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臨詩芻議

■ 王大績

在源遠(yuǎn)流長的中國古典詩詞中，群星璀璨，流派繁多。就題材而論，登臨詩以其豐厚的思想內(nèi)容、卓異的藝術(shù)成就、深遠(yuǎn)的歷史影響而光耀詩壇，成為中華民族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從《詩經(jīng)》的“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商頌·殷武》）到楚辭的“乘鄂渚以反顧”（《九章·涉江》）；從漢賦的“華實(shí)蔽野，黍稷盈疇”（王粲《登樓賦》）到南朝樂府的“望郎上青樓”（《西洲曲》），中國詩歌現(xiàn)實(shí)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兩大源流，從一開始就暢瀉著登臨詩的淙淙清泉。登臨詩在問世之初，就展示出巨大的生命活力。

倘若確如恩格斯所說，由猿到人決定意義的一步是直立，人因直立而視野開闊、思維寬廣；那么登高臨遠(yuǎn)顯然大大開闊了詩人的視野、錘煉了詩人的情思。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fēng)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詩人兀立九疊廬山頂峰，登高遠(yuǎn)眺，仰吞宇宙之大，俯覽大江之雄；風(fēng)云涌動，九派茫茫，直是臻雄奇壯美的極致！我們嘆羨李太白，我們也感戴“秀出南斗傍”的廬山，是它給予了詩仙如此的神思。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杜甫《登高》

高天急風(fēng)下猿嘯，清渚白沙上鳥旋，有動有靜，亦色亦聲，由高而低，頓挫急促；兼以落葉無邊，蕭蕭而下，大江浩蕩，滾滾而來；可謂落筆千鈞，縱橫盡收！是哪一葉負(fù)有詩壇使命的扁舟，將詩圣送抵夔州江濱的高臺，為我們留下了如此“精光萬丈”、獨(dú)步古今的詩篇？夔州的江天有幸，將萬古凝留這份沉郁悲涼的浩然正氣；過往的學(xué)子有幸，將永得撫摸這片登高雄吞的博大胸襟。

因登高而望遠(yuǎn)，因望遠(yuǎn)而博大?！胺疟M樽前千里目”（陸游《登擬峴臺》），“萬里無云宇宙寬”（華岳《酒樓秋望》），登臨詩與“千”“萬”似乎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空間視野的極大開拓，于此可見一斑。

一方面是空間的拓擴(kuò)，另一方面又有時間的延伸。這類登臨詩的力作，首推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dú)愴然而涕下！”

詩歌前兩句，縱觀前古后來，囊括千秋萬代。為什么站得高了，能拉開時間的跨度？第三句似乎給了我們暗示：“念天地之悠悠”，一語雙關(guān)，既有北方蒼茫廣闊的天地背景，又有宇宙地久天長的蒼涼思緒。背景闊而思緒長，是啊，時間、空間原本就是不能截然分開的。

時間的延伸更多地表現(xiàn)在對往昔的追溯。在“萬古荒涼楚水西”的余干古縣城，劉長卿發(fā)出“飛鳥不知陵谷變”的慨嘆（《登余干古縣城》）；在“高閣依然枕碧流”的滕王閣上，王安國題寫了“夕陽偏照古今樓”的詩篇（《題滕王閣》）。在安定城的“迢遞高城百尺樓”，一生紆曲的李義山懷想遭際相似的古人：“賈生年少虛流涕，王粲春來更遠(yuǎn)游”（李商隱《安定城樓》）。在京口北固亭，鎮(zhèn)江知府辛稼軒，北顧長淮失地，緬懷歷史英雄，一再高唱“千古江山”“千古興亡”（《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登臨與懷古緊緊擁抱在一起，卻少見以展望為視角的登臨詩，這是不是一個民族古老心態(tài)的反映呢？

令人在蒼涼中欣慰的是，在明清啟蒙思想家和維新志士的詩篇中，展望與預(yù)言開始閃射靈光。這中間我們讀到了王夫之的“前憶千秋后萬古”，龔自珍的“五十年中言定驗(yàn)”，康有為的“待日暗云冥，風(fēng)狂雨橫”，譚嗣同的“只余心獨(dú)在，看汝更千年”。他們的目光超越了前人，時間的縱軸，真正延伸向前。時代給予后來的登臨者以全新的視角膽識，他們于是開始以放眼前瞻，回答了陳子昂“后不見來者”的萬古愁思，雖然還到不了“從來沒有救世主”的高度。

古代詩人登高抒懷，多為愁緒而憑欄繪景，卻不乏澄明。這是國事、人事太不遂意，而江天、山川卻又格外多嬌的緣故吧？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fēng)、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王安石《桂枝香》

這哪里是在寫詩填詞？分明是在繪畫，而且是高妙的白描淡彩：“登臨”四字，拂開畫紙；“晚秋”四字，調(diào)好色彩；“初肅”四字，確定基調(diào)；練江簇峰，勾勒出畫圖大廓。于是，澄翠、殘陽、彩舟，點(diǎn)染冷暖相間的淡色，正是晚秋；征帆去棹，西風(fēng)酒旗，星河飛鷺，滲入張弛合度的動態(tài)，恰應(yīng)初肅——好一幅琉璃屏風(fēng)。而這一卷“畫圖難足”的佳山秀水，都扣住“登臨送目”、都發(fā)自“登臨送目”呀！

登臨詩，還為詩人瑰麗奇特的想象開辟了廣闊的天地。李白的“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guān)”，“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登太白峰》），“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古風(fēng)十九》）；杜甫的“高標(biāo)跨蒼穹，烈風(fēng)無時休”，“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登白帝城樓》）等都是很有代表性的詩句。詩人站得高了，想象也隨之張開，想象展開夸張的羽翼，載著理想馳騁，正可謂“神馳千里，心游萬仞”。時光躍進(jìn)到二十世紀(jì)末葉的今日，太白峰、蓬花山顯得不像當(dāng)年那樣高了，慈恩寺塔和白帝城樓與今日的電視塔、摩天樓相比，也已形同小巫，而唯有“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登臨詩雄奇瑰偉的想象并未因古老而稍減光彩，它們的藝術(shù)魅力歷久長新。

登高而思，思念親人、友人、家人、戀人。古時交通不便，音書難達(dá)，登高遠(yuǎn)望，便成了寄托情思的一種慣常方式。樓窗月夜，欄檻雨暮，遠(yuǎn)望中蘊(yùn)蓄著多少希冀！希冀與遠(yuǎn)望，就是在登臨中合為一體的吧？

“踏閣攀林恨不同，楚云滄海思無窮”（《登樓寄王卿》），是韋應(yīng)物懷念他的朋友。離愁別恨濃烈，卻又吐訴盡出，是登高而使然嗎？

“百感衷來不自由，角聲孤起夕陽樓”（《登九峰樓寄張祜》），是杜牧之勸慰他的朋友。憤慨濃烈，卻又訴之于慰勉敬重，是登高而使然嗎？

“月明樓高休獨(dú)倚”（范仲淹《蘇幕遮》），“不忍登高臨遠(yuǎn)”（柳永《八聲甘州》），身已登臨，偏說“休倚”“不忍”，正見思鄉(xiāng)紆曲心境，也畢現(xiàn)因思而登、登而更思的情懷。也只有豪放如李太白者，在“抽刀斷水水更流”時“對此可以酣高樓”（《宣城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吧？

登臨懷思的詩句更多的是戀情詩。游子高山懷鄉(xiāng)，閨人層樓癡遠(yuǎn)——在這古老的定式之途上，踏印著多少詩人的屐痕！大約是文士以豪放自詡、羞于直吐兒女情長的緣故，詩人大多充當(dāng)閨中代言人的角色，很有點(diǎn)“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訴人之情以托己之懷的意味。梁元帝蕭繹的“登樓一望，惟見遠(yuǎn)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蕩婦秋思賦》）應(yīng)是這類詩中較早的一首。傳說為李白所作的《菩薩蠻》《憶秦娥》被稱為“百代詞宗”，正是“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和“秦娥夢斷秦樓月”，感召著一代又一代的詞人。從張先的“憶郎還上層樓曲”（《菩薩蠻》）、歐陽修的“樓高莫近危闌倚”（《踏莎行》）到蔣捷的“樓兒忒小不藏愁”（《虞美人》）、元好問的“樓前小雨珊珊”（《清平樂》），詩人描述了多少閨情哀怨，寄托了多少丈夫柔腸？閨樓寄懷成了古典詩歌中悠長的主題。

代擬閨情終究隔了一層，這類登臨詩的圣手當(dāng)然是易安居士?！按岛嵢巳ビ駱强眨c斷與誰同倚”（《孤雁兒》），“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點(diǎn)絳唇》），從早年傷離、中年悼亡到遲暮孤寂，李清照真可謂“倚遍闌干”“嘗盡愁滋味”。《漱玉集》中簇簇哀怨蘊(yùn)藉的名句，的確讓古往今來的讀者怦然心動、神傷淚垂：

念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yīng)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

與登臨懷思的詩詞相映并輝的，是那些感懷身世、時勢、國事的詩詞。這類大題材登臨詩的主旋律是那些高唱入云的豪放詩篇。

在黨爭中備受磨折的李商隱“上盡重層更上樓”，發(fā)出了“不知身世自悠悠”的蒼涼慨嘆 （《夕陽樓》）。素以筆觸細(xì)膩著稱的詩人，其登臨詩篇蘊(yùn)含著深沉的悲涼。

懷有經(jīng)綸濟(jì)時、曠世抱負(fù)的杜牧之寫道：“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jié)，不用登臨恨落暉。”（《九日齊山登高》）一向詩風(fēng)俊逸的達(dá)人，更是在登臨中盡顯自己可愛的人格。

登臨每每與身世際遇的壯懷相關(guān)聯(lián)?！鞍俪哧@干橫海立，一生襟抱與山開”（陳與義《雨中再賦海山樓》）便是鮮明寫照。登臨又往往與國事、時勢有不解之緣，“怒發(fā)沖冠，憑欄處”（岳飛《滿江紅》）即為個中翹楚。

在登臨詩的長廊內(nèi)，我們看到了城市滄桑：“禾黍半野蒿，昔人城此豈知勞？”（許渾《登洛陽故城》）。在長廊內(nèi)，我們看到了大河潰堤：“黃河西來駭奔流，頃刻十丈平城頭?！保ü檎缎熘蔹S樓歌寄蘇子瞻》）。詩人登高俯察蒼生，詩人憑檻述錄歷史。詩圣杜甫用如椽大筆寫下了時代的史詩：“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發(fā)出了“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的愛國警號（《登樓》）。亡國皇帝李煜蘸著淚水，繡織著亡國的哀怨：“無言獨(dú)上西樓”“剪不斷，理還亂”（《相見歡》）；“高樓誰與上”“往事已成空”（《子夜歌》）；“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浪淘沙令》）。我們的詩壇不能沒有杜甫，杜甫在登臨中一步步了遂著“會當(dāng)凌絕頂”的少年宏愿；我們的詩壇也少不了李煜，少不了供他憑依的那些樓欄。

如果說李煜的憑欄只是留戀一己之私的皇位，我們在欣賞他達(dá)難達(dá)之情的文思時，又不能不咀嚼那種小男人的悲涼；那么南渡的宋代詩人群體，他們扼腕憑欄、把劍撫檻，留下了多少大丈夫“壯懷激烈”的詩章?。?/p>

這里有陸放翁雄渾的晚唱：“山河興廢供搔首”，“夢魂猶繞古梁州”（《秋晚登城北門》）；這里有辛棄疾峻拔的吟嘯：“虎踞龍蟠何處是？只有興亡滿目”（《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這里還有陳亮、張孝祥、張元幹、岳飛……可以說，歷史上沒有哪個朝代的詩人，像南宋詩人這樣熱衷于登臨，而且每登臨必北顧，每北顧便目眥盡裂、血脈賁張。

我常常想，如此眾多的忠肝義膽、慷慨豪士，為什么終究未能挽狂瀾于其時？黃龍未搗，靖康恥在，北顧一百六十年，支倚江南半壁猶不保，這到底為什么？悠悠青史有案有據(jù)，登臨的詩人也把他們的思索寫進(jìn)了歷史的答卷，讓我們展示他們血淚斑斑的詩篇吧。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辛棄疾《菩薩蠻》）——癡癡巴望著君主，而君主又那般昏聵，蒙蔽恒多?！氨蓖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劉過《六州歌頭》）——忠直橫死林薄，權(quán)奸彈冠相慶，幾成亙古法則?！凹拍瘧{高念遠(yuǎn)”（陳亮《水龍吟》），“把吳鉤看了，欄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辛棄疾《水龍吟》）——在投降派的重重打擊迫害下，志士零散，豪情消磨。難怪少年時代“愛上層樓”的辛幼安，人過中年，也頻頻發(fā)出“休去倚危欄”的悵嘆！這是怎樣的民眾心態(tài)與社會機(jī)制??！把一腔腔男兒熱血，潑淋成冷淚冰心——這就是登臨詩向我們這些后人傾訴的亡國之由。

憑高而曠達(dá)，曠達(dá)而明理。我們欣喜地在登臨詩中讀到許許多多蘊(yùn)含理趣的佳作。

提到理趣，我們當(dāng)即脫口而出的自然是王之渙的《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鸛雀樓在山西蒲州黃河岸邊一座高崗上，共三層。詩的前兩句當(dāng)是登臨中層所見。我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唐代的鸛雀樓有多高，以致給詩人提供了如此遼闊的背景，激發(fā)出如此雄渾壯麗的詩句：寥寥十字囊括了遠(yuǎn)近上下、南北東西。但詩人意猶未盡、志猶未足，是要追望遠(yuǎn)山后的落日，還是要逐尋入海的河口？總之，詩人“欲窮千里目”，于是奮然“更上一層樓”，這是何等高瞻遠(yuǎn)矚的追求，何等蓬勃進(jìn)取的意向！還用問鸛雀樓的高度和蒲州的海拔嗎？盛唐詩人心比天高，這是盛唐精神，也是中華民族的族魂。

登臨詩揭示的理趣是多方位的?！吧接暧麃盹L(fēng)滿樓”（許渾《咸陽城西樓晚眺》）寫的是急雨迫近，風(fēng)已颯然；讀者讀到的更有形勢逼人、征兆畢見的事理。“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戀花》）寫的是忠貞不渝的愛情，后人更從中悟出苦苦追求、執(zhí)著不回的求學(xué)境界。正是“讀詩然，寫詩未必然”，登臨詩給我們的啟示往往是詩作者始料不及的。

登臨詩揭示的理趣很多又是相映成趣的?！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樂游原》）盡管消沉了些，但現(xiàn)在不常被我們移做揭示腐朽必汰的思想武器嗎？而“霜葉紅于二月花”（杜牧《山行》）又為我們新時代的老人奉上了一曲多么昂揚(yáng)的贊歌呀！

相映成趣的詩壇佳話在登臨詩中正多。兩大登臨勝地黃鶴樓和岳陽樓便成了際會焦點(diǎn)。

黃鶴樓始建于三國吳黃武二年。南朝鮑照的《登黃鶴磯》大約是傳流下來最早的有關(guān)黃鶴樓的登臨詩了。不知何故，這位鮑參軍只登磯而未上樓，但他“臨流斷商弦，瞰川悲棹樞”的名句，卻仍教遺憾于終生未到黃鶴樓的杜少陵興“俊逸”之嘆。

歷代詩人對這座“天下江山第一樓”的題詠殊多，從李太白、孟浩然到賈閬仙劉禹錫，從蘇黃辛陸到姚鼐袁枚，鴻篇力作洋洋大觀，然而，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名篇還是崔顥的傳世之作：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崔顥《黃鶴樓》

相傳李白到此，曾因“崔顥題詩在上頭”而寫下“一拳捶碎黃鶴樓”的任氣之句，并沿江而下，在金陵鳳凰臺上，寫下了《登金陵鳳凰臺》的名篇，欲與崔詩抗禮。這個膾炙人口的傳說，前半顯為訛傳，后半似為可信。若衡論二詩，應(yīng)都是登臨吊古的佳作。崔詩吊乘鶴仙人，較為空濛，李詩吊吳宮晉丘，似呈晴明；崔詩抒“日暮鄉(xiāng)關(guān)”的羈旅煙波之愁，李詩懷“浮云蔽日”“長安不見”的國事之憂，著眼點(diǎn)亦有公私闊狹的分野。而崔顥的七言八句竟能不被動搖，甚而被推為唐人七律卷首，不能不說是“半緣崔君半緣樓”了。

詩并一樓貴，“地以一詩傳”，這種中國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在登臨詩中尤為明顯。陸放翁的“登臨壯士興懷地，忠義孤臣許國心”（《南樓》）說透了樓與人的關(guān)系；而岳武穆的“卻歸來再續(xù)漢陽游，騎黃鶴”（《滿江紅》）更是道盡了人對樓的深情。

“北通巫峽，南極瀟湘”的岳陽樓，也是歷代的登臨勝地。在登臨岳陽樓的題詠中，我們可以看到李白的詩句：“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與夏十二登岳陽樓》），可以看到蕭德藻的“猶嫌未奇絕，更上岳陽樓”（《登岳陽樓》）。這些前前后后的詩篇，都被遮掩在范仲淹一篇雄文的影蔽之下了。當(dāng)然，前代詩篇也滋養(yǎng)啟迪著范仲淹，使他身未蒞達(dá)而神思登臨?！坝洝敝^唱的孕育，其中也有登臨詩的一份勞績。在眾多岳陽樓的詩作中，能與范文分庭抗禮的，唯有工部一篇：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

——杜甫《登岳陽樓》

該怎樣欣賞品評這首詩呢？大地斷裂，天宇浮動，戰(zhàn)亂頻仍，親人離散。登臨景象開闊恢宏，登臨胸襟廣袤博大：國難民仇，家事身世，連同乾坤宇宙的苦難，詩人都一并攬入自己的襟抱！詩人已與岳陽樓融為一體，與洞庭湖融為一體：大地裂開，詩人的心也在流血；乾坤浮蕩，詩人的神思也在飄搖！那憑軒滂沱的淚水，不就是浩蕩的洞庭湖波嗎？與杜甫相比，無論是干謁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贈張丞相》），還是隱逸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漢江臨泛》），都是相形見絀的“眾山”。他們不足的是登臨的高度，他們?nèi)鄙俚氖恰叭嗜恕钡那閼?，唯有“仁人”才與登臨相稱。古之“仁人”，如杜甫，如范仲淹，千秋萬代俯視著這片多難的土地，俯視著這個民族的興衰。我們這些后來人當(dāng)如何呢？

古代詩人登臨的地域十分寬廣。魏武帝曾“東臨碣石，以觀滄?！?；宋代詩人魏野曾“獨(dú)上邊城城上樓”，那是西部邊陲的原州城；在海南崖州城上，李德裕曾“獨(dú)上高樓望帝京”；在北國燕昭王的幽州臺上，陳子昂曾唱響俯仰古今的悲歌。莽莽中華，奇山無數(shù)，樓臺歷歷，“江山留勝跡，我輩獨(dú)登臨”，讓我們珍惜這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讓優(yōu)秀的登臨詩開拓我們的眼界胸懷，洗滌我們的靈魂塊壘。

我想以柳宗元的兩句登臨詩句結(jié)束本文：“遠(yuǎn)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我的意思是，愿每個文學(xué)研究者和文學(xué)愛好者，都能深切體察登臨詩人的九曲回腸，使其不再去做某種權(quán)威的注腳。如此，登臨詩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