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麗
(贛南師范學院科技學院,江西 贛州 341000)
“啟蒙”起源于18世紀歐洲反對封建專制主義、反對宗教神學的思想解放運動,是繼文藝復興之后的一次全歐性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文化運動。在西方理論家看來,“啟蒙”的本意是“照亮”。當時先進的思想家認為,迄今為止,人們處于黑暗之中,應該用理性之光驅(qū)散黑暗,把人們引向光明。啟蒙思想家們將理性作為思想和行動的基礎和準則,他們積極地批判專制主義和宗教愚昧,宣傳自由、平等和民主;他們高揚資產(chǎn)階級的人性,反對封建教會對人性的束縛與扼殺;他們高舉理性的旗幟,反對宗教蒙昧;他們相信理性和知識是照亮人們思想、改造不合理社會的根本力量,是建立“理性王國”的強大武器;反對一切權威,力圖將人類從蒙昧、迷信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從某種意義上說,啟蒙運動為現(xiàn)代民主政體和生活制度作了必要導引,對西方社會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因此,有學者說“與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相比,啟蒙運動的重要性首先在于,它不是歐洲歷史的一個暫時性插曲,而是劃時代的全面更改生活世界:它使一切可稱之為現(xiàn)代思想和社會生活之問題蓋上了日戳?!保?]啟蒙運動的倡導者將自己視為大無畏的文化先鋒,并且認為啟蒙運動的目的是引導世界走出充滿著傳統(tǒng)教義、非理性、盲目信念以及專制的黑暗時期。
而在中國,知識分子對啟蒙的選擇毋寧說是一種內(nèi)在的需要,不如說是一種來自外來的壓迫。1840年英國以“堅船利炮”打開了中國的國門以后,中華民族舊日輝煌不再,備受苦難。民族危亡警醒了千百萬仁人志士,他們前仆后繼,百折不撓。尤其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知識分子自覺地將思想啟蒙和民族精神救亡聯(lián)系起來。一批啟蒙思想家不僅別求新聲于異邦,而且通過內(nèi)在的文化批判展開了意在改造國民靈魂,塑造全新現(xiàn)代人格的啟蒙運動。魯迅提出要用文學去揭示社會病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促進國民性的改造。周作人提倡“人”的文學,主張個人本位,把個人價值視作人的首要價值?!拔逅摹毙挛幕\動因其激進的啟蒙色彩而在中國的思想文化變革中抹下重重的一筆,對中國社會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們沿用西方近代以來的人道主義和個性主義,發(fā)現(xiàn)人,呼吁人的覺醒,努力實踐人的自由解放和“立人”的目標。而“立人”的根本目的是為了“立國”,從“立人”到“立國”昭示著“五四”時期的啟蒙和救亡的雙重主題。
然而近代中國由于內(nèi)亂和外患的雙重原因,尤其是“十年文革”,思想文化上的霸權統(tǒng)治消弭了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啟蒙的進程屢屢遭受挫折,而導致“五四”啟蒙的使命無法最終完成。
“文革”之后,隨著真理標準的大討論,知識界重新呼吁思想解放,啟蒙潮頭再起,學界名之為“新啟蒙”。這股啟蒙思潮成為80年代思想界的一股主流思潮。反封建,高揚主體性,崇尚人道主義、自由、民主等西方現(xiàn)代啟蒙價值理念,幾乎席卷人文學科的所有領域,昭示著“五四”啟蒙價值的回歸。新啟蒙文學作為那個時代的歷史產(chǎn)物,必然成為啟蒙價值的理想表述方式。如果說對現(xiàn)代性的價值訴求成為80年代文學啟蒙的主題的話,那么,反專制、追求人性解放及批判國民性則是其啟蒙現(xiàn)代性的具體內(nèi)涵。
反對封建主義、反對專制主義,呼吁現(xiàn)代理性無疑為重返“五四”啟蒙主題打開了歷史的閥門。“剛剛過去的‘文革’,在當時被廣泛看作是‘封建專制主義’的‘肆虐’。因此,掙脫‘文化專制’的枷鎖,更新全民的‘文化’啟蒙是思想文化的‘主潮’”。[2]“傷痕文學”率先懷著強烈的義憤,投入到揭批“四人幫”的運動。劉心武的《班主任》通過藝術形象來揭露文化大革命給人們帶來的累累傷痕。盧新華的《傷痕》揭示了“文革時期”各種冤假錯案強加在知識分子身上。而不知情的子女,卻因父母的“罪名”而感到恥辱,并遭到周圍人們的排斥,從而對父母產(chǎn)生怨恨之心,紛紛選擇了離開父母,上山下鄉(xiāng),以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對革命的“決心”。
繼“傷痕文學”之后的“反思文學”不僅從政治、社會層面批判“文革”的荒謬本質(zhì),而且對其進行理性層面的反思。在馮驥才的《啊!》中,吳仲義在非人的遭遇中喪失了人的理性和尊嚴,陷入恐慌,以致害人害己,釀成悲劇。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王蒙的《最寶貴的》、宗璞的《弦上的夢》等,描寫了專制主義與極“左”路線摧殘造成的悲劇,成為新時期對現(xiàn)代理性的召喚的先導。
此外,新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直率地展開了對那個毀滅人性的時代的批判和討伐,而且還彰顯了理性的回歸對情感、信仰的解放和提升。艾青、公劉、流沙河及朦朧派詩人等的詩歌創(chuàng)作都以不同方式體現(xiàn)了這一價值向度。
追求人性解放,宣揚主體性,應該是80年代文學承續(xù)“五四”啟蒙文學價值的重要表現(xiàn)。對文學中的人性、人情、人道主義等問題的討論是80年代規(guī)模最大、對文學產(chǎn)生最深刻影響的討論,幾乎貫穿于80年代的文學發(fā)展里程之中。戴厚英的《人啊,人!》、白樺的《苦戀》、張一弓的《流淚的紅蠟燭》、宗璞的《紅豆》等,以啟蒙理性反思過去的政治運動對人的踐踏,呼吁人的尊嚴、人的價值和人的權利,追求人性的解放。作為對人性、人的問題關注的深化,文學主體性問題的提出和討論,表明對人性和主體性問題的關注不僅存在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也涉及到文學接受和文學批評中。劉再復發(fā)表了一系列圍繞“人的主體性”而展開的對文學進行研究的論著,[3]呼喚確立“人”的“創(chuàng)造”、“對象”、“接受”三位一體的“主體性”地位。由此在整個80年代的文學進程中,人道主義話語構成了一種綿延不絕的思潮,這事實上也正是在實踐一種現(xiàn)代化“立人”的價值目標,從而與“五四”文學啟蒙遙相呼應。
在80年代啟蒙文學思潮中被啟用的另一重要“五四”資源,是“國民性”批判主題。關于“文革”的反思,使得人們不再滿足于以忠奸、善惡的戲劇性情節(jié)來表現(xiàn)歷史的罪人,而開始追問國民性格中的問題。高曉聲通過李順大、陳奐生、劉興大等一系列典型形象的塑造,深入探討了“左”傾錯誤和封建殘余得以蔓延的溫床,即民族的“劣根性”。除此之外,韓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等對我們的民族劣根性做了深度的解剖。這樣,作家便繼續(xù)了“五四”以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對于“國民性”問題的探討。
新啟蒙承續(xù)了五四啟蒙的“立人”、“立國”的目標追求和對現(xiàn)代性的價值訴求,正因如此,有人稱80年代新啟蒙思潮是“五四”啟蒙的歷史重構,也不無道理。
80年代文學的啟蒙主題適應當代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歷史要求,從而使文學備受關注,產(chǎn)生極大的轟動效應。90年代以來,社會進入商品文化發(fā)展時期,在市場經(jīng)濟浪潮的沖擊下,人們更多地關注自身的物質(zhì)利益,而對渺茫不可捉摸的終極價值表示漠視,對所謂理性主義、歷史主義的宏大敘事產(chǎn)生懷疑。尤其當消解價值與意義的西方后現(xiàn)代文化觀念傳人我國,更加速了啟蒙價值內(nèi)涵的變異。于是,文學知識分子也便逐漸放棄了原有宏大敘事的啟蒙立場,轉(zhuǎn)而尋求各自的發(fā)展去向。“由于社會文化的轉(zhuǎn)型,作家已不再簡單地充當大眾代言人的角色,而是依據(jù)各自的藝術趣味和審美追求,轉(zhuǎn)向探詢新的藝術空間,試圖建構個性化的創(chuàng)作道路?!保?]
新寫實小說標榜原生態(tài)和零度情感原則;放逐理想、解構崇高;專注于小人物平庸瑣屑的人生,用生活的“平常性”、“庸常性”、“平凡性”來呈現(xiàn)生活的原生狀態(tài),從而展示了生活的原生狀態(tài)和生命的體驗沖動。如池莉的《煩惱人生》描寫印家厚忙碌的一天,帶孩子、跑月票、趕輪渡、上班、被人吆來喝去,窩囊得吃飯都碰到蟲子,等等;劉震云的《一地雞毛》描寫了主人公小林在單位在家庭的種種遭遇和心靈軌跡的演變,菜籃子、妻子、孩子、豆腐、保姆、單位中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從而反映了大多數(shù)中國人在八、九十年代的日常生活和生存狀態(tài);方方的作品不單寫出了城市貧民“活著”的物質(zhì)生存狀態(tài),也寫出了他們“死去”(或者說瀕臨死去)的精神生存狀態(tài)?!堵淙铡分幸幌⑸写娴睦献婺副凰淖訉O送進火葬場,一家人如釋重負,在操辦隆重的葬禮時,老祖母突然蘇醒,把一場盡孝的儀式攪了,差點變成法庭審判。“新寫實”丟棄了過去那種教化、指導讀者的啟蒙立場,社會改造、精神塑造等啟蒙命題在原生態(tài)的市井生活表現(xiàn)中被取消了。于是,文學不再建構烏托邦理想,而是專注于個體生存現(xiàn)實的營造。
私人化、個人化寫作對個體生命經(jīng)驗的抒寫更為直接、裸露。無論陳染的《嘴唇里的陽光》、《在禁中守望》、《私人生活》,還是林白《守望空心歲月》、《子彈穿過蘋果》、《一個人的戰(zhàn)爭》,都是以一種近乎囈語式的內(nèi)心獨白對私人的隱秘體驗進行大膽的挖掘和表現(xiàn)。
如果說90年代文學抒寫瑣碎人生、個人體驗,這是在商品大潮沖擊之下文壇重振旗鼓的一種努力,以期再度引起大眾的青睞。但問題的關鍵在于文學終極意義的追尋,經(jīng)世致用等文學啟蒙精神的內(nèi)涵被消解后,無疑使得文學之為精神家園顯得空洞與虛無。文學獨自在象牙塔之內(nèi)經(jīng)營自我,強調(diào)個人價值、個人自由,把個性解放、個人解放、個人自由當作人追求的最終旨歸,也一定程度上將其當作人學的全部內(nèi)涵。誠然,新時期伊始對個人和人性給予熱情關注,以此反駁“文革”極左思潮對人的極度壓抑,無疑具有其歷史合理性。但這種把人的個性和感性生命需求作為人的基本權利和人性的基本內(nèi)容,并加以過度的強化與張揚,必將走向?qū)θ说牧硪环N片面性理解。文學成了表現(xiàn)自我、張揚自我的一種方式。個人化寫作,私人化寫作,甚至發(fā)展到后來的美女寫作、身體寫作、下半身寫作,都無疑表明文學除了個性、自我、欲望、性之外,已所剩無幾。
然而,從馬克思主義人學的角度來看,人學不僅包括個人的自由與解放,也包括社會的自由與解放。人只有擺脫了社會各種現(xiàn)實關系的束縛,達到人身解放與人性解放的統(tǒng)一,才有可能實現(xiàn)真正的個人自由、自覺活動。文學作為人學,應該與人的自由與社會的全面發(fā)展相聯(lián)系,文學需要介入人的生活,介入社會,堅守啟蒙的立場。正如賴大仁教授所言“文學本應是文化現(xiàn)代性的承擔者,而且文學是人學,它應當有責任堅守文化現(xiàn)代性立場,以人性的、‘合乎人性地生活’的尺度,來批判地審視和反思所謂‘消費社會’的現(xiàn)實,以維護人的主體性和人生意義價值?!保?]
[1]劉小楓.現(xiàn)代性社會理論緒論[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175.
[2]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40.
[3]劉再復.性格組合論[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
[4]吳秀明.中國當代文學史寫真:下冊[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2:944.
[5]賴大仁.“消費社會”與文學走向質(zhì)疑[J].文藝報,2003-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