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似乎溶入了我的血液,滲透全身,自幼愛好,老而彌篤?!袄蟻沓涽佚g事”,每當(dāng)回憶起青少年時代戲園子看戲的情景,如打開塵封多年的老酒,更覺甘洌醇厚,回味無窮。
廣袤的如皋大地,集鎮(zhèn)遍布。早在公元411年(東晉義熙七年),如皋、白蒲、石莊同時建縣為縣治所在地,而當(dāng)時的南通本土還是長江入??诘囊黄持?,稱為壺豆洲(后稱胡逗洲)?;蛟S是歷史久遠的緣故,其“流風(fēng)余韻,自宋迄今未絕”,還出了一個“漁雖浙籍,生于雉皋”的大師級戲劇家李漁;百姓熱愛生活,喜愛娛樂,演出活動則久傳不衰。最早縣內(nèi)各處有設(shè)在眾廟宇的高臺用于演出,稱為“廟臺”;其后發(fā)展為搭棚子圍場子唱戲,史稱“大棚”。封建社會還有些官宦之家養(yǎng)著戲班子,在自家園林內(nèi)唱“堂戲”,清代如城霽峰園主人徐政觀家中經(jīng)常弦歌不絕,外人進內(nèi)看戲不要錢。1779年(乾隆四十四年)著名詩人袁枚來白蒲在顧絅的北園唱和并聽藝人唱戲。而今白蒲秀才巷8號門內(nèi)仍存有一古戲臺,它坐南朝北,主體完好,飛檐翹角,兩旁有化妝室,中隔一天井,對面為敞廳。房主人當(dāng)年經(jīng)營典當(dāng)行,家有慶典或招待客商,賓主可坐在廳堂欣賞伶人獻藝。這一殘跡常引來外地游客觀光。及至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別說如皋縣府所在地早有正規(guī)的劇場,就是偏于一隅的二案小鎮(zhèn),也有茅竹、蘆帳搭建的簡易“軍工劇場”。當(dāng)時,散布于全縣鄉(xiāng)村的這種十分簡陋的演出場所——俗稱“草臺”,有近30個。
東門十字街北的如城“興商茶園”久負盛名,其前身為建于1908年的陽春茶園。這里曾接納過許多名演員,有時一天演兩場戲,茶碗蓋磕碰聲音清脆,未開場時小販的叫賣聲響亮,臺上知名書法家黃七五所書“無非是戲”深含哲理,根據(jù)苴鎮(zhèn)實事所編的《義犬傳》演出成功,場場客滿。那協(xié)助警察破案的狗,社會輿論認為是義犬。后來這條狗被送至南通西公園供人展覽……好端端的一個休閑娛樂場所,日軍占城后用于養(yǎng)馬而毀棄,回想起來令人憤慨!
1938年間,白蒲一位姓晉的人重重地給關(guān)帝塑像一耳光,并喝斥道:“留它有什么用!”。這尊菩薩從廟中抬走后,“三義閣”改為戲臺,關(guān)帝廟改建為“大民會劇場”,設(shè)800多個座位,偽縣知事于志文來蒲開業(yè)剪彩。這兒接納過不少京劇班子。1943年7月上海蝴蝶歌舞團來此演出,16歲的女演員蔣鳳仙慘遭偽營長陳光國強奸憤而投河自盡,自此,外地戲班不敢來此演出,鎮(zhèn)民們也不敢來此看戲……
1941年間,如城在東水關(guān)西河北側(cè)建了一座有一千個座位的“興皋劇場”,曾聘請上海高百歲的班子來演京劇,隨團來的名角不少。在外敵入侵、國土淪喪的情況下,還是這位于縣知事在舞臺正中親筆題上“歌舞升平”四字,看了叫人很不是滋味。
及至新中國成立,1949年后的幾年間,如城、白蒲、丁埝、石莊等地都建起了“人民劇場”,好差不等的演出場所在縣內(nèi)遍地開花了。
說句時髦話,戲園子是戲班子賴以生存的載體,回憶起當(dāng)年的京劇演出,能不憶起這些戲園子和與戲園子相關(guān)的故事么?
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劇場”俗稱“戲園子”,那些演出團體也不稱什么“院”、“團”,俗稱“戲班子”。這些戲班子本來都有正式的班名,但人們習(xí)慣地用班主的姓名或班內(nèi)最知名的角兒的姓名來稱呼,如“楊洪春的班子”、“趙長保的班子”……當(dāng)年,在如城登臺唱戲的除高百歲的班子外,還請過趙天鵬的班子、唐凌云班子、張慧春班子等。長期在白蒲落腳的有楊洪春班子、戴金如班子、徐長麟班子、戴百奎班子等,這些戲班都屬南通地區(qū)里河鄉(xiāng)班。演出中,不時有京、滬名角加盟客串,產(chǎn)生幾天的轟動效應(yīng)。里河鄉(xiāng)班在如皋地區(qū)城鄉(xiāng)輪番交替演出,給如皋培養(yǎng)了一批批京劇觀眾、戲迷和票友,使京劇成為如皋人民最為喜愛的劇種。
吳姓、鄭姓皆白蒲望族。秀才巷中段有吳氏宗祠,西亭壩巷內(nèi)有鄭氏宗祠。這些祠堂一進幾堂,房舍皆青磚黛瓦、畫棟雕梁,院內(nèi)松柏蒼翠,檐間鳥雀啁啾,可是幾經(jīng)兵亂,宗祠內(nèi)供奉的列祖列宗牌位和各種祭器皆蕩然無存,只剩下空蕩蕩的院落。敞廳搭臺,天井設(shè)座,廂屋、后堂屋做宿舍,這里便成為里河鄉(xiāng)班落戶搭臺演出的最佳處所。吳氏宗祠草臺也因此載入了如皋的文化史冊。
以點推面,了解吳氏宗祠草臺的情況,窺一斑而知全豹,如皋各地演出場子的情況也可知大略。
一盞不太明亮的風(fēng)燈高挑在宗祠的入口處,收門票者是演員的眷屬,門兩側(cè)各守一人。進入場子,可見臺前上方掛著三盞汽油燈將戲臺照得如同白晝。臺上僅有側(cè)幕、天幕,臺前沒有大幕,幕布也顯得陳舊。戲臺由二、三公分厚十幾公分寬的杉木板搭成,每塊板的厚度、硬度不同,因此臺面并不十分平整。地上下椿,兩椿上端架上木板或者木棍便是座凳。臺上沒有任何音響設(shè)備,更談不上用什么“空調(diào)”了。冬天上演,特別是青衣,飄柔的戲裝十分單薄,演員也沒什么保暖衣、羊絨衫御寒;盛夏演出,武生要扎靠、老生要穿蟒,老百姓戲說他們“冬天冷不死,夏天熱不死”。說到廣告宣傳,每天演出的戲碼用整張紙寫成海報貼在宗祠門口和中街繁華地段的墻上,還請了一位老者舉著對開的海報牌子手搖銅鈴,從南街走到北街,從汽車站走到船碼頭。若是戲班子初到或有大名角來蒲,吳氏宗祠大門兩側(cè)的墻上會貼出紅紙書寫的長達一、二米的橫幅,上書“南北馳名正宗余派須生×××”、“享譽京滬金派銅錘大面×××”、“特聘馳名京滬色藝雙絕青衣花旦×××”……掛頭牌的名字特大,一般演員名字略小。宣傳內(nèi)容吸引眾人駐足觀看,一傳十、十傳百,既而轟動全鎮(zhèn)。在戲班子初來乍到或名家蒞臨的最初幾天里,狹窄的秀才巷每天晚上總是人聲鼎沸,趕來看戲的人摩肩接踵。
俗話說“鑼鼓一響,腳板底癢”。鄉(xiāng)班大約在演出前半小時總要“打鬧臺”,這是招攬觀眾的傳統(tǒng)妙法。頭通鑼鼓俗稱“頭把鑼”響畢,稍歇片刻便響起“二把鑼”,這二通鑼鼓敲打的時間較長,由“走馬鑼鼓”、“急急風(fēng)”、“沖頭”等鑼鼓經(jīng)組成,時重時輕、時急時緩,好似在召喚人們快快入場。二通鑼鼓歇后片刻,這“三通”是吹嗩吶?!皩④娏睢?、“哪咤令”的牌子悠揚婉轉(zhuǎn),會傳送很遠很遠,這便告訴人們,演出即將開始。此刻,鎮(zhèn)內(nèi)離戲園不太遠的那些少婦會對鏡梳妝一番,擦上點胭脂花粉,身上灑點香水,帶上看戲的小孩,大襟上系塊手帕后,便走出家門趕戲園子了。她們不是要遲到嗎?不。這是些有經(jīng)驗的老戲迷,因為剛開始演的是“開鑼戲”,沒啥看頭,大戲、好角兒還在后頭呢。
到了規(guī)定開演的時間,觀眾席上哪怕只有三、五十人也及時開演。三五成群的觀眾一撥撥姍姍來遲,不知不覺正座便坐滿了人。若是賣座率高,宗祠大院內(nèi)會黑壓壓一片人,沒有座位的人站在兩邊看或自帶凳子加在最后排。
戲園兩旁的高墻邊散布著一些賣小吃的、賣香煙的小販,自制的方形玻璃燈燈光如豆,一閃一閃的。小吃有鹽水花生米、茶葉蛋、甘蔗段兒,荸薺串兒生熟都有,任人選購。茶水擔(dān)子專供茶水和“熱毛巾把子”,“打把子者”能從場邊上將熱毛巾投擲至需要開面的人手中,這是如今劇院中見不到的。人們品著茶、嗑著瓜子,看觀臺上演員的盛裝艷容,聽抑揚頓挫的優(yōu)美唱腔,賞悲歡離合的曲折劇情……他們凝神危坐,直視舞臺,側(cè)耳細聽,十分投入;有些資深票友晃著腦袋按板眼打著節(jié)拍,沉醉其間;有些戲迷嘴唇翕動輕聲唱和,樂在其中。老聽眾往往知道行腔中的難度所在,當(dāng)某句高難度唱腔被演員“拿下”,即情不自禁地報以熱烈的掌聲、叫好聲。
回憶到此處,那些記憶中的名角該登場了。
著名洪聲演員楊洪春,藝名楊勝云,他經(jīng)常在如皋跑碼頭。三十年代曾在白蒲蔡家園空場搭臺唱戲,深得群眾喜愛。五十年代初再次來到白蒲。他身材魁梧,臉型大,眼能傳神。那晚他演出《走麥城》飾關(guān)羽,他一出場,觀眾便給個“滿堂彩”。他演的關(guān)羽神威凜凜,氣宇不凡,又有儒雅風(fēng)度;他的刀式、開打、趟馬都有自身的特色。人們看到他戳刀亮相,關(guān)平、周倉密切配合定格在臺上時,場上群情振奮、叫好聲不絕。他念白、唱腔音調(diào)高亢,那“高撥子”的唱腔質(zhì)樸、醇厚,美不勝收。這次在蒲期間還演過《單刀會》、《戰(zhàn)長沙》、《華容道》等關(guān)公戲。其子楊月樵是文武老生,兼演架子花臉。他唱做俱佳,白蒲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九更天》中飾義仆馬義為主人米進圖鳴冤,太師聞朗用“釘板”測試他,馬義冒死“滾釘板”顯示其忠誠。當(dāng)表演滾釘板時,臺下觀眾總是屏息觀看,表演驚險而刺激:演員赤膊以“撲虎”動作撲上釘板,雙手抓住釘板抵在胸前在地上翻滾。接著,演員仰面而臥,釘板壓在身上,還要有兩三人站上釘板,演員雙手雙腳騰空片刻,卸去釘板后,演員前胸卻完好無損。人們對他成功的表演贊不絕口。
著名梅派青衣吳艷琴常演的節(jié)目有《女起解》、《武家坡》、《汾河灣》、《打漁殺家》等。她扮相俊美,嗓音甜潤,深受人們喜愛。那時的演出時間很長,往往晚上十一點后才散場。她的壓軸戲常演到夜深人靜之時。美如天籟的唱腔伴著琴聲,時如山澗流泉,時如珠落玉盤,飛出戲園,在小鎮(zhèn)上空回蕩。在沒有任何音響設(shè)備的情況下,她的唱腔可傳至數(shù)里之外……聽說后來吳艷琴進入上海京劇院,為言慧珠、童芷苓唱二路。
演員中有位叫王云龍的,演《驅(qū)車戰(zhàn)將》,母親坐車,他手推車和眾人對打,武藝不凡。他演猴戲表演細膩,突出了孫悟空機巧玲瓏、天真活潑的性格,亮相造型紋絲不動。還有一位張俊臣,飾金錢豹耍“飛叉”,和孫猴兒對打,孫猴兒?!敖鸸堪簟?,這個節(jié)目兒童特別喜愛。
徐長麟、徐長貴兄弟經(jīng)常在白蒲演出,徐長麟唱麒派。長貴宗余派,他嗓音寬厚,韻味濃郁,有時賣弄技巧,一口氣拖十多板,他能操琴,能自拉自唱,多才多藝,為了提高上座率,他和某名青衣搭檔演出過《盜魂鈴》。《空城計》、《坐宮》、《捉放曹》等都是他的拿手好戲。徐長貴后更名徐叔良,當(dāng)上揚州地區(qū)京劇院的院長,藝術(shù)上更上一層樓,因為他嗓子好,白蒲人戲稱他“唱不死的徐長貴”。
還有一位坤角銅錘花臉從外地來客串,此人姓陳,已忘記名字。她來蒲獻藝深受觀眾歡迎,戲園天天爆滿。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演《牧虎關(guān)》飾高旺,因個兒不高靴底加厚,一開口便覺有深厚的口齒功夫,在唱過《流水》、《搖板》后再唱《快板》,“小娃娃也會使黑風(fēng),老爺看過了黑風(fēng)譜……”她一氣呵成,字字清楚,俗話說“十旦易得,一凈難求”,何況此大面還是一位女性,那就更來之不易了。
謝蘭玉曾是如皋京劇團團長,也在南通京劇團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她高挑身材,扮相俊美,嗓音清脆,行腔圓潤而極有韻味。她戲路寬,梅派戲、荀派的《紅娘》、程派的《鎖麟囊》、尚派的《鐵弓緣》,她都能演,還能演時裝戲。她在吳氏宗祠登臺上演過《紡棉花》,時裝打扮,形象時髦,還唱一些流行歌曲,引得觀眾嘖嘖稱道,報以掌聲。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有金韻樓、王麗菁伉儷加入鄉(xiāng)班演出。金是武生,王是青衣,一對黃金搭檔。金的武功扎實,許多高難度的技巧都能掌握,演來十分嫻熟。例如他演出《伐子都》,在臺上偃滾翻撲,技巧繁難,群眾看了大呼“過癮”。要知道,如今的舞臺平正而有彈性,還鋪上地毯,往昔的舞臺和現(xiàn)在有天壤之別,演員們竟在其上大顯身手實在不易!有一天是金、王二人共演《虹霓關(guān)》,王麗菁飾東方氏,東方氏與殺夫仇人王伯黨對陣時竟因王伯黨美貌而芳心萌動,演出中王麗菁將東方氏既要為夫報仇又暗生愛慕的矛盾心情刻畫入微,二人的開打,花槍的一招一式、調(diào)情的做表在鑼鼓點子的烘托下戲劇效果極佳,十分耐看。時隔五、六十年,人們對他倆的表演仍留有深刻的印象。
……
光陰荏苒,日月輪回。社會在發(fā)展,時代在進步。如今的如皋境內(nèi)再也見不到那些簡易草臺,所建的大會堂、影劇院,大戲院皆豪華氣派、設(shè)施一流。2005年6月在如城西南建成“如皋大劇院”,其建筑面積達12000平方米,門前有18000平方米的廣場,內(nèi)有一千二百多個座位,燈光、音響均采用國內(nèi)外先進設(shè)備,該劇院可與“更俗劇場”媲美……與之相比,上文中所記述的戲園子、草臺鄉(xiāng)班的情況顯得古樸而原始,在80后、90后一些青年人眼中,或許別有一番風(fēng)情;而對那些藝人們當(dāng)年呈獻的美好藝術(shù)或許又覺得有點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