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慶春:1989年之前,中國電影其實已經(jīng)由“第五代導演”在國際上引起動靜,如張藝謀的《紅高粱》,八九年之后卻遇到非常大的困境,在某種意義上是到了最低潮,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看電影了,各個地方的電影院幾乎都不存在了。第五代導演遇到的最大問題是,前面有一撥人把持著中國電影的權威,使得以后的人得按照某種樣式來拍,另外在國有體制下需要攙進一點帶有宣傳性的組織意見;當然最重要的是沒有機會,因為整個產(chǎn)業(yè)實際上是消失了,最低的時候是年產(chǎn)四、五十部—2012年中國電影的產(chǎn)量是八百部。但那時類似王小帥《冬春的日子》這種電影出來,對生活在當下具體個人生活進行關注和宏大史詩般的電影形成了巨大反差,在國際上迎來了新反響。
現(xiàn)在反過來看,這些電影和整個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歷史潮流相比,顯得抵抗力非常不足,也退回到非常小眾的背景里去了。講這個,實際上是想引出一個話題,當年把自己的創(chuàng)作轉向周遭的現(xiàn)實,最根本的動力是什么?
劉小東:要回憶起來,好多事件當時真有點稀里糊涂。1990年我的個展在美術界獲得成功以后,的確是不太一樣了,我感覺怎么那么輕易能成功呢?我當時并沒有特別怎么樣,所以有一點莫名其妙。后來聽人家總結,是因為你畫了自己,畫了離你最近的生活。
作為個體來講,我覺得是對以前的藝術樣式不滿意,以前的樣式哪兒有毛病,我們也說不清楚,可就有那種青春年少的不服氣,于是去找自己的方向。那時候經(jīng)常跟小帥、張元他們在一塊兒玩,他們讀電影學院,我讀美術學院,經(jīng)常在一起完成作業(yè),我畫畫經(jīng)常畫他們,他們一拍作業(yè)就來美院,都是同學比較順手。他們寫生作業(yè)就拍過我,我參與一點美術方面的事情,有時候找不到別人,我就給他弄兩下子,都省事。
小帥那個時候已經(jīng)到了福建廠,其實他是想像張藝謀去西安、陳凱歌去廣西那樣—以前都是這個過程,地方廠有指標,“第五代”導演很年輕就拿到了指標拍電影—于是“第六代”這一幫人畢業(yè)了也希望走這一條路。在北京很難拿到指標,廠子太大了輪不上,他們就找小廠子??墒且蝗ズ枚嗄旮緵]戲,主要是體制造成的,以前電影是國家計劃、高度壟斷,只有國營廠才能拍電影。各個省都有自己的廠,每年國家計劃怎么也要拍一兩部片子,新人肯定有機會。到了“第六代”以后,體制轉變,各個省廠分化,90年代中期幾乎半倒閉,不再拍電影了,電影學院的學生畢業(yè)以后被國營廠排資歷去拍片子的機制消失了。
小帥1989年畢業(yè)去那以后,很壓抑,啥事兒沒有,當個副導演都很困難,自己沒事兒就寫劇本,我在美術界的成功把他也憋得嗷嗷叫,年輕都想獲得成功,他就憋得想拍個電影,我們老在一起喝酒,我說那就拍身邊的,也比較容易,他非常聰明,就決定拍我,我就上當了—這沒辦法,我當時對拍電影也好奇,又是朋友,就跟著一起拍吧,一拍真是后悔,他沒完沒了地拍。他說得很好,拍兩天就完了,這兩天一拍就是半年,因為我沒時間,也舍不得那么多時間,只能周末給他拍,他一到周末把機器租過來,用樂凱的黑白膠卷—他和劉杰到保定廠跟廠長連哭帶嚎要了一點樂凱膠卷,一路連火車票都沒有,騎著別人的自行車,一分錢沒花把膠片拉過來就開始拍。
拍的時候本來都想在北京,后來我們商量換一個場景可能會有意思,老在北京很沉悶,黑白片子本來也很沉悶,我覺得回我老家拍有趣,因為這邊是城市,那邊是鄉(xiāng)村。他覺得有道理,就提前去我家,在那呆了半個多月,跟我爹媽聊天,熟悉環(huán)境的同時寫劇本,我寒假了到東北拍。這個電影是從夏天一直到冬天,不是有意的,一個是沒錢,第二是沒時間—我舍不得把所有時間都被他用上,只是周末和寒假給他。平時吃飯也是,那時候我賣畫稍微有一點錢,經(jīng)常請劇組吃飯,他們真沒錢,饑一頓飽一頓,我覺得那個時代年輕人可能都相近,有那個勁頭,把別的全部都忘盡,只為了自己喜歡的那一點事,哪怕是一點點縫隙都會投入所有的力量。
杜慶春:兩個人都選擇了自己周邊的一個事,順其自然就出來了,沒有特別大的策略性。回到這個環(huán)境,他們本質上其實并不是滿足于只表達自己生活的藝術品。舉個例子,賈樟柯的《小武》看起來是自己生活的東西,但是他先寫的劇本其實是《站臺》?!缎∥洹烦晒α?,他獲得一定自由度之后立馬拍了《站臺》,《站臺》遠遠超過拍自己生活或周遭的使命,現(xiàn)在認為他達成某種新的歷史意義,這是個人判斷的事情;我們說創(chuàng)作是工作,在語言上擺脫純粹紀錄的定位,依然希望在比較古典的藝術判斷中,自己的語言是有藝術氣質和風格的。劉老師的繪畫非常厲害,在于如果他的畫是一組照片—我不是說攝影不是藝術—他每到一個地方去做寫實,但實際上繪畫的力量并不是“寫實”兩個字能代替的,一定是他的語言是獨特的,我感覺一旦定了你選擇的表達對象,如何采用一種獨特的語言去呈現(xiàn),這個問題看起來很過癮。
電影跟畫畫是差不多的,并不是說演員或景都選好了,就自然能獲得創(chuàng)作的可能,這時候要繼續(xù)問自己,你到底用什么方法去拍?如何去構建自己和現(xiàn)實真正的關系,這個問題非常重要?,F(xiàn)在的中國電影很難說擁有了讓世界都能信服的一套語言。其實我特別想了解,處理方法背后的一套思考是怎樣的?
劉小東:我的畫是受到電影影響。有時候從事一門工作會封閉你的思維,我從事的是藝術造型,這一門學科無法打開我的頭腦,因為它的歷史太長了,拿起畫筆的時候,你想到的是前面的歷史,非常難走開了去。我也沒把電影當一回事,天天和朋友吃喝玩樂在一起。但是搞電影的人有一個特點:好玩。搞電影的人是人渣子,跟什么人都打交道,練就了一身腦袋轉彎的本事,見什么人說什么話。你對藝術太嚴肅反而出不來,電影人這種“混不吝”的生活態(tài)度打開了我自己的繪畫,像杜老師說的,現(xiàn)實世界是最廣闊的,任何藝術家、任何角度都有取之不盡的東西,你隨便折騰,現(xiàn)實還是沿著現(xiàn)實的軌道在運轉,藝術家在現(xiàn)實里面偷點奶酪,永遠偷不完。我是一個畫家,但是我電影人“靈機一動”的心情去面對繪畫,就覺得繪畫也不是一回事了,電影里面很重要的是你那一剎那的決定,決定不一樣,都使自己有驚喜,這種東西是藝術最美、最讓自己舒服的一部分。所以拿起攝影機或者拿起畫筆都是一回事,用另一個人敲開自己的門很有意思。
杜慶春:說現(xiàn)實是無限的,相當于我們每個人所獲得的信息,要再經(jīng)由我們自身轉過來再次呈現(xiàn)。關于創(chuàng)作我理解最困難的一件事是,越經(jīng)過訓練,某種方法獲得穩(wěn)定之后,你的興趣點就帶著對自己的一種管理機制,你在現(xiàn)實里看到的新聞點會越來越類似,不管是去三峽還是和田,你會擔心看到的新聞點是類似的,雖然外部的背景有巨大的差異。藝術家最后要回答一個問題,為什么到一千公里以外,發(fā)現(xiàn)這個眼神或身體的姿態(tài)對我來講更有魅力?是擔心,還是享受這個過程?還是要挑戰(zhàn)突破,找到更多新東西?
劉小東:這真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我個人的體會來講,現(xiàn)實不停在刺激你自己的判斷,沒有現(xiàn)實的話你的判斷會慢慢地枯竭、萎縮。我為什么經(jīng)常換一個地畫畫?我覺得有這種需要,需要某種啟發(fā)、刺激,使我做出一個新的判斷。可能對許多人來講已經(jīng)習慣了某種眼光,到哪兒都一樣去看。到哪兒都應該是同樣的眼光,還是到哪兒都應該換一個眼光?這是一個大問題。這意味著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你是用一種眼光看世界,還是像電影人那樣,見什么人說什么話?要是用同樣的眼光看世界,你有沒有必要去那么多地方畫畫,或者你有沒有必要畫那么多畫?你要換不同的眼光,那你是不是沒有價值觀判斷,沒有真正的自我精神?我以前沒有考慮過,基本上都是憑直覺去,但我覺得杜老師這個問題非常有意思。
杜慶春:日本有位導演小津安二郎,有時候你真的會模糊他這個片和那個片的差異,雖然他早期的東西和后來很不一樣,但獲得某種盛譽、某套方法得到認可以后,他好像永遠用一個方法來做了,故事怎么變都是類似的,他自己說,我就是這樣了,你別指望我去做別的。世界電影藝術史給他的地位非常崇高,沒有人說他不好。另外有一種導演是特害怕,說一次拍了這樣還繼續(xù)這么拍,是不是顯得我特別沒能力?這種表面不斷的變遷會帶來一個大問題,就是語言怎么成為你的身體和現(xiàn)實最重要的橋梁?
藝術家當然會有另外一個挑戰(zhàn)。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中有一個說法:創(chuàng)作不是表達自我的一件事,而是進入他人世界的一件事,每寫一本書都是進入一個極其陌生的世界,那是非常大的冒險?,F(xiàn)在越來越多的藝術家在選題上試圖制造出差異性,但反過來講,你在語言上去處理某個選題的時候,是不是真的有突破?我覺得這個對藝術家來說是更具挑戰(zhàn)的。
中國的現(xiàn)實給做電影的人提供了巨大的財富,對繪畫也有影響,北京城這十年的變化可能紐約一百年才有,這里面壓縮出來的信息是驚人的。這對中國做藝術的人也提出了更殘酷的要求,在可供選擇的目錄里,藝術家到底留下了什么東西?
劉小東:如果能夠并行發(fā)展是最好的:既有好的選擇,在語言上又有進展。語言的進展有時跟性格有關,一個人要是一根筋,他語言的錘煉進展就會深入些,這個人特活,可能語言就不那么堅定。我老是非常簡單地看問題,簡單地判斷,一個人的語言越深刻,這個人其實就越軸,這是他性格趕上了,人不軸的話,真的很難走上那一步。你說特軸和特活泛的人的語言,有很多不可比較性,這就要看你喜歡什么樣的,這時選擇變得極其重要。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超市里面,每一個人都比藝術家重要,你選擇看什么,比他從事什么重要。藝術沒有標準,影視更是這樣,新一代小孩誰不喜歡拍電影、照片?他的選擇會非常廣泛,選擇本身是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是挺自我的事情,如何在選擇里同時打開自己的思維,不要太封閉,我是這么看這個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