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是用木頭做的,木材厚實寬泛,沒有扶手。筆直陡峭的身桿連接著堂屋和院壩,我站在樓梯頂上,僵硬的雙腳像兩根毫無生氣的干柴棍兒插在自己的身體上。似乎有下樓去的理由,我操縱著這兩只不聽使喚的干柴棍兒,向厚實的樓梯剛往下跨一步,一個趔趄飛天橫云般跌落下去,接著我稀里糊涂的腦瓜子里裝滿一片驚慌失措,其間還慘雜著半空中跌蕩來回的彎曲堅硬的慘叫聲。
這是我寥寥幾次與眾不同的噩夢中一次較為平常的夢,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深深的倒吸一口氣,一股倒生不熟的氣體鉆進我的腸胃,半夜里干癟的腸胃狼吞虎咽的撕扯著氣體,弄得我本來就無法安穩(wěn)的心浮躁起來。狠踢一腳被子,抱怨著怎么就做了這樣一個毫不粘邊的夢。
要說沾邊的夢,那是一個陪伴我快20年的夢境。一個植入心底的夢,無論白天和夜晚,無論迷茫和混沌,我都可以將一幕幕夢境梳理得沒有一絲斑點。
我常常偏激的用茍延殘喘來形容這條橫跨在懸崖上的山路,它纖細、扭捏,像得了肺結(jié)核的人枯黃無力的攀爬在懸崖上,死皮懶臉。小路的下方是百丈懸崖,一些生命力極強的荊棘不知天南地北的生長在崖縫里,風吹一下,它們動一下;雪飄一回,它們開一回白花花,活得毫無主見。懸崖靠河邊,河水冬天安靜、春天溫柔、夏天勇猛、秋天羞赧,這些亂七八糟的德性給周圍的一草一石做著奇怪的榜樣,使得這里的草不像草,石不像石。
然而,就是這樣一處陰陽怪氣的地方,或一年或幾個月巡回的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時至今日盡然快二十年了。
這個恐怕會迂回我一生的夢,是從父親掉下這座懸崖開始的。父親離開的匆匆,像一陣刮過山巔的風,來不及停息告別,他軍綠色的帽子摔下懸崖時,被張牙舞爪的植被懸掛在山腰,我和母親費盡全力都沒拿回。后來,我親眼目睹著父親軍綠色的帽子孤獨的在那個冬天被積雪掩埋,被風霜腐蝕。
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哪怕是父親僵硬的軀體被村人費力的抬上雜草橫生的山坡時,母親也只是讓我站在白布掩蓋的尸體前給父親送行。
那一夜夢見父親,他坐在安放他的小山坡上,那酣甜的笑,足心融化我所有的哀傷。我忘記了一切,包括父親那頂懸掛在半山腰的帽子。我和父親保持著一段不可逾越的距離,可父女之間的那份熟悉的愛并沒有因為這段距離而疏遠。就那樣看著父親,所有往日的溫馨包圍著我和父親。沒有任何言語的表達,我們似乎都明白,能夠承載父女之間的愛只能是靜默。許久,父親站起來,像往常坐在田埂上休憩片刻一樣,身體略微向前頃了一下。父親的笑變得身不由己,他向我揮揮手,轉(zhuǎn)身離開。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父親躺在冷冰冰的山坡上,那一刻,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母親傷心的淚水。我哭喊著,拼命的追逐著。父親沒有回頭,他的身影消失在那條橫穿懸崖的小路上。
從此,我開始做一個相同的夢,夢里有那條茍延殘喘的小路,有那座猙獰的懸崖,還有父親那頂搖曳在風雪中的帽子。
但是,夢里幾乎沒有父親的影子。
每一次夢的開始,沒有先兆,夢得隨其自然。
夢境中的小路干澀、狹窄,一眼看去,像在烈日下垂死掙扎的蚯蚓,奄奄一息。懸崖上沒有橫七豎八的荊棘,只有幾株垂焉的小草,一陣風刮過,松軟的沙粒像一條小河順溜溜的流向百丈高的懸崖下,聽不見墜落時的聲響。夢里,村人們都能輕便的走過小路,最后只會剩下我一人,無依無助。我瑟瑟發(fā)抖的邁出步子,松軟的沙石仿佛受驚的小鹿四處逃散,我聽到了它們因為奔跑而散發(fā)出粗野的喘息聲。倔強的再邁出第二個步子,沙粒滾落的聲響碰撞著崖石,我的身體似乎孤立在一片風起的森林中,樹枝與樹枝、各種形狀的葉子與葉子之間尷尬的摩擦聲,令我毛骨悚然。我走上了懸崖上的小路,把整個身體交付給了奪走父親生命的地方。一顆顆冷汗珠子浸泡著全身,在只能容納一只腳獨行的懸崖小路上惶恐前行,像只壁虎緊貼著不斷下滑的沙土,但是,我卻懊惱著自己沒有像壁虎一樣嬌小靈活的身軀。沙石滑落的聲響越來越猛烈,我顫抖的腳步越來越失調(diào),我就要掉下懸崖,就要……
突然,整個身子下滑幾米之后,我抓住了一棵枯黃的小草,小草被我拽得緊緊的,看著它,我像看見了萬事萬物在春天里復蘇。小草笑著,笑聲里孕育著蔑視和殘忍。沒有放棄對生的渴望,我想到了村子對面山尖上半遮半掩緩緩升起的太陽。起風了,小草惱怒的搖晃著腦袋,它瞪著我,似發(fā)狂前的母獅子,終于,它拼勁全力的甩開我,我掉下了懸崖,像父親曾經(jīng)落下懸崖一樣,無助、驚慌。耳邊河水的聲響漸漸清晰,無助中我看見了那頂軍綠色的帽子隨風飄揚……
夢,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一場夢境!
與其說夢陪伴著我,還不如說我離不開這個夢魘。每當生活賦予我喜怒哀樂的一切時,這個陪伴我二十年的夢魘像一個有靈性的事物給我撫慰支撐、同我歡快共勉,我怎能離開這個注入我生命的夢魘?
拿起畫筆,我想勾勒一副我思想里的畫:畫中有父親、母親、我,小路筆直寬闊,懸崖雜草叢生,我們步伐悠閑的走在小路上,朝著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