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認為拉薩猶如一場繁盛的幻夢,散落在每個藏人的記憶深處,無論貧病或富庶,一生總得有一次會與他邂逅。
拉薩是每個藏人前世今生的夙愿,一生中總得要選擇一次跋涉去與它相遇。
過去每次信口宣稱:“我要去拉薩!”總是遭到母親認真的嗔怪:“拉薩是圣地,不要隨便起誓,說去便一定要去!”
從巴塘出走,穿越金沙江,我拋下越野車站在四川與西藏交界的混泥土大橋中央,忐忑不安又欣喜若狂,仿佛走過那兩塊藍底白字的界線標(biāo)牌拉薩就會立即出現(xiàn)在我眼前。
拉薩,如我期望又亦或令我心涼?
我,一無所知!
沿途,人們叩著等身長頭,三步一叩首,三步一匍匐,周而復(fù)始。
每見一隊叩長頭者,我們會自然搖下車窗的玻璃,把手中五塊、十塊、二十塊紙幣遞給那些沾滿塵土長滿老繭的雙手。手的主人快樂而坦然地接受下所有的布施。
這是藏人與藏人之間的默契,一直存在于骨肉與血脈之中,沒有施與受,沒有貧與富。
我仔細觀察著這些風(fēng)塵仆仆旅者的額頭,幾乎每個額頭都留著塊銅錢大小的老繭,原本的血和肉在日復(fù)一日的五體投地下被大地烘干吹皺。
我想,或許是大地?zé)o法賜予這些額頭更多的福報,只能一遍遍親吻著它,直到把自己所有的愛都粘貼成一塊永遠的印記跟隨這具虔誠的軀體。實際上,這印記通常還表示著諸天的神佛菩薩都達成了一種共識:即免去印記的主人今生犯下的所有過錯。
某些時候,它甚至以一種更加特殊的方式換化為一張通往理想之國的許可證,這張?zhí)厥獾淖C件涵蓋了一個藏人今生與來世終極的走向和歸處,它是神靈在最大限度的使用特權(quán)賦予凡人的特殊關(guān)照,這關(guān)照需要你付出生命中僅有的全部去換取,而這種付出在別處幾乎聞所未聞。
當(dāng)額頭下面污臟純凈的面容站在車窗外,坦然地對布施者關(guān)切地詢問那句:“呷阿特?”(途中辛苦了嗎?)我的心便會像被誰死死的抓住了般陷入無盡的。
我向往著拉薩,卻對冗長的旅途深感勞累,我對帳篷里大木桶浴缸的水溫不滿,我不愛吃廚師做的飯菜,帳篷搭建在八松措美麗的湖邊我卻整夜害怕蜘蛛鉆進我的被子和席夢思床墊上來。
我和來自英國的朋友們帶著廚師、司機、雜工、兩輛越野車、一輛大卡車、帳篷和滿載的生活物資,叩長頭者只推著掛小小破舊的架子車日日餐風(fēng)露宿,卻伸出頭關(guān)切地詢問我們“呷阿特?”
事實上,藏人與藏人在骨子中原本是可以相互溝通的,這與語言或地域完全無關(guān),因為每個藏人的頭頂都有一尊保護神慈愛莊嚴(yán)的關(guān)照著各自要盡職保護的肉身。
這些神靈通常是大家共同信奉著的同一尊菩薩,這讓藏族人即使相隔十萬八千里依然可以用神靈授予的密碼親切神交。而當(dāng)一個藏人忘卻自己的身份,更加現(xiàn)實功利的面對神靈和族群時,實際上也剝離了自己與同胞、自己與千百年藏文化賦予的神靈密碼神交的能力。
而我,深深懼怕自己這唯一賴以生存的能力被歲月和紛亂人事帶走。
我期望有天,即使我一無所有、衣衫襤褸,也依然能坦然地對每個生命說:“旅途辛苦了!”
越過山頭,我看見了拉薩。
當(dāng)?shù)谝谎勰抗饨诲e,我便確定,愛如同一只沉睡黑暗中的睡獅被喚醒,兇猛的撕咬著彼此的心臟。而歲月卻讓我們?nèi)绱似届o,仿若兩個老去的情人再次相逢,內(nèi)心千般滋味卻只能用最悲傷的眼光相望。
一世的守望,相見時我們竟只有默默相對。拉薩啊,夢里與夢外,我辯不清方向!
八廓街,人頭攢動!
站在大昭寺旁的咖啡館屋頂,斜陽緩緩映照著金色的寺頂。遠處,布達拉沉默俯瞰著寬闊的拉薩河谷,它沉默時猶如滿懷心事的憂郁男子。
這便是拉薩么?
我一生夢中不斷牽掛的地方,而今相遇卻沒有半點心血翻涌熱淚盈眶。
我們相遇某個盛夏的黃昏。
我來到八廓,不轉(zhuǎn)經(jīng)不祈禱,僅僅只為朝覲那夢中的遠方。
也或許,唯有在八廓街用眼睛凝視拉薩,它才如我夢中所期待的。除此,我滿目瘡痍內(nèi)心荒蕪。
人流熙攘,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陳年的念珠、風(fēng)中的桑煙、六字真言和酥油燈的煙火頻密懸浮在空氣中,組成佛法特有的生命氣息,它們讓藏人感覺到每一尊佛雕都有著自己特殊的生命力和奔騰的血液在流淌。
潔凈喧嘩,溫暖冰涼。
繞轉(zhuǎn)八廓的路,首尾相接,看不見起點亦望不到終點。她蒼老的軀體上年年歲歲匍匐著虔誠的血肉之軀三步一叩首、三步一匍匐。藏人用這種獨特的姿勢向神靈表達了凡人的信任和愛,這種舉手合十、匍匐感恩的姿態(tài)極其優(yōu)美神秘,它更像是一支取悅神靈的舞蹈,散發(fā)著永恒的迷人魅力。
那也是藏人的宿命,像傳說中的輪回,周而復(fù)始不斷旋轉(zhuǎn)交替著。人們窮盡一生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寺廟、轉(zhuǎn)佛塔,這種無止境的旋轉(zhuǎn)把佛和道之間可以相互通靈的一面無限的放射出來,交替的繞轉(zhuǎn)像極了太極中的陰陽魚,生生不息,永無休止、無始亦無終。而僧人修習(xí)佛法的最高境界無非也便是陰與陽之間無阻無礙的自由轉(zhuǎn)換和交流。
三步一叩首、三步一匍匐,年復(fù)一年重疊的腳印深陷在八廓街的石板路上,疊印成空氣中無數(shù)的分子,他們有的沉沒,有的在時空中永恒的懸浮著。
在八廓,你輕易能用眼睛便可以看見因果,那些關(guān)乎來世今生的所有秘密全部寫在臉頰上。
從遙遠的故鄉(xiāng)叩著等身長頭,容顏憔悴、衣衫襤褸、身形瘦削贖罪亦或是祈求,大昭寺鎦金的“覺臥佛”微笑著解讀了所有的秘密。
站在覺窩佛金碧輝煌的法身前,那永恒而慈悲的笑突然讓我感到汗顏,他安靜而寬容的望著所有眼前經(jīng)過的人,無論你的內(nèi)心純凈或卑污,無論某個日子你將他從法座上搬倒扔向惡濁的塵世,他就這樣微笑而寬容的原諒了你原諒了所有的卑劣。
我抱著相機任由那些同族的人們用夾生的英語詢問我的故鄉(xiāng),我張張嘴溜出齒邊的是陌生的母語,即使這樣也會換來人們慈愛善意的笑聲:
“哦,姑娘你也是藏人,我以為你是韓國人、香港人、臺灣人、日本人。。。。。。
有些悲傷,在拉薩我竟無數(shù)次這樣被排除進入異鄉(xiāng)的范疇,無奈又荒涼。
“這里是藏人的免費通道,游客請到那邊買票”,那張彩印的小紙區(qū)分著藏人與其他人們的身份。
在拉薩很多重要的寺廟藏人無須買票,因為藏人不是游客,在踮著腳尖跨入那些朱紅的大門時,神明在每個藏人的頭頂威嚴(yán)的注視著,藏人則用自己的雙手恭敬的捧著寺廟和與之相關(guān)的一切。
而游客則是用眼睛好奇的望著寺廟或者指點著神明。
布達拉人去樓空,1300年來所有的故事凝結(jié)在空氣中,被精致的鑲嵌在夯土地面上,沉重而滄桑!
我去的時間是下午,而布達拉宮對藏族開放的時間僅僅只有上半天,下午的時光布達拉宮屬于游客。
剪票員神色漠然的要求我們出示旅游團隊預(yù)定卡,我們不知道什么是預(yù)定卡卻不愿就這樣輕易放棄,在門口僵持著。
朋友來自倫敦,他用嫻熟的藏語告訴剪票員我們來自遙遠的康定,明天將回故鄉(xiāng),這是我們瞻仰這座偉大建筑唯一的機會。
剪票員不信任的看著我問到“她也是藏族么?”
我趕緊用有限的幾句藏語回答:“是的,我是藏族,我是嘉絨藏族!”而對于這幾句母語我用英語能力可悲的顯得更加流利。
我知道如果她繼續(xù)追問,我會露餡。好在她沒有再繼續(xù),漠然的說:“進去吧,這是違反規(guī)定的,要不是你們來得遠,我是不讓你們進去的?!?/p>
這是踏入布達拉我的奇遇,幸運與悲哀的是,因為是對游客開放時間,幾百塊門票的原因,額外開放了存放五世達賴與其他諸世達賴?yán)镬`塔的大殿。而其中,惟獨沒有的是我內(nèi)心最為之傾倒的……
我用目光尋找著三百年前那個偉大僧侶的背影,他偉岸的身軀、白皙的面容、憂郁的眼睛仿若我面前挺立的布達拉。
“住在布達拉宮時,他叫持明倉央嘉措,住在山下拉薩時,他叫浪子宕桑汪波”
他就這樣用文字撕扯著我的靈魂,他就這樣用靈魂撕扯著我的文字。黃房子里飄香的酒色、英俊高貴的青年、日光殿里他絕望無助的眼睛。
我穿梭在布達拉,腳下是堅實的紅山。我尋找著前世的記憶,或許我曾牽著他的手在雪后的夜晚輕輕耳語;或許我曾經(jīng)望著那紅白相間的偉大建筑魂牽夢繞。
在被腳步踏得溜光如鏡的夯土地面,我仿佛看見他身著絳紅的袈裟,衣袂翩然混合著檀木的清香,而我是歌中的瑪吉阿瑪么?
紅山沉默無語,布達拉沉默無語!
我觸摸著蒼老陡峭的墻體終于淚如雨下,空曠的布達拉,空曠的紅宮、白宮、日光殿、德陽廈,遍布塵埃的靈塔。
布達拉傷心的緊閉雙目,或許他是懼怕,懼怕睜開雙眼會承受不住內(nèi)心的空曠轟然倒塌。
而我,在游客如潮的布達拉黃昏俯瞰拉薩。心靈,緊緊關(guān)閉!
夢回拉薩,在愛恨交織的土地上我關(guān)閉了擁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