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蕭紅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一位最富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她寫作風格的獨創(chuàng)性素為人們所稱道?!逗籼m河傳》是其極負盛名之作,它以多重的視角,散文詩一般的形態(tài),沖破了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的條規(guī),將作者對于家鄉(xiāng)呼蘭河城以及童年時代的諸般回憶娓娓道來,全書看似閑散無秩,實則渾然一體,被著名作家茅盾贊為“它是一篇敘事詩,一片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本文擬從寫作視角、文體、主題三個方面進行分析,進而揭示《呼蘭河傳》的多位一體性。
關鍵詞:蕭紅;呼蘭河傳;多位一體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09-0027-02
蕭紅,一位來自黑土地上的女作家,她的一生,為痛苦與磨難所充斥,然而,愛情的折磨、人生的流離、鄉(xiāng)土的淪喪,這種種難言的劇痛卻也使她的文字更添一份震撼,使她異于常人的才情更為凸顯。她不走常人走過的路,不寫常人寫過的小說,她說過:“有一種小說學,小說有一定的寫法,一定要具備某幾種東西,一定要寫得像巴爾扎克或契訶夫的作品那樣。我不信這一套,有各式各樣的作者,有各式各樣的小說!”[1]正是因為這樣,她才能為讀者們營造出一種藝術創(chuàng)作、情感渲染、現(xiàn)實陳述與理性解析渾然一體的文學世界,而這種被稱作“蕭紅體”的特殊文學樣式,在其巔峰之作《呼蘭河傳》中,則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呼蘭河傳》,并不是一篇簡單的小說或自傳,而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 [2],它的文體、主題、視角,都具有多層面多角度的復雜性,而最終呈現(xiàn)給讀者的卻又是一個兼容并包而又渾然天成的整體,這也許正是這篇“真是好得不得了”[3]的小說之所以“誘人”的所在。
一、寫作視角的多位一體性
文學視角指的是作者在講述故事時所處的角度,它表明了作者與其行文中所虛構(gòu)的世界以及人物觀念的聯(lián)系。《呼蘭河傳》中,滄桑古舊的呼蘭河城、麻木愚昧的呼城人民以及作者自己溫馨卻又寂寞的童年這幾個看似獨立實則密不可分的個體構(gòu)成了整篇小說的敘述對象,而敘述視角的轉(zhuǎn)換,也使得幾個對象的聯(lián)系與沖突更加細密,凄婉動人。
在前兩章中,作者對呼蘭河城的風土人情做了總括性的描寫,其中,作者似乎是一個旁觀者,淡漠地記述著、評論著自己的所見所聞:“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盵4]這種“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筆調(diào),仿佛與自己是毫不相關的,此時的作者,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角色,冷眼旁觀著世上所發(fā)生的一切,不帶有一絲憐憫與同情。但偶爾,作者也會發(fā)出一聲感嘆:“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5]這樣的悲戚動情的慨嘆,與前面那種“無情”相對照,又讓我們不得不懷疑作者亦應是這城中的一員,不然如何能有這般的惻隱,似有切膚之痛。這樣的一種視角,或被稱作“全知視角”,意在體現(xiàn)作者的全知全能,然而,我則更傾向于把它作為一種純作者的視角,即蕭紅在以她寫作本文時的心態(tài)情感為出發(fā)點而產(chǎn)生的一種視角。歷經(jīng)了人世滄桑的蕭紅,對于人生的蒼涼與無奈已具有了老成的認知,但卻又無力去對其做出改變,因此再重新看待那一座呼蘭河城那群困在城中,同時也困在傳統(tǒng)束縛中的人民時,她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于是也就有了這純作者視角中冷漠與同情的統(tǒng)一。
小說的三至七章,是小說的主體部分,作者以兒童的視角對自己在呼蘭河城的童年進行了回憶與講述。祖父、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等人的故事,雖然是相對獨立的四個部分,但通過作者以兒童視角的講述,卻巧妙地將其穿在一條鎖鏈上,較為完整地呈現(xiàn)了一幅呼蘭河城普通百姓生存狀態(tài)的畫卷,也為我們展示了作者自身童年的成長歷程。文中借助兒童的口吻、兒童的思維特征來講述童年的故事,就似一個真正的兒童在講述自己的生活,這便避免了童年回憶中容易出現(xiàn)的“隔”的問題。兒童般稚嫩而又純真的語言,又為讀者營造了一個同樣純真的世界,從這樣的角度去觀察成人世界,則可以把復雜的事物單純化,把人工穿鑿的世界自然化,從而達到一種本真的、原生態(tài)的效果。在講述小團圓媳婦被當眾用熱水澆的時候,作者寫道: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們,一陣狂喊,都以為小團圓媳婦是死了,大家都跑過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淚來。
小團圓媳婦還活著的時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還求救于人的時候,并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她,把她從熱水里解救出來。
現(xiàn)在她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要求了??墒且恍┤?,偏要去救她。[6]
作者將旁觀小團圓媳婦悲慘遭遇的人們的表現(xiàn)直陳而出,他們既有“心慈”的,為之流下眼淚的,又有急著上前“拯救”的,卻都只是在這場鬧劇進行之后才表現(xiàn)出來,人民前后的“冷漠”與“熱情”原本是矛盾而復雜的,但由兒童的筆調(diào)寫出,則又顯得自然而然似的簡單,不需要過多地考慮與分析,則諷刺的意味皆躍然紙上。由此可知,作者對童年視角的運用,旨在以兒童特別的視角去體察成人的社會,從而挖掘一種成人所難以體察的本真的生活態(tài)度與人本身所可能具有純真的生存在狀態(tài),由此而自然引發(fā)出的對現(xiàn)實的諷刺與對愚昧人民的憤怒以及憐憫,是以其他視角進行敘述所不能企及的。
當然,以上所提到的兩種視角雖然在小說的不同部分有著較為明顯的偏向性,但二者同時也是相互穿插進行的。如在講述家中西南角住的賣漏粉的人時,作者寫道: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逆來的,順受了。
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7]
這段評論夾雜在童年回憶之中,顯然并非是兒童稚嫩的口吻,而像是回到了前兩章中那種冷漠與憐憫交融的視角,但在此處視角變換卻并不覺突兀,反而是非如此不能表達出那層深沉的悲涼與滄桑。童年視角以求敘寫的純真自然,純作者視角以求情感的深沉滄桑,蕭紅將此二者緊密而有層次地結(jié)合在一起,便呈現(xiàn)給我們這樣一篇親切真摯而又悲凄蒼涼的童年回憶。
二、文體的多位一體性
從傳統(tǒng)意義上來講,小說作為一種文學體裁,講究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中心,通過完整故事情節(jié)的敘述來反映社會生活,其整體布局講求完整,然而《呼蘭河傳》則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相去甚遠。單單從形式結(jié)構(gòu)上來看,我們甚至不能分清這到底是一部小說、還是一篇散文、抑或是一首長詩。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是小說的重要因素,而人物的思想性格又是人物形象的核心??v觀整篇小說,我們并不難找到幾個著墨較多的人物,即祖父、小團圓媳婦、有二伯、馮歪嘴子等,但除了敘述者“我”之外,卻再難找出一個貫穿始終的人物形象。而且作者對于這幾個主要人物的形象描寫也并非是集中而系統(tǒng)的,且因文章是以童年的“我”為敘述主體,篇中多用側(cè)面描寫來塑造人物,對于外貌總是寥寥數(shù)筆地帶過,語言、動作也不甚豐富,心理描寫更是鮮見,整篇小說雖是圍繞著幾個主要人物的故事所展開的,卻不具有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十分零碎散漫。這與傳統(tǒng)小說所追求的完整、連續(xù)并富有激烈沖突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顯然是格格不入的。
此外,《呼蘭河傳》的時空結(jié)構(gòu)也是非常特殊的。從時間角度來看,作者講述的雖然是其童年的回憶,但卻沒有對與文中故事所發(fā)生的時間做具體的限定,各個事件的發(fā)生并不連續(xù),而整部小說則是由一個個零散的記憶碎片拼湊而成。這種時間上的模糊性,體現(xiàn)了一種回憶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感,時間的流逝,淡化了故事的沖突,也就顯得這種講述更為冷靜、更為真實。同時,時間的模糊性還具有另一種意義,即表現(xiàn)一種泛指的時間概念,書中的一些故事,如跳大神、放河燈等,并不是在某一特定時間才會發(fā)生的事,而是呼蘭河城人民所保持的一貫的習俗,其間雖可能有不同尋常的事發(fā)生,但影響的不過是零星的幾戶人家,而對于其他的人來說,也許不過是一時的談資,發(fā)生后便可以遺忘,但所留下的這些習俗,確仍是年復一年的留存著的。而從空間角度上來看,《呼蘭河傳》的結(jié)構(gòu)“不依靠情節(jié),不依靠時間來組織,而是依靠空間上的相對參照”[4]來展開的。比如在首章中寫到“大泥坑”,之后就由此引出了淹馬、農(nóng)業(yè)學堂、瘟豬肉等一系列事件,而后文中對祖父的敘述,也多與“后花園”相聯(lián)結(jié),通過場景空間的轉(zhuǎn)換,作者所展示給我們的仿佛就不僅僅是一段段單調(diào)的故事,而是一張張立體的畫面。這種特殊的時空結(jié)構(gòu),削弱了小說本身的情節(jié)特征,再輔以原本就閑散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與語言,使這部小說“翱翔于散文和詩的天地”。相對于傳統(tǒng)小說結(jié)構(gòu)的精心布局、情節(jié)的盡心設置,《呼蘭河傳》漫不經(jīng)心的情節(jié)堆疊與散漫的結(jié)構(gòu)布局,自有一種恬靜的心態(tài)與深沉的思考蘊含其中,反而有一種信手拈來、性本自然的魅力。
三、主題的多位一體性
抗日戰(zhàn)爭中期,左翼作家們號召著“文章下鄉(xiāng),文章入伍”,寫作的基本都與抗戰(zhàn)相關,而誕生于這一時期的《呼蘭河傳》卻獨樹一幟,絲毫未涉及一點抗日的意識,而僅僅是一部純粹的記錄蕭紅自身童年回憶的鄉(xiāng)土小說。但即便是如此,其中所體現(xiàn)的主題卻并不是單一的。
既然是鄉(xiāng)土小說,又是童年的回憶錄,那么一段綿長的不能斷絕的鄉(xiāng)愁則必然會成為其中的主題。作者在尾聲中提到“以上我所寫的并沒有什么優(yōu)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里了”,一片思鄉(xiāng)之情躍然紙上。蕭紅的一生中,因愛情而遠走他鄉(xiāng),因戰(zhàn)亂而顛沛流離,嘗盡世事的艱辛,歷盡人生的悲苦,童年那種單純的無憂無慮的生活,當然使她流連向往。與祖父一起在后花園中嬉鬧、背誦不懂意思的唐詩、翻看家中的舊物、看鄰居家中的熱鬧……這諸般回憶,在當年看來是如此平常,甚至乏味單調(diào),但在歷盡滄桑之后,這些瑣事,卻又顯得這樣的溫馨親切。而這樣一份溫馨的記憶被作者娓娓道來,帶給讀者的也是一份唏噓感嘆。
人生的無可奈何同樣是小說的一個主題。蕭紅的人生是充滿痛苦的,而她筆下的人物亦如此。祖父有著一顆溫厚的心,卻無法拯救小團圓媳婦的性命;馮歪嘴子努力地過著生活,卻依然止不住外人對妻子王大姐的惡言惡語;有二伯本性直率淳樸,卻也免不了過著小偷小摸的日子。正如文中所言: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huán)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jié)果。那自然的結(jié)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至于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8]
生而為人,便受到世間條條框框的制約,無法破解,更無法跳脫,身處其中,做困獸之斗只是徒勞,而不做爭斗又只能被其越縛越緊,乃至透不過氣來,沒有辦法,只能順其自然,默默地經(jīng)受著風霜雨雪的吹打。這,是篇中人物們的無奈,是蕭紅自己的無奈,亦是我們所有人的無奈。
此外,最重要的一個主題,便是對于呼蘭河城乃至全中國愚昧人民的深刻批判。這一點與《生死場》是相契合的,《生死場》所描寫的漁村中的愚夫愚婦們“蚊子似的為死而生”,《呼蘭河傳》雖沒有以同樣尖刻的筆調(diào)進行描繪,但呼蘭河城人民同樣是沒有靈魂地渾渾噩噩地生存著,他們執(zhí)著于傳統(tǒng)的風俗觀念,信仰著封建迷信的糟粕,毫不理會外界的風云變幻,而僅僅固守在呼蘭河城乃至于一方院落的小小領地。牙痛不找牙醫(yī)只含兩顆黃連,受傷不好好治療只隨便貼兩張膏藥,扎彩鋪的手藝讓人覺得活著還沒有死了好,家中有事只請來跳大神的驅(qū)邪……這種種的愚昧讓人覺得痛心而又憐憫,而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姐的“被害”則又使人憤怒得不禁要垂案而起。國家的敗亡與淪喪,國民既是受害者,又是始作俑者,他們的蒙昧與麻木,使得其軟弱可欺,使得國家奄奄一息,毫無生氣。在這一點上,呼蘭河城正是當時中國境況的一個縮影,作為一個具有革命精神的年輕作家,蕭紅對此自然要進行嚴厲的批判,但同時,作為一個成長在呼蘭河城的青年女子,她又對這些人們抱有極大的同情。
這三個主題在《呼蘭河傳》中可謂是相輔相成,相依相生的,蕭紅對于呼蘭河城中這些作繭自縛的人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卻又難掩對于他們的懷念與依戀,而依托在這回憶中的種種生命的悲劇,又使她深感人生之無可奈何,同情、憤怒、思念、哀傷,這一股股情感于字里行間交融,終匯成一道寧靜的悲涼。
生活的悲劇,給予蕭紅以獨特的個性,而這獨特的個性,也被她充分應用于創(chuàng)作之中,使其作品同樣光彩照人?!逗籼m河傳》這一部小說,不論在寫作視角、文體、還是主題上皆具有鮮明的多位一體性,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寫作的陳規(guī),可謂是蕭紅的巔峰之作。因此,就如茅盾先生所說,這部小說“有諷刺,也有幽默,開始讀時有輕松之感,然而愈讀下去心頭就會一點一點沉重起來??墒牵匀挥忻?,即使這美有點病態(tài),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
參考文獻:
[1]、聶紺弩《<蕭紅選集>序》
[2]、茅盾《<呼蘭河傳>序》,《茅盾論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0,291頁
[3]、季進《對優(yōu)美作品的發(fā)現(xiàn)與批評,永遠是我的首要工作——夏志清先生訪談》,《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4期
[4]、蕭紅《生死場·呼蘭河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124頁
[5]、蕭紅《生死場·呼蘭河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137頁
[6]、蕭紅《生死場·呼蘭河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224-225頁
[7]、蕭紅《生死場·呼蘭河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189頁
[8]、劉媛媛《簡論蕭紅小說的時空形式》,《蕭紅研究七十年(上卷)》,北方文藝出版社,2011,143頁
[9]、蕭紅《生死場·呼蘭河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