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之死

池塘上的光

回憶必然有一只有力的手，把我拉進許多年前的暗盒里。我現(xiàn)在閉上眼，就能真切地聽到那時慌亂的心跳，像一把暗鎖被時光悄然嵌入鎖芯，砰然打開。

那個下午，我像個被孤立的孩子站在夏天的池塘中央，雙腳陷入淤泥里，那是枯水期取土?xí)r挖出的坑，塘水漫過我的頭頂，我的手在水面下無力地拍打著。我甚至能夠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內(nèi)發(fā)出的掙扎，眼前渾濁一片，來自上空的鳴叫忽明忽暗地傳來，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的恐懼。直到我拼命地劃出水面，涼風(fēng)一陣陣拂過我臉頰上的水滴，炎夏時節(jié)的蟬聲異常尖銳地穿過我的耳膜。一瞬間我感到無比的孤單，逃似地爬上岸，已然來不及回想為了學(xué)游泳誤入暗井的危險，便蹲在楊樹下大聲哭了起來。

那之后，我再沒敢走進池塘半步，后怕就像一道無形的疤，使我心生畏懼。我依然在每個午后趕著鵝群，沿塘埂尋找著蔭涼和青草。白鵝們視池塘為樂園，游弋在水上，扇動翅膀。而我只能坐在樹下，嚼著茅草發(fā)呆。我遠遠望著那片水域，仿佛有個人在召喚我說，快進來。內(nèi)心糾結(jié)著，但我熟知自己的膽怯，足以讓我經(jīng)得住誘惑。死亡的威脅像一句潛在的緊箍咒。

白鵝輕而易舉地浮在水面，而我不能。我有些莫名地嫉妒。我生著氣用土塊把它們趕上岸來，再偷偷趕到村頭的麥田里，我得在傍晚之前把它們逐個喂飽，等到脖子上的食道鼓得像個錢袋子，然后就可以坦然地回家。這是我每天的任務(wù)，我在自由的同時，還要受著鵝群行蹤的牽制，時刻留意著，不能走失一只，出門數(shù)一遍，回家再數(shù)一遍。有時我數(shù)著數(shù)著就亂了，它們不可能列隊報數(shù)，也不可能像糖果一樣攤在手心，一目了然。它們在草地亂竄著，讓我找不到方向，我常常為此苦惱，最后總是放棄索然的心算，安慰自己說，23只正好。直到有一天，母親在鵝群入圏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我心虛地辨白，回來時數(shù)過的呀。后來，那只掉隊的家伙耷拉著腦袋被母親拎回來，它死在別人家的麥田里，被那家主人憤怒的農(nóng)具打中前額。我在母親心痛的眼神里隱隱感到不安，它死于我的疏忽。母親一言不發(fā)，把它扔在墻角。我看到涂在它翅膀上的紅漆標記，混同著斑斑血漬，泛著明亮的光澤。

云朵每日盤踞村子上空，棗花紛飛。身受糖尿病侵蝕多年的祖父在那個夏天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之前已有預(yù)感的父親，把祖父的床抬到堂屋正中，農(nóng)忙時節(jié)，祖父就一個人躺著，透過窄窄的門看著屋外。我不清楚他在看什么，那時他已幾乎說不出話來，就那樣張望著。我很少看到他合上眼，他像個守門人看著我們從村莊沉靜的夜里醒來，開始一天的生活；看著我們艱難地喂他食物；看著我們無聲地擦洗著他瘦弱的身體。

那天，母親意外地給我放假，讓我在家陪祖父。我坐在門檻上，拿著彈弓無聊地射著院子里棗樹梢的麻雀。祖父看著我，神態(tài)平和，嘴唇翕動著。我把耳朵伏在他嘴邊，卻什么都沒聽見，只感覺到他微弱的呼吸。我想起他以前坐在打谷場上給我捏泥做的盒子槍，想起兒時我時常坐他跟前看他打麻將，想起他在我上學(xué)時偷偷塞給我錢，想起某個冬天我們坐在煙霧繚繞的火盆前用報紙卷著紙煙。而現(xiàn)在，他像個被遺忘的人躺在我的視線里，很近也很遙遠。那天我似乎看懂了他的決然，如同回光返照，我心有靈犀地讀出了他內(nèi)心不舍的告別。我發(fā)瘋一樣跑到村外的田里，告訴了父母這個不祥的訊息。

親戚們都站在了堂屋里，村里的麻姑正在給祖父穿壽衣，他的眼神游離著，默然承受著這最后的儀式。當(dāng)祖父骨瘦如柴的軀體呈現(xiàn)在我面前，我感到來自靈魂深處暗暗的疼。彌留之際的祖父已失去了暴露于眾的羞恥，病痛像一把刀子摧殘著他積蓄了60多年的身體，一刀刀，削去他的年華，還有他的感官。一身新衣的祖父依舊沒有咽下最后一口氣，父親說，他在等三姑，她正從蘇南趕來。他或許想把所有的子女看一遍再離開，而主事的人已經(jīng)開始張羅著買白布準備喪禮。姑姑們都趴在地上哭著，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擠坐在一旁的稻草鋪上沉默著。三姑在深夜時分才嚎啕大哭地從院外飛奔而來，祖父奇跡般地開口說了最后一句話，他說他想吃桔子罐頭。三姑馬不停蹄地跑到鎮(zhèn)上敲開一家店鋪，買回了一只罐頭。祖父在吃完不到三分之一的罐頭后，便合上了張望太久的雙眼?？奁曀洪_那個凝重的夜晚，我在祖父的靈前哭盡了我近半生的眼淚。悲傷一路彌漫，使我的回憶至今仍充滿無盡的灰暗和冰涼。

祖父火化前，祖母抽噎著拉著我去最后一次摸他的手，麻姑說那樣以后就不會害怕了。祖父的手粗糙僵硬冰冷，我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來自他的血脈在我心底升華著，死亡安靜得宛如那個夏天池塘的水。在棺木彌久的桐油氣味和刺耳的嗩吶聲中，我們悲戚著把祖父的骨灰送到池塘附近的麥田里，從此，他要與黃土和雨水為伴?；蛟S所有人都會逐漸習(xí)慣沒有他的日子，但我的失落卻自此無從消散。我在某個早晨惆悵地徘徊在空空的堂屋內(nèi)，形如憂傷的少年，沒有他的死亡所帶來的害怕，我覺得自己突然間不曾預(yù)料地長大了。

母親在一個午睡醒來后告訴我她夢見祖父背著麻袋走進家門，麻袋里倒出一條魚和一些錢。她若有所思地說著，隨后上街買了魚和紙錢。當(dāng)我提著煮好的魚和紙錢來到池塘邊祖父的墳前，看見黃土堆起的墳塋在黃昏里投出一片陰涼，我孤單地坐著，點燃紙錢，把魚塊一點點夾到火焰里。遠處塘埂上鵝群緩慢地穿過草叢，太陽布滿血絲，在水面反射過來一道耀眼的光。

飛向天空的魚

大風(fēng)來臨的那個傍晚，堂弟胡成龍正拿著魚叉站在我的床前。他不厭其煩地打著響指直到把我叫醒，那時我已沉入了一段粘稠而燥熱的夢境。我夢見無數(shù)條大魚環(huán)繞在我身邊，它們吐著氣泡，渾身布滿透明的粘液，鱗片閃亮，貼緊我的皮膚，我努力掙脫著……

我倍感無力地從席子上爬起來，揉著睡眼，有汗滴沿著我的額頭和太陽穴流下來，眼前一陣陣眩暈。那個夏天，我總是習(xí)慣于這樣漫長的午睡，一個人躺在電灌站窗臺下的竹床上，枕著身體下方緩慢的水流聲，一次次打開夢境。有時是一個人的空曠田野，有時是一片明亮的水域。這是我第一次夢見魚，它們就這樣沒有預(yù)兆地出現(xiàn)了。我望著窗外狹長的魚塘，天色昏暗，風(fēng)裹著草屑不斷地從蘆葦叢那邊卷過來。我知道，一場大雨就要降臨了。

我抬眼看了看胡成龍，他笑起來用手指向我的臉頰，你看你臉上像魚鱗一樣。我摸了摸，是席子壓過的痕跡。他說到魚鱗的時候，我一瞬間感到頭皮發(fā)麻，像針刺一般。我說，胡成龍，你做夢嗎？

他把魚叉舉了舉說，趕緊跟我抓魚去，現(xiàn)在正是大魚露頭的時候，還做什么夢，我就不喜歡睡覺。我放棄了要告訴他這個夢境的想法，他還是個小孩，什么都不懂。雖然我只比他大五歲，但我堅信一個喜歡午睡的人已經(jīng)知道了更多的事。我問，咱們?nèi)ツ淖?？他已?jīng)轉(zhuǎn)身開始往外走，魚叉輕輕一揚，大聲回答道，去團結(jié)河。我光著腳跟了上去。

團結(jié)河和魚塘只隔著一條大堤，電灌站是連接它們的唯一通道。我們順著石階爬過大堤，堤頂上成片的楊樹林嘩嘩作響，云層漸低。我沒有魚叉，就隨手撿了塊石頭拿著。我知道，在大雨下來之前，河底的魚便會躁動不安，它們像潛水很久了一樣，想要伸出水面來透透氣。這是魚的習(xí)性，我已經(jīng)在這片魚塘看守了一個夏天，它們已經(jīng)和我一起度過了好幾個這樣的落雨時分。

這一次我們一無所獲，大魚沒有如期出現(xiàn)，胡成龍很失望，為了這場雨他已經(jīng)磨了一個中午的魚叉?，F(xiàn)在他只好撅著屁股在河邊水草里徒勞地插著，波紋一圈圈散到河中央，有雨滴開始陸續(xù)落下來。我能隱約地聞到夏天太陽暴曬過的河水散發(fā)出的腥臭味，在黃昏的潮濕中逐漸彌漫開來。

我們上方傳來一陣自行車碾過樹葉的聲響，父親和二伯他們回來了。每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們都要返回到五公里之外的村里，帶回定量的生活必需品。魚塘是我們兩家承包下來的，原先住的是用蘆葦搭建的草房子，今年春天向鎮(zhèn)上把電灌站借了過來，有了安穩(wěn)住處，順便也承擔(dān)著附近水渠的調(diào)水任務(wù)。他們把后座上的裝滿東西的蛇皮袋往下卸，我知趣地走了上去。我把石頭扔到水里，胡成龍快點，別浪費時間，一會要淋雨了。他不情愿地提起魚叉尾隨著我，嘴里嘀咕著，這些魚都死哪去了。

在我們把東西搬進電灌站后不久，雨就瓢潑一樣下來了。遠處一片迷蒙，雨線混亂，我和胡成龍站在屋檐下，他還在不住地問我這次怎么沒有魚。我不知道，也許它們還在我的夢里。父親跑進雨地里給門前的小水井蓋油氈布，不出意外，這場雨又要持續(xù)一個夜晚。我轉(zhuǎn)身走到灶邊，問二伯，今晚還是吃魚嗎？他沒有搭理我。這個問題已經(jīng)頻繁得讓他無心回答了。無窮無盡的魚，填滿我們的一日三餐，咸魚，醬魚，魚塊，魚湯，一個夏天的魚使我?guī)缀蹩煲次噶?。我們常常為抓來或者誤入抽水機被絞斷的魚而發(fā)愁，燉還是炒，是個問題。吃不完的就只能放在太陽下曬成魚干，再磨成碎末作為飼料的添加物。我的周遭布滿了揮之不去的魚腥味，使我那個暑假顯得冗長而乏味。

胡成龍在門口大聲叫了起來，快來看，魚要飛起來了。他激動地跳了起來，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魚塘里不時有大魚跳出水面，一躍而起，劃出弧線，重新落下。父親在一旁平靜地說，魚那是想要攀著雨柱游到天上去，這樣的情景只有大雨時才會有。運氣好的，就真的這樣上天了。我們似乎相信了這樣的玄妙，直到今天我也不愿加以懷疑。

胡成龍拿起石塊朝魚塘砸去。我說你這是干嗎，他有些惱怒地說，不能讓它們這樣輕易就飛了。現(xiàn)在他更加堅定魚是會飛的，我反駁道那是游。他停下來，表情神秘地說，你發(fā)現(xiàn)沒有，魚和飛機很像，魚鰭是他們的翅膀（雖然短了許多），尾巴像飛機的尾翼，魚頭尖尖的，也和飛機一樣。我說你見過飛機嗎？沒有，但我供銷社的柜臺見過飛機模型。雨還在繼續(xù)下著，魚塘里水聲清脆，我們同時陷入了沉默。

異鄉(xiāng)人在雨后的第三個早晨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電灌站，他和我們打著招呼，從口袋里掏出一包一品梅香煙散給我父親和二伯，我和胡成龍被他身后背的那桿獵槍吸引住了。這樣的槍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了，政府有管制。從他們的閑談中，我知道了他是從鄰縣過來的，四處游獵。我們一下子對他的生活充滿的興致，那將是怎樣的傳奇啊。中午吃飯的時候，胡成龍鼓起勇氣對他說，這槍能讓我們摸一下嗎？他笑了笑遞過來說，只能摸一下。我記得那是一種無比陌生的質(zhì)感，黑亮的槍管堅硬冰涼，像一塊生鐵。

胡成龍說，要是能用槍抓魚就好了。我想不出有什么好，子彈能把魚打成碎片。后來，我們才知道，他用的其實不是電影里見過的那種子彈。團結(jié)河周圍的灘涂讓他的獵槍發(fā)揮出了威力。他每天守在那里，蘆葦叢里各種野禽應(yīng)聲而斃。有時他提著它們回鎮(zhèn)上賣之前，會丟下一兩只野雞給我們。被打死的野雞遍身傷口，我們好奇于他用的是什么子彈。他告訴我們是鐵砂。就像是抓一把石頭撒過去，總有被擊中的。這樣形象的比喻使我們?nèi)粲兴?。在胡成龍看來，要是同樣有很多把魚叉，他抓到魚的概率也會更大。

一個中午，他走進電灌站，那天他沒有打到任何獵物。他是來告別的，兩天后他即將離開去下一個鄉(xiāng)鎮(zhèn)。父親留他下來吃飯，他喊我過去說要給我算命，當(dāng)時算了什么我已忘記了，只記得他握獵槍的手掌滿是老繭，粗糙不堪。

我們一直想看看他是如何打獵的，但沒等到，他在臨行前最后一次扣動扳機時把自己擊中了。后來二伯說那是走火。尸體是在蘆葦叢旁的草地上被發(fā)現(xiàn)的，我和胡成龍都沒敢跑去看，他們說那情形慘不忍睹，鐵砂把整個臉都打爛了。當(dāng)晚，派出所的人就開著車來把他拉走了。我和胡成龍都想問那桿獵槍在哪，但誰也沒有開口。

八月就要過去了，雨水不斷。我們都很懷念那個不知道姓名的異鄉(xiāng)人。父親在一次經(jīng)過那片蘆葦叢時說，一個人在什么地方死了，就會找最近的東西把魂附上，那樣就不至于把魂丟了。那天，抽水機巨大的轟鳴聲在我耳邊響個不停，水渠開始了秋天的開閘放水期，田野上草木芬芳。對于父親的那一說法，我們陷入了無休止的一場爭論。胡成龍始終堅持，那個異鄉(xiāng)人會變成蘆葦叢中某種來去自由的野禽，像他生前一樣在灘涂上到處游蕩。我卻堅信他會成為一條魚，在某場機緣巧合的大雨中順著雨柱飛到天空去。那時，挎在他背后的獵槍會如同魚的背鰭一樣，指引著他的流落已久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