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安魂曲（組詩）

我低如屋檐——

“我低如屋檐?！蔽蓍芟碌暮?/p>

蝙蝠醒來

發(fā)出探測

它在飲下綿綿的黑，支撐飛行

“因為我的體內(nèi)最好和最壞的地方

都是最荒涼的所在”

春日

那么多的春風(fēng)散在大地上

它們要把枯草移開，讓綠芽探出頭來

在漸暖的日子里放下仇恨

花朵招搖，池水微闌

好詩已寫出，生活還遠(yuǎn)未圓滿

一個人的村子

鄉(xiāng)親們都搬走了，移民到

小鎮(zhèn)上。只有母親還守在那里

金盆形，去年開始

成了一個人的村子。在老屋里

房前果樹，屋后菜園

每天，母親六點起床

升起炊煙，逢初一 十五

點燃香燭，供飯

母親說，她不走

一輩子都沒離開，老了，就更不走了

她要在這里終老，陪著父親

陪著祖先，他們回來

也好給他們開門

地方志：金盆形

一條小河，十戶人家

（葉姓四戶，倆戶姓鐘，倆戶姓袁，倆戶姓朱）

還有一戶，老人死后

上門的女婿被趕跑了

光棍一戶，一戶寡婦

一棵千年古松守在村口

傳說：一只寶盆深藏地底

故事：光棍鉆進了寡婦的家

黃昏降臨金盆形

黃昏降臨金盆形。當(dāng)然

黃昏也同樣降臨離金盆形不遠(yuǎn)的茶園山 太平山

還有黃家地，它們是兄弟姐妹

散落在大山里

黃昏不分貧富貴賤

把它們摟在懷里。有一次

我在丫架山山頂上

看到它們躲在黃昏過后的暮色里

似孤兒。只有零散的燈火睜著眼睛

在群山里

一陣風(fēng)就能把它們刮跑

金盆河

發(fā)源于村子的后山，沒有自己的名字

為了記敘的方便，我把它喚作

金盆河，說是河

其實只是小溪水，一跨就過

記得小時候，村子里只要有人病了

家人就會在暮色后拿上香燭 紙到河邊去燒

然后一路喊著病人的名字回家

——這是喊魂

在夜晚，那喊聲能把村子掏空

弱小的金盆河，此去就成了一條河的源頭

一個村子的源頭

一群人的源頭

具體的故鄉(xiāng)

當(dāng)我寫下：金盆形5號

或金盆形大坑里新屋場

這就具體到我的家，房子坐西朝東

太陽升起，就照到了窗子上

現(xiàn)在，只有媽媽還住在這里

（媽媽在哪，故鄉(xiāng)也就在哪）

先人們守在周圍的山坡上

每年的七月十五

我一遍遍在紙上寫下：金盆形大坑里新屋場

然后燒給先人

他們才能找到家

活著的人也才能找到家

每個人都有一座自己的村莊

風(fēng)吹麻竹林，山岡馱著虛無

小時候我們不懂它的腳步

最喜門前的金盆河，清澈，悅耳

還有它那雙永不停息的腳步

田野種稻，地里菜蔬

在村子里相愛，在泥土里走失

翻開族譜，就能尋到幾百年的親人

人們把神安在村口

把先人葬上山岡

從此

后人一生都在做一件事情

——回鄉(xiāng)

那些熟悉又在金盆形走失的人

那些熟悉又在金盆形走失的人

大部分是我的長輩，活到了七八十歲

可以享受自家山上最好的杉木制造的棺木

道場 宴席等，他們是長壽的

安葬在了牛形 冬瓜形 蛇形等風(fēng)水好的山頭

也有一些，如去挑煤的阿東

喝醉掉河里的四古

還有梅朵，只活了二年零幾個月

他們都被送到了坳背

一個離金盆形很遠(yuǎn)，村人很少去的地方

那里差不多是茶園山的地盤了

丫架山

在金盆形，沒有比丫架山更高的山了

山腳稻田，山腰墳?zāi)?/p>

山頂茅草，再上去

就是云朵

就是虛無

云朵有時會在丫架山的山頂停留，這時

它的陰影剛好落在村子里

小孩們就在陰影里奔跑

丫架山，你把高度立在那里

為村莊里的人樹立了一個尺度

那樣自然，就像村口的神

它就存在那里

夜間，高高矮矮的山峰朝向丫架山

圍在它的四周，金盆形

就像第一次走進教堂的孩子

那些從來不會丟失的黑

又一次把村子填滿

而最亮的那顆星

就在丫架山的山頂

親人

……菜蔬，果樹

花草樹木，蟲蟻，還有雞 鴨 狗

還有溪水，四周的大山

山上的墳?zāi)?。?！?/p>

它們忠實地陪伴在左右

有時，我也會拿上書本

在故鄉(xiāng)的山坡上

眺望詞語的曲線

喜鵲

喜鵲又在水口樹上叫了

聽到的人心里顫顫的

在金盆形，喜鵲是不招人喜歡的。曾經(jīng)

它一叫，楊梅婆就過世了

它一叫，在外挑煤的麻二就出事了

它一叫，二爺家的牛就不見了

……

它就像預(yù)知兇兆的幽靈

在村子里發(fā)出咒語

我只是——

我趨向于沉默。這里有太多不說話的

親人——草木 石頭 墳?zāi)?/p>

還有青山。天空沉寂到藍(lán)里

把腰彎下，讓詞語盡可能地回到溫暖里

那些空洞的房屋

以及外人無從體認(rèn)的隱痛

真的，要說出它們

我還需要足夠多的準(zhǔn)備

——我只是在回憶，在孤獨里取酒

在詞語里回鄉(xiāng)

故土

再也倒不出來了

鞋子里的沙土——

從家鄉(xiāng)跟來的沙土

這么多年來，它們已經(jīng)進入到腳底的皮肉里

痛已經(jīng)過去。它們已經(jīng)成為腳的一部分

一直陪伴著我

即使回不去了

死后，在我的骨灰里

也有故鄉(xiāng)的土陪著我

晚間詩

夜色一點點加深。在這小山村

我喜歡把降落一詞贈與夜晚

星星明亮

仰望。此刻

必有陌生的事物在走近我

夜色迷糊遠(yuǎn)處

僻靜處的“唧 唧”聲

那是蟻蟲在歡唱

俗世美好

空中的雪團

一大早，雪花就懸停在半空

早起的人，看到了這異象

飛舞 盤旋 凝聚

就是沒落到地面上

空中，建筑了一座圣潔的城

那是仰望的庇護所

我們早已習(xí)慣了低頭

在人世，生是盲從

死，還在學(xué)習(xí)

姐姐，我們擁有一所詞語的房子

姐姐，我們擁有一所詞語的房子

還有動詞的弟弟，形容詞的妹妹

名詞的兒童小玩具，那些不喜歡的詞語

罰它們在墻跟下曬太陽。姐姐

昨日重陽，又是二十四節(jié)氣里的霜降

姐姐，在石頭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我們的老

不是害怕，姐姐

我只是不愿聽風(fēng)吹動骨頭的聲響

雨后

一場雨把村莊打成篩漏

現(xiàn)在停止了

水面恢復(fù)了平靜

激動的心藏在了淤泥里，藏在了草根下

禾苗初長成，蜻蜓振動藍(lán)色的翅膀

牽引著天空

每秒五下，我仔細(xì)地數(shù)著

這是即將薄暮時村莊的心律

無題

這里有一種緘默的表達

無須聽懂

可以感覺得到。對面的山上

伐木者哆哆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地傳來

鳴蟬就在某棵樹上起勁

它在用力地搓著正午的陽光

母親在廳堂里，搖著風(fēng)車

總是不緊不慢

此刻，沉默的交談包圍著我

整個大坑里只有三個人。哦

還有一個，有時小如松針

有時大得能把整個空間塞滿

人們就在它的陰影里生活

我們的疼痛如此地相似

我們都喜歡沉默。修筑秘道

搬運詞語

——來自故鄉(xiāng)的詞語

那琥珀般的利刺，一再地刺扎我們

在疼痛中

我們離故鄉(xiāng)又近了一寸

是時候了

是時候了

在暗室里靜坐如花

不需要鐵

鐵的鋒利作用有限

我們握有更厲害的武器

但是，我不希望你走近它

它會吞噬一切，包括你的骨頭

喧鬧的聲響掩蓋不了恐懼

不要害怕，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

來吧，我們把死墊高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