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恒兵,陶軍
(南京政治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南京 210003)
“批判的科學”:馬爾科維奇的歷史唯物主義觀評析
許恒兵,陶軍
(南京政治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南京 210003)
作為南斯拉夫“實踐派”的主要代表之一,馬爾科維奇深刻批判了當代以來兩種分裂式解讀歷史唯物主義的取向,即“實證化”歷史唯物主義以及單向度地凸顯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維度,并強調通過“回到真實的馬克思”來重新解釋歷史唯物主義。在他看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科學性與批判性的統(tǒng)一,是一種獨特的“批判的科學”。以此為基礎,馬爾科維奇嘗試性地探討了實現(xiàn)當代社會的徹底的人道化的可能性問題。馬爾科維奇對歷史唯物主義重新闡釋無疑具有許多可取的積極面,但由于其對青年馬克思異化批判理論的過度依賴,以致將歷史唯物主義固有的“內在批判”維度以一種激進的話語方式轉變成了一種“外在批判”,從而不可避免地烙上了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
歷史唯物主義;批判的科學;人道化;內在批判;外在批判
20世紀末蘇聯(lián)和東歐的解體無疑構成了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的一個分水嶺。蘇東社會主義實踐的失敗必然性地引發(fā)了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的重新思考。拋開有些西方學者以此宣稱“馬克思主義過時論”、“社會主義過時論”的荒謬論斷不論,更多的國外學者將目標投向了“原本的馬克思”,并在分析和總結蘇東馬克思主義理論缺陷的基礎上倡導重新解釋馬克思主義,由此形成了多樣化的當代新馬克思主義思潮。如果說從歷史(包括它的實踐和理論)中汲取經(jīng)驗和教訓是我們開辟未來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基礎,那么,作為馬克思主義事業(yè)的繼承人,今天的我們尤其需要深入反思蘇聯(lián)和東歐馬克思主義,客觀公正地評價其在理論上的得與失,并以此為當代構建合乎實踐發(fā)展要求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提供借鑒。而本文對南斯拉夫實踐派主將馬爾科維奇(以下簡稱“馬氏”)的歷史唯物主義觀①首先需要說明的是,包括馬爾科維奇在內的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心目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就是歷史唯物主義。所以,在他們的具體闡述中,“馬克思的理論”、“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哲學”、“歷史唯物主義”等等概念往往不作區(qū)分。的研究,無疑體現(xiàn)了此種努力取向。
“回到馬克思”構成了馬氏重新理解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發(fā)點,正如他自己所說:“需要回到馬克思并重新解釋他的思想,以便恢復和進一步發(fā)展馬克思理論思維的批判方法?!保?](P7)不僅如此,馬氏還總結指出,此種回歸還構成了南斯拉夫“實踐派”的重要目標,即“正如反對被右翼社會民主黨人和斯大林主義者同樣歪曲了的馬克思一樣,回到真實的馬克思乃是南斯拉夫馬克思主義哲學學派的目標”[2](P2)。從根本旨向來看,“回歸”無疑是為了重新“開啟”,“回歸”的根源在于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真精神在以往的闡釋中被嚴重遮蔽了,因而需要通過“回歸”和“重釋”來彰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真精神。如果先行說出結論的話,馬氏所認為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本真精神就是“科學的批判精神”。正如他所指出的,馬克思的“理論的基本創(chuàng)新,即它既是客觀的又是批判的這樣一個事實”[2](P43),“馬克思創(chuàng)造了一種既是科學的又是批判的理論”[1](P43)。但是,不幸的是,馬氏診斷指出:“在那些以馬克思的名義進行討論的或自以為是他的理論追隨者的人當中,某些人只接受了馬克思對他那個時代的社會的徹底批判,某些人則把重點放在了他關于當代社會結構和過程之實證的科學知識的貢獻上?!保?](P1)換句話說,馬克思完整的“本真精神”被分裂了,以致無論哪一個方面都背離了馬克思哲學的本真精神。
馬氏主要對“前一種傾向”作了批判性分析。在他看來,這一傾向又包括兩個方面,即“一方面是后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辯護士,他們把馬克思主義發(fā)展成了一種意識形態(tài);另一方面則是那些把實證知識看做給定的社會框架的理論附屬物,并只接受青年馬克思人類學觀點的具有浪漫頭腦的人道主義者”。[1](P1)從馬氏的展開分析與批判的具體語境來看,其所說的“后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辯護士”主要是指以斯大林為典型代表的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將歷史唯物主義塑造成了一種“實證科學”,以致徹底消解了歷史唯物主義內在具有的批判特性。但是,在具體的分析過程中,馬氏將其置于更為廣闊的現(xiàn)代理論中的“實證主義”取向中來考察。馬氏強調指出:“馬克思的大多數(shù)當代闡釋者們之所以未能把握他的學說的一個基本創(chuàng)新,其深刻根源在于我們時代的理論氛圍,而且只能通過說明當代理論思維中的某些根本的區(qū)分和分化得到解釋?!保?](P1)在此種分化中,“實證主義”無疑取得了主導性的地位。伴隨著20世紀的新技術革命的科學知識的加速增長及其在推動自然改造中的巨大成效,“科學”的思維方式被上升為人們普遍信奉的主導性思維方式,并由此形成了當代科學中最有影響的“實證主義“哲學,“根據(jù)這種學說,科學的唯一功能就是描述和說明存在,或至少在已知某些規(guī)律的情況下推論可能的存在”[1](P3)。如此一來,“科學便失去了取代歷史實在之現(xiàn)存的各種形式并規(guī)劃新的、在本質上不同的、更為人道的歷史可能性的能力”。[1](P3)
毫無疑問,如果歷史唯物主義被塑造成了實證主義的“科學”,那必定是其內在固有的批判精神的徹底喪失。但是,不幸的確發(fā)生了。在馬氏看來,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社會經(jīng)歷了一個在資本主義中所經(jīng)歷的類似的過程,即“它作為部分的、實證的、專業(yè)的知識得到了發(fā)展,這些知識傳遞的是關于給定的事物的信息,但又不尋求發(fā)現(xiàn)其本質的、內在的局限并從根本上客服它”。[1](P6)在此種“實證化”的過程中,馬克思主義哲學日益變得“更為抽象、無力、保守”,“它的一部分自命為一種‘世界觀’,它越看越像是一種使人厭煩的、舊式的、原始的自然哲學;另一部分本應表達解釋社會現(xiàn)象和革命行動的一般原理,卻日益具有那種被指望當做意識形態(tài)的一個基礎和對過去及現(xiàn)在的各項政策的證明的實用辯護的特征”。[1](P6)就馬氏的批判所指來看,無疑針對于蘇聯(lián)學者普遍以“推廣論”的路徑來理解歷史唯物主義,即首先通過將世界劃分成“自然”和“歷史”兩個“半球”,其中,歷史唯物主義就是將通過辯證地理解自然所形成的辯證唯物主義推廣運用于歷史的結果。實事求是地看,馬氏的批判的確在很大程度擊中了這一理解路徑的致命缺陷。
在馬氏看來,20世紀除了實證化歷史唯物主義的普遍傾向之外,還存在著“只接受青年馬克思人類學觀點的具有浪漫頭腦的人道主義者”[1](P1)。這些“人道主義者”在理解馬克思上的根本特征在于他們總是單方面地強調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維度。雖然馬氏沒有明確交待該種理解的具體代表或學派,但從其對該種理解之一般性的刻畫來看,無疑包括了人本主義、存在主義以及后現(xiàn)代主義的眾多學者。從緣起來看,此種理解路向的形成無疑與20世紀逐漸形成和蔓延開來的反啟蒙運動的態(tài)度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在此種態(tài)度中,“世界毫無意義,不存在一種個人可能借以希望把握它的合理模式,沒有一種因果解釋可以允許他預測未來,歷史中沒有決定和進步,全部文明史只是不斷增長的人的梳理和自欺的歷史”。[2](P46)此種態(tài)度逐漸衍生出一種對待現(xiàn)實的純粹批判精神,并由此為接受青年馬克思的人本主義批判理論奠定了思想前提。在此過程中,弗洛姆以系統(tǒng)闡述“希望的原理”體現(xiàn)了此種對待現(xiàn)實的“純粹”批判,而薩特強調要用人道主義來補充馬克思主義,并基于此凸顯人的面向未來選擇的“絕對自由”,等等。但正如馬氏所批判指出的,“這種浪漫的反抗批判完全是無力的。正如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中指出的那樣,假定的絕對自由只是思想的自由;它乃是一個奴隸的想象的自由。真正的批判必須從發(fā)現(xiàn)奴役狀態(tài)的具體的實際形式開始,從考察人的束縛和解放的實際可能性開始。沒有這樣一種需要運用所有相關的社會知識并應用科學方法而進行的具體的實際考察,批判本身就只是一種異化了的去除異化的形式”。[12](P46-47)
正因為20世紀普遍存在的上述兩種背離馬克思的理解路向,馬氏竭力強調“回到”和“重釋”馬克思。在他看來,馬克思所創(chuàng)立的歷史唯物主義所具有的真正的批判性是建立在科學分析和考察人的受奴役狀態(tài)的具體社會形式開始的,或者說,是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之上的,并由此實現(xiàn)了批判和科學的統(tǒng)一。
馬氏明確指出:“馬克思創(chuàng)造了一種既是科學的又是批判的理論”[1](P1),或者說是“批判的科學”。但就兩者的地位來看,馬氏無疑意在彰顯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性。在他看來,馬克思的理論首先具備了一般意義上的科學的基本特征,“當我們分析馬克思的所作所為時,無疑,他把他的大部分生命都獻給了那些具有確定特征的科學研究工作,即使是在最嚴格的經(jīng)驗主義的意義上”。[2](P56)而如果說科學的本然使命在于把握客觀性的規(guī)律,那么,馬克思則“傾向于確立管理社會過程的規(guī)律”[2](P56)。但是,馬克思的科學絕非止于一般意義上的科學,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不是科學”,即不是以描述和解釋對象為根本要義的經(jīng)驗主義科學。問題的關鍵在于,馬克思的科學概念基于根本性的理論創(chuàng)新和方法論創(chuàng)新,從而在根本上具備了批判性的特質。就此而言,馬氏無疑抓住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屬性。如果說以往的一切唯心主義歷史觀的歸根結底的理論指向在于“確證現(xiàn)實”,甚至連本身蘊藏著革命辯證法精神的黑格爾的思辨體系也不可避免地墮入了“虛假的實證主義”或“只是虛有其表的批判主義”[3](P109)的泥坑,那么,由馬克思恩格斯共同創(chuàng)立的歷史唯物主義則通過歷史觀的變革而具備了批判性的品質,并以此與一切舊的歷史觀從根本上區(qū)別開來。
那么,歷史唯物主義緣何具備了批判性的根本屬性呢?對此,馬氏從多個方面作了界劃和論證。首先,歷史唯物主義實現(xiàn)了經(jīng)驗的研究方法和理性的研究方法之間的內在統(tǒng)一。在此,馬氏的所指主要是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所概括的“兩條道路”的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方法,即“在第一條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發(fā)為抽象的規(guī)定;在第二條道路上,抽象的規(guī)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xiàn)”。[4](P25)通過這種方法的運用,馬克思徹底克服了經(jīng)驗主義科學“從赤裸裸的事實出發(fā)”以及“滿足于對它們作簡單歸納概括”的根本局限,并由此確立了“一種哲學遠見和對所有先前相關的特殊知識的一種徹底的批判研究”的“現(xiàn)實出發(fā)點”[1](P7)。在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馬爾科維奇有著將歷史唯物主義的“內在批判性”導向一種“外在批判性”的傾向。固然,認識到從純粹的事實出發(fā)的根本缺陷無疑切中了馬克思理論運思的理論實際,正如馬克思所批判指出的,“從實在和具體開始,從現(xiàn)實的前提開始,因而,例如在經(jīng)濟學上從作為全部社會生產行為的基礎和主體的人口開始,似乎是正確的。但是,更仔細考察起來,這是錯誤的”。但這絕非意味著馬克思將其理論的出發(fā)點定格在一種關于未來的“哲學遠見”上,如此,關于現(xiàn)實的批判只能是基于現(xiàn)實之外的視角來進行①關于這個問題,本文將在第四部分展開詳細論述。。
其次,歷史唯物主義實現(xiàn)了具體與抽象的內在統(tǒng)一。這主要是總體性方法的普遍貫徹和運用所實現(xiàn)的結果,即“在看來,理論必須是對整個結構的研究,即對呈現(xiàn)在其總體中的歷史狀況的研究”。[1](P57)就此種認識而言,馬氏無疑繼承了以盧卡奇為典型代表的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意蘊的理解。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著中,盧卡奇就明確指出,“具體的總體是真正的現(xiàn)實范疇”,從而“只有在這種把社會生活中的孤立事實作為歷史發(fā)展的環(huán)節(jié)并把它們歸結為一個總體的情況下,對事實的認識才能成為對現(xiàn)實的認識”。[5](P76)毫無疑問,將總體性方法凸顯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根本方法論原則,無疑切中了歷史唯物主義把握社會現(xiàn)實的根本前提。雖然馬克思恩格斯也強調“中介”分析的重要地位和作用,“馬克思知道,任何直接把握總體性而又沒有分析中介的嘗試,都會導致神話和意識形態(tài)”[1](P8),但歸根結底而言,總體性的把握在方法論上仍然具有優(yōu)先性,換句話說,中介分析的目標在于將對要素和環(huán)節(jié)的分析在更高的層次上“帶回到與其他組成部分的各種關系中,并只是被當做一個復雜的結構中的各個因素”[1](P8)。對此,馬克思在論及資產階級社會中“資本”成為“支配一切的經(jīng)濟權力”,或者說其構成了資產階級社會的“總體”,因而“必須成為起點又成為終點”。
再次,歷史唯物主義實現(xiàn)了歷史性分析與結構性分析的內在統(tǒng)一。就這一點而言,馬氏無疑首先看到了以阿爾都塞為典型代表對歷史唯物主義進行結構主義解讀的根本缺陷。在他看來,“社會形式之當代方面的某些變種以及只注意到其共時性方面的結構主義,是對馬克思的方法的某些本質要素的退化的、片面的發(fā)展”。[1](P8)馬氏的批判無疑擊中了結構主義的要害,即其執(zhí)著于對社會的橫向結構“片面”的分析而喪失了領悟結構變遷及其未來走向的能力,而這一點無疑關乎歷史唯物主義批判性的要旨。在他看來,結構分析本身異常重要,“離開了對整個給定狀況的確定的結構特征的說明,就不能把握歷史上可能的東西”,但是,缺乏歷史分析的維度,或者說“對歷史沒有一種深刻的領悟”,就不可能把握特定結構的過去,更無法洞察特定結構的未來。
最后,歷史唯物主義內涵著一種批判的方法和革命實踐的方法,即辯證法。在馬氏看來,這種方法從根本上源自于歷史唯物主義之全新功能的確立,即“問題不在于解釋世界,而在于改變世界”。其中,“改變世界”的根本訴求在于徹底改變那些使人遭受剝削和壓迫的現(xiàn)實社會關系,從而實現(xiàn)人的本真性存在。正如他所說:“哲學批判的主要對象應該是人的‘現(xiàn)實本質’,但這種本質不是某種非歷史的和不可改變的東西,而是社會關系的總體性?!保?](P9)馬氏進而指出,正是“從這些行動主義中必然推出一種新的科學功能觀”,即其“不滿足于如何才能最佳地調節(jié)一種狀況之主要的傾向和整個社會框架,它還通過表明人如何才能改變整個框架并使之適合人自身而表達了一種更高級的合理性觀念”。[1](P9)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知,馬氏所探尋的“批判的科學”重在強調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性特質,其矛頭直指蘇聯(lián)歷史唯物主義的實證化趨向。而從根本性的價值訴求來看,馬氏無疑想通過彰顯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性維度來解答在當代資本主義歷史調節(jié)下如何實現(xiàn)“徹底的人道化”。換句話說,馬氏的現(xiàn)代性批判及其對人的本真性生存狀態(tài)的探求是建立在其對歷史唯物主義之“批判性”解讀的基礎之上的。
在馬氏看來,歷史唯物主義作為“批判的科學”,籌劃了一種“歷史可能性”。正如他所說,“馬克思的理論是對歷史可能性的一種批判研究的結果。它是一種模式,一種理想化的結構的符號的表達——而不是一種經(jīng)驗描述”[2](P67)。正因為此種籌劃,歷史唯物主義確保了對當代的持久性意義和價值,“他的批判的人類學中所預設的各種可能性中的人道主義的評價標準和實踐選擇仍然符合當代人的需要,并最好地表達了對當代人的狀況的一種廣泛的反抗”[2](P69),或者說,它為當代實現(xiàn)“徹底的人道化”確立了理論基礎和方向。
那么,到底何謂“徹底的人道化”呢?回答這個問題,必須首先把握馬氏對“人的本質”的理解,因為,在他看來,“使世界更加人道的觀念預設了一種完備發(fā)展了的人的本質的觀念,而且它意味著以一種本真的方式作為一個真正的人而存在”。[2](P72)這段話表明,“徹底的人道化”就是意味著人的本真性存在的真正實現(xiàn),而其中無疑蘊含者馬氏對人的本質的理解。在他看來,存在著兩種不同的人的本質的概念,“當我們分析歷史并確立人的行為的某些一般的對立傾向時,我們便達成了一種人的描述概念,它可以通過一系列事實的經(jīng)驗命題來說表達。但是,當我們對人的諸如社會的、生產的、創(chuàng)造的、理性的、自由的、和平的特征的偏愛超過了其他特征時,當我們把這些特征分為‘真正的人的’、‘真正的’、‘本真的’、‘本質的’、‘自然的’等特征時,我們便達成了一種人的價值概念。它表明,人在本質上是一種實踐的存在,而且他的本質可以通過一系列價值命題來表達”。[2](P74)而就人的兩種本質概念的確認方式來看,描述的人的本質概念需要依賴于科學的方法來獲得證明,而人的本質的價值概念則必須基于對生活的根本的長遠的實踐取向來作決定。對于兩種人的本質概念,馬氏力舉人的本質的價值概念,因為正是它為一種人道主義的哲學和實踐確立一種方向感和一種一般的評價標準。雖然馬氏通過確立人的本質的價值概念為批判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提供了一種標尺,但歸根結底而言,其對人的本質的理解是建立在抽象的基礎之上的。當其將人的本質的價值概念的確認標準交付于對一種歷史悠久的人道主義傳統(tǒng),即符合那些通過歷史上最有才智的人來表達的偏愛,無疑明確地承認了人的本質的超歷史和超階級的特征,既然如此,它便與馬克思始終基于特定的生產和生產方式來把握人的本質的現(xiàn)實路向有了原則性的區(qū)別。
進一步來看,緣何要確立“徹底的人道化”的價值訴求呢?就這個觀念性目標的提出來看,馬氏無疑發(fā)揮了馬克思關于“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這一著名論斷所蘊藏的人本主義思想。一方面,在他看來,之所以要確立“徹底的人道化”的根本目標,首先在于現(xiàn)代社會——包括以蘇聯(lián)為代表的社會主義社會——中人的異化的生存狀態(tài)。正如他所說:“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為人的一種更加富裕、更加自由、更有創(chuàng)造力的生活增加了可能性。作為技術發(fā)展的結果,各種巨大的自然力量和社會力量被調動起來,然而,悲劇性的事實仍然在于,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的奴役和貧困,仍在我們的時代占支配地位。”[2](P70)其次,“徹底的人道化”從根本上源自于流俗的人道化過程將目標僅僅限制在克服物質苦難、消除饑餓和文盲等方面,而沒有直擊現(xiàn)代社會的真正根源。正是在這里,馬氏抓住了歷史唯物主義之內涵的訴求的現(xiàn)實維度,即消除異化的生存狀態(tài),實現(xiàn)徹底的人道化,必須抓住造成異化的現(xiàn)實根源。而這也正是馬克思一生致力于解答的根基性問題。但十分遺憾的是,馬氏并沒有在理論上擊中要害。具體來說,他沒有基于特定的生產關系來分析人的異化生存狀態(tài),而是將異化的根源歸結為“那些對經(jīng)濟權力和政治權力具有一種壟斷的社會群體的存在”[2](P77)。在他看來,“當任何一個群體侵占了一個國家的政治權力和經(jīng)濟權力的時候,所有其他公民和群體就會被降低到受操縱的對象的地位,這乃是非人道化的所有其他當代形式的基礎”。[2](P78)正是基于此種認識,馬氏將“徹底的人道化”界定為“創(chuàng)造這樣一些條件,其中每一個人都可能參與對那些由人所支配的巨大的社會力量和技術力量的控制。這樣一種根本的人的解放的一個主要條件,就是要廢止任何一個特殊社會群體手中的政治權力和經(jīng)濟權力的任何一種集中”。[2](P79)
但是,任何一種經(jīng)濟權力——政治權力無非是經(jīng)濟權力的“表現(xiàn)形式”——都直接源自于特定的社會現(xiàn)實,尤其源自于特定社會形態(tài)中的特定的社會生產關系,那么,沒有對生產關系的深入剖析以及對其歷史發(fā)展限度的科學判定,所謂的消除“任何一種集中”只能是一種律令式的宣判。這一點充分體現(xiàn)在馬氏對“徹底的人道化”的可能性的探尋上。從一般意義上來看,馬氏認為有三種因素決定著人們對歷史可能性的“設想”,即客觀的社會事實、過去所遵守的規(guī)則、人的行為。其中,前兩個因素構成了人們把握歷史發(fā)展方向的基礎,“只有當一個人知道了一定時刻中系統(tǒng)的初始條件并確定了過去發(fā)生過的變化的傾向時,他才可能確定系統(tǒng)的一系列未來的可能性”。[2](P80)但是,歷史不同于自然,人的行為或主觀因素使得對歷史可能性的預測不可能達到自然科學的精確性,也正因為如此,馬氏拒斥本體論和認識論意義上的歷史可能性,而倡導先驗的歷史可能性,即一種所“愿望的可能性”。
上文的論述表明,馬氏對“徹底的人道化的可能性”的探尋并非是對一種現(xiàn)實的可能性的探尋,而是超越于現(xiàn)實的一種“先驗可能性”。而這一點無疑建基于其對人的本質的價值懸設的基礎之上。既然如此,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性認識必然性地歸結為一種“外在性的批判”,而非歷史唯物主義本來具有的“內在性批判”。從理論根源上來看,此種認識無疑源自于馬氏對青年馬克思的異化批判理論的過渡依賴。
毋庸置疑,馬氏基于實證化歷史唯物主義以及抽象地凸顯歷史唯物主義批判維度的兩種片面性解讀,強調“回到真實的馬克思”,并通過彰顯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維度來刻畫歷史唯物主義的本質特征,并以此為批判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實現(xiàn)人的本真性存在提供遵循??梢哉f,馬氏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的科學”的解讀和闡釋體現(xiàn)了對蘇聯(lián)歷史唯物主義實證化取向的矯正。但是,從結果上來看,其所進行的“矯枉”“過正”了。由于過度地依賴青年馬克思的人本主義批判理論,以致最終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性精神實質。此種過度依賴充分體現(xiàn)在馬氏對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的人本主義批判理論的極度彰顯上。在他看來,馬克思的科學思想的批判性思想貫穿于所有著作中。就這個認識本身而言,并無問題。但關鍵在于,他將此種貫穿于馬克思思想研究歷程始終的批判性思想“同質化”為“異化理論”所內涵的激進批判思想。馬爾明確指出:“那種把青年馬克思的價值承載的人道主義烏托邦和成熟馬克思的價值無涉的科學結構主義截然區(qū)分開來的做法,是一種對他的著作的膚淺研究的災難性錯誤。”[1](P14)固然,馬氏也承認馬克思批判思想的變化,但只限于承認枝節(jié)性的變化,即“存在的往往只是一種語匯的變化,或是用適用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特殊詞匯代替了適用于一般社會的一般語匯”[1](P14),而人本主義的“根本的批判立場”始終是一樣的。
馬氏的“歸結”無疑從根本上抹殺了馬克思哲學的革命性變革以及由此所開啟的全新批判路徑。具體來說,標志這一變革的重要文本就是《關于費爾巴哈提綱》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其中,《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無疑意味著一種全新的哲學方法論的系統(tǒng)建構。從一般意義上來看,任何一種理論變革總是應合著理論自身的困境而進行的,馬克思所實現(xiàn)的哲學革命同樣如此。我們知道,如何實現(xiàn)全人類的解放是馬克思一生致力于解答的總問題,而《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所闡述的異化批判理論無疑體現(xiàn)了對這一總問題的“一種回答”。限于篇幅,我們不可能在這里詳細分析異化理論的內在機理,而只能做一簡單的交待,那就是,這一理論從根本上是一種游離于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的“外在性”批判,即通過預設理想性的價值亦即人的“實踐本質”對現(xiàn)實社會所造成的“非人化”進行揭露和批判,并基于對此種“應然性狀態(tài)”的描繪來述說人類的未來,從而體現(xiàn)出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而其根由在于,此時的馬克思尚不能對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關系作出科學的說明,從而無法科學判定這一生產關系的發(fā)展限度,并基于此內在地揭示人類歷史的未來走向。由此生成的批判必定是一種基于資本主義社會現(xiàn)實的“內在批判”。這一方向的確定無疑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確立的,并構成了此后馬克思致思的根本取向。
而由于對異化理論邏輯架構的完全依賴,馬氏對歷史唯物主義批判性的闡釋不可避免地將歷史唯物主義固有的“內在批判”維度以一種激進的話語轉變成了一種“外在批判”。這一點充分地體現(xiàn)在其對歷史唯物主義批判的概念架構的勾勒上。在馬氏看來,“馬克思的關鍵概念總是要么指涉那些已經(jīng)被廢除或可能被廢除的結構,要么指涉那些尚未被創(chuàng)造或可能被創(chuàng)造的結構。屬于前者的有這樣一些概念,如商品、抽象老的或異化勞動、價值、剩余價值、利潤、資本、階級、國家、法律、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屬于后者的有這樣一些概念,如類存在或社會的人、實踐、人的生產、共同體、自由、歷史、共產主義等等”[2](P58)。其中,異化勞動與實踐的二元區(qū)分以及由此區(qū)分所形成的批判性張力無疑是核心,兩個系列中的其他概念無疑都分別導源于這兩個概念。與馬克思的異化批判理論相一致,馬氏將人的類本質歸為理想性的“實踐”。他說道:“實踐則是理想的人的活動,即一種人在其中實現(xiàn)了其存在的最大潛能的活動,因而它就是目的本身”,而現(xiàn)代社會所普遍存在的異化勞動則體現(xiàn)了人的實踐本質的根本性喪失。如此以來,“實踐”不僅體現(xiàn)為人類歷史所趨向的一種“先驗性”目標,同時也成為矯正和批判現(xiàn)實的根本性標尺。但是,1845年走向“新唯物主義”的馬克思已然徹底摒棄了這種作為抽象的人性預設的實踐概念,在他看來,生產“總是指在一定社會發(fā)展階段上的生產”[4](P6),也即總是處于特定生產關系中的生產,相反,那種脫離了特定生產關系的勞動或生產卻“只是一個幽靈”,“一個抽象”,“只是指人借以實現(xiàn)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人類一般的生產活動,它不僅已脫掉一切社會形式和性質規(guī)定,而且甚至在它的單純的自然存在上,不以社會為轉移,超越一切社會之上,并且作為生命的表現(xiàn)和證實,是尚屬非社會的人和已經(jīng)有某種社會規(guī)定的人所共同具有的”。[6](P923)因此,馬氏將異化勞動的邏輯架構推延至《資本論》,認為“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商品拜物教的批判,就只能在他對一種真正的人的生產(其中,人以雙重的方式肯定了他自己和另一個人)的假定下得到理解”[1](P11),無疑從根本上背離了馬克思“歷史的科學唯物主義”的全新視域。
馬爾將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性闡釋為基于異化勞動的內在邏輯架構所形成的“外在批判性理論”,使得其理解不可避免地烙上濃烈的理想主義色彩。首先,馬氏無法洞悉馬克思對人之異化生存的“現(xiàn)實根源”的深入剖析,而只能將其視為人的“真正的生產”喪失的結果?!爱惢斌w現(xiàn)了人的生存的扭曲和顛倒,但正如馬克思所說:“這種扭曲和顛倒是真實的,而不是單純想象的,不是單純地存在于公然和資本家的觀念中的……這種顛倒的過程不過是歷史的必然性,不過是從一定的歷史出發(fā)點或基礎出發(fā)的生產力發(fā)展的必然性”[7](P244)。這段話充分表明,馬克思是基于生產力的發(fā)展以及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特定生產關系”的內在矛盾的分析來考察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而絕非基于理想性的價值預設來解答人的生存異化的根由;其次,正因為無法洞察人的異化生存的根由,馬氏對將人的本真性生存的出現(xiàn)寄希望于一種“先驗可能性”的預設。而究其實質,此種預設實際上是以一種邏輯的強制性來擺脫現(xiàn)實的困擾,但正如馬克思所言:“一種歷史生產形式的矛盾發(fā)展,是這種形式瓦解和新形式形成的惟一的歷史道路?!保?](P562)
[1]馬爾科維奇.當代的馬克思——論人道主義的馬克思主義[M].曲躍厚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1.
[2]馬爾科維奇.從富裕到實踐——哲學與社會批判[M].曲躍厚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2.
[3]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5]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M].杜智章,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
[6]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Science of Critique”:Comments on M ihailo M arkovicˊs H istorical M aterialism
XU Heng-bing,TAO Jun
(School of Marxism,PLA Nanjing Institute of Politics,Nanjing 210003,China)
Mihailo Markovic is champion of Yugoslavian School of Practice.He criticizes two trends of mutilating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i.e.“empirical”and unilateral foreground critiques,and he emphasizes re-interpretation through“returning to true Marx”.In his view,Marxist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unity of science and critique,that is,unique“science of critique”.On such basis,he attempts to explore the possibility of complete humanization of contemporary society.Markovicˊs reinterpretation of historical materialism is undoubtedly positive in certain respects,but his over-reliance on young Marxˊs critique of alienation turns historical materialism from its inherent“internal critique”dimension to an“external critique”characterized in radical discourse,which inevitably becomes heavily idealist.
historical materialism;science of critique;humanization;internal critique;external critique
B03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3.06.007
1674-8107(2013)06-0043-07
(責任編輯:韓曦)
2013-09-12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蘇東唯物史觀的發(fā)展邏輯研究”(項目編號:13CZX 014)。
1.許恒兵(1979-),男,安徽宣城人,講師,哲學博士,主要從事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2.陶軍(1965-),男,江蘇泗陽人,教授,軍事學博士,主要從事軍事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