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婧媛
(遵義師范學(xué)院 大外部,貴州 遵義563002)
《紅樓夢》里詩詞曲賦占了很大比重,這類中國特有的傳統(tǒng)文體,有極為獨特的表現(xiàn)形式和表達(dá)效果,對于人物形象塑造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詩詞曲賦豐富了《紅樓夢》中的人物形象,為我們打開了解讀人物獨特個性以及思想內(nèi)涵的一扇窗戶。同時,作者還通過詩歌中大量草蛇灰線的隱喻和鋪墊,暗示了人物的命運。[1]可見,詩詞是解讀《紅樓夢》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途徑。因此,紅樓夢詩歌英譯的表現(xiàn)形式和準(zhǔn)確程度,對再現(xiàn)書中人物的文化形象與了解人物命運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
同時,紅樓夢中的詩詞曲賦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學(xué)形式的一個縮影,是源遠(yuǎn)流長的詩歌大國風(fēng)采的展示和儒道互補(bǔ)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映射。詩詞翻譯中的難點之一就在于源語和譯語之間的文化細(xì)節(jié)的傳遞, 也就是由文化傳統(tǒng)、社會背景、宗教信仰、民俗及風(fēng)俗習(xí)慣組成的文化意象的再現(xiàn)。
文化意象往往與某一國家或地區(qū)的民俗或圖騰等因素密切相關(guān),是某一地域歷史、傳統(tǒng)和宗教等等的積淀,并逐漸成為一種具有固定引申含義的象征符號[2]。作為象征著民族智慧和歷史文化的一種文化符號,文化意象往往是任何一種文化背景中的文化源流的凝縮, 對其翻譯的準(zhǔn)確與否,將關(guān)系到文化意象的各種細(xì)節(jié)能否準(zhǔn)確傳達(dá)。
一般來說,要想傳達(dá)文化意象的引申含義,除了音譯或字面直譯加注解這種處理方法之外,其余的處理方式注定只能是某種“轉(zhuǎn)換”,總會導(dǎo)致原文中文化意象的變形或失落[3]。
《紅樓夢》一書中包含了諸多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象。本文選取《紅樓夢》第五十回的《訪妙玉乞紅梅詩》[4],對詩歌的文化負(fù)載以及霍克斯(David Hawks)的翻譯展開分析,通過霍克斯在翻譯過程中對中國古詩的理解及其對中西文化差異的把握,分析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英譯技巧與文化意象再現(xiàn)。
在整部《紅樓夢》中,男主人公賈寶玉的詩少有佳作,作者往往安排他在黛玉、寶釵的詩作面前起烘云托月或是插科打諢的作用,而這首《訪妙玉乞紅梅詩》卻是寶玉詩作中少見的上品。
這首詩產(chǎn)生的背景是“蘆雪庭爭聯(lián)即景詩”,眾人即景聯(lián)句,寶玉忝居末座,被罰去櫳翠庵向妙玉討一枝紅梅,沒想到踏雪尋梅歸來,又被眾人催作一首梅花詩。寶玉作畢道: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p>
黛玉首句道:“起得平平?!敝翆涫家姽で?,方才“有些意思了”。對句的 “尋春”之“春”與“問臘”之“臘”,都代指梅花。如南朝陸凱《贈范曄》中“聊贈一枝春”,亦同此意。
我們再看霍克斯對這句的譯文:
Wine not yet broached nor verses yet composed
In quest of spring I sped to Elysium,
霍克斯將“尋春”與“問臘”合二為一,譯作“In quest of spring”,刪除了“問臘”這一意象,只保留了“尋找春天”的一層含義,其文化意象上的損失是顯而易見的。這里丟失的不僅是“問臘”二字,還有原文附載的濃郁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信息:梅花與春天在意象上的指代與關(guān)聯(lián)——折一枝梅,便也是折一枝春天了,而被丟失更多的是語篇信息。這首詩的體裁是律詩,律詩需按起承轉(zhuǎn)合起筆和收筆。首聯(lián)就是“起”,是詩的開端,這首詩首聯(lián)便開宗明義,而這段譯文已不能達(dá)到開門見山直奔主題的效果。
再看“蓬萊”二字的翻譯,蓬萊原是海上名山,被戰(zhàn)國時期的方士們推崇,奉為“仙山”。民間亦有秦皇漢武派人出海尋找蓬萊仙境,訪仙求藥而不得的傳說。因此在漢語中,“蓬萊”一詞的象征意義重于實際意義,多用于代指 “人間仙境”。在英譯中,譯者以Elysium取代“蓬萊”, Elysium源于希臘語,指善人死后所去的極樂凈土。雖然一在人間,一在天堂,卻都是人們向往的仙境,不失為考慮譯文讀者宗教背景的活譯,充分體現(xiàn)出對譯文讀者的接受心理和審美情趣的考慮,也兼顧了譯文的可讀性和文化意象的傳達(dá)。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p>
黛玉讀了這句后搖頭說:“小巧而已?!蹦切∏稍诤翁幠??
古人作詩詞對用典要求極嚴(yán),須得切中身份,絕不可亂用。而頷聯(lián)中上下句各用一典,俱切中妙玉的身份?!按笫俊?,即“觀音大士”,民間常見觀音大士手持凈瓶的雕塑,因此才說“不求大士瓶中露”,同時也點出了妙玉佛家弟子的身份?!版隙稹笔窃聦m中的仙子,清冷高潔如一輪秋月,暗合妙玉美麗孤傲的形象。
霍克斯對這兩句的翻譯是:
Twas not the balm from Guanyin’s vase I craved
Across that threshold, but her fl owering plum,
對觀音這種已經(jīng)漸漸為大部分西方讀者所了解的東方神話形象,基本不存在文本理解上的困難,霍克斯采用了直譯的方式,以期保留民族與文化特色。但是對于“嫦娥”,卻僅僅在后兩句中以“saint”一詞代之,saint原意為圣徒、圣者,來源于基督教,指虔誠或道德崇高的人,這種以目標(biāo)語或譯文讀者文化為歸宿的“歸化”譯法在一定程度上使譯文讀者避免了文化沖突帶來的困惑,在不嚴(yán)重影響主旨的情況下盡可能地傳達(dá)原文的意思,但是也使譯文缺失了對妙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孤高冷傲的特質(zhì)的表達(dá)。
再看“檻外”,這是原作者的一處重要的隱喻和伏筆,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里,妙玉在給寶玉的拜帖里便落名“檻外人妙玉”,自謂處于鐵檻之外,“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而寶玉在邢岫煙的提醒下,回帖落款“檻內(nèi)人寶玉”,檻內(nèi)檻外,含義深遠(yuǎn)。甚至連書中榮國府的家廟也叫做“鐵檻寺”。譯文中“檻外”被巧妙地譯為Across that threshold。threshold在英語中是一個多義詞,包含了門檻、閾值、開端、界限等意義,既可作為“門檻”的直譯,又包含了多層喻意,一個“檻外”,一個threshold,皆照應(yīng)了前后文,也傳達(dá)出太多隱伏其中的對人物宿命的思考。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p>
這兩句具體地寫到了折梅而歸的景象,“紅雪”和“紫云”用梅花顏色的特點代指梅花?!叭胧馈?、“離塵”一方面再次暗點妙玉出家人的身份,另一方面是化用佛家“出世”和“入世”的禪語。自櫳翠庵折梅而返,宛如從蓬萊仙境再入紅塵,也似從出世之境重回入世之境。而“冷挑”與“香割”更充分體現(xiàn)了漢語獨特而巧妙的模糊性:究竟是“清冷地挑著紅雪,芳香中割來紫云”,還是“挑著冷冷的紅雪,割下芳香的紫云”,便由讀者見仁見智,每一個人都可能有不同的感悟,這是漢語言文化的模糊性所架構(gòu)出來的歧義空間留給讀者無盡的聯(lián)想和回味無窮的獨特意境。
再看譯文:
A frozen worldling, for red fl owers I begged
The saint cut fragrant clouds and gave me some,
首先“紅雪”被譯為red flowers, 丟失了梅花“如雪”的特征,同時丟失了隱含的梅花“雪”般冷傲的特質(zhì);而“紫云”也和“香”合并譯為“fragrant clouds”,丟失了“紫”這一顏色細(xì)節(jié),對原作中的文化意象進(jìn)行了轉(zhuǎn)換,丟棄了原文中的大部分必須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能意會的描寫和微妙的隱喻,使得譯文的表達(dá)方式直截了當(dāng),最大程度的適應(yīng)了西方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讀者的閱讀和理解。正如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一文中對這種譯法評述那樣:中國自然詩和西方自然詩相比,也像愛情詩一樣,一個以委婉、微妙、簡雋勝,一個以直率、深刻、鋪陳勝[5]。
“入世”和“離塵”在翻譯中被作者略去,顯然也是譯者為西方讀者著想,對大多數(shù)西方讀者而言,這兩個東方宗教中的概念是他們無法體會和理解的,會因語言文化的隔閡造成累贅且費解的效果。這是“文化上的不可譯性”,原文的情景特征在譯入語文化中不存在時就會導(dǎo)致文化的不可譯性[6]。而由“冷挑”與“香割”所構(gòu)造的歧義空間,在譯文中也完全無法體現(xiàn),這是翻譯中不可譯性的一種具體表現(xiàn),是語言上的不可譯性,即譯出語與譯入語之間存在著形體上的差異在譯入語中無法找到等值成份。
同樣沒能在翻譯體現(xiàn)出來的是這兩句的對仗。律詩作為漢語言文化中一種獨特的詩歌體裁,其中頷聯(lián)和頸聯(lián)各應(yīng)對仗,自成一聯(lián)。頷聯(lián)“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和頸聯(lián)“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都嚴(yán)格遵循了這一規(guī)定。這種嚴(yán)密整齊的對仗句式,在英譯中是絕難做到的?;艨怂乖岢?,漢詩對偶的英譯必會破壞作為漢詩本質(zhì)的簡潔,因為西文文法嚴(yán)密,而中文字句構(gòu)造可自由伸縮顛倒,使兩句對仗工整。且中文詩句常無虛字,而英文鑒于其語法特征和文化傳承卻不可缺少冠詞、介詞、副詞等[7]。因而中詩本質(zhì)簡潔含蓄工整,而英詩則更連貫,意義更確切。英詩里也有對句,即每行同長度、同韻腳的詩句,也叫“英雄雙韻體”,但卻只和韻腳有關(guān),不求對仗。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p>
梅在中國古代文人的心目中總是以冷峻傲然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其形態(tài)也以遒勁蒼疏為美,“槎枒”一語雙關(guān),既形容了后文的“詩肩瘦”,又暗指梅花枝條瘦硬冷峻的形象?!霸娂纭弊置嬉馑季褪恰霸娙说募绨颉?,實則只是一種風(fēng)姿、風(fēng)骨的象征,并不是說詩人皆瘦骨嶙峋,也不是描寫自己如何消瘦。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種意象。
這兩句譯為:
Pity my verse so angular and thin
For convent snow has soaked it to the skin.
譯者將“詩肩瘦”譯作“my verse so angular and thin”。Verse的意識是“詩歌”。這里譯者恰到好處地運用了“重創(chuàng)”這種翻譯方法,基于奈達(dá)的“功能對等”原則,翻譯時不求文字表面的死板對應(yīng),而要在兩種語言間達(dá)成功能上的對等[8]?!胺g是用最恰當(dāng)、自然和對等的語言從語義到文體再現(xiàn)源語的信息”[9]。這里,霍克斯用“詩歌瘦”巧妙地置換了“詩肩瘦”,通過另一途徑向西方讀者創(chuàng)造出原詩中的文化意境,使譯文從語言形式到文化內(nèi)涵再現(xiàn)了原詩歌的風(fēng)格和精神。另一方面,這兩句譯文也存在一個比較明顯的問題,原句的主語是“求梅之人”“寫詩之人”,而譯文的大幅度轉(zhuǎn)換使得主語變成了“詩句”,主語由人而物的大幅度轉(zhuǎn)換,雖在語言的表達(dá)功能上達(dá)到了某種程度的對等,卻基本上失掉了原詩描寫的原始情境,這種手法在翻譯過程中的運用,筆者認(rèn)為有待商榷。
霍克斯曾談起中詩英譯時難以再現(xiàn)的文化特征之一,就是中詩的韻腳。中詩易于押韻,并且押韻是律詩的基本要素。而由于英文語言文字的特點,長詩中極難一韻到底,并且竭力在英詩一韻到底最后會貽笑大方。因為一韻到底的英詩常在喜劇中或以打油詩出現(xiàn)[7]。這也是英漢兩種語言在文化上的差異。因此,在詩歌翻譯中,盡管韻律在理論上可譯,但譯者對律詩中通常的五個韻腳的處理卻是基于對中西文化差異的慎重考慮的。每兩句押韻的做法既顧及了中詩的特征又避免了讓譯詩貽笑大方。
《紅樓夢》這部作品中的詩作涵蓋了宗教信仰、生活用具、動物、顏色等等在內(nèi)的各種文化意象。 面對各種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意象和意象組合,譯者很難在英語中找到與原有文化意象的形式和內(nèi)涵完全吻合的對應(yīng)表達(dá)方式來確切傳達(dá)意象所蘊(yùn)涵的引申意義。因此如何跨越時空與文化差異對這些詩詞曲賦進(jìn)行翻譯,不僅是對譯者的中英語言水平的極大考驗,也是對譯者中西文化底蘊(yùn)的一個挑戰(zhàn)。
從《訪妙玉乞紅梅詩》一詩看出,霍克斯對《紅樓夢》的翻譯充分考慮到了西方讀者語言文化上的承受度, 在盡量保證準(zhǔn)確傳達(dá)原語文化信息的情況下對原文作了部分歸化處理, 以便讓英語讀者更好地理解原文。綜上所述,譯者在翻譯中國古典文學(xué)作品時,應(yīng)仔細(xì)揣摩詞句中所負(fù)載的中西文化意象的內(nèi)涵和差異,盡可能在翻譯時最大限度地平衡“忠實”和“等效”兩個原則,以求讓閱讀譯文的讀者通過對這些文化意象的理解,更好地了解和鑒賞中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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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謝天振.譯介學(xué)[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1999.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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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Hawks D. The Story of the Stone. [M]. London: penguin books,1977.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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