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籟
一棵大樹,樹身上有一個空洞,空洞上掛著幾綹牧馬的馬尾,一陣山風吹來,坐在樹下放牧的蒙古牧人閑散的耳朵里,于是灌入了一曲山風彈奏馬尾,再由樹洞播放出的天籟。
這也許是1000年,也許是幾萬年前發(fā)生在山坡上的一幕,平凡而又非凡。這棵大樹后來變?yōu)榱艘欢翁陀幸粝涞哪绢^,馬尾換成了具有韌性的山羊腸子,而這個蒙古族牧民的手指則代替山風彈撥起山羊腸子來。于是,蒙古人獨有的美妙樂器——托布秀爾琴誕生了。古老游牧生活,牧人心靈的響動被手指、山羊腸子和一段木頭的絕妙聯(lián)合傳達出來,托布秀爾樂曲產生了。由這樣的方式產生的樂器,彈奏出的音樂,不叫天籟,也差不多該算是天籟。
因為構成托布秀爾琴的這幾樣物質,理所當然地屬于天籟之物。做琴身的樹木是天生地養(yǎng)的自然之物,而且是樹木中歲月鑲嵌得最緊密、被大自然養(yǎng)育得最細致堅實的樟木、榆木或沙棗木。這樣的木質發(fā)生的共鳴回蕩細膩瓷實,音波頻率高,明亮且具有穿透力,易在山水間悠揚。做琴弦的是山羊腸子,也是造化的用心之作。山羊是羊這個物種里的優(yōu)良品種,有個性,善運動,具領導能力,常在綿羊群中擔當領袖。這樣的山羊,經過1年3季的養(yǎng)精蓄銳,至秋后宰殺,并專取其細腸,還需精工細作方可制成琴弦,故此等琴弦,發(fā)出的震顫,撥出的樂音,既具日之陽剛,又有月之陰柔。既可響亮鏗鏘,又能委婉輕揚,適于叩合脈搏的節(jié)奏,在草原上流淌。
彈奏托布秀爾琴的牧人及其縱身其中的游牧生活,應該算是最接近天籟的職業(yè)和生存方式,牧人游蕩于天地之間,與風霜雨雪為伍,和山川河流相伴,放牧著自己的心靈和原野上的生靈牛羊。他和他的生存,哪一樣不是挨著天籟,通著天籟,與天籟息息相通,血肉相連,不直接歸屬天籟,至少也是天籟在人間的直系親屬。
馬蹄聲
用手指叩彈琴弦,應該早于用琴弓拉奏琴弦。人類從四肢爬行進化到上身直立騰出雙手,雙手從此便閑不住了,忍不住就會上手去搗弄一番,山羊腸子一掛上托布秀爾琴,衛(wèi)拉特人同樣沿襲這種“忍不住”,直接上手就會叮咚叮咚撥弄起來。托布秀爾琴的手指彈奏也差不多應該就是這樣嘗試并確定下來的。而馬頭琴的琴弓拉奏方式,應該在琴弦被手指撥動之后,人的勞動經驗進一步積累,工具意識進一步增強,琴弓作為音樂的工具被發(fā)現并使用后形成的。一個是“忍不住”的結果,一個是結果的“進一步”。
如果旋律可以稱作是音樂的身材的話,相對于馬頭琴的綿長悠揚,托布秀爾琴的叮咚作響,更像是音樂的腳步聲,即節(jié)奏。雖然它也可以獨立演奏樂曲,伴奏歌曲或有音樂性的語言講述,但總體說來,節(jié)奏才是這種樂器的靈魂,也是骨骼,旋律不明顯不突出反而成為它樂器功能的主旋律。信手拈來一首托布秀爾樂曲,曲調簡單得常常一目了然,一兩個樂句貫穿始終便拼成一段旋律,這種簡單旋律聽上去顯得空蕩簡陋,有些荒蕪,像曠野上的腳步聲,但它恰恰又因此形成一種優(yōu)勢,造就了一種可能,為彈奏者提供可自由發(fā)揮即興隨性的余地,填得太滿便堵住了創(chuàng)造,正如吃得太飽的人連零嘴都難以下咽。
托布秀爾琴的旋律注重節(jié)奏這個顯著特征肯定不是誰隨便安上去的,也不是發(fā)明者先行規(guī)定的,它顯然有著不小的來頭。琴的發(fā)明者雖然一上手就用手指撥弄起山羊腸子來,但他撥動的節(jié)奏為什么是如今我們聽到的這樣,而不是別樣?一個簡單的設問,便觸及了深埋其中的重大根脈。
發(fā)明者是牧人,牧人以馬為伴,以馬為友,以馬為生活的依賴,性命的寄托。他與馬共度一生,馬蹄聲便從不間歇地為他敲擊生命的節(jié)奏,有樂器沒樂器其實是后話,馬蹄早已是樂器,敲響在更古老的歲月。蹄聲敲打在牧人腳下,跳蕩在牧人耳畔,深嵌進牧人的靈魂,早已與牧人的血液相融,化成咚咚心跳,一輩子一輩子地敲擊牧人的胸膛。所以托布秀爾琴的牧人發(fā)明者,手往琴弦上一搭,直接撥響的就是自己的心跳,當然也是馬蹄的敲擊。
馬蹄就這樣不容商榷地經由手指跳動在托布秀爾的琴弦上了。誰都不要以為馬蹄的敲擊是單調的,所以免不了讓彈奏也單調。懂馬的人知道,馬蹄踏動基本上是馬的舞蹈,既是舞蹈,舞步就不是單一的,馬的步伐粗略地說也可分為快步、慢步、跑步、奔騰步、小雨點步、橫步、錯步、踏步、刨步,甚至像人的交誼舞一樣變幻出各種花步,雖然有些步伐屬于馬的偶然所為,或者主人稍作訓練之后的人馬共為。但想想人只有兩條腿便編排出無數多的舞步,而馬有4個蹄子,那也能組合成不少馬的舞步吧?僅舉一例。馬在迅跑中主人突然一個懸崖勒馬,馬兩蹄騰空,兩蹄錯動,這不就是即興創(chuàng)作出了一種漂亮的舞步嗎?
所以,馬蹄命定般地啟示著彈奏托布秀爾的牧人,木偶牽線似地指揮著牧人彈奏的手,牧人的手則像馬蹄在大地上的奔騰一樣在琴弦上舞蹈起來。
總之,不論何種技法,似乎都有馬的影子,有馬蹄的聲響,像是將馬直接牽來或拴在琴桿上,或關在琴箱里,或放牧在琴弦上邁開馬的舞步。若將一匹馬牽來與一把托布秀爾琴放在一起,馬奔騰,琴彈奏,那定是一曲地道的天籟,馬即是琴,琴即是馬,或可叫雙馬同舞,或可日兩琴合奏。
由此看來,托布秀爾琴既是馬的舞步,那么,它為牧人的舞蹈伴奏便是天經地義與獨一無二的了。
有時候,托布秀爾琴自己就是一個舞蹈。一個技法嫻熟的琴師,在伴奏或獨自的演奏中,心血來潮,就將彈琴變作了馬術,他將托布秀爾從胸前一會兒繞至背后,一會兒移至身側,一會兒扛上肩頭,一會兒又騎在胯下,琴隨身轉,弄得人眼花繚亂,但音隨曲走,彈奏卻毫不中斷,實在是像極了賽馬高手在馬背上移位換姿,隱藏變身的馬術表演,只是難以說清是琴為馬還是人為馬,琴騎人還是人騎琴,人與琴在此刻已渾然一體,難分難解。
更登峰造極的是,托布秀爾僅拉著人上場舞蹈顯然意猶未盡,它最后把動物就直接拉上舞場了。托布秀爾琴演奏中,有樂手專門制作了木頭田鼠模型,拴上了繩綁在自己右手手指上,右手一撥弦,指牽繩,繩牽鼠,田鼠便在樂聲中翩翩起舞了。這已足夠令人叫好,但在和布克賽爾,你會為見到的動物跳舞直接連聲叫絕。琴師牽上場的赫然是一頭活的公山羊,誰都知道山羊搗蛋,當然也活潑,拴在琴師手指上,公山羊沙吾爾登就開始了。手彈琴,羊跳舞,手的動作就是羊的動作,手的幅度就是羊的幅度,手輕輕彈,羊左右晃,手上下彈,羊上下蹦,人彈得急,羊蹦得歡,人技法多變,羊無所適從,便如瘋癲一般,忽東忽西忽蹦忽跳,忽退忽進忽停忽驚,跳著跳著,山羊暈了也火了,和音樂擰上了,梗著脖子和琴師拔河,琴師只得起身跟進,適時牽拉運動,一場山羊的舞蹈至此成為山羊、琴師和托布秀爾琴的3人舞了。需要說明的是,上場跳舞的山羊通常都是小山羊,因為必須是手指在彈琴時能夠牽拉動的。否則,別說大山羊,只要手指的力量足夠,琴師真敢給你牽來一匹馬或者一頭駱駝上場舞蹈一番。
從氈墻上走下來
在從前匱乏和饑饉的年代里,草原上的每座蒙古包里幾乎都掛著一把托布秀爾琴,它陪伴枯寂的心,調劑枯燥的生活,填充一切匱乏的部位。
經過繁華的洗禮,托布秀爾大踏步地從氈墻上走下來,從角落里走出來,也從樹身上山羊身上走到一起被制作出來,走向更多人的懷抱,成為更熱的熱門,可以與電視爭寵,與新娛樂對壘,在新世紀的地盤上圈出自己的根據地,占領自己的制高點。
一個牧人父親在喧囂的世事中因不堪重負病倒了,病情深重,最營養(yǎng)的飯菜沒讓他爬起來,最逗樂的電視沒讓他爬起來,最好的朋友來探望也沒讓他爬起來。牧人兒子無計可施,彈響了托布秀爾,病父親聽到琴聲從床上爬了起來。走下地,并且踩著樂曲跳起薩吾爾登舞來了,牧人兒子由此得到一個處方,應該是蒙醫(yī)的秘方:托布秀爾可以治重病,是一劑特效藥。
一個古老的規(guī)矩又開始遵從:牧人們在圓形的蒙古包里聚會,在托布秀爾琴聲中圍著中間的紅火爐轉著圓圈跳起舞來??墒怯幸粋€人卻始終沒有加入進來,第一曲他說不會,第二曲他還說不會,第三曲他說他確實不會跳舞。這時舞者的勸說開始了,他說太陽升起落下落下升起是轉圓圈,四季冬去春來寒暑輪回是轉圓圈,放牧從夏牧場到冬窩子,來到春秋牧場又離開春秋牧場,還是轉圓圈,用這樣轉圓圈的道理搭起來的蒙古包也是圓圈,在這樣的圓圈蒙古包里,在托布秀爾琴伴奏下,跳這樣轉一個圓圈又一個圓圈的舞蹈,難道你不會跳嗎?于是舞者開始對不舞者懲罰,罰他在三九嚴寒中挨凍。他們將1根羊毛繩從他的皮衣服里經2只袖子穿出,然后把他趕到包外的冰天雪地里,2個繩頭卻牽在包里人手中。舞者會告訴不舞者:“相信冰雪會教會你跳舞,讓你回到圓圈蒙古包里的轉圓圈舞蹈中來。如果冰雪教不會你跳舞,那它除非教會你變魔術,讓你把自己從繩套里變出去,你和冰雪商量去吧,我們繼續(xù)轉圓圈了?!?/p>
許多不舞者都這樣成為托布秀爾琴聲中轉圓圈舞的舞者了。
一種宗教式的古老情感又復蘇并得以延續(xù)。人們想請來一個托布秀爾琴師為他們的婚禮聚會奏樂,他們不能用隨便的方式隨便的口吻發(fā)出邀請,必須是恭請,恭恭敬敬地邀請,而且是恭請托布秀爾琴,而不是琴師,他們虔誠地說道:“請把你的托布秀爾琴請來讓我們供奉一下吧,讓我們這里的人們都來瞻仰它那尊貴的容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