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肉肉香,卻有人覺得太油膩;瘦肉肉瘦有嚼勁,卻有人覺得太單調(diào)。想必制作五花三層,肥而不膩,色澤金黃,入口即化的紅燒肉,也是頗費(fèi)了一番心思吧。傳說中的紅燒肉是蘇東坡制成的。那時他被貶黃州,俸祿無幾,生活拮據(jù),但卻時常吟詩作賦,飲酒煮肉。如此失意卻仍豁達(dá)地面對生活,我想,這就是人們?yōu)榱思o(jì)念東坡而把紅燒肉叫做東坡肉的緣故吧!
吃的第一份紅燒肉已然沒有任何印象了;但我吃過最好吃的當(dāng)數(shù)姥爺做的——現(xiàn)在想來都有刻骨銘心的感覺。
當(dāng)然記得那年回老家給姥爺過生日,中午去的據(jù)說是縣城最好吃的火鍋店。雖說是吃火鍋,但還是點(diǎn)了好多菜,其中就有紅燒肉。奔波一上午才回到老家,中午的時候肚子早已“不堪重負(fù)”,因而服務(wù)員還沒有把盛有溢香的紅燒肉、制作精美的盤子放在桌上,我的筷子就早已啟程。姥姥笑道:“這是有多好吃?。 蔽抑活櫬耦^吃著說:“好吃……但還是比不上姥爺做得好吃!”末了,抬頭,只見人人臉上笑靨如花。
于是下午回鄭州的時候,我多了一件禮物——姥爺做的一小盆紅燒肉。
果真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但讓姥爺在生日還在為我這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忙碌,怎么都覺得不合適。但姥爺卻大手一揮——仿佛揮去了大半輩子的滄桑似的,卻又有似孩子般賭氣地說:“我樂意!給鶴鶴吃的!你們不許搶啊……”
后來呢?后來啊,只要我們回老家,姥爺都會做紅燒肉讓我們帶回去吃。有時姥爺會問我是喜歡吃全瘦的還是全肥的?!爱?dāng)然是既有瘦的又有肥的啦!”每到這時候我就又會撒嬌說:“姥爺,紅燒肉太太太好吃了!就是……還沒吃幾天就完了。我就要等回老家才能再吃到?!庇谑牵覀円患乙娮C了從老家?guī)Щ厝サ氖⑷獾呐枳訌男∨枳兂芍信栌肿兂纱笈璧陌l(fā)展過程。終于有一天,姥爺出乎意料地在我們回老家之前打電話來了。從來都是好脾氣的老人這次忍無可忍地怒道:“每次帶走的盆子都不給我?guī)Щ貋恚∵@過年的,我這都沒盆了怎么做菜!”放下電話,我們都笑的沒氣了。歇了會兒,怔了怔,才趕緊老老實實收拾差點(diǎn)就“落地生根”的姥爺?shù)呐枳印寢尨蛉ぶf:“看你姥爺都沒盆了,這次不給你開小灶?!蔽乙膊桓市牡睾哌髢陕曄胫蔷退懔税?。結(jié)果,回到老家,就只剩下我對著一桶紅燒肉震驚的份兒了。看著如此夸張的工具,姥爺?shù)靡獾闹笇?dǎo)道:“回去切開放到冰箱冷凍室里,能吃大半年呢?!蹦┝?,頓了頓,飛快地補(bǔ)充了一句:“記得把我的桶捎回來??!”
然而這年春節(jié),因為會考的緣故我們沒有回老家。年夜這晚媽媽問我想吃什么,我脫口而出的就是紅燒肉。于是,我親眼目睹了這用料簡單,但制作繁瑣的紅燒肉做法。首先要洗凈、切丁。姥爺切的都是麻將牌那樣形狀那種大小,媽媽切的卻是很小的丁狀,還說是為了“看起來多”。無論怎樣,隨后都要加料酒浸泡?!袄褷敳皇侵夤苎讍??還不把他接來這里住。這兒暖和。老家都是煤氣、多冷?!薄敖衲晔峭涞?。”媽媽說著邊沖洗了一下肉,隨后然后放進(jìn)砂鍋中加水開始煮?!斑@要多長時間啊?”“一兩個小時吧。每次咱們回去,你老爺都是天不亮就去買肉,然后給你煮:為了肉新鮮,能讓你多吃點(diǎn)時間。他還說我給你做的話一定要用小火,時間越長越香?!?/p>
望著不斷跳躍著的小火苗,我的思緒飄了很遠(yuǎn)。
姥爺從前是橡膠廠的員工。不知多少年前,廠子倒閉,廠長消失,全廠的人就此失業(yè),卻連低保都沒有辦法辦理。就是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姥爺靠著自家一小塊田地養(yǎng)活著全家,卻沒有任何怨言。他會省吃儉用留下來些錢給姥姥買衣服,因為她愛美;他會讓所有的孩子都跟妻姓;他會包攬所有的家務(wù),為了能讓孩子們專心讀書;即使三年困難時期家中已貧困潦倒他不都會讓哪怕最小的女兒(我媽媽)輟學(xué),即使和他的母親爭吵……媽媽說有一次她逃學(xué)回家被姥爺逮到了,姥爺讓她回學(xué)校她不愿意。姥爺憤怒地說:“不好好學(xué)習(xí)!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做什么!”媽媽就頂嘴說:“不是有人擔(dān)毛糞嗎?他們能,我也能!”結(jié)果姥爺生氣地把她的書包扔到了房頂上,狠狠打了她一頓。后來媽媽總算專心學(xué)習(xí)了,在考到一高住校后,姥爺每周都給她帶熱騰騰的烤紅薯;媽媽嫌食堂飯不好吃,姥爺還找領(lǐng)導(dǎo)給她開小灶、讓她去老師的火上吃……這些比黑白相片還要古老很多的故事,讓我覺得其實并不遙遠(yuǎn)。
大概過了有兩個小時,筷子能夠戳進(jìn)肉里了,媽媽才倒入醬油后開著鍋蓋繼續(xù)煮。最后,另起一鍋,盛出,放料,收汁。雖然是同樣的做法,但吃起來還是依稀覺得少了些什么。或許是姥爺又另外添加了什么料吧。于是我想,等著春天到了就能回姥爺家去、吃到正宗的東坡肉了。不,應(yīng)該是姥爺肉!
于是來年春天的時候,我們果真回去看姥爺了。
然而,不是熟悉的略顯擁擠的小院,而是走在小路上都能聽到遠(yuǎn)遠(yuǎn)傳來回聲的園區(qū);不是熟悉的飯菜的噴香,而是涼風(fēng)吹拂藏黑的松柏而來的凄涼。園內(nèi)是工作的機(jī)器嗡嗡作響,園外是剛出去的人們噼啪地放炮的聲音,鞭炮鮮紅的包衣染紅了半條路。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連最后一次的目送都沒有為姥爺做到。
只是神游時看到了那個,那個愛說愛笑愛在夏天光著膀子穿著大短褲家人怎么勸都無濟(jì)于事的姥爺,那個午后愛在瓜藤下躺在藤椅上邊搖晃搖椅邊扇扇子沐浴著陽光納涼的姥爺,那個親自慕名跑到好遠(yuǎn)的地兒買回來涼皮卻在嘗了一口后嗤之以鼻覺得比不上自己做的姥爺,那個一進(jìn)屋第一個動作就是整理發(fā)型、盡管留的是光頭的姥爺,那個最近兩年才托關(guān)系領(lǐng)到低保、一心想要領(lǐng)二十年的姥爺……那個受了大半輩子苦,卻只說自己幸福的姥爺,永遠(yuǎn)地,離開了我們。
我默默走出園子,在四月的陽光下仰望。這個節(jié)氣沒有“雨紛紛”,只有勝春艷陽中的槐香滿樹。在這樣的季節(jié)仰望,眼睛,會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