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云 謝珊珊
歐陽修(1007-1072)江西廬陵人,王安石(1021-1086)江西臨川人,這兩位相差十幾歲的江西老鄉(xiāng),通過曾鞏的介紹而相識、相知。兩人同屬文學革新陣營,對文學的總體認識還是一致的,都是為了掃蕩西昆之風,恢復(fù)古文傳統(tǒng),但也存在著一些差異。深入探究這些差異不僅有助于準確理解身份、語境與文學表達的關(guān)系。而且也有助于準確把握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的發(fā)展狀況。鑒于學界對此問題目前尚留有較大空間,本文嘗試論之。
一
北宋文學革新,重道而不輕文,以重道而變革西昆體之內(nèi)容空虛,以不輕文而克服太學體之質(zhì)本無文。他們比較好地處理了道與文的關(guān)系,取得了文學的發(fā)展與繁榮。然而,在文學革新運動的內(nèi)外,人們對“道”與“文”的具體理解尚有不同。
首先,對“道”的理解。歐陽修重道,認為道不遠人,乃在日常百事之中,反對空言,主張“履之以身,施之于事”。他在《答吳充秀才書》中說:“夫?qū)W者未始不為道,而至者鮮焉。非道之于人遠也,學者有所溺焉爾。蓋文之為言,難工而可喜,易悅而自足,世之學者往往溺之,一有工焉,則曰:‘吾學足矣。’甚至棄百事而不關(guān)心,曰:‘吾文士也,職于文而已?!似渌灾林r也……圣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①歐陽修的“道”,雖然也是儒家傳統(tǒng)的道,但強調(diào)的是關(guān)心百事,把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事,看成是“道”的具體內(nèi)容,這就將“道”具體化了。王安石重道,則更強調(diào)尊經(jīng),所謂“離圣人之經(jīng),皆不足以有明也”②(《答吳孝宗書》),這就將“道”經(jīng)典化、神圣化了。
其次,對“文”的理解。歐陽修反對辭藻華麗、內(nèi)容空洞之文,但他也認識到了文的相對獨立性。他說,“我所文,必與道俱”,認為文道是互相依存的,反對只在文字上下工夫,“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而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間者,皆可悲也”(《送徐無黨南歸序》)。他注重文學的客觀性和現(xiàn)實性,批評那些“述三皇太古之道,舍近取遠,務(wù)高言而鮮事實”的作者,說明文學作品是不能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要“中于時病而不為空言”,認為脫離實際,空談古道的文章是流傳不遠的。但他也認識到“文之為言,難工而王者”,也即認識到文的相對獨立性,所以,他對文采并不排斥,他說:“某聞《傳》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君子之所學也,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見于后世?!币黄芰鱾骱笫赖奈恼?,必須做到內(nèi)容充實,語言優(yōu)美。所以他也不是一味地否定四六文,他認為:“偶儷之文,茍合于理,未必為非。”(《論尹師魯墓志》)“往時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語,及廣引故事以炫博學,而不思述事不暢,近時文章變體,如蘇氏父子以四六述敘,委屈精盡,不減古文。”(《試筆·蘇氏四六》)只要夠充分表達自己的思想,散文、駢文并沒有是非、高下之分,這種文學觀是客觀的也是進步的。
王安石更傾向于將“文”工具化,忽視文本身而重視文的作用,即政治功用性。他說“文貫乎道”(《上邵學士書》),“治教政令,圣人之謂文也”,強調(diào)文學的實用功能,認為文學是為政治服務(wù)的,“且所謂文者,務(wù)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不適用非所以為器也,不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上人書》)。他認為“文”是必須要“有補于世”,能產(chǎn)生積極社會效應(yīng)的?!稗o”即文章的辭藻和形式,則是為內(nèi)容服務(wù)的,以“適用為本”、“不必巧且華”。內(nèi)容固然重要,但辭藻和藝術(shù)形式也并非可有可無,如果沒有辭,內(nèi)容再好也無法表達。所以,他并沒有完全否定形式,認為“刻鏤繪畫”也是必要的,但重要的是要有主次之分,且形式必須服務(wù)于內(nèi)容。
基于這樣的觀點,王安石全盤否定西昆體,認為西昆體華而不實并不適用,用詩賦墨義科試選出來的人也不能勝任公卿之職。他說:“方今取士,強記博頌而略通于文辭謂之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茂才異等賢良方正者,公卿之選也。記不必強,誦不必博,略通于文辭而又嘗學詩賦則謂之進士;進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選也?!湟啾斡诶硪印!彼m正文風的目的,是為了使文章“大則足以用天下國家,小則足以為天下國家之用”(《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在神宗嗣位后,王安石請求“先除去生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經(jīng)義”(《乞改科條制札子》),宋神宗于是罷詩賦科,改試經(jīng)義。王安石恢復(fù)古文的目的,就是要利用孔孟禮教實現(xiàn)他的治教政令,以便為他的政治改革服務(wù),所謂“惟道之在政事”(《周禮義序》),“道”就是經(jīng)世致用之道。王安石文論最主要的內(nèi)容就是“適用”和“有補于世”,他曾在多處反復(fù)強調(diào)“文采為世用”(《金陵絕句》之四)、“文章合用世”(《送董傳》)、“且所謂文者,務(wù)為有補于世而已矣”(《上人書》)的主張。
王安石對“適用”和“有補于世”的解釋是“治教政令”。他說:“嘗謂文者,禮教治政云爾,其書諸策而傳之人,大體歸然而已。”(《上人書》)他的這些主張的實質(zhì),就是把文學作為宣傳政治理想的工具、傳送其政令的傳聲筒。由于過分地強調(diào)文學的政治功能,寫出來的文章便只能是千篇一律、千部一腔了。蘇軾說:“王氏之文必不可善也,而患在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顏淵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學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鹵之地,彌望皆黃茅白葦,此則王氏之所同也?!盵1](P479)
二
北宋的文學革新是在繼承唐代文學遺產(chǎn)的基礎(chǔ)上展開的,北宋的文學家繼承了唐代文學傳統(tǒng)思想,唐代文學家也對他們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但對具體作家的評價卻存在差異。對于李白、杜甫,歐陽修重文,更喜愛李白,王安石重實用,更推崇杜甫;對于韓愈、柳宗元,歐陽修重文統(tǒng),推崇韓愈,王安石追求道真,不滿韓愈;因保守,歐陽修貶柳宗元,因改革,王安石褒柳宗元。
歐陽修喜愛豪放飄逸的詩風,在對李白、杜甫進行評價時,表現(xiàn)出對李白的偏愛。他曾對唐代詩人編集排序,一直將李白放在杜甫之上,“至于‘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人自倒非人推’,然后見其橫放,其所以警動千古者,固不在此。杜甫于白,得其一節(jié),而精強過之,至于天才自放,非甫可到也”。在《詩李白集效其體》一詩中,對李白的雄偉氣魄和豪放風格,也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李白落筆生云煙,千萬奇險不可攀?!睔W陽修喜歡李白,也喜歡以李白自比,因此詩中總有幾分浪漫情懷,在《思穎詩》中,他說:“嘗聞李白好飲酒,欲與鐺杓同生死。我今好睡又過之,身與二物為三爾?!眲⒃凇吨猩皆娫挕分姓f:“歐公亦不甚喜杜詩……然于李白而甚賞愛,將由李白超趕飛揚為感動也?!碧K軾在《六一居士集序》中說歐陽修的詩,“效法李白,寫得自由奔放,頗有豪放之氣”,歐陽修寫《廬山高贈同年劉中允歸南康》就是“步趨李白《廬山謠》”,歐陽修也自豪地說:“吾《廬山高》,今人莫能為,唯李太白能之”,可見歐陽修對李白的推崇。
王安石則不同,在唐代詩人中,他最為推崇杜甫,在《老杜詩后集序》中說:“予考古之詩,尤愛杜甫氏作者。”他喜愛杜甫的原因不為別的,就為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在《杜甫畫像》詩中,王安石對杜甫的人品和詩歌作出了極高的評價:“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當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睆倪@首詩可以看出他評價作家和作品的觀點以及他想要繼承的傳統(tǒng)。王安石曾編選過《四家詩》,杜甫居其首,依次是歐陽修、韓愈、李白,他推崇杜詩“光掩前人,而后來無繼”,據(jù)《苕溪漁隱叢話》引《鐘山語錄》云:“荊公次第四家詩,以李白最下,俗人多疑之。公曰:‘白詩近俗,人易悅故也。白識見污下,十首九首說婦人與酒。’”[2](P359)王安石的獨尊杜甫、批評李白,正符合他論文以實用為主、以事功為主的文學宗旨。
關(guān)于韓愈,歐陽修對他特別推崇,是韓愈的崇拜者和追隨者,他在《書舊本韓文后》中論述了韓文對歐陽修的啟發(fā)和影響,他也被宋人譽為“今之韓愈”。他的文論基本上也是在韓愈文論基礎(chǔ)上發(fā)揮的。王安石則對韓愈持批評態(tài)度,在《董伯懿示裴晉公平淮右題名碑詩用其韻和酬》中指出韓愈作品中存在內(nèi)容不足和過分追求形式的缺點,由此也可以看出,王安石對文章政治內(nèi)容理解的褊狹和對藝術(shù)形式的輕視。
在對待柳宗元問題上,歐陽修對柳宗元評價極低,認為韓柳并稱是對韓愈的侮辱,他在《唐南岳彌陀和尚碑》中說:“子厚與退之皆以文章知名一時,而后世稱為韓柳者,蓋流俗之相傳也,其為道不同,猶夷夏也?!庇终f:“自唐以來,言文章者惟韓柳,柳豈韓之徒哉?真韓門之罪人也!蓋世俗不知其所學之非,第以當時輩流言之爾。今余又多錄其文懼益后人之惑也,故書以見余意?!?/p>
王安石對柳宗元的評價則較高,認為是天下奇才,對其參加以王叔文為首的政治集團的態(tài)度,也與歐氏不同,認為柳宗元的政治態(tài)度有他可取的一面,在《讀柳宗元傳》一文中,他說:“余觀八司馬,皆天下奇材也。一為叔文所誘,遂陷為不義,至今士大夫欲為君子者,皆羞道而喜攻之。然此八人者,既困矣無所用于世,往往能自強以求列于后世,而其名卒不廢焉。而所謂欲為君子者,吾多見其初而已。要其終,能毋與世俯仰以自別于小人者少耳,復(fù)何議彼哉?”
三
文學認識必然體現(xiàn)于文學創(chuàng)作規(guī)律之中,形成不同的文學特征。北宋文學革新,改變了晚唐五代文學之弊病,恢復(fù)了唐代的古文傳統(tǒng),形成文學發(fā)展的又一高峰。但是,不同作家由于對文學認識的不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形成不同的風格。
歐陽修的創(chuàng)作就像他文學觀點的包容性一樣,顯示出多姿多彩的特色。蘇東坡認為他善取眾家之長熔于一爐,認為:“歐陽子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六一居士集序》)就其散文的風格來說,也是多種多樣的?!袄w余委備,往復(fù)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不容而閑易,無難艱勞苦之態(tài)。”(蘇洵《上歐陽內(nèi)翰書》)王安石對他這方面的評價更加全面形象,認為他:“豪健俊偉,怪巧瑰琦。其積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發(fā)于外者,燦如日星之光輝。其清音幽韻,凄如飄風急雨之驟至;其雄辭閎辯,快如輕車駿馬之奔馳?!?《祭歐陽文忠公文》)他的政論文慷慨陳詞,感情激越;史論文低回往復(fù),感慨淋漓;抒情散文哀樂由衷,情文并至;寫景散文則情景交融,渾然一體?!皶r人稱贊他‘文備眾體,變化開合,因物命意,各極其工’。這評價是公允的”。[3](P53)
王安石論文,重思想性而輕藝術(shù)性,其散文也大多是為其政治服務(wù)的,這些作品論點鮮明,邏輯嚴密,有很強的說服力,如他的學術(shù)論文《周禮義序》、《詩義序》等,都是為配合新法而推行的新學而作。由于他的見解不受傳統(tǒng)的束縛,精辟、深刻,閃爍著一種逼人的光芒,所以形成了他鋒利,勁峭的獨特風格。他的議論文既是杰出的政論,也是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李穆堂認為,他的政論“最為簡古,其簡至于篇無余語,語無余字,往往束千百言十數(shù)轉(zhuǎn)于數(shù)行中,其去至于不可攀躋蹤跡,引而高如緣千仞之崖,俯而深如縋千尋之豁,愈曠而愈奧,如平楚蒼然而萬象無際”[4](P970)。他的短文直陳己見,不枝不蔓,簡潔峻切,短小精悍,極度的簡潔和周密的說理相結(jié)合,便形成了劉熙載所說的“瘦硬通神”的獨特風貌。論及詩、詞,劉熙載說:“王半山詞瘦削雅素,一洗五代舊習?!薄巴跚G公長短句不多,合繩墨處,自雍容奇特?!盵5](P761)由于王安石過于強調(diào)文學的經(jīng)世致用,所以,他的散文“理”多于“文”,由于他過于注重邏輯說服力,所以形象不飽滿、藝術(shù)感染力不夠,即使寫情寫景,也總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對情景進行客觀的描寫和評價,很少動情,如他的名篇《游褒禪山記》,議論透辟精警,但寫景只有寥寥數(shù)筆,形象性不足,給人印象不深刻。
從王安石與歐陽修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上的差異我們可以看出,任何一個文學家,只有當他正確處理了文道關(guān)系時,他才能無所顧忌地按文學規(guī)律盡情發(fā)揮他的創(chuàng)作才能。眾所周知,歐陽修的詞和文的風格就很不一樣。他的詞寫的清新秀麗,抒情婉曼,風趣多情,人情味極濃。而他的散文則一本正經(jīng),不乏道學氣,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比較正統(tǒng)。因為當時人們認為詩文是正統(tǒng),故應(yīng)嚴肅認真對待,而詞只是詩馀,作為茶余飯后的消遣之作,不能登大雅之堂,便可隨意。
王安石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同樣證明了這一點。他作為一個政治改革家,文章自應(yīng)為他的政治理想服務(wù),故缺乏情趣。他的詩則不論早年還是中年都存在理多情少、思維大于形象的遺憾。這跟他當時身居高位,論詩處處以禮法為準有關(guān),由于受此拘守,寫出來的詩便拘忌彌多。他到了晚年辭官,隱居江寧之后,傾全部精力于詩歌創(chuàng)作,詩風才大變。他流連山水,以創(chuàng)作來打發(fā)光陰,尋求心靈的慰藉,寫了大量徜徉山水、抒憤遣情的詩歌,達到“窮而后工”的境界,與歐陽修的風格又漸趨一致。黃庭堅說:“王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比~夢得說:“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選語用字,間不容發(fā)?!笨梢姡熬秤龀删驮娙?,豈小也哉”[6](P893)!
四
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說:“人們的觀念、觀點和概念,一句話,人們的意識,隨著人們的社會關(guān)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歐陽修和王安石文學認識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差異,有著深刻的思想和社會根源。
歐陽修四歲喪父,幼年時家境貧困,他唯有倚靠刻苦讀書來改變命運。而當時,“楊劉風采,聳動天下”,“時文”霸占文壇,壟斷科策,歐陽修雖對“時文”十分不滿,但為了進入仕途,也不得不以四六文順應(yīng)時俗、取悅時人,他在《與荊南樂秀才書》中說:“仆少孤貧,貧祿仕以養(yǎng)親,不暇就師窮經(jīng),以學圣人之遺業(yè),而涉獵書史,姑隨世俗作所謂時文者,皆穿鑿經(jīng)傳,移此儷彼,以為浮薄,惟恐不悅于時人,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庇捎谟羞^這樣的經(jīng)歷,歐陽修的文學觀也較為寬容,他并不象王安石一樣全盤否定四六文,而是認為,文學作品只要能夠充分傳達自己的思想,駢文、散文都可以。作為一位有卓識的文學家,歐陽修也看到了當時文壇的弊病,覺得文學照此發(fā)展下去,形式主義將泛濫成災(zāi),后人將不知古文為何物,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自然將喪失殆盡,于是他以掃蕩西昆、恢復(fù)古文為己任,致力于恢復(fù)已經(jīng)消沉了一百多年的唐代古文的權(quán)威地位。宋仁宗喜祐二年 (1057),歐陽修以翰林學士身份主持進士考試,利用行政手段提倡平實文風,從致力于人才選拔入手,痛革科場積弊,錄取了文風平實的曾鞏、蘇軾兄弟等人。在蘇軾兄弟、曾鞏、王安石等的響應(yīng)下,古文的地位最終得以確立,并蔚為文章的正宗。從這個角度講,歐陽修是一位徹底的文學革新家,他對文學的改革并非單純出于政治的需要,而是為了文學本身。所以后人常把古文運動的功勞都統(tǒng)歸歐陽修:“穆伯長,尹師魯始為古文,成于歐陽氏?!薄皻W陽修從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變。”(范仲淹《尹師魯河男集序》)“公之文章,獨步當世……復(fù)古之功,在時莫二?!盵4](P758)這些話都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歐陽修在當時文壇上的地位。
王安石出生于地方官家庭,從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又因為跟隨父親宦游,具有豐富的社會閱歷,為人處世都非常嚴謹,不給別人留下任何把柄。
歐陽修喜歡美酒,性格豪放灑脫,常以風流文人自命,早年與石延年、蘇舜欽、梅堯臣詩文往來密切,而此三人都是豪放詩人,他們習氣相投,相互熏染,歐陽修的《西湖戲示同游者》:“都將二十四橋月,換得西湖十頃秋。”其豪放浪漫不減當年的李白,對李白的喜愛自在情理之中。
王安石脾氣倔強,剛強好勝,人稱“拗相公”,對流行觀點從不輕易認同,當時北宋文壇對韓愈“仰之如泰山北斗”,王安石提出異議,很大因素是性格原因。錢鐘書在《談藝錄》中說:“荊公于退之學術(shù)文章以及立身行事,皆有貶詞,殆激于歐公、程子輩之尊崇,而故做別調(diào),‘拗相公’之本色然歟。”[7](P64)宋人俞文豹在《吹劍錄》中說:“韓文公、王荊公皆好孟子,皆好辯,三人均好勝。孟子好以辭勝,文公好以氣勝,荊公好以私意勝?!盵8](P562)錢鐘書先生認為俞文豹“殊有識見”,“彼此好勝,必如南山秋氣,相高不下”,[5](P64)“私意”就是個人意氣,說明了王安石對韓愈的不滿是好勝性格使然。
歐陽修既是文壇領(lǐng)袖,致力于詩文革新運動,又積極參加范仲淹為首的政治改革,希望事業(yè)、文章二者兼得,他說:“君子之學,或施之事業(yè),或見于文章,而?;加陔y兼也?!薄笆┲聵I(yè)者,常視文章為末事,而又有不暇與不能者?!庇终f:“功施當世圣賢事,不然文章千載垂?!薄拔o所視于世者,皆一寓于文章,故曰窮者之言易工也?!?《答圣俞莫飲酒》)可見,他對文學既不輕視也不偏廢。
王安石年輕時就立下了“矯世變俗”之志,其理想在于政治改革而不在文學革新,因此,他對文學既不看重也不執(zhí)著,在《答姚辟書》中,他說:“夫圣人之術(shù),修其身治天下國家,在于安危治亂,不在章句名數(shù)焉而已?!彼哉渭伊⒚灰晕娜肆⑸?,所以在他看來,文學只是政治的附屬品,是宣傳自己政治理念的工具。曾鞏曾向歐陽修薦王安石,歐陽修對王安石的詩文贊賞有加,也對他寄予特殊的厚望,在《贈王介甫》一詩中寫道:“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兩百年;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大有傳衣缽的意味,但王安石并不領(lǐng)情,在《奉酬永叔見贈》中說:“欲傳道義心雖壯,強學文章力已窮;他日若能窺孟子,終身何敢望韓公?”說明自己的理想在于傳道義,學文章也是為“傳道義”,對歐陽修的延譽和獎引,他說:“只恐虛名因此得,嘉篇為貺豈宜蒙?”這雖然是他的自謙之詞,但他不欲以文章高世的思想也同時反映出來了。
縱觀歐陽修的一生,居官并不順利,曾幾經(jīng)貶官降職,仕途的兇險,人心的叵測,再加上遭受多次的人生污蔑,讓他實在喘不過氣來,所以,他明確地提出了“窮而后工”的創(chuàng)作理論,在《梅圣俞詩集序》中他說:“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外見蟲魚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nèi)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后工也?!笔送旧系拇驌?,幾位好友的相繼亡故,更使他倍感凄涼,43歲就須發(fā)皆白,他在《讀書》中說,“自從中年來,人事攻百箭”,“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于是把精力全部投注到文學,想借立言而不朽。
王安石則不同,他遇到了一個真正的知音宋神宗,有了這個靠山,別人不敢輕易攻擊他,而且,他比同時代的其他文人生活態(tài)度嚴肅得多,別人也抓不住太多攻擊他的把柄,雖兩次罷相,但仕途還是順暢得多,他對政治的追求也非常執(zhí)著,“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登飛來峰》),在《浪淘沙令》中更是表達了自己獲得宋神宗的知遇,在政治上大展宏圖,春風得意的豪邁情懷:“伊、呂兩衰翁,歷遍窮通。一為釣叟一耕傭,若使當時身不遇,老了英雄。湯、武偶相逢,風虎云龍。興云只在笑談中,直到如今千載后,誰與爭功。”當他讀到歐陽修“終當卷簟攜枕去,筑室買田清穎尾”時,馬上寫了《次韻歐陽永叔端溪石枕蘄州竹簞》,對歐陽修的選擇表達了惋惜和批判?!肮淖繝稳怂@,久矣四海流聲名。天方選取欲扶世,豈特使以文章鳴。深探力取當不寐,思以正義排縱橫。奈何甘心一榻上,欲臥穎尾為潔清?!蔽膶W家與政治家的追求由此可見一斑。具體到文學功用上,他把文學作為政治的工具也就不足為怪了。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作為北宋政界和文壇的重要人物,歐陽修和王安石在反對當時“專務(wù)藻飾”的形式主義之風時都持載道說,講功利,重事功,目標一致,努力趨同。而在一些具體的問題上,歐陽修是從文學家的角度,從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內(nèi)部來闡述問題的;而王安石則是從政治家的角度,由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的外部去詮釋自己的見解的。他們學術(shù)觀點上的差異無關(guān)政見,只關(guān)乎他們的身份、志向、性格與經(jīng)歷。當然,這些差異也不妨害他們的友誼。
注釋:
①本文引用歐陽修的話語均選自《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
②本文引用王安石的話語均出自《臨川先生文集》,商務(wù)印書館192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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