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清華
名山文化與江南意象的歷史生成
——以廬山詩歌為對象
查清華
名山文化是詩歌意象的重要來源。廬山是山水結合得最默契的中國名山,又是最早作為獨立審美對象的江南名山之一,它的美在不斷被發(fā)現(xiàn)的同時也培育了詩人的審美情懷。廬山獨特的自然風物以及由此生發(fā)的人文物事是構成廬山詩歌意象的基本元素。從詩人直覺式思維方式看,它們是心物交感的起點,是詩人感物興情的觸媒;而從反省式的運思途徑看,它們又是詩人觀物取象的直接對應物,是假象見意的最終依托。這些自然物象或人文形象有的逐漸凝固為一種集體記憶,有的則呈現(xiàn)出歷史的層積性,但都被詩人即時的情思激活,充當鮮活的性情載體,由此而成為詩歌意象。對世俗功利的超越,對生命本真的重視,對獨立人格的堅守,對審美自由的追尋,是廬山詩歌意象的獨特意味,也是江南文化的重要特征。在詩人筆下,廬山常作為城市缺陷的理想參照,作為解救都市人精神困境的世外桃源。這些,都是江南地域彌足珍貴的歷史文化資源。
江南;廬山;詩歌;意象
查清華,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 200234)
“江南萬重山,匡廬乃出萬重上。 ”[1](P3786)無論文化的多元還是歷史的厚重,在江南眾多名山中,沒有哪座能超越廬山。包括謝靈運在內的六朝著名詩人多抒寫過廬山。此后,李白隱居廬山,感嘆“名山發(fā)佳興,清賞亦何窮”[2](P867),白居易初來江州恍然大悟:是廬山的清輝與靈氣,鑄就了文人的才思性情,成就了他們的文章歌詠[1](P290)。的確,歷代抒寫廬山的名篇佳作,都得益于這里的“江山之助”。中國古典詩歌藝術基本上是一種意象藝術,本文通過對廬山詩歌文本的具體解讀,探討廬山名物之象轉化為詩歌意象的內在機制與外在條件,試圖為江南詩歌意象的研究提供一典型個案。
一
晚明閩籍詩人謝肇蒰稱:“廬山形勝甲于江南”[3](卷24)。廬山能吸引人們關注,能作為審美對象,能被詩人激賞歌詠,首緣其“形勝”,源于其獨特的自然風貌。廬山最高處大漢陽峰海拔1474米,即便和同在江南的黃山(1864米)和天臺山(1800余米)相比,亦矮一截。其高峻,實為江湖平原陪托而出;其雄偉,乃由水之柔美映襯而起。酈道元《水經注》引孫放《廬山賦》曰:“潯陽郡南有廬山,九江之鎮(zhèn)也,臨彭蠡之澤,接平敞之原?!蓖鶘|,漲水時節(jié)面積達5100平方公里的鄱陽湖,罕有驚濤駭浪咆哮洶涌,總是處子般靜靜地與廬山相伴相依;往北,是長江寬闊的水面,是眾支流及其沖積而成的平原,托出廬山拔地而起的氣勢與高聳突兀的雄姿。山水和合,高下相傾;陰陽交補,剛柔互濟。東晉湛方生“高岳萬丈峻,長湖千里清”[1](P8),梁簡文帝蕭綱“樹廬岳兮高且峻,瞻派水兮去泱泱”[1](P96),皆以江湖之遠闊,襯托廬山之峻偉。
山下江流密集,鄱湖浩瀚,在日照作用下蒸化為水氣,漫上廬山,云飄霧繞,至其每年平均霧日多達190余天。鮑照發(fā)現(xiàn)廬山霧的清高絕塵:“氛霧承星辰”,遂“含嘯對霧岑”,并發(fā)愿“永與煙霧并”[1](P74-76);范云大概更喜清明朗照,乃嘆“匡山苦霧中”[1](P84);惠標看到廬山霧奔騰洶涌的厚重質感,便說“霧卷蓮峰出”[1](P104);東晉道人描述廬山霧包天含地的恢弘氣勢:“霄霧塵集,則萬象隱形。 ”[1](P14)
與廬山霧的清高、厚重、恢弘相較,廬山煙,雖然形成原理相同,卻顯得輕柔、閑淡和飄逸。遠看廬山,輕煙裊裊,香爐峰尤負盛名。劉宋支曇諦《廬山賦》云:“香爐吐云以像煙?!倍鴱]山,竟有四座以“香爐”命名的山峰,常年煙氣繚繞,直上高天。星子境內的香爐峰尤為卓特,慧遠《廬山略記》載:“東南有香爐山,孤峰秀起,游氣籠其上,則氛氳若香煙;白云映其外,則炳然與眾山殊別?!睔v代廬山詩歌中,寫得最多且最有名的,是香爐峰的煙,輕盈閑逸,縹緲悠忽,生氣遠出,綿延不絕。
蓋因峰頂煙云不絕,云霧與天相接,奇詭變幻,遂為道教接通天帝的媒介。因此,廬山諸峰里,香爐峰與道教關系最為密切,作為詩歌意象,通常寄寓道教意趣。道教意趣與香爐峰的云霧、草木、禽鳥等自然物象雜糅一起,成為新的意象符號,構成詩的生命元素。李白“香爐紫煙滅,瀑布落太清”[2](P926)、“日照香爐生紫煙”[2](P1241),紫色常寓道趣,“紫煙”正是“詩仙”的獨特視角。
“白云斂晴壑,群峰列遙天。 ”[4](P389)這是韋應物任江州刺史時對廬山的仰觀俯察。每當天朗氣清,陽光普照,廬山云霧變得素凈潔白,熠熠生輝。林壑山頭,白云盤繞,動靜相生,紛紜萬狀。廬山的白云,悠悠忽忽,上摩霄漢,中擁黛山,下?lián)崆嗖?,聚散無常,如夢如幻。當年,里居廬山的陶淵明 “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5](P128),屢登廬山的謝靈運見“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1](P67)。 因了這一天然景觀,廬山有兩座以“白云”命名的山峰——東、西白云峰,遙相呼應。唐詩人李中過此,寫下《宿廬山白云峰重道者院》。在世俗詩人看來,廬山的白云成為一種精神境界,一處心靈歸宿。
廬山地處江南亞熱帶氣候區(qū),本有較長雨季;而隨著山勢升高,氣溫逐降,江湖蒸化的水氣凝結而形成降雨。廬山雨來去無蹤,經常東邊日出西邊雨,即使炎炎盛夏,亦少連續(xù)多日不雨。廬山的潭、泉、澗、瀑、池,甚至山頂內湖,皆水量充沛,使之成為山水結合得最默契的中國名山,正如張九齡《望廬山瀑布泉》所謂:“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當年韋應物登臨廬山,見“淙流絕壁散,虛煙翠澗深”,乃陡然動念:“聊將橫吹笛,一寫山水音”[4](P475)。 是廬山的山水,激發(fā)了詩人寫山水詩的欲望。
廬山最自然、最壯觀、最具審美價值、最能撼人心魄的“山水音”,無疑是瀑布。廬山瀑布,是水和山的結緣,是智和仁的合一。中國各大名山里,沒有哪一座像廬山受到那么多詩人關注,留下如此多歌詠瀑布的名篇,也沒有哪一篇詠瀑詩比李白《望廬山瀑布》影響更大?,F(xiàn)存文獻里,最早寫廬山瀑布者乃西晉豫章人吳猛:“天風跳入石梁里,吹斷雪花云不起?;貫懚涠渖先思纾抡障銧t煙不死”[1](P3)。與李白一樣,詠香爐峰瀑布。廬山東、南方向山體陡峭,瀑布落差大,垂距長,顯得尤為壯觀;及時的雨量,眾多的天然蓄水池,保證了廬山不受季節(jié)限制,瀑布常年懸掛,清泉處處流淌。這些瀑布,像彩虹,像銀河,像流星,像天女織錦。劉斌《詠山》寫香爐峰“瀑布近天河”,或啟發(fā)了李白 “疑是銀河落九天”、“銀河倒掛三石梁”的詩意想象[2](P863)。 此后,銀河成為歌詠廬山瀑布的常用喻象。顧況《廬山瀑布歌》曰:“飄白霓,掛丹梯,應從織女機邊落?!迸c長虹、銀河描畫壯麗雄渾的氣勢不同,織女和布的比喻,則呈現(xiàn)柔美雅致的風姿,它們共同傳達了廬山剛柔相濟的美學質性。
二
“廬阜秀江南”[1](P1132)。 假若,江南的山,與北方的山并排一站,最明顯的區(qū)別,是肌膚和毛發(fā)。用“秀”來形容廬山再恰當不過了。
廬山雨水豐沛,氣溫適宜,植被茂密,物種繁多,不染塵雜,色澤艷麗。草木常青而壽高,水光山色迭映蔚。在詩人筆下,廬山的植物總是生機勃發(fā),顯得鮮活清新,富有生命力:“有霜不殺草,有風不落木。玄冥氣力薄,草木冬猶綠。”[1](P286)而詩人筆下的廬山植物,亦常寄寓與其形象和質性相關的人文意趣。
比如松。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載:“其山多松,北臨大江及彭蠡湖?!边@種葉子為針形的喬木,很早就被詩人關注?!对姟贰叭缢砂刂?,無不爾或承”,已賦予松柏生命力頑強的人文內涵??鬃诱f“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荀子發(fā)揮為“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體現(xiàn)了儒家的人格精神?!读邢蓚鳌泛汀侗阕印范加蟹乘芍勺娱L壽成仙的說法,但廬山詩歌中松的人文意蘊,一開始就延續(xù)著儒家一脈:晴天,“白沙凈川路,青松蔚巖首”[1](P7);雨時,“長河濯茂楚,險雨列秋松”[1](P12)。無論是獨立巖首的蒼勁,還是置身險雨的從容,廬山松都傳遞著一種孤高和堅韌,一種清新與灑脫。
廬山亦多菊,陶潛閑居的南麓即 “秋菊盈園”。早在屈原 《離騷》詠出 “夕餐秋菊之落英”后,菊的自然屬性就和人文情懷緊密關聯(lián)。菊奇特之處就在,當秋風蕭瑟,木凋草腓,其莖葉不敗,芳華凌寒。因此廬山詩里,松和菊經常聯(lián)袂。陶淵明《和郭主簿》:“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迸c廬山松一樣,廬山菊亦被定義為 “貞秀”、“卓杰”。陶淵明愛菊、飲菊、詠菊,心淡如菊,恰如楊萬里《賞菊》所吟:“菊生不是遇淵明,自更淵明遇菊生。歲老霜寒心獨苦,淵明元是菊花精。”難怪杜甫《秋盡》徑稱“陶潛菊”了。故而后世詩人筆下,菊花的形象常融會了陶淵明的風神氣骨,并因此承載著廬山的文化精神,如李白《感遇》:“可嘆東籬菊,莖疏葉且微。雖言異蘭蕙,亦自有芳菲。”韋應物《效陶彭澤》:“霜露悴百草,時菊獨妍華?!?/p>
皇甫冉稱廬山 “連湘接楚饒桂花”[1](P181)?!墩f文》曰:“桂,江南之木,百藥之長?!痹鴰缀螘r,桂附上濃重的道教色彩。一為仙樹,如《淮南子》所稱“月中有桂樹”,白居易《廬山桂》即依此立意:“偃蹇月中桂,結根依青天。天風繞月起,吹子下人間。飄零委何處,乃落匡廬山?!倍橄伤?,如《抱樸子》曰:“(桂)和石腦服之,七年能步行水上,長生不死。”廬山桂亦因此具備仙風道韻。松桂勁拔剛直的自然屬性寄寓了詩人的人格理想,發(fā)揮著廬山桂超脫塵寰的人文意趣。另外,在廬山這座靈山,最能承載道教意趣的植物形象,恐非杏莫屬。元虞集名句 “杏花春雨江南”,素來被認為典型的江南意境。但廬山杏卻根植于一個美麗的傳說?;圻h《廬山記》云:漢董奉館于廬山巖下,常為人治病,法多神驗。病愈者令栽杏五株,數(shù)年之間蔚然成林。董奉活三百歲,最后成仙。董奉替人解難不取報酬,成為廬山文化精神的締造者之一,廬山杏亦隨之承載相關意涵。在王維筆下,“董奉杏成林,陶潛菊盈把”[6](P50),“董奉杏”和“陶潛菊”一樣,成為一種文化品格,一種人生境界。
芙蓉或蓮,亦富江南風味。屈原《離騷》“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蕭疏高潔;漢樂府“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將蓮與江南關合。廬山區(qū)域亦多蓮,廬山詩中的芙蓉或蓮,主要有二類寓意。一為山峰形狀的比喻,如惠標“霧卷蓮峰出”,李白“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2](P154);二寓佛教意味。元興元年(402)七月,慧遠和劉遺民、宗炳等百余人,結成白蓮社;十年后謝靈運受慧遠之邀,來廬山東林寺神殿后鑿二池,植白蓮。此后,蓮(芙蓉、芙蕖)尤其白蓮,常成為廬山詩的意象符號,寄寓佛教意趣。如白居易:“何以凈我眼,砌下生白蓮?!盵1](P299)齊己:“不見來香社,相思繞白蓮”[1](P546)是以廬山有蓮花峰、蓮花庵、蓮花洞等,亦常以意象入詩。
廬山詩的植物意象,如松、菊、桂、杏、蓮、竹、桃花等,詩人多取其蒼勁、孤直、高逸、潔凈的屬性來寓意。恰如白居易 《潯陽三題》所云:“廬山多桂樹,湓浦多修竹,東林寺有白蓮華,皆植物之貞勁秀異者。”其實,這本非其唯一屬性,但詩人都指涉如此意趣,顯然基于廬山的文化底蘊,正如唐代隱逸詩人吳筠 《游廬山五老峰》所吟:“空香清人心,正氣信有宗。”
三
廬山之高,不僅在高峻入天的地勢,亦在俯瞰世俗的境界;廬山之美,不僅在鐘靈毓秀的自然風物,更在融匯諸家的多元文化。在此,天與人合一,歷史和現(xiàn)實交匯。這是歷代詩人心目中的廬山,亦是廬山詩歌意象里的蘊涵。
站在儒家的視角,廬山最高峰——漢陽峰上的禹王崖,最為詩人膜拜?!渡袝び碡暋吩疲骸斑^九江,至于敷淺原?!彼抉R遷《史記·河渠書》曰:“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边@是廬山之名首見于史書。顯然,司馬遷認敷淺原為廬山。此后,鮑照說“乘山窮禹跡”[1](P76),徐禎卿贊“禹跡于茲盛,崇功振古刊”[1](P2690),遠古圣賢夏禹登廬山觀察江湖情勢以治水的動人傳說,就鐫刻在漢陽峰的巖石上,記載在廬山的文化史冊中,沉潛在廬山詩歌的意象里。司馬遷亦因有此經歷,讓廬山平添許多清暉,洪芻《廬山九霄峰有禹刻石室》即吟:“永懷太史公,九江觀禹摹?!豹q如秦始皇、漢武帝登廬山的種種故事,歷史學家大可去窮究原委考辨真?zhèn)?,但這些謎一樣的傳說,恰似朦朧迷幻的廬山云霧,已然成為廬山的有機構成,成為詩人的美麗想象。那些虛實相生的詩歌意象,散發(fā)著廬山文化的獨特魅力。廬山亦為儒士棲身之所,隱于廬山的周續(xù)之、雷次宗皆精于儒學,據《宋書》載,劉裕即位后,便征二位至京師開館授儒學。至于周敦頤和濂溪書院、朱熹和白鹿洞書院,更讓廬山國學登峰造極,使文化廬山更上層階。
相比于西來佛教,道教顯然近水樓臺。廬山先是神仙之山,連它的名字釋義亦多與仙話有關?;圻h《廬山略記》載,殷周之際匡俗受道于仙人,與其共游此山,時人謂其所止為神仙之廬,因以名山。梁元帝時任彭澤令的張正見即稱廬山為“神山”[1](P107)。 湛方生《廬山神仙詩序》稱:廬山絕阻重險,人跡罕至,窈窕沖深,含霞貯氣,“真可謂神明之區(qū)域,列真之苑囿”,恰點明 “神仙”入駐廬山的原由。無論高峻凌神界,還是云霞類仙境,廬山都是神仙之山。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故而惠標徑呼廬山為 “靈山”:“靈山蘊麗名,秀出寫蓬瀛”[1](P104)。 廬山已然一座與蓬萊、瀛洲媲美的道教仙山。于是,求仙訪道者紛至沓來,廬山金雞峰下的簡寂觀,紫宵峰下的祥符觀、先天觀、景德觀,西麓的廣福觀,五老峰下的白鶴觀,北麓的太平觀等,都是南朝至唐道教活動的重要場所。其中以簡寂觀和太平觀影響最著。劉宋大明五年(461),吳興籍著名道士陸修靜來到廬山,創(chuàng)太虛觀(陸修靜去世,謚簡寂先生,始名簡寂觀)。觀中有道藏閣,藏有道家經書、藥方、符圖等總1200余卷,是當時最大的道教經庫[7](P43)。 太平觀建于唐開元十九年(731),規(guī)模宏大,道徒一度超三千。由此,像香爐峰、鐵船峰、天池等產生過道教故事之地,連同許多著名道士、道觀以及相關傳說,遂成為廬山詩歌的意象來源。
廬山的佛教自東晉開始興盛。晉太元六年(381),為避北方戰(zhàn)亂,雁門樓煩 (今山西代縣)人慧遠來到廬山,直至晉義熙十二年 (416)去世。36年間,慧遠在東林寺聚眾講經,創(chuàng)立凈土宗派,弘揚佛法,用他儒、道二學的基本功底,開啟西傳佛教中國化的道路。除東林寺外,廬山的龍池寺、清泉寺、龍泉寺、圓覺寺、中大林寺、上崇福寺、上化成寺等,據載皆慧遠所建。于是,慧遠的名字及其創(chuàng)立的凈土宗、聚講的白蓮社、弘法的東林寺,連同虎溪三笑等相關傳說,遂凝成文化廬山的頁巖,被歷代詩人尋覓、考索和追懷,化為廬山詩歌的意象。檢《廬山歷代詩詞全集》,僅“東林”一詞就出現(xiàn)2200余次,此后歷代所建的其他寺廟以及入駐其間的著名高僧,連同相關物態(tài)、傳說或遺蹤,都成為廬山詩歌意象的來源。
無論道教還是佛教,都致力于宇宙和人生的終極關懷,解決人精神世界的焦慮和苦痛。超越而永恒的神仙世界,成仙或長生的美好愿景,無生無滅的涅窼境界,歡樂無涯的西方凈土,恍惚都在廬山變得觸手可及。為擺脫塵世的羈絆,為尋找心靈的安慰,無數(shù)高士前來廬山棲居。從傳說中的匡俗到六朝 “潯陽三隱”和 “十八高賢”,廬山已是中國隱逸文化的搖籃,也是隱逸詩歌意象的誕生地。
“潯陽三隱”之一劉遺民 《奉和游廬山》云:“悟深婉沖思,在要開冥欣。中巖擁激興,臨岫想幽聞。”置身山間,總能生發(fā)相應的感受和聯(lián)想。廬山特立卓起,視野遠闊,詩人頓覺凌風跨俗,心胸豁然,東晉張野同題詩云:“矨來越重垠,一舉拔塵染。遼朗中天盼,向豁遐瞻慊。乘此攄瑩心,可以忘遺玷。”心靈瞬間一片澄澈。陶淵明回歸田園,隱居廬山。他以樸實淳真的意趣,豐富了廬山文化的內涵,也創(chuàng)造了中國詩歌的獨特韻致?!昂钣写x,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疑?!盵5](P211)“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盵5](P219)此類產自廬山的詩作,樸實里包含著睿智,純真中見出深沉。這一品性,在宋代有強烈的回應,周敦頤、朱熹對廬山文化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就是顯例。陶淵明筆下的桑、麻、菊、酒,他描述的桃花源甚至所用的漉酒巾,已成為隱逸詩歌永恒的意象符號,成為后世詩人對隱士人格品位的集體記憶,如王勃:“九日重陽節(jié),開門有菊花。不知來送酒,若個是陶家”[1](P117)。李嘉祐:“多負登山屐,深藏漉酒巾?!盵1](P185)從此,廬山成為高蹈隱士的棲居地,也成為歷代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家園。
儒、道、佛、隱,滲透于廬山的草木泉石,為一代代詩人所禮敬、瞻慕、游賞和聯(lián)想,為詩人提供了豐富的文化營養(yǎng)和精神資源,并成為喚醒歷史記憶和表達詩人意趣的美學符號。
四
明王廷相謂:“言征實則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難動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則深矣,此詩之大致也。 ”[8](卷28)他明確了詩歌意象的作用,也指出詩人營造意象的初衷。通過上文對詩歌文本的具體闡釋,我們看到,廬山詩歌意象的基本元素大體分為兩類:自然物象和人文形態(tài)。前者基于廬山獨特的自然條件,包括氣候、煙云、地質、地貌、植被等等;后者源自其自然條件培育的人文物事,涉及歷代名人,連同相關物態(tài)、傳說或遺蹤,以及凝集其間的各種文化旨趣和人文精神。正是這些具體而富有個性的自然物象和人文形態(tài),激發(fā)了詩人的審美情懷。從詩人直覺式思維方式看,它們是心物交感的起點,是詩人感物興情的觸媒;而從反省式的運思途徑看,它們又是詩人觀物取象的直接對應物,是假象見意的最終依托。這些自然物象或人文形象有的逐漸凝固為一種集體記憶,有的則呈現(xiàn)出歷史的層積性,但都被詩人即時的情思激活,充當鮮活的性情載體,由此而成為詩歌意象。
追溯廬山詩詞意象的源頭,多在東晉和南朝。這正是江南文化體系形成的重要時期。永嘉亂后,名士南渡,他們發(fā)現(xiàn)了與中原迥異的江南山水的美。他們充滿新奇感的賞鑒和渲染,加之玄學思潮借山水悟道的導引,促發(fā)了江南山水審美意識的覺醒。廬山是山水結合得最默契的自然名山,又是多元文化互補共生的文化名山。在這個江南美學性格獨立成型的歷史時期,廬山已經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供人體玄悟道,或悅性怡情。如隆安四年(400)二月,三十余僧侶暢游廬山,賞其“神麗”而“眾情奔悅,矚覽無厭”,品其“神趣”而“悟幽人之玄覽,達恒物之大情”[1](P14-15);在慧遠《游廬山》謝靈運《登廬山絕頂望諸嶠》等詩里,既有審美愉悅,又有哲思玄想。詩人在發(fā)現(xiàn)廬山美的同時,也自我培育了審美情懷。而“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及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9](P67)的藝術追求,使他們筆下的廬山風物和人文事象,成為后世詩人結撰詩歌的意象來源,這些意象帶有濃厚的江南風味。
唐劉允濟《經廬岳回望江州想洛川有作》詩曰:“云雨散吳會,風波騰鄢鄂?!睆]山所處地理位置,決定其本土文化必然已滲入中原文化、荊楚文化、吳越文化和客家文化。廬山詩歌意象,亦當是多種文化的聚合。但如果細加考辨,或可尋繹其自身文化的某些個性。廬山詩歌意象顯示,地處江南的廬山具有江南文化的地域特征:功名淡退,佛道流行,好詩書琴酒,嗜山水田園,疏離政治教化,追求詩性人生,張揚個性,自在適意。這和中原文化有所區(qū)別。中原文化和江南文化的大體差異,學界已有諸多研究成果。
不過,同在江南,廬山詩歌意象里呈現(xiàn)的文化特征,和吳越地區(qū)比較起來亦見不同。比如,廬山詩歌里罕有艷情聲色。如同廬山詩的植物意象少有妖嬈艷冶,比如蓮花,南朝樂府《西洲曲》即延續(xù)漢樂府《江南》意脈:“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钡淹ㄟ^諧音的方式演變?yōu)槟信異矍榈囊庀?,后來以《采蓮曲》為名的詩歌就多抒寫男女情愛。廬山景區(qū)雖多蓮花,亦有采蓮女,但廬山的蓮花寓意卻承接屈原的芳潔人格,并加入佛教的內容,已述如前。與此相關,廬山詩歌常用的歷史掌故意象里未見自由浪漫的男女情愛敘事;浙江天臺山亦佛教兼道教名山,卻有劉晨、阮肇艷遇二仙女的故事,且成為天臺山詩歌穩(wěn)定的意象符號,為后世詩歌中游仙艷遇的常用典故。這或與文化環(huán)境有關,白居易被貶江州,自稱“三年為郡吏,一半許山居”[1](P357),結果他發(fā)現(xiàn)“潯陽少有風情客”[1](P360),“上界女仙無嗜欲”[1](P351)。
總體上看,對世俗功利的超越,對生命本真的重視,對獨立人格的堅守,對審美自由的追尋,是廬山詩歌意象的獨特意味,亦為江南文化的基本特征。是以廬山向來為精神貴族所追慕,鮑照:“松桂盈膝前,如何穢城市。 ”[1](P75)白居易:“見君五老峰,益悔居城市?!盵1](P299)“喜入山林初息影,厭趨朝市久勞生?!盵1](P339)趙抃 :“清深遠城市,潔凈去塵壒 。 ”[1](P725)廬山,在詩人的筆下,常常作為城市缺陷的理想參照,作為解救都市人精神困境的世外桃源。這些,都是江南地域彌足珍貴的歷史文化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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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 麗】
I206.2
A
1004-518X(2013)07-007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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