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駕札記

一

明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出發(fā)。

自駕游，信馬由韁，目的不太明確，只是往廣西那邊走，計劃繞開大城市，在廣西的小城鎮(zhèn)兜一個圈子回來，那邊屬于南方，冬日畢竟溫暖，可以躲過西北的嚴寒。想的是隨遇而安的舒展，想的是走走停停的自在，我們的年紀已經(jīng)有資格這樣愜意，這樣奢侈。同行者有屈、劉和顧三人，四人一車，AA制，誰心里都沒有負擔。車也不是什么好車，1.6排量的國產(chǎn)“中華”，款式很洋氣，其實很普通，一個簡單的代步工具罷了?！氨捡Y”、“寶馬”固然是好，有些彰顯成分在其中，開著“寶馬”顛簸在泥濘山道上，心里難免疼痛，我們不想讓心疼痛，不愿意讓心有一點兒不舒服，我們就開這不到10萬塊的“低?！避?，壞了就壞了，擦了就擦了，車是為人民服務的，人民不能為車而受累。我們四個人曾經(jīng)開著一輛0.9排量的“幸福使者”去過青海湖、甘南草原、湖北神農(nóng)架，有過山陜“面之旅”、“祖先尋根之旅”、“文成公主之旅”、“唐十八陵踏尋之旅”……我的車技就是由這一個個“旅”鍛煉出來的。有一回去四川廣元，在二級路上我開了90邁，旁邊的劉不干了，讓我在路邊停車，說90了，你還踩油門，你不想活我們還想活哪！劉的開車技術(shù)高，基本充當教練和主駕的角色，我們的動手能力和駕駛技術(shù)也的確不如他。我們開的都是手動擋，為的是這樣有駕駛樂趣，能顯示水平。我1993年拿到駕照，那時候脫產(chǎn)學，一學就是半年，為此我寫過一個電影《紅燈停綠燈行》，是黃建新導演，馮鞏、牛振華主演的。在陜西排戲的牛振華愛吃西安的酸湯餃子……可惜，后來他因為酒后駕車，早早地故去了。每每想起他來我都很惋惜，很遺憾，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兒，倏忽沒了……所以，我開車從來不喝酒，慢慢地對酒也淡了。

四個車友，除我之外，三個是大學教授，四人年齡相加250歲，同開一車，是學問，也是緣分，盡管集體年齡有二百五之嫌，誰也沒有在乎這個。四個人兩對夫妻，兩家是鄰居，文化人開車出行難免還要舉行點儀式，出發(fā)前一天晚上一起包了餃子，蘿卜餡和白菜餡，傳統(tǒng)味道，平淡普通，北方的規(guī)矩“上馬餃子下馬面”，算是給自己發(fā)餃（腳）了。兩家的女兒都已獨立，春節(jié)肯定在婆家過，過年我們老兩口大眼瞪小眼相對而望也沒什么意思，互相看了一輩子了，看不出什么新意，不如一塊兒去看風景。

吃餃子的時候，劉說他在網(wǎng)上查了，除夕到初一，從早晨8點開始，高速公路全部免費，大家都很期望，去廣西，不掏高速費能省一大筆，都是工薪階層，花錢是要算計的，大撒把的活法還沒輪到我們。

二

今天除夕，天未亮劉便在門口發(fā)動了汽車，我們將各自的行李裝到后備箱，帶了不少吃食，過年飯館大部不開張，得有備無患。站在門口四下望，頭頂一片繁星，有衛(wèi)星，緩緩從東向西移動，南邊的秦嶺還在沉睡中，空氣清冷清冷的，一張嘴全是哈氣，溫度是相當?shù)土恕?/p>

哪家已經(jīng)亮起了紅紗燈。

汽車在黑暗中啟動了。

開到藍田東高速公路入口，東方才微微泛白，一看表，不到7點。誰說，這會兒上高速怕是全程要收費，1個小時的時差，劃不來。將車遠遠地停了，讓劉去收費站問，收費的說是按出口時間算，一考慮出高速該到晚上了，用不著擔心。于是一腳油，上了陜滬高速，直奔河南而去。

寬展的高速上不見一輛車，在這樣的路上行駛，受慣了堵車欺負的我們還真是有些不習慣，覺得太浪費，浪費了什么，浪費了道路。年三十也就是我們這樣到處溜達，在眾人回家的時刻外出，瀟灑得有些奢侈。

車照直往東南開，迎著朝陽，沐浴著萬道霞光，開出了120邁，雷達提示超速了，電子狗直呼，前面有監(jiān)視，瘋狂的老人們才有所收斂。在藍田服務區(qū)休息，休息區(qū)的廁所名稱很別致——便利島。一語雙關(guān)，讓人忍俊不禁。廁所里面的蹲坑更獨特，坑前墻上兩句詩，“靜坐覓詩句，放松聽清泉”，把一場拉屎搞得挺風雅。附近不遠就是藍關(guān)，想起了韓愈走過這里留下的詩句：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我認為這是韓愈寫得最好的一首詩，豪邁悲壯，悲歌當哭，即便是落入人生低谷，仍舊不改初衷，體現(xiàn)了一個中國知識分子的風骨。陜西扶風有法門寺，珍藏著釋迦牟尼的佛指舍利。唐朝的皇帝們認為“能得舍利，深是善因”，自唐太宗始，至高宗、武則天、肅宗、憲宗、德宗等等，數(shù)百年七次迎送佛骨，將佛骨從扶風法門寺迎入宮廷供奉，每次迎送佛骨都是興師動眾，儀仗浩蕩，排場奢華，沿路百姓夾道，長安全城空巷，“頂缸指炬者爭先，舍財投寶者恥后”，“競放異供，香花鼓樂之妙，朦聵亦可睹聞”。沿途帆華幢蓋，具樂奏迎，法門寺至長安，百余里之遙，80年代開車走西寶公路，需要大半天時間，當然現(xiàn)在有高速公路，就這也需一個半小時以上，但當年那步行的迎佛骨隊伍，沸天燭地，奢靡豪華，綿亙數(shù)十里，其行進速度可想而知。皇帝大臣們在送還佛骨時，舍賜金銀財寶無數(shù)，據(jù)說唐中宗皇后韋氏還將自己的頭發(fā)剪下，以發(fā)代身與佛骨一同藏入地宮，以示奉養(yǎng)之意?！胺鹚婚]，三十年一示人”，歷史上最后一次迎佛骨是唐懿宗（公元873年），以后是連年的戰(zhàn)亂，別說佛骨，連人骨也各自保不全了。80年代佛塔倒塌，佛指舍利顯身，自然隨同佛指舍利出土的還有大量唐代文物，最著名的是秘色瓷器和武則天的裙子，秘色瓷器青綠的顏色，接近宋代耀州窯的器物，我看不出好來。那唐代的衣裳也顯得有些侉氣，大紅的質(zhì)地繡著金線的圖案，窄身寬袖，真真的像是戲裝。不會欣賞！但總是千余年前的物件，保留至今，讓人驚嘆。第六次唐憲宗迎佛骨，遭到韓愈的反對，以一篇《論佛骨表》上奏朝廷，逆拂龍鱗，遭獲皇帝嚴遣，被貶潮州。時至今日，我讀韓愈《論佛骨表》，仍覺其言辭犀利直接，韓老夫子脾氣耿直，“抒直臣之正氣，為天下之至文”，在封建社會是極為少見的。韓愈說，“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況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兇穢之余，豈宜令入宮禁……”對皇帝說這樣尖刻的話，不貶也得貶了。圣旨下得突然，圣命不得拖延，韓愈走得倉促，連家眷也未來得及相攜，他的妻小是在他走了之后才追隨而去的。他十二歲的女兒就死在奇寒冰冷的路途中，沒有棺木殮尸，用藤條捆扎木板，草草下葬。韓愈有文記述這段事情說，“以罪貶潮州刺史，乘驛赴任；其后家亦遣逐，小女道死，殯之層峰驛旁山下”?！爸氯隉o辜由我罪，百年慚痛淚闌干”，一個男子，不能庇護家庭，卻還為妻子兒女帶來災難，國未破，家已亡，韓愈在藍關(guān)大雪中呼出“家何在”的悲歌聞之讓人動容。去潮州，從長安南行，必翻越秦嶺，通過藍關(guān)，就是說韓愈通過秦嶺時也是在冬季，否則不會有“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的艱難。在藍關(guān)他遇到了自己的侄孫韓湘，有人說八仙過海中韓湘子就是韓湘的化身，那是加了豐富的神話演繹成分了。韓愈在這里向侄孫委托自己的后事，“好收吾骨瘴江邊”，想來那是何等凄涼的情景，何等憂憤的無奈，讓人斷魂的風雪藍關(guān)哪！

我向車窗外張望，尋找藍關(guān)的舊跡。千年前悲愴的山風依舊吹著，我看見一個孤獨的老人，牽著馬在風雪迷茫中行走于山道上，地凍天寒，凄切無助……那是我的文學先輩……倘若當時我在、路在、車在，我會將他一路送到潮州，這對我實在不是什么難事！是時髦的穿越了。

汽車駛過藍關(guān)的標識，右側(cè)山巒筆直，枯草殘雪，山溪凝滯，有鷂子在藍天上飛。與歷史的交匯似乎只是一剎那，卻將我的胸臆堵得滿滿。

緊接藍關(guān)而來的是牧虎關(guān)，我喜歡藍田山道上的這些個地名，藍關(guān)文化而凄美，牧虎關(guān)彪悍而浪漫。每次過這兩個關(guān)我都是匆匆路過，每次路過都是浮想聯(lián)翩。牧虎關(guān)，不是放羊，不是放牛，是放老虎，那是一種什么氣勢呀，有這樣的氣勢就應該有壯烈的故事，兩邊群山夾峙，當為兵家必爭之地?？上覍δ粱㈥P(guān)的情況知之甚少，唯一能說道的就是京劇《牧虎關(guān)》。《牧虎關(guān)》說的是楊家將的故事，其中以那段花臉的流水板最為精彩，現(xiàn)今唱得最好的是孟廣祿：

……高老爺來在了牧虎關(guān)，偶遇娃娃把咱盤。

……松林內(nèi)本是那楊賢妹，拿她當作了押表官。

……

邊關(guān)的楊家將不會到關(guān)中的藍田來，但是這段唱卻是流傳甚廣，我小時學唱的第二段戲就是“高老爺來在了牧虎關(guān)”，第一段是“蘇三離了洪洞縣”。如今，牧虎關(guān)就在眼前，不知“高老爺”去向何方。

一路哼唱著“高老爺”，來到了河南省唐河高速服務區(qū)，該到了吃飯時候，車一停便朝餐廳跑去，餐廳里沒人，原來都回家過年了。一個值班服務員說，要吃有餃子，可以馬上就煮。顧說，準是凍餃子，大過年的我們不吃凍餃子。服務員笑笑，大家魚貫而出。吃什么，吃從西安帶來的自產(chǎn)，火燒就醬牛肉，配以肉末酸豆角。別小瞧了這幾樣，燒餅是回民街打的酵頭發(fā)面螺絲轉(zhuǎn)，醬牛肉是自家秘制，曾讓太白文藝出版社總編贊不絕口，幾次討問做法，均未以實相告，秘密就是秘密，大廚手藝傳出去了，都成了大廚哪成！酸豆角是我的圖畫老師何克加炮制，克加老師是個完美主義者，跟她畫畫一樣，把什么都要做到極至。這是個洞察一切，含而不露的美麗女性，愛生活，會生活，她的畫細膩清麗，淡雅雋永，如一湖春水。以美術(shù)心境做出的肉末炒豇豆得到了同行人的狂贊。

走完河南路段，果然沒有收費，大家開始算計今天一路行程的節(jié)省，400元大概是有的，晚上用這錢美美吃頓年夜飯。

進入湖北，開始考慮今日落腳點，既然高速不收費，不如多趕些路，何不到洞庭湖邊看日落。太陽偏西，湖北高速路邊不時閃過一座座不銹鋼雕塑，都有著九頭鳥的張揚，有著湖北佬的堅韌。孝感服務區(qū)七仙女與董永的塑像從車窗外一閃而過，七仙女仰頭看著董永，依戀繾綣，柔情似水，只一眼便使我牢牢地記住了。前行不久，車過漢江，浩浩蕩蕩一片大水，波光粼粼。想及它的發(fā)源地，陜西漢中寧強深山，不過是清澈的汩汩小溪，那是我熟悉的地方，那里有金牛古道，有五丁關(guān)，有青木川，蜀道彎彎，古意盎然。小小的溪流到了這里竟變得如此壯闊，沿途不知收納了多少“散兵游勇”。

在高速出口，湖北人不認春節(jié)免費的帳，分文不少地照收，大伙心里有些別扭，說著湖北高速管理局局長的壞話，收費員說，你們說也沒用的，我還是得照收。大家哈哈一笑，權(quán)當調(diào)侃。

進入岳陽市，眼瞅著紅日墜入樓宇背后，就是趕不到洞庭湖邊，至于那“銜遠山吞長江”的岳陽樓則更不見蹤影。導航儀發(fā)生了故障，我們找不到湖水在哪里。只好下車問路。除夕傍晚，人都在自家飯桌上，哪個肯傻子一樣在大街上溜達?好不容易逮著一個，那人急匆匆趕路，不言語，警察一樣地用手勢，在手勢指引下我們來到了岳陽樓門口，關(guān)門了，路燈亮了。洞庭日落，沒戲。

宿到岳陽樓對面的“幸福e家”酒店，房小，但干凈，也便宜，標間每間120元，按個體算，每人60塊，廣廈千間眠不過七尺，出門在外，花的是自己的錢，不是豪華排場的筆會，只要干凈就行。安頓了行李到樓下吃飯，四個人要了6個菜，喝著從西安帶來的黃桂稠酒，共祝除夕快樂。算算今天，從早晨六點半到晚上六點半，12個小時，走了990公里，達到了“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好馬標準。

除夕晚會沒什么看頭，節(jié)目沒看完就鉆了被窩，除了感到春晚導演的可憐，便是覺得對不住那些辛苦的演員們。

半夜，炮仗聲大作。

我在睡意蒙眬中迎來了新年。

三

大年初一，萬事吉祥。

過去在北京家里，初一早晨的講究極大，人人早晨見了面都得說吉祥話兒，不許說荒腔走板的不著調(diào)的言辭，尤其是對老家兒，更得畢恭畢敬，這些頭天晚上母親便反復囑咐過了。早晨起來不能吃飯，先吃塊蘋果，吃塊柿子。取平平安安、事事如意的諧音。然后提著棉椅墊各屋游走，給任何一個比我大的磕頭拜年，臉上要掛著喜興，腿腳要麻利，一邊磕一邊還要念念有詞，“您今年硬硬朗朗兒的”、“您今年吉祥如意”、“您今年發(fā)財高升”……壓歲錢三十晚上都給了，初一的拜年無外賺倆糖豆大酸棗，賺些小玩意。大伯母給了我一顆污里吧唧的珠子，神神秘秘地小聲告訴我，一定要把它收好，它是一顆“避火珠”，不可弄丟了。我記得當時說，有了這顆珠子，當別人都燒成灰的時候我能還好好兒的是吧！母親瞪我一眼，暗示我說話的不吉，但我想，既然是“避火珠”，就應該有這功能。大伯母的娘家是清廷內(nèi)務府的，她的箱子里常冒出些出人意料的東西，她沒兒沒女，不給我給誰呢？就在那一年，大伯母死了，她被燒成了灰，我那個珠子也不知丟到哪里去了。還有一年初一，父親給了我一對景德鎮(zhèn)瓷人，一個老叟一個孩童。我們兄弟姐妹每人一對，瓷人的衣裳不同，姿勢不同，父親要我們各自依著自己喜好選擇。老七是男孩，老七先挑，然后才能輪到我們這些“丫頭片子”們。老七當然撿好看的選，他挑了一個穿白袍描金花的老頭，一個穿白衣的童兒，六姐挑了一個穿黃袍帶壽字的老叟。最后輪到我，幾乎沒有了選擇余地，我拿了個黃衣藍裳的拄杖老頭和一個穿綠衣裳的吹喇叭童兒……現(xiàn)在，我的哥哥姐姐們都故去了，去他們曾經(jīng)的家里，每每見到屬于他們的童叟寂寞地站在柜子里，物是人非，我想，我死了我的這對小瓷人大概也和它們一樣，空念著過去的主人，回憶著某年那個熱鬧的大年初一。

新年早晨就冒出這些念頭似乎有點兒不對頭，得出去走走。

初一岳陽街上沒有人，街道上干凈之極，想必是清潔工半夜加班，將一地紅炮仗屑掃凈了。馬路兩邊是綠樹，賓館對面就是岳陽樓公園，隔著墻能看見里邊的亭臺樓閣。想起1980年1月也是這個時候，參加陜西作協(xié)辦的讀書班來這里，住在一個叫“劉胡蘭旅社”的小旅館里，木板的樓梯，木板的房子，推開窗戶是長了青苔的灰瓦房頂，潮濕、陰冷，感覺不爽。那時我在工廠工作，是個只發(fā)過一篇小說的業(yè)余作者，全沒有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心理準備，還傻乎乎地問同行的人，加入陜西作家協(xié)會得具備什么條件。同行的陜西詩人告訴我，得寫出一批有影響的文章，最好能出一本書，還要寫申請……我想，一批文章，那得多少哇，我這輩子大概也加入不了陜西作協(xié)了，回去的當務之急是怎么跟廠里總務科說，把我這趟的路費報了，不少錢呢。那回到岳陽樓是轉(zhuǎn)車，看到的是陰霾的天空，模糊的湖面，老舊的樓閣，一切都是灰禿禿的。我穿著中式棉襖，對著洞庭湖照了一張相，揚著腦袋，特意不看鏡頭，作出一副高瞻遠矚的模樣，想的是就此一回，以后再沒機會到這里來了。記得當時湖里的水很大，遠處隱隱的島叫君山，到那上邊去得花錢買船票，我們幾個都沒錢，所以我們誰也沒提出到君山去。一晃30年，沒想到30年后是自己開著車跑來的，再沒有為報銷路費的擔憂，陜西作協(xié)自然是入了，中國作協(xié)也進了，同行的那批人能堅持下來寫作并活著的只剩了十分之三。

30年后再來岳陽樓是晴空萬里的爽朗，是新春的喜慶，公園是新開辟的，蓋了不少新建筑，門票80，老物只一座重修的樓。岳陽樓名氣太大，與滕王閣、黃鶴樓并稱江南三大名樓，飛檐盔頂，榫卯銜接，互相咬和，層疊如意斗拱，四柱直貫樓頂，其實所看的只有此樓和浩蕩的水面氣勢，但總是覺得門票價格有些高，盡管是國家級保護單位，看一眼樓要80也讓人有只此一回，來了不能不看的被動。公園門口一幅聯(lián)，“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掛在門前廊柱上，感到這幅聯(lián)有點對仗不恭，但是既然公園將它在顯著位置掛出，當自有其出處。當晚在旅社上網(wǎng)查找此聯(lián)之出處，以解我孤陋寡聞之惑，才知自古有“岳陽天下樓”、“洞庭天下水”的美譽。水面比當年小了許多，寬廣的灘地裸露著，再沒有站在岸上就觸到水面的激動。步行街是新修的，那又潮又亂，長滿青苔的屋頂沒有了，那些搭晾在小巷窗外的衣衫床單也不見了，如同一本書，那熱熱鬧鬧充滿生活氣息的一頁翻過去了。還能翻過來么？書能，日子不能。

中午在街上的小館子里吃了餃子，南方的餃子與北方比，不敢恭維，但年初一在外能吃上餃子已經(jīng)是不錯了，不可過于挑剔。

飯后繼續(xù)上高速，往南走。

不是為了省過路費我絕不會走高速，萬路如一，沒有特色，甚至兩旁的樹木都整齊劃一沒有變化。我最愛走的路是彎曲顛簸的，山重水復的，柳暗花明的。一處驚喜連著一處驚喜，一片熱鬧接著一片熱鬧。好在高速行程只是半天，下午我們就開始走國道了。我們不想到南寧、桂林大城市去扎堆，只想去去清冷的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略一下南方的風光與人情，廣西，那是個跟西北完全不同的所在。

下午，在湖南永州下高速，開始走207國道，因為往廣西賀州再無高速可行了。進入永州才想起，這里不惟出“女書”，還是唐代大文學家柳宗元待過的地方，柳宗元是河東（今山西永濟）人，出生于長安，應該說是鄉(xiāng)黨了。既然是鄉(xiāng)黨，那么他應該說得一口地道長安話，我與之溝通也應該沒有障礙。柳宗元在永貞元年（公元805年）唐憲宗時期被貶永州司馬，時年33歲，他出長安時攜老母親和堂弟一同上任，他的命運較韓愈更為不幸，一貶再貶，皇帝老兒偏偏的就是跟他過不去，命運一次次地把他戲弄得如貓玩老鼠。初始，他在永州境況甚不如意，北方人，對江南的氣候環(huán)境都不習慣，這點我深有體會，去年夏日去四川自貢、敘永等地考察陜商，沿途的濡熱憋悶，蚊蟲小咬，讓我吃盡苦頭。加之終日的大米飯，沒完沒了的辛辣，只讓人想的是快快歸家。較敘永更南的永州，想必潮濕炎熱有過之而無不及。讀過柳宗元的一些雜文，談到他在永州的生活，“氣候不適，言語不通，未老先衰，疾病纏身”；“診視無所問，藥石無所求”……

柳宗元在永州待了10年！

柳宗元的祠堂是必須拜謁的地方，出自景仰，出自鄉(xiāng)情，出自我們共同使用的秦地方言。

永州城市位于瀟水湘江的交匯處，驅(qū)車進城，未見什么有特色的建筑，到處是似曾相識的臨街店鋪，到處是讓人渾身癢癢的流行音樂。停車先后問了兩個貌似有文化的過路老者，可否知道永州柳宗元的祠堂或廟宇，都回答不知，都是一臉漠然，老者漠然至此，難道是聽不懂？大概就是柳宗元說的“言語不通”了，剛進城便被來了個下馬威，只好調(diào)動車上的GPS，靠雷達指引了。來到了瀟水邊的柳子廟街，古色古香一條老街，舊貌依然，地面是車馬人踏磨光了的青石板，房后清澈的溪流叫愚溪，溪水的底部也是用石板鋪了的。柳子廟是宋代修建的，高臺階，戲樓，雕畫精美，色彩和諧，難得的是它還保留著原生態(tài)，與街面上的老舊板屋相得益彰地呼應著，讓人一下進入了歷史，有種久違之感。

柳宗元在這里寫出了《永州八記》等優(yōu)秀文章，著名的《江雪》就是在永州寫出的，他是山水游記文學的一代宗師。

我在柳子廟周邊游弋，清溪、美竹、嘉木、奇石，一個三四歲的小囡囡，篤篤篤從石橋上向我跑過來，我向她伸出手臂，她被她年輕的父親攔住抱回去了。橋下水流緩緩，一個穿粉衣的女子在洗衣裳……想必這就是《石渠記》、《小石潭記》、《石澗記》們的基礎(chǔ)了。路邊有“異蛇王酒”的宣傳廣告，便記起柳宗元《捕蛇者說》的內(nèi)容：“永州之野產(chǎn)異蛇，黑質(zhì)而白章，觸草木，盡死”；這種蛇捕到后晾干可以治麻風、手腳彎曲不能伸展、除死肌、殺寄生蟲。每年兩次，太醫(yī)奉皇帝之命征集這種蛇，招募捕蛇者，讓他們用蛇來抵稅，所以永州人都爭著去捕蛇。蔣氏一家三代捕蛇，是高手，每年尚不夠抵稅，作者感嘆“苛政猛于虎”！永州有個村子，至今還叫“異蛇村”。現(xiàn)在有了養(yǎng)蛇專業(yè)戶，成了一種產(chǎn)業(yè)……

柳宗元33歲至43歲在永州，以他清麗深刻的文風傲立于中國文壇，除了讓人有“文章憎命達”的感慨之外，便是覺得作者那讓人難以企及的悟性和深厚的文化功底了。我輩文人實在不行，想想我在他這個年紀，尚是一個沒名堂的業(yè)余作者，差得太遠了。

走上207國道，本想當日可以走到賀州，誰知車過兩牌縣城不久，竟然攀上了一座高山，彎曲山路曲折纏繞，一個胳膊肘彎連著一個胳膊肘彎，方向盤得不停地掄，雷達顯示屏上的道路如同一團亂線頭，讓人理不出頭緒。窗外是黑乎乎的山林，山頂是皚皚白雪，路上不見一輛車，四個人的心里都有些緊張，生怕發(fā)生什么意外，嘴里說著不急不急，心里卻都急得像貓在抓撓，真撂在山頂上，連人也看不見。我埋怨山太高，爬了一個小時，還沒到頂，還是一路向上，我說肚子餓，顧讓我閉嘴，說前頭的劉司機還沒喊餓，還在全神貫注，我在后頭不能讓主角分心。于是都不說話，汽車在黑暗中又走了近半個多小時，終于鉆出大山。出山沿公路又走半天，好歹看見路邊有燈光，天色已經(jīng)很晚，車開到第一家叫做金源的旅館就投宿了。開旅社的老板姓張，女掌柜的很熱情，我們是她今年的第一撥客人。問了情況才知道，我們走了幾個小時還沒有走出湖南，這里是道州，又叫道縣，是湖南一個偏僻小縣，至今經(jīng)濟還十分不發(fā)達，80年代農(nóng)村才用上電。老板兒子告訴我們，剛才我們翻的高山是兩牌山，海拔800多米。800多，在西北不算高山，西安的海拔是1072米，等于我們翻了半天還沒翻過西安去。這賬算起來有點兒糊涂。店家兒子說，道州縣僻但是出名人，著名的理學家周敦頤就是道州人，清代著名詩人、書法家何紹基也是此地生人，還有近代的何寶珍。

大家決定明天去拜謁周敦頤故里，路過而不去，是對先哲的失禮。

小旅館干凈而便宜，一間標間40元，我們在樓上收拾完了，樓下老板的飯食已經(jīng)做好了，熱乎乎有湯有菜，有他們過年自己炸的蛋角，有燒的大塊蘿卜湯。紅瓜子是當?shù)靥禺a(chǎn)，小而硬，抓一把吃半天。

四

道縣是通往廣東、廣西的交通要道，襟帶兩廣，屏蔽三湘，207國道貫穿南北，在秦始皇那會兒就設縣了，隸屬于長沙郡管轄。

湖南的早點是米粉，習慣了早飯吃牛奶麥片的我，一大早晨吃喝一肚子咸辣湯甚是不爽，特別是那不入味兒的米粉，與面條相比，缺少與湯料的融合。但是湖南人都吃，我沒理由不吃，習慣歸習慣，那是回家再延續(xù)的事兒。街上的人明顯多了，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無論南北，風俗統(tǒng)一?？唇稚?，男人騎在摩托車上，帶著老婆、孩子，夾著各色各樣的禮，上丈母娘家去。站在路邊看了半天人，去周敦頤故里，路過道州老城，城內(nèi)有老街叫寇公街，有石頭的城墻，斑駁破舊，門洞內(nèi)有自由市場，鮮魚水菜，頗具生活氣息。有意思的是道縣政府和人大機關(guān)竟然是五六十年代的平房院落，那別具特色的建筑想必引起過不少人的思舊之情。當前普普通通一個縣政府，建筑無不向著高大莊嚴、高級肅整靠攏，哪似道縣政府這般平常簡單，讓人有親切之感。縣政府旁邊有恩榮進士的石牌坊，是為當?shù)匾粋€姓何的人修建的。牌坊對面有宋朝建的寇公樓，是為紀念寇準在道州當縣尉而建。樓門用大鎖鎖著，許久沒開過了，鎖已經(jīng)銹蝕，寇準是公正廉相，銹蝕的鎖鎖死了寇公樓，也鎖實了人們的心靈，想必寇公是走得遠了。城門外是瀟水，清可見底，有小船停泊在淡淡的薄霧里。水上有浮橋，河對面有觀讕亭，兩條古老的鐵鏈，數(shù)個磨圓了的石墩，這里曾經(jīng)是紅軍渡口。蔣介石在此堵截紅軍，1934年11月18日，耿飚帶領(lǐng)紅一方面軍的先遣團泅渡河水，百姓深夜搭橋，讓紅軍通過……70多年后，我站在浮橋上，置身輕霧薄煙中，望著悠悠石板路，想著走來一隊紅軍，我或許是他們中的一員。

在當前“打造”成風的潮流中，這景致顯得難能可貴。

10點，來到了清廉鎮(zhèn)樓田村，這里是周敦頤的故里，魯迅是周敦頤的32代孫，周恩來是33代孫，周家的后人依舊在這個美麗的小村里過著恬淡的生活。進村時，看見一個老婦人領(lǐng)著子孫在周敦頤的父母墳前燒香，口中念念有詞，周家后人感恩敬畏之情延續(xù)至今，難得！墳墓旁邊是周家祠堂，內(nèi)中有周敦頤的家訓，其中一句讓我感慨頗深：“小富靠勤，大富靠命”，我想自己既然此生無大富貴之命，便也不必費精神作那發(fā)財夢了，幾點工資小錢，衣食無憂，尚有閑錢自駕游，足矣！村南有清泉，泉水汩汩冒出，左邊池子是食用，右邊池子是洗滌，幾個婦女蹲在池邊洗衣裳，有來擔水的，先把桶在右邊池子里洗了，再到左邊池子打水，嚴謹?shù)靡唤z不茍，自律自覺。好風氣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

周敦頤的老屋正在落地重修，老屋脊靠秀麗小石山，面對溪流與荷塘，水潤山青，瑞氣縈繞，是典型的風水寶地。周家的后人紛紛向我們介紹老先祖留下的故事，一個叫周德珠的婦人充當講解，領(lǐng)著我們看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介紹之詳細讓人感動。對周敦頤我能記住的只有小學課本上的《愛蓮說》，“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這位理學大家，被聯(lián)合國評為世界36位文化名人兩個中國人中的一個，另一個是孔子。

在道縣路邊的小飯攤上吃了午飯，讓老板炒了青椒肉絲、雞蛋萵筍，竟然做得很地道。就著南方的糙米飯，吃得也很香。我喜歡吃糙米飯，不喜歡那黏黏糊糊的精米，最愛吃的是火車上的盒飯，愛吃電視劇組那種一人一份的蓋澆飯。別人不能理解，連我自己都不能理解。

道縣給我留下了清澈美好的印象，恬靜中包含著簡單，禮儀中體現(xiàn)著秩序，但不知怎的，我心里總是有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忐忑，心常常無緣無故地怦怦跳動，許是連日奔走，累了的緣故。

繼續(xù)朝廣西方向走，到了江華縣，是苗族自治縣，又過了白芒鎮(zhèn)，路邊出現(xiàn)了孤立的單個山峰，“來龍去脈皆無有，突兀一峰插南斗”，大概是徐霞客的詩句吧，我們進入了喀斯特地區(qū)。

在網(wǎng)上聽說鐘山縣有碧水巖，是個特大溶洞，不可不去，到了洞口才知正在修建，不能參觀。跟看洞的師傅說了不少好話，才讓進去站在洞口一觀，只一眼便驚呆了，洞內(nèi)一座數(shù)個劇場大的廳，下面是一片大水，水流瀉下，成了一條河。

住在鐘山縣明軒賓館。飯后到超市去轉(zhuǎn)，買了一瓶當?shù)爻霎a(chǎn)的“三花酒”，八塊五，怎這么便宜呢？喝了幾口酒，晚上失眠，打開電腦上網(wǎng)，查詢道縣——天哪！

我本不愿記述下列文字，但總是一段歷史，或許網(wǎng)絡上述說者的文字、數(shù)字有待于認證，但是它總歸是道縣曾經(jīng)的另一面：“文革”道縣殺人案。

1967年，道縣的造反派要將“黑四類”及其子女斬盡殺絕，何謂“黑四類”，地富反壞是也，一時道縣境內(nèi)血光四濺，哀聲四起?！?967年兩個月中，這一地域非正常死亡9093人，最大的78歲，最小的10天。被殺有幾種形式：槍殺、刀砍、沉水、坐土飛機（炸藥炸）、活埋、縊殺、火燒……”能用的大概都用上了。就是在寇準吟誦“野水無人渡，孤舟竟自橫”的瀟水河畔，在那景致如畫的紅軍渡口，浮滿了尸骸，男女老少都有，他們大都被綁著，骨斷尸殘，“河水浮動著一層暗紅的油膩”。1980年胡耀邦來到此地聽取案情匯報，囑咐，“沒有處理完的要處理完，主要是對受害者要安置好”……

人都有善與惡兩面性，我經(jīng)歷過那個滴墨如血的時代，見識過霎時反目變臉的“朋友”，體會過同室操戈的心寒，在那種特殊的條件下，你無法揣摸任何人，往往是最親密、最知情的朋友，恰恰是打擊你最兇狠最無情的對立面，是第一個劈給你耳光的人。那個時候，誰都不是誰了，包括我自己。當你和周圍的人都變成了魔鬼的時候，人間也就變成了地獄，我們真應該好好反思一下我們的性情。

徹夜無眠。

五

早晨起床，精神不好，頭痛。

7點半出發(fā)，沿312國道向玉林方向行駛，9點來到一個叫“十里畫廊”的地方。畫廊空立了個石碑，還沒有開發(fā)，進入“畫廊”，連綿的峰巒，各自獨立卻又相互呼應，陽光斜照，薄霧蒙蒙，水墨畫一般。進入不遠，有村落，年輕的，年老的，相應集中在村內(nèi)空曠之處，自在而閑適，這些年輕人大概也只有這幾天能回家與父老團聚，共話桑麻吧。因沒有開發(fā)，景區(qū)內(nèi)并無游人，道路也不通，汽車走了沒有半小時便不能前進了。

退出畫廊繼續(xù)沿312朝南行，11點到了一個叫英家路口的熱鬧小鎮(zhèn)，小鎮(zhèn)在公路邊，賣水果賣菜賣魚賣肉，人頭攢動。出來幾日，蔬菜吃得少，便在路邊攤子上買了幾塊錢里脊，一斤茨菇，茨菇?jīng)]吃過，圓圓的像大白荸薺，買它完全是好奇。又買了菜心與香菇，拿到路邊大排檔讓女老板給炒了，每人5塊錢，米飯管夠，吃得很合口，很扎實。

下午轉(zhuǎn)上了去玉林的省道，路況極差，塌方、修路，有坑洼，在車內(nèi)喝茶，一杯茶全潑到了臉上。走到桂江邊上一個叫昭平的小鎮(zhèn)，見路口站立著孫中山的石像，細看說明，原來1921年11月孫中山北伐走到昭平，在這里做過演講，演講的題目是“廣西應該開辟道路”。

據(jù)說孫中山著白中山裝，戴白通帽，乘船到昭平上岸，老百姓夾道歡迎，孫中山在大操場上講話，要大家“團結(jié)一致，共赴國難”。他舉著一塊江邊撿來的石頭對民眾說，“諸君今日當先之責，莫若開辟道路，切不可以無錢卸責，亦需全體民眾出力可也……譬如梧州至昭平路程不過280里，逆江而上需8日，如有大路行汽車，則數(shù)點鐘足矣”！

90年前的話到今天仍一語中的，由此來看，廣西道路狀況一直不盡人意。

312國道上有相距不遠的小鎮(zhèn)，一個比一個熱鬧，一個比一個繁華，陳塘鎮(zhèn)尤為熱鬧，它是蒙山、藤縣、昭平三縣交界的商品集散地。我在鎮(zhèn)上買了四個豆子豬肉粑粑，粑粑用竹葉包裹，扁而方，很香很軟。賣粑粑的女子美貌溫順，一口南方普通話，讓人未吃心先軟了。江南女子水靈秀氣！鎮(zhèn)上的橘子很便宜，一塊五一斤，味道很正，買了三斤，不到五塊錢，帶在路上吃。

原本打算到梧州，再上高速到玉林，看地圖，從大平鎮(zhèn)到容縣有條省道直通，只有100公里，可省不少路。誰知，走錯了路，天黑時竟然走到了藤縣。只好在藤縣停住腳步，住在剛過潯江的順風賓館。晚飯在附近飯館吃，拿上菜單一看，大跌眼鏡：禾草土狗、鱷魚龜、老貓、水蛇、雁鵝、龍虎鳳、驢腦、青頭鴨……酒是山羊腎酒。

喝了一碗稀飯，要了幾個簡單素菜，店家為此而不高興，態(tài)度極為惡劣，實在是沒法子的事，不是我不想花錢，是沒法子掏錢。我是野生動物保護協(xié)會成員，寫過不少宣揚生態(tài)環(huán)保的作品，《老虎大?！?、《熊貓碎貨》、《長蟲二顫》、《黑魚千歲》等等，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飲食文化需要自省，國人食用的野生動物已達53種之多，販賣受保護的野生動物已成為全球僅次于毒品的第二種非法貿(mào)易。

中國的飲食文化深入到我們的骨髓里了。前幾年和日本漢學教授青木五郎晚上在京都鴨川散步，河里游蕩著許多小麻鴨子，小屁股很肥，在水里扎猛子甚是好看。我想，這樣的鴨子烤起來肯定比“全聚德”的北京填鴨好吃，在自然界快樂生長的??！正想入非非，日本人高聲朗誦道，“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立刻感到了自己境界的低矮，腦子里怎的竟是一門吃！

中國傳統(tǒng)講“敬天惜生”、“好生載德”，可是我們老祖宗又有著言行不一，表里不一的虛偽性，殘酷性、專制性。孟子說“君子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他老先生轉(zhuǎn)過來又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據(jù)考，取熊掌還得有定規(guī)，必須活著砍，以使熊掌充血，才能煮到“酥爛滑潤，自有其耐人尋味之處”。虛偽掩飾著貪婪，矯情隱藏著殘酷，崇高裝飾著謊言，溫仁敦厚的背后是冷酷麻木。記得黃庭堅有“食時五觀”言論，即吃飯時一思食物來之不易、二思自己配不配享用、三思飲食是否過貪、四思以食為藥、五思為何而食。當然，我不是素食主義者，但是我建議，我們吃肉的時候不妨想想，盤中的動物為你而獻出了生命，你是否應該對它彌加珍惜呢！

原以為藤縣沒什么名勝古跡，來了以后才知道這里是太平天國四王故里。太平天國整個起始結(jié)局是一個悲劇，典型中國農(nóng)民局限引發(fā)的悲劇。廣西是太平天國起事的地方，小小一個藤縣，產(chǎn)出四個王便不足為奇了，他們是忠王李秀成，41歲被曾國藩殺害；英王陳玉成，26歲被清軍殺害；來王陸順德，48歲在廣東長樂被殺害；侍王李世賢，32歲被害于廣東鎮(zhèn)平。藤縣走出的四個年輕造反者，生命歷程都很短促，被殺的李秀成，在英雄與叛徒的角色間一度模糊，這也與曾國藩的老辣手段有關(guān)，年輕的忠王遭遇老謀深算的朝廷兩廣總督，在策略手段上敗下陣來可想而知。李秀成被俘后寫了長篇自述《李秀成傳》，記載了太平天國的興亡，闡述了失敗的深刻教訓。但是在他被害后，曾國藩將自傳刪改刻印，變成了《李秀成供》……歷史的撲朔迷離，要琢磨清楚也讓人頗費力氣。前兩年，中國作協(xié)組織“重走長征路”，我也參加了，記得站在大渡河邊，望著奔騰洶涌的大渡河水想起了在這里絕命的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他被清軍殺害，他的妻妾兒女一起縱身跳入大渡河，那是一個多么悲愴絕望的場面……石達開也是廣西人，在太平天國諸王中是最富傳奇色彩，口碑最好的一個，他19歲統(tǒng)率千軍，20歲封王，在安徽績溪旺川的小村落里，在一個曹姓的祠堂墻壁上，我看到過許多幅翼王石達開兵士們留下的壁畫，墨筆白描，線條簡單生硬，但是感情飽滿，一刀下去，清朝官員的頭顱飛揚半空，那砍人的長柄大刀依舊遺落在祠堂之中，銹跡斑斑……一個村佬，給我做熱情的講解，仿佛他就是當時場面的親歷者。壁畫、實物都很珍貴，當?shù)匚谋２块T應該善加保護，太稀少了。太平天國失敗，石達開戰(zhàn)至絕地大渡河，他舍命以全三軍，被押至成都，慷慨赴死 。刑場一個官員感嘆他，“身受凌遲酷刑，至死默然無聲，嘆為奇男子也！”石達開還是詩人，身后留下了諸多詩篇，其中有一首接受苗族款待，用吸管飲酒的詩，很平常的一件事，竟然寫得很有氣勢：

……千顆明珠一甕收，君王到此也低頭。

……五岳抱住擎天柱，吸盡黃河水倒流。

說到凌遲，藤縣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人物——袁崇煥。他的故居據(jù)說在縣北門街，也有人說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14歲時跟著父親來到藤縣，一直居住在此。袁崇煥從知縣做起，單騎閱塞、營筑寧遠、巡撫遼東、寧錦大捷……跟清人打仗，他是一個難得的統(tǒng)帥。1630年，袁崇煥被誣陷為“通虜謀反”、“擅主和議”、“市米盜資”，被崇禎皇帝凌遲處死。明朝凌遲犯人要割3543刀，這個數(shù)字是朱元璋定下的。古代法制，凌遲犯人有36刀和360刀兩種，朱元璋感覺360刀不解氣，要求劊子手割3600刀。但是劊子手做不到，因為割不到那個數(shù)犯人就死了。有個劊子手，將人一小片一小片地片，片了3543刀，犯人才咽氣，于是明朝刑律，凌遲犯人要割3543刀才可。袁崇煥在北京上法場，百姓因痛恨滿清，推之痛恨漢奸，紛紛從劊子手手中哄搶袁崇煥的肉，生而食之，致使袁崇煥骨肉無存僅剩一頭。袁崇煥的頭顱被傳視九邊，以震懾守城邊將。梁啟超先生說，“袁崇煥，一個不是戰(zhàn)神的‘神’，那刮在身上的3543刀，乃是一個民族的千古之痛?！痹鐭ㄓ袀€姓余的義仆，為其收斂遺骸，葬于北京廣渠門內(nèi)，世代為之守墓。前兩年我在電視上看到當今的守墓人，一個白發(fā)蒼然的老婦。心內(nèi)為之感動。

乾隆四十年，皇帝下詔，為袁崇煥平反，修建了祠與墓，一代英靈總算有了名分和安息之所。明天我要去看看袁崇煥的故里，看看是什么樣的山水養(yǎng)育了這位飽受冤屈的元帥。

六

早晨開著車在藤縣城內(nèi)尋找袁崇煥故里、祠堂、紀念碑之類，結(jié)果什么也沒找到。一是當?shù)厝藢ψ约旱娜宋臍v史不太關(guān)注，多是一問三不知；二是語言不通，廣西話根本聽不懂。我奇怪，怎么廣西人都不講普通話呢？查當?shù)鼐W(wǎng)絡，說袁崇煥的紀念物正在籌劃中，只好作罷了。

藤縣很新，與國內(nèi)任何縣城沒有區(qū)別，沒給我留下什么特別的印象。早飯后出縣城，沿著省道376向正南行駛，中午時分到達容縣，容縣人說這里是楊貴妃故里，縣內(nèi)有貴妃園，十里鄉(xiāng)有貴妃故里、貴妃井、貴妃廟。

先去貴妃園，園內(nèi)有娛樂場等無意義的內(nèi)容，且流行樂聲大作，好像非此不是現(xiàn)代化。園內(nèi)唯一值得一看的是唐朝建的真武閣，真武閣造型獨特，有著放蕩不羈的模樣，著名建筑學家梁思成對此閣多有評論。真武閣建在高臺之上，因是唐代進士唐經(jīng)略（官名）所建，故名“經(jīng)略臺”。

至于楊貴妃的事情，都是現(xiàn)代人做的蠟像，在各屋內(nèi)展覽。觀眾圍觀最多的是“貴妃出浴”，因為那是個一絲不掛的全裸女人?？聪灥穆闩谷灰矓D得水泄不通，不知看了意大利那些光屁眼子雕像又做何情狀。

園內(nèi)立一石碑，刻著此地為貴妃故里的依據(jù)，《容州普寧縣楊妃碑記》，系唐天寶時官四門助教許子珍撰。說：楊妃，容城楊沖人也。離城一十里，小名玉娘，父維，母葉氏。維常謂先人云：葬其祖去此十里許，逢一術(shù)士，忘其姓名，云此墳若高出數(shù)尺，必出貴子，惜太低，生女亦貴。妃母懷孕十二月始生。初誕時，滿室馨香，胎衣如蓮花，三日目不開……

據(jù)說此碑文收入了《大明一統(tǒng)志》、《永樂大典》、《廣西通志》、《梧州府志》、《容縣志》等書。

無論真假，去實地看看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于是驅(qū)車朝東十里來到了貴妃廟，廟在十里鄉(xiāng)楊外村一座秀麗小山上，廟前有兩叢茂密的羅漢竹。因是過年期間，香客不斷，有挑著擔子全家來奉獻的，也有擔著供物獨自上山的老嫗。廟下有一口井，圓石砌就的井壁，內(nèi)中有水，并不清澈，關(guān)于這口井，《容縣志》記載，“楊妃井在云凌里（今十里鄉(xiāng)），水最冷冽，飲之美姿容，下多芳草?！泵鞒瘡V東南?？h進士鄺露曾專程來考察過貴妃井和博白縣的綠珠井，留下了詩句。

我在日本還考察過另一個楊貴妃故里，那是在日本久津向津具半島油谷町村，是由一塊“楊貴妃故里”的標識牌將我引導而去的。去的那天正趕上油谷町的秋祭，各家都把自家東西擺在村公所前頭展賣，楊貴妃醬、楊貴妃壽司、楊貴妃酒、楊貴妃窯燒的花瓶等等，附近還有楊貴妃酒店、楊貴妃商店、楊貴妃墓之類。我到二尊院楊貴妃的墓前去憑吊，貴妃墓在海邊，面向著大海，面向著中國方向。在那座五重塔一樣的墓前，中國駐日本參贊章金樹先生寫過一首詩：

長生殿內(nèi)情意長，天長地久兩難忘。

長安一別何處去，油谷町里望家鄉(xiāng)。

我請寺院長老出示楊貴妃逃亡日本的證據(jù)，他拿出了一本油谷町二尊院55世長老慧學留下的有關(guān)楊貴妃在油谷町唐渡口上岸的追記，藍布面，草麻紙，墨筆直書，內(nèi)中說，天寶15載7月，唐玄宗愛妃楊玉環(huán)乘空櫨舟于久津唐渡口登岸，登岸后不久死去，里人相寄，葬于廟后。與我們的歷史記錄不同的是，縊死貴妃，大軍既發(fā)，陳玄禮“觀貴妃氣息有所和緩，著人救之，造空櫨舟，置數(shù)月糧食于舟內(nèi)，放逐海中，任其漂流。”什么是空艫舟？就是沒有船櫓的舟，據(jù)說楊貴妃入海恰逢一股定期的海流，便隨波而蕩，這一漂，楊貴妃就漂到日本來了。

我到楊貴妃登陸的海灘去看，今日油谷町海灘上的中國垃圾遍布海灘，都是借助海流而來。關(guān)于這股海流，在附近海灘上還有個叫土井浜的博物館。1953－1988年，挖掘出的300具兩千年前中國移民骸骨，那應該是漢武帝的時代，他們也是借助海流漂來，通古斯族、南方、南亞，加上日本土著，統(tǒng)稱“大和”，這就是日本民族起源的“漂流學說”。在唐代，武則天迫害李姓宗室，唐貴族借助這股海流漂往久津，唐渡口的名稱由此而來。

這些，為楊貴妃的久津登陸，提供了歷史背景。

楊貴妃在日本有不少文化存留：①京都清涼寺國寶級佛像，相傳是唐玄宗為超度楊貴妃亡靈而命陳安送來。經(jīng)上世紀90年代清涼寺解體修理“唐玄宗送來的佛像時，在像的內(nèi)胎發(fā)現(xiàn)墨跡，系張廷皎、張廷襲兄弟于公元985年雕刻，公元987年由日本歸國僧人周然帶回日本。公元985年，已經(jīng)不是唐朝，而是北宋宋太宗時候；②京都泉涌寺的楊貴妃菩薩（國寶級），傳說為見過楊貴妃本人的唐代工匠所雕，那尊菩薩美貌端莊，頭戴金步搖，姿色冠代，資質(zhì)豐艷，與我所看過的諸多菩薩皆不相同。

楊貴妃縊死之地在陜西的馬嵬坡，深處內(nèi)地的馬嵬坡不可能造空櫨舟，放逐海中，俞平伯談《長恨歌》提出楊玉環(huán)沿蜀道至漢中，順漢江至江南到日本的說法，如果成立，那么楊玉環(huán)的生命通道只有一條——周至儻駱道。她不可能退回長安，她也不可能追隨唐玄宗走褒斜道，她唯一的通路就是走與馬嵬驛最近的駱口驛，進秦嶺，到洋縣，下漢江。

是耶非耶，說不清楚，探究歷史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做出答案也挺好。

在容縣吃了午飯，普通的粥，吃著剩余的回民火燒，跟大米周旋了幾天的我對面粉有久違之感。走324國道，進玉林市，玉林火車站不遠南江鎮(zhèn)嶺塘村有座叫朱砂垌的圍屋，圍屋的墻是用堅實的三合土砌成，有槍眼，有垛口，有關(guān)門打狗的甕城，為防兵匪設計。廳堂坐東朝西，前有大池塘，周圍有護城河，圍屋實際就是個大院落，院內(nèi)是一個大家族，祖上在同治三年當過大夫官職，官不大，家的防范卻很嚴。三排房屋半環(huán)護衛(wèi)著祠堂，建筑都是對稱的。我們來時，門上貼著大紅對聯(lián)，內(nèi)容都是百年不變的。圍圈內(nèi)的住戶都已搬出，1萬5千平方米的三合土圈子內(nèi)空蕩蕩的，靠池塘有一戶沒搬，一老漢坐在門前曬太陽。問為何沒搬，說此屋風水好，他們家出了個博士，現(xiàn)在博士在大學當教授，昨天還回來過年。朱砂垌的居民有300多口，都姓黃，是從廣東梅縣遷來的客家人。但是祠堂的大門兩旁卻貼著“江夏遺風”的對聯(lián)，大概是有講究的。如今政府要搞旅游開發(fā)，讓垌內(nèi)百姓搬了，重新安置，人去屋空，只我們幾個在其中游歷，如同走進了百年歷史，走進了黃姓人家的生活。

出玉林市，沿省道216南行38公里到達博白縣，宿博白萬興賓館。

七

晨，出博白城三四里許，過綠羅江，路邊巷內(nèi)有綠珠祠。門前有高大水杉，祠內(nèi)有明堂，式樣別致，兩側(cè)為臺階，當中乃一圓形窗洞，堂內(nèi)端坐綠珠塑像。說綠珠是博白雙鳳鎮(zhèn)人，今該鎮(zhèn)已不存在，改綠珠鎮(zhèn)，后綠珠鎮(zhèn)與其他鎮(zhèn)合并，只有這座建于宋朝的綠珠廟尚存。這座廟民國時被毀，現(xiàn)在的祠堂是1955年在原址上后建的。看祠堂的女人本人也很漂亮，大概是這里的水土所致了。

綠珠生于西晉時期，姓梁，美貌無雙。石崇遇之，以十斛珍珠納之為妾。石崇（249——300年）西晉巨富，他與貴戚王愷斗富的故事讓人聽之瞠目結(jié)舌。王愷將自家門外用紫絲列成夾道40里的屏障，轟動洛陽城。石崇用彩緞將自家門外做成50里錦繡，壓過了王愷；王愷從皇帝那兒搬來二尺高的珊瑚樹，向眾人顯擺。石崇用一根鐵如意將珊瑚樹一下打碎，叫家人從自家取來六七棵三四尺高的珊瑚樹，讓王愷挑選；石崇聽說王愷家洗碗用糖水，就命令自家把蠟燭當柴火燒；客人在石家上過廁所，石崇要讓數(shù)名美女將客人穿著上過廁所的衣服脫下，換過新衣……石崇向梁家求親，綠珠父親以十斛珍珠難為他，卻沒想十斛珍珠對石崇來說如九牛一毛。石崇取得綠珠之后，將其安置在洛陽的金谷園，筑有高樓供綠珠居住。后來，石崇敗北，政敵孫秀索要綠珠，綠珠墜樓而亡。唐代杜牧有詩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

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據(jù)說，綠珠死后，魂魄回到故里，化作白鷺，日日在綠羅江邊悲啼，家鄉(xiāng)人聞之，眼淚濕衣。如今，每年的2月14日，村上的人要將綠珠像抬出祠堂，在村里巡游。我看到廊拄的上面有副對聯(lián)，寫得很有意境：

啼鳥怨東風十斛珍珠難買恨

落花隨流水一方古井尚留香

博白還有語言學家王力的故居，趕過去了，沒有開門，便耐心地在門口等著管理員。顧是搞語言的，屈是教中文的，大家對王老先生都充滿崇敬。等了近40分鐘，不見有人來的跡象，只好懷著遺憾心情離開了。沿省道216前行，進入山口鎮(zhèn)，臨近海邊有一大片紅樹林，是國家級保護區(qū)，也是國家瀕危物種。紅樹林生長在海邊，被海水浸泡，生長很慢，十分難得，有海上森林的美稱。我們乘船走進紅樹林，臨近僻靜海灘，有一群白鷺在歇息，船的靠近讓它們展開翅膀向海洋飛去。想起李清照的詞“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飛鷺”，藍天、黃沙、綠樹、白鷺，美不勝收。

從紅樹林往合浦走，路過永安古城，城跡尚存，這是明朝為抵御倭寇沿海所建的27座古城之一。城內(nèi)有大士閣，因供奉觀世音而得名。大士閣始建明代，采用古法修建，基本保留了宋元風格，廊拄呈梭形，柱礎(chǔ)為寶相蓮花，全木卯榫結(jié)構(gòu)，兩閣相連，下為通衢廳堂，十分獨特，被列為全國文物重點保護單位，是研究古代建筑人的必到之處。

下午，沿315國道朝北海走，途徑白沙鎮(zhèn)、鍘口鎮(zhèn)、合浦市，一路沒有停留，傍晚到達北海。來北海的游客很多，特別是上潿洲島游玩的，在國際客運碼頭堆積了許多人。我們原本也是要去的，一看這些人，腦袋立刻大了，決定改變路線，不上島了，明天一早離開北海。到任何地方旅游，只要人一多便讓人沒了興致，只好落荒而逃了。我們出行的原則是不湊熱鬧，撿沒人的地方走，挑不為人知的景致看。

晚上宿在靜安賓館，干凈便宜。旁邊是東北飯館，四個人要了三個菜，三盤餃子，今天是“破五”，得吃餃子。

八

在北海夕進朝出，睡了一覺，沒有停留。

上午到了三娘灣海灘，所見的是一派荒灘，幾只破爛漁船。兩個白發(fā)老嫗看護著三四百只麻鴨，鴨們到退潮的灘里尋找海物，回岸上池塘喝水。跟老嫗聊天，語言不通，來廣西最大的不便是聽不懂話。從三娘灣沿省道到了京族三島，三島在廣西南端，由巫頭、澫尾、山心三島組成，其實是個半島，島上正在搞開發(fā)，有高級度假酒店也有一般民宿小旅館。到的時間還早，所以我們直奔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些魷魚、蛤蜊一類海鮮和菜苔等當?shù)厥卟?，拿到飯鋪讓人做了，海鮮都是才打撈上來的，吃來很美味，價格卻不便宜。吃完飯已經(jīng)五點了。島上起了霧，到市場旁邊的哈亭去看，哈亭是京族的祭祀中心，每年六月初八到十五是他們的哈節(jié)，屬于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京族說的話與越南話近似，明朝時候他們從涂山（今越南海防一帶）流落到這里，風俗習慣與越南無異。去年春節(jié)我是在越南度過的，今年到了這里感覺仿佛又到了越南，明清時代這里歸越南管轄，是越南的一塊飛地。現(xiàn)在，這里仍舊保持著越南人的風俗。

霧氣越來越重，我們信步來到碼頭，一只漁船正準備出海打魚。小小漁船一盞白燈，兩個漁人，打來魚兒明早到市場出售，要忙碌一整夜，想來真是辛苦。

霧氣大得幾十米外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黑暗中海面?zhèn)鱽韲W嘩的浪聲，漲潮了。

晚上宿在一個叫海上海的小旅館，標間兩間房80元，可謂便宜極了。

九

早晨一切都濕漉漉的，頭天洗的衣服搭在陽臺上，變得更加濕了。早飯隨便吃了點帶來的干糧，到海灘上去散步。這里的海灘很大，一眼望不到邊。松軟的灘上沒有人，只有幾條停泊的漁船。拾了幾個貝殼，到自由市場買了魚和菜，小墨魚、紅蛤蜊、鯛魚，又讓飯鋪老板做了，吃得肚兒圓圓，來到京族博物館，了解了京族歷史風俗。而后沿海堤至北侖河口，這里是中國海岸線的起點。是海岸線0公里處。北侖河對岸是越南，河這邊有邊防站，有碑亭，亭中立著清代光緒三年的界碑，“大清國欽州界”，每個字都刻的很深，近寸許，足見立碑的艱難和祖先守土的心勁。站在橋上向越南方向瞭望，那邊靜悄悄的，幾乎看不到人，連近處的越南哨所也看不到士兵活動。要不是有人告訴我那邊是外國，說不準幾步就走過去了。

從0公里處沿325省道走不遠，到達了東興市，這里是中越口岸，街上人很多，越南商品也很多，在街邊商店買了些越南榴蓮糖、排糖、橡膠拖鞋之類。賣紅木家具的也很多，且很便宜，一個酸枝木的大象小凳子只賣150塊，可惜太沉，即便有車也無法攜帶。硬木嵌螺鈿的長把鞋拔子10塊錢一個，買了兩個，很實惠，權(quán)當紀念。街上人太多，不能久留。沿325中越邊境繼續(xù)前行，翻越十萬大山，見到冷垌村路邊有千年高大榕樹，停車瞻仰，讓人肅然起敬。傍晚到達一個叫垌中的地方，再往前不能通行了，這里是中越口岸。只好宿在口岸旁邊的宇潤旅社。旅社與口岸一墻之隔，等于是枕在國境線上。小鎮(zhèn)與越南橫模隔一條小河，當?shù)厝苏f，以前彼此沒有劃定準確國界，中國居民認為應以竹子為界，因為竹子是中國人種的。越南人認為應以木棉樹為界……雙方在98年用石頭開打，關(guān)系緊張。2000年左右，經(jīng)協(xié)商以河水為界，爭論才算平息。

垌中口岸是國家二級口岸，這里幾乎沒有外地游客到來，鎮(zhèn)街上也沒有閑人，我們走在空曠的街上，連自己也感覺怪怪的。晚飯在鎮(zhèn)上小飯鋪吃，無法選擇，只有這一家鋪面開著門。四個人吃了38元錢，有肉有蛋，真是便宜。頭一次見到了“魚露”這種調(diào)料，腥鮮刺激，可做醬油使用。老板指著上頭的外國字說是越南那邊產(chǎn)的，絕對貨真價實，那邊的工業(yè)化還沒發(fā)展到造假水平。我問多少錢一瓶，他說5塊，在南寧就可以買到，他的是從那邊帶過來的。在飯桌上認識了一個在《南方日報》工作的叫黃海星的小伙子，一人騎單車從東興到德洪大瀑布去，連綿大山，一路單行，毅力可嘉，真了不起。

十

早晨在鎮(zhèn)街小飯鋪吃了米粉，每人兩個荷包蛋，我擱了不少魚露，倒是好吃，但是咸了，太貪之故，只好忍著。那個騎單車的小伙今早沒有見到，許是還沒有起床。

早飯后沿325省道向憑祥方向走，在山頂順風岰見到一塊修路紀念碑，這條路連接邊境線，全在大山里纏繞，上上下下，光轉(zhuǎn)彎就有幾百。中午時候到達了一個叫愛店的小鎮(zhèn)，小鎮(zhèn)在中越邊境的公母山下，與越南諒山地區(qū)接壤，是邊境上最大的中草藥集散地。鎮(zhèn)上百姓基本是瑤族人，不少人都穿戴著民族服裝。我們到的時候鎮(zhèn)上正逢集日，人很多，不少是從越南那邊過來的。所售商品大多是城市淘汰下來的，花里胡哨華而不實。趕集的內(nèi)容除了買賣東西以外還有戴著禮帽的老漢，地上鋪塊布，擺上兩對雞爪子，翻著一本舊書，一行行指著在唱，幾個人圍著他，認真地聽，全是會意表情。原來是在算命，可惜我一句聽不懂。一個賣刀的胖娘們頂著一件衣裳，滿臉油汗，正用光腳板撥弄鋒利鐮刀，頗有孫二娘風度。一個歪戴著僧帽的和尚，盤腿坐在地上，燃著香，出售佛像之類，并言現(xiàn)場開光，花幾塊錢請回真神，劃算無比。人力市場上人頭攢動，在“禁止非法雇用外國人”的標語下，看得出有從國境那邊過來掙錢的勞力，這些人低著頭，將草帽壓得低低的，內(nèi)斂而謹慎，不似中國人那般昂首挺胸，大聲吆喝，粗狂張揚。我們計劃在鎮(zhèn)上小飯鋪吃飯，結(jié)果每間飯鋪都坐滿了人，絕對的勞動人民。飯食粗劣，風卷殘云。只好餓著肚子離開了。

在路口碰到路政檢查，對方拉開車門，很認真地查看了車內(nèi)說，是來旅游的，走吧。順利放行，大概是防范有非法外國人混入吧。越南與中國比還是窮，去年我到越南去旅行，那邊的狀況像我們的80年代，越南導游帶著我們?nèi)タ窗屯V場升國旗，周圍全是中國游客，沒有當?shù)厝耍覍в握f，把我們弄來看升你們的國旗，你們的人呢？導游說，這也是對我們國家的尊重呀！越南的東西很便宜，風景似乎與廣西無異，沒有在國外的感覺，市場上售出的大量工藝品很多是來自中國，銷售的婦女們也常跟客人玩些偷梁換柱的小把戲，讓人哭笑不得。聽說越南女子很希望嫁入中國，這樣可以將命運作個徹底改變。越南的飯不敢恭維，糙米飯，菜肴大部分是白水煮，很少用醬油，常常把我吃得無饑帶飽，眼冒藍光。當然，這樣對身體大有好處。

我們繼續(xù)沿325省道翻山，下午在接近友誼關(guān)的地方見到一個大墳，上面刻著大字“大清國萬人墳”字樣。1885年，中法戰(zhàn)爭期間，將領(lǐng)馮子材（廣西欽州人，行伍出身），率清軍在此抗擊法國入侵者，一場惡戰(zhàn)，打退法國人，要不我們也跟越南一樣，成了法國殖民地了。在此戰(zhàn)死的萬余將士的遺體被收集起來，放入骨壇內(nèi)，按梯形擺放，埋葬在此。該墳為廣西重點文物保護之一，改革開放以后，因為要修路，需要遷移部分遺骨，挖開墳墓，置放烈士遺骨的壇子依舊整齊排放著，壇子內(nèi)沒有任何私人物品，體現(xiàn)了為國家“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的崇高境界。我沿著石階走上墳冢，藍天白云，青松搖曳，念及沉睡于此的萬千將士，想的是這些人守土有功，值得我們后輩人世代敬仰。

“萬人墳”朝前走3公里，就到了道路盡頭友誼關(guān)。友誼關(guān)是中國九大關(guān)隘之一，九大關(guān)隘是山海關(guān)、居庸關(guān)、紫荊關(guān)、娘子關(guān)、平型關(guān)、雁門關(guān)、嘉峪關(guān)、武勝關(guān)和這個友誼關(guān)，這些關(guān)隘在友誼關(guān)的城樓上都有圖片和資料展示。友誼關(guān)在漢代建關(guān)，古名雍雞關(guān)，界首關(guān)、鎮(zhèn)南關(guān)、睦南關(guān)，1965年改名友誼關(guān)。關(guān)隘建在左弼山和金雞山之間，雄奇險峻，成為歷代軍事要塞。關(guān)口附近有黃色的法式洋樓，建于1914年，是當年政府設在憑祥鎮(zhèn)南關(guān)的辦公樓。關(guān)樓是50年代重建的，多少帶有了現(xiàn)代氣息。友誼關(guān)旁邊的商店東西很便宜，因為是免稅的，一盒軟包裝“中華”只需20元，一只楠木筷子盒30元，橡膠的拖鞋一雙8元，幾乎所有東西都比關(guān)內(nèi)便宜。

通往友誼關(guān)公路的旁邊有鐵路，奇怪的是鐵路有三根鐵軌，停車問看守道口的人員，說是中越火車軌道寬度不同，中國的寬，越南的窄，所以出現(xiàn)了三根鐵軌。

晚上宿在教育賓館。憑祥天很氣熱，26度。我只穿一件襯衫，劉則穿著跨欄背心。

十一

變天了，氣溫驟降，天氣陰沉沉的。

一大早出憑祥市不遠，在匠止鎮(zhèn)路邊見到一烈士陵園，主要是為1979年抗擊越南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犧牲的烈士而建的。陵園三面環(huán)山，山上滿是蒼松翠柏，據(jù)說是中央軍委特選的風水絕佳之地。進入陵園迎面是一高大軍人石像，其身后有千余座墳墓，陰霾的天幕下一座座小方碑上寫著戰(zhàn)士們的姓名年齡籍貫，犧牲的年月。其中以廣東人和湖南人居多，細看年齡，大多在18歲到24歲之間，正是青春勃發(fā)的年華，卻靜靜地躺在了山間這片土地上。陵園沒有碑文，這難免讓人覺得不完整，他們死得很坦然，可讓我們這些活著的，與之面對卻有些尷尬，有些說不出的言辭。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瞬間凝結(jié)成墓碑上一顆顆鮮紅的星，表明了他們的忠烈，他們的無畏和對國家的赤誠。鮑遠方24歲、胡志文24歲、朱運勤23歲，羅大勇、李志仁、葛慶民、胡楊發(fā)，21歲、19歲、18歲……

天色陰暗，周圍寂靜，他們默默地保持著隊列，“千秋萬代名，寂寞身后事”，大愛無疆，大音稀聲，據(jù)說有湖南的年輕人專程來看過他們，年輕人在每一座湖南籍的墓碑前獻上了一朵紅玫瑰花，我看過他們的照片，白花花的墓地上一大片紅花綻放……那是年輕人與年輕人的交流方式。我坐下來，平視著一座有照片的墓碑，照片是后來浮擺上去的，大概是他的親屬或是戰(zhàn)友所為，照片上是一張?zhí)贻p的面孔，稚氣未脫的臉上有一雙清澈的眼，正默默地凝視著我，紅領(lǐng)章、紅帽徽，曾經(jīng)是那個年代青年人的追求和驕傲。我對那雙眼睛說，告訴我，1979年在這里打了一場怎么樣的仗，致使你們永遠地留在了這里？你的父母從家鄉(xiāng)來看過你嗎。你與我同齡，如果活著，你就是現(xiàn)在的我……

周圍寂靜無聲，只有颯颯的風，風聲初淅瀝漸而轟隆，周圍的松樹在搖曳。有雨點滴落下來，一滴兩滴，變成了雨。

懷著沉重的心踏上去路，繼續(xù)沿325省道向上。前日走的是金雞山，今天走的是左弼山，不過山形已有變化，變做了獨立的峰巒。過龍州下凍鎮(zhèn)，從水口鎮(zhèn)轉(zhuǎn)上了邊境公路，一直沿著中越邊境走。水口鎮(zhèn)也有烈士陵園，是紀念1949年為解放水口而犧牲的中越兩國戰(zhàn)士的。

聽說前面十幾公里有金龍美女村，黑衣壯族，路口有照片，的確是天生麗質(zhì)，美貌端莊，很草根，很質(zhì)樸，跟那些顧盼弄姿的演員有著明顯區(qū)別。時間關(guān)系，不能去金龍了，與美女失之交臂，大家都挺遺憾。

下午三點到達了大新縣碩龍鎮(zhèn)，在路邊一個叫“旅順”的飯館里吃午飯，小老板叫趙海波，廣西人，媳婦叫姚明，甘肅天水人。小兩口很實誠，也很熱情，在這里我們吃了剛從歸春河里捕上來的青竹魚，清蒸青竹魚肉質(zhì)細嫩鮮美，這是我所吃到的難忘魚類之一。餐館對面的河即是歸春河，河水清澈，芭蕉碧綠，青竹滴翠，石山聳立，景致極佳。大家商定，今晚就住在這里，一來是小老板夫婦菜做得好，原本他們是在上海當廚師，如今回家來自己開飯館，炒出的菜自然是規(guī)矩大氣；二來是鎮(zhèn)上農(nóng)家旅館干凈便宜，標準間只需50元，這樣的價格在全國也是不多的。

飯后驅(qū)車去十幾公里外的德天大瀑布。在停車場，看到旁邊停著一輛西安來的車，在這地老天荒的遙遠邊陲，兩輛“陜A”相遇，倍感親切。沒見到人，劉在那輛車的玻璃上寫了“鄉(xiāng)黨”兩個字，以示問候。

德天瀑布是中越跨國瀑布，中國這邊叫德天，越南那邊叫板約，因是冬季，水流小，變做幾股，但仍然號稱亞洲最大的跨國瀑布。路上有越南人劃著竹排過來兜售香水、老虎油、錢幣、香煙等商品，她們中國話說得很好，幾乎辨不出其越南身份。山頂上有清朝立的中越邊界53號界碑，可以想見，我們的老祖先為了祖國領(lǐng)土完整所付出的心血和精力。今天，我們沒有理由不熱愛這個國家。

從德天瀑布下來回到停車場，場上車輛所剩無幾，那輛鄉(xiāng)黨車已經(jīng)開走了。上車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在車玻璃上他們留下了“鄉(xiāng)黨，一路平安！憑祥見”的字樣，真有意思。

回到碩龍鎮(zhèn)，依舊在小趙老板處吃飯，讓他給熬了稀飯，這對飯館來說有點破例，做了三個家常菜，炒酸辣土豆絲、西紅柿炒雞蛋和燒豆腐，清素家常。豆腐來自對岸的越南，老板炒得水平不異大館子。經(jīng)小趙老板介紹，我們住在飯館旁邊的“壯家”酒店里，私人性質(zhì)，剛剛開張，什么都是新的，房間大得奢侈。二樓是間可以跳舞的開放大廳，我將五天未干的濕衣裳晾在廳里，明天干了是沒問題的。

十二

早晨在歸春河邊散步，對面是越南，那邊有屋有車，相隔一條碧綠小河，竟是兩個國家，兩種經(jīng)濟狀況，這邊游人如織，大買特買，那邊沒有開發(fā)也沒有游客，不可思議。昨天看到的53號界碑旁邊就是越南界碑，陸地上沒有隔欄，游客可以自由來往，我們買東西其實已經(jīng)進入了越南境內(nèi)，卻沒見一個越南旅游者。

該往回走了，今天主要是趕路，從碩龍出發(fā)，天下起了小雨，行不遠到了大新縣城，城內(nèi)有“養(yǎng)利古城”，是康熙年建立的。進入古城走了一截，未見什么有意思的建筑，街道兩旁基本是改建住戶，遂折身而返。大新縣盛產(chǎn)八角，就是通常做肉用的大料，到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了半斤，10元錢，這些若在西北買，會很貴。這里的風土人情、風光景致與西北大不相同，綠多水多，女子的服裝色彩也鮮麗。接近古澤鎮(zhèn)，路邊有賣香蕉的女子，一串香蕉有四五把，（約20斤）只賣8塊錢。我們買了香蕉，女子連說謝謝。除了便宜之外，我想可能香蕉已經(jīng)熟透，不能再放了。于是往后的路程便大嚼香蕉，一輩子也沒這么放開量大吃特吃過。

廣西的道路收費忒厲害，從碩龍到南寧，一百多公里的道路共經(jīng)歷了4個收費站，各有各的收費理由，各有各的領(lǐng)導歸屬，都收得理直氣壯，都收得不眨眼睛，卻不想老百姓怎么承受得起。物價如此攀升，運輸成本的加大應該是主要原因之一。如此收費，讓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南寧便遇上了堵車，大城市的通病。走了近半月的邊境路，已經(jīng)不習慣城市的喧囂，在火車站的東北餃子館匆匆吃了餃子，在越南物品商店買了兩瓶魚露，便上了“柳南高速”，火速離開南寧。剛出南寧不久就看到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大約5車相撞，一片狼藉?？赡苁且驗橄掠辏囁龠^快，讓人觸目驚心。

到達了興安縣，興安有秦始皇33年（公元前214年）修建的靈渠，郭沫若說，靈渠是“與長城南北相呼應，同為世界之奇觀”的偉大工程。秦代有三大水利工程，四川的都江堰、陜西的鄭國渠和廣西的靈渠。進到靈渠公園細觀，有鏵嘴、大天平和小天平等設施，其原理和都江堰差不多。對我這個外行來說，理解清楚弄明白還真不容易。

靈渠門票40元，其實不買票從側(cè)面街道開車路過照樣可以觀看水利工程，門票的內(nèi)容不過是打造的一些新景點，各地都一樣的。拿著門票看靈渠，有種祖宗造福后代，又被“截和”的別扭。想起在安徽桐城陪著張廷玉第八代后人拜謁祖墳的情景，張廷玉做高官52年，和其父親張英都是清代學者，俗稱父子宰相，是中國有名歷史人物。到墓地，買票是自然的，卻架不住看門的簡單生硬，讓人心里不快。張家后人心里有些難過，看望祖宗得買票，遭些揶揄，原本要捐錢的心思也淡了。我說買票是應該的，張廷玉的墓地占了國家的地盤，又維修得這么漂亮，找專人盡職盡責地看著，這都是要花錢的。就是你們家私人墳地，不是也得給看墳的酬勞么！張家后人說，我的祖宗就是10塊門票？我說，你當然有義務多給，沒人攔著你給祖宗捐錢。后人說他別扭，我說他是從國外回來的，習慣就好了。一個過路老鄉(xiāng)恰巧從旁邊經(jīng)過，說墓地“文革”時遭過嚴重破壞，光用炸藥炸就炸了兩回。后人說，不知我的祖宗還在不在。

無論在與不在，買票絕對應該！

從興安出發(fā)上高速，傍晚時分到達了醴陵，我喜歡瓷器，醴陵的瓷器薄、白、透，花色大紅大綠，很有特色，在瓷器批發(fā)市場逛了幾個鐘頭，竟然沒有選得一件中意瓷器。對于瓷器的過度挑剔，讓我一無所獲。祖輩及子侄輩都是研究陶瓷的，四兄是工藝美院陶瓷教授，侄女是故宮博物院陶瓷組的研究員，伯父和父親將一生獻給了陶瓷事業(yè)，我的父親最終倒在磁州窯的任上。醴陵的瓷，貴則貴得要死，讓工薪我輩不敢問津，便宜的差得要命，淘不到合適的。如此離開總是遺憾，買了一個湯缽，買了一個“主席瓷”的杯子，算是到此一游了。

晚飯在一個叫“老湘實”小館子里吃，館子在小胡同里，地道湘菜，農(nóng)家小炒肉、清炒菜苔、臘肉炒蘿卜干、茄子煲，喝的是從碩龍買的對岸越南人醸制的米酒。館子的臘肉是他們自己熏制的，味道非常純厚，而且不柴，很好吃。

宿在瓷器市場附近的“金泰賓館”。

十三

醴陵有先農(nóng)壇，去看了一下，這里原本是醴陵人為紀念神農(nóng)氏而建造的廟宇，1921年毛澤東為調(diào)查農(nóng)民運動曾在這里住過，現(xiàn)在是醴陵博物館。大殿里正在舉辦耿彪生平事跡展覽。館方說附近還有李立三故居，又去李立三故居。李立三故居在醴陵市立三村，附近有立三市場，立三衛(wèi)生院、立三幼兒園……我感覺，無論外界對李立三評論如何，家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對他還是認可和在乎的，他是這個家族和村里的精英、驕傲。無論他走多遠，職位多高，也無論順還是逆，老家的人永遠對他張開了懷抱，他把根深深地扎在了家鄉(xiāng)人的心里。李立三的故居是一座安靜的南方院落，廳堂、臥室、廚房整齊有秩。李立三的父親李鏡悟是清代秀才，臥室墻上有一幅老先生寫的對聯(lián)，故居有幾個展室，李立三是屬于最早參加革命的先輩之一，因為某些原因，官越做越小，最后做了勞動部部長。他這種不計個人得失，努力工作的精神讓我敬佩，我不如他，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個人小事影響情緒，擾亂心情，還是沒活透。

從醴陵上高速，車過長沙，左后輪爆胎，還好，高速上車當時還不多，車胎是被地上扔的一根改錐扎了，割了一條大口子。將這種尖銳的物件撂在高速公路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換輪胎耽擱了半個小時，到了益陽下高速，買了一個新輪胎，怕的是再次發(fā)生意外。午飯就在益陽的高速出口吃，老板娘算賬虛報，偷偷往上加錢，這樣的事情我遇到不知多少回了，以前對賬單并不在意，說多少給多少，后來有一回差碼太大，一對，才知這里“錯誤”百出，店方檢討說算錯了，錯了怎不少算呢？后來吃飯付賬多了心眼，無論大小館子，都要當場對賬，這樣一來便窺出其中貓膩，經(jīng)常的“算錯”，都是往上加，沒有往下降的，便對飯館（無論大小）的數(shù)學水平產(chǎn)生了懷疑。孩子們說我小氣，特別是當著重要客人跟飯館對賬，顯得很沒風度。我說不是在乎幾個錢，是職業(yè)道德和人格問題，人不能做昧良心的事情，顧客易虐上蒼難欺，做人要有做人的道德底線，不能讓心地不善良的人屢屢得逞。益陽飯店老板娘自然又是“算錯了”，并沒有不好意思的話語表示，也沒有道歉，看來是經(jīng)常算錯的。算錯了的她反而對我們有些不高興，這個世界好像整個掉過來了！

到常德，沒有了高速，改走省道和國道，向湖北公安縣進發(fā)。在常德附近的臨澧縣有夾山寺，寺廟很大，據(jù)說是李自成最后圓寂的地方。有說法，李自成兵敗流落至此，順治七年入寺為僧，在夾山寺做主持30年，法名“奉天玉大和尚”，我在陜北米脂李自成行宮資料展上看過奉天大和尚的骨壇照片，白底青花，有“奉天玉大和尚”字樣。湖北九宮山也說那里是李自成最終的歸處，說李自成在順治二年被當?shù)氐刂魑溲b殺害，葬于九宮山。兩處爭論無結(jié)論，成為又一個歷史之謎。夾山寺坐落在丘陵之中，道路很不好走，十分偏僻，也是時間短暫，天色已晚，那樣的地方是要專程考察的，此次作罷。

天黑了，在公安縣停留，今天是情人節(jié)，公安縣幾乎所有賓館都爆滿，價格翻著番地往上漲，才知道現(xiàn)在的情人節(jié)已經(jīng)進化到進旅館直接奔主題了，老太太我還以為是手拉著手滿大街轉(zhuǎn)悠呢。

最后在鬧市上找了“小樂園賓館”，總算是沒有在大街上過老情人節(jié)。

十四

上高速，經(jīng)丹陽，走武當，過十堰，進商洛。經(jīng)過上津古城，穿過漫川古鎮(zhèn)，因為都在周邊，都是利用短期節(jié)假日走過的，不停留，下午，不到天黑就回到了家中，熬了一鍋黏黏糊糊的紅豆稀飯。十幾天的旅行算是結(jié)束了，這些日子，只進了北海、南寧兩個大城市，在湖北、湖南、廣西的小城鎮(zhèn)轉(zhuǎn)了近六千公里，享受了南方的溫暖與陽光，體味了邊陲的大好山河，拜謁了歷史名人，看望了已經(jīng)走遠的我的同時代的年輕人。一次次走進歷史，一次次觸摸文化，與一個又一個有緣的無緣的生命擦肩而過，我們同屬于蕓蕓眾生。

洗過澡，躺在干松的被窩里，昏黃的床頭燈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翻閱一本《徐霞客游記》，感受到了家的滋潤。

責任編輯/何武生

作者簡介

葉廣芩 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陜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被陜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享受國務院專家津貼。

主要作品及獲獎情況：著有長篇小說《采桑子》、《全家福》、《青木川》等，長篇紀實《沒有日記的羅敷河》獲全國第六屆少數(shù)民族文學“駿馬獎”；中篇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北京市建國50年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中篇小說《豆汁記》獲第四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青木川》獲首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優(yōu)秀文學獎、陜西省“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作品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