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很大的那種。
我的心中一直有一幅想描寫的雪景。然而,幾年了,我始終覺得自己沒有找到雪的靈魂,沒有找到自己和雪的必然聯(lián)系,無法寫出那一場漫天大雪,直到今天。
大約六年前,我在《甘孜日報》三版做記者,那一年冬天,因?qū)懓孀由系膶n}策劃——“甘孜藏區(qū)新農(nóng)村”系列報道,我和版子上的另一個記者秦松來到雅江縣德差鄉(xiāng)。
那時的雅江縣德差鄉(xiāng),還沒通電,只通了公路。公路也不是柏油路,是普通的鄉(xiāng)村公路。從縣城到鄉(xiāng)上,大約要坐兩個小時的車。其間,要翻越一座海拔4000多米的山峰。
在縣上旅游局同志的陪同下,我和秦松到了采訪目的地——德差鄉(xiāng)政府。那里的鄉(xiāng)政府沒有舒適、沒有繁華,甚至沒有熱鬧。鄉(xiāng)政府坐落在一條小河邊,陪伴它的是一所學(xué)校、一個衛(wèi)生院、幾戶牧民以及綿延的森林。
兩個記者的到來,讓鄉(xiāng)上的工作人員很高興。當(dāng)晚,他們炒了五、六個菜,到底開了多少箱酒,我就不知道了;當(dāng)晚,所有的人都在唱歌,都在喝酒,我也喝了很多并且喝醉了。醉了的我,邁著踉蹌的腳步被帶到一戶牧民家過夜。
下半夜我的酒有些醒了,想上廁所。暈頭暈?zāi)X的我摸索著起床,迷失在藏房里。還在酒醉中的我,找不到廁所在哪里。最后,我無意中打開了樓頂?shù)姆块T,推開,一片耀眼的白色刺了我的眼。一股寒氣迎面而來,我徹底清醒。下大雪了,這是我的第一反應(yīng)。
第二天,敬業(yè)的同事沒有因為下雪而賴床。他早早地起了床,然后又來叫我。正是他的敬業(yè),讓我領(lǐng)略了人生中最難忘的那一場雪。
起床后,雪繼續(xù)下著,大片大片的。鄉(xiāng)政府的人都在睡覺,采訪工作無法開展。旅游局的同志安排我們在牧民家簡單地吃了早飯之后,自由活動。
漫天飛雪如絮,下個不停。我一個人在雪中穿行,學(xué)校里有孩子的讀書聲,為了不打擾他們,我沒有走進校園。我往鄉(xiāng)政府背后的森林走去,德差鄉(xiāng)森林保護得很好,山上有茂密的松林,林子里據(jù)說有不少野生動物,如獐子、松雞等。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報道鄉(xiāng)上的環(huán)保工作,體現(xiàn)人和自然的和諧。
雪天里,密林中,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靈魂了。茫茫天地間,只剩了我一人。那一刻,生命的問題向我直指而來,無法回避。我搖落樹上的積雪,烏鴉在雪中叫著,德差鄉(xiāng)的烏鴉不少!
白雪里,烏鴉天上地下地飛著,仿佛信使,傳遞著天地間的秘密。在藏區(qū),禿鷲是最能洞曉生死的鳥類。此時,沒有禿鷲,只有烏鴉。一只只敏捷的烏鴉,呱呱的叫著,仿佛在述說著死亡,也仿佛在述說著生。
那一天,在原始森林里,在大雪里,像靈魂一樣的我,用心和上天交流著。我懺悔自己曾經(jīng)犯下的錯。我托付在天地間自由飛翔的烏鴉將一個靈魂帶往天空。我知道,另一個生命死亡的必然。
我從原始森林走出,走到牧民的土地里。那一天,我在地里遇到了幾匹馬和一個姑娘。馬在雪中靜默,姑娘對我友好地笑了。我對她也報以微笑。我們語言不通,唯有笑容可以交流。
我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有關(guān)生命的問題卻找不到答案。即使姑娘美麗的笑容也無法回答我。
第二天,我們離開了德差鄉(xiāng)。
那一場,讓我感到死亡的大雪隨著德差這個名字,一直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想寫那一場雪,可始終覺得有一個最重要的東西沒找到。
直到今天,我終于找到了。雪,就是我們的人生。雪來自天空,人類也來自天空。雪,歸于大地;人最后也歸于大地。雪的一生,只是一個夜晚和一個光明;人的一生濃縮了,也不過是一個白天加一個黑夜。
托一片雪花在手,雪花在掌心轉(zhuǎn)眼即融。雪花竟是如此脆弱,如此接近死亡。雪花消融了,什么都沒留下;恰如人死后,只能化為一縷青煙。
此時,透過雪花,我看見了生,看見了死。此時,我想起了德差的雪花、德差的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