甘寂寞的莊則棟與商家合作，成立一家以他命名的乒乓球俱樂部。莊飆問他：爸，你不覺得開張儀式上應(yīng)該請當年的戰(zhàn)友來嗎，徐伯伯、李叔叔他們？莊則棟沉默了許久。

幾個月后，莊則棟在中國新聞社一位朋友的幫助下，寫了一封信：

“中國乒協(xié)徐寅生、李富榮等領(lǐng)導(dǎo)：借北京莊則棟乒乓球國際俱樂部成立之際，我誠懇地邀請并期待你們的光臨……過去我們是戰(zhàn)友，在‘文革中由于我犯了錯誤，造成了隔閡，傷害了我們的感情。經(jīng)過這么多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回想起來深感遺憾。我希望把我們的隔閡結(jié)束在上一世紀，這樣對歷史也是積極的交待?！?/p>

當年12月20日，徐寅生、李富榮都應(yīng)邀出席莊則棟乒乓球俱樂部的成立典禮，三人握手。媒體報道為“相逢一笑泯恩仇”。“那一次，是我這么多年惟一一次參與的。去看了看就走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鼻f飆笑笑說，“除此之外，他所有的公開活動我都不參加。”

站隊和站錯隊

“我爸爸這人在政治上來說比較幼稚。最后覺得應(yīng)該跟著毛主席走。于是……”莊飆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晚年的莊則棟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談到了自己在“文革”中站錯隊的問題?！埃ㄎ蚁耄┲飨姆蛉四鞘亲罘€(wěn)的。因為當時我一上來的時候，首先學(xué)的就是毛主席致江青的信，毛主席說：‘我有些什么事情，我都不能跟別人說，只能跟你說?！彼敃r把江青看作一個永不會倒臺的靠山。

國際乒聯(lián)終身榮譽主席徐寅生在微博上發(fā)言“小莊，一路走好”；國家體育總局前副局長李富榮曾去莊的病榻前看望他。然而，他們?nèi)耘c絕大多數(shù)體育界人士一樣，缺席了他的遺體告別儀式。

遺體告別儀式后，莊飆護送父親的遺體，去了八寶山革命公墓火化。這地點是“組織安排的”，他很感謝。另一件他要感謝的是：父親盡管是以北京市少年宮一個乒乓球教練的身份去世，但治療癌癥的幾十萬元藥費，仍由財政部和體育總局特批報銷。

“做官兩年，倒霉幾十年”是梁戈亮對莊則棟的評價。他是受莊則棟恩惠的人。

1971年去日本參加世乒賽之前，周恩來問莊則棟，誰可以去這屆世乒賽？莊則棟破格推薦了比自己小十歲的梁戈亮。梁遂連打五屆世乒賽，成為那一代國手中，運動生命最長的一個。

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梁戈亮反復(fù)提及：1969年，他母親得了癌癥，莊則棟帶著他，騎自行車穿過半個北京城去尋找一種藥。最后他母親活到2004年。“這事我記著他一輩子?！睅资觊g，他在人前人后一直在對莊則棟表達感激之情。

梁戈亮沒有出席莊則棟的遺體告別儀式。“沒有接到通知……”他說得很含糊。另外兩位莊則棟在體育界的多年老友也都沒有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