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農經濟通常被認為是保守的、故步自封的,然而,通過沭陽縣潼陽鎮(zhèn)后屯村的田野經驗,可以看到處于產業(yè)邊緣的小農是如何進行農業(yè)生產的變革以及探索的。經濟人類學領域中,“道義經濟”與“理性小農”的經典論題對這樣的經驗有著不同的解釋,但事實上,這二者其實并不相互排斥,而且,只有用一種整體性的視角,從當?shù)厝说纳a實踐出發(fā),才能更好理解人類社會、尤其是中國農業(yè)社會的運作邏輯。
關鍵詞:道義經濟;理性小農;農業(yè)革命
中圖分類號:F32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291X(2012)12-0025-02
江蘇省沭陽縣曾經是一個貧困的蘇北縣城,如今,其經濟已經迅速騰飛,成為蘇北大地上一顆閃耀的明星。在其經濟變革與發(fā)展中,沭陽的花木經濟可以說是尤其濃重的一筆。沭陽縣的農業(yè)在以前是典型的糧食作物農業(yè),而在當下,沂河以北的以產業(yè)中心新河鎮(zhèn)為代表的沭陽縣下轄的許多鄉(xiāng)鎮(zhèn)都基本實現(xiàn)了農業(yè)變革,完全種植花卉苗木。我的碩士論文便是基于這樣的經驗背景來開展的,在近六個月的田野調查中,許多事情令我很是難忘。其中,在后屯的田野經歷我在此單獨出來與大家做一個理論性的探討。
一、在后屯村的田野經歷
我來到的這個村叫后屯,屬于沭陽縣的潼陽鎮(zhèn)(前“陰平鄉(xiāng)”,與新沂市交界)。潼陽鎮(zhèn)和相鄰的峁圩鄉(xiāng)在建國后很長一段時間直到現(xiàn)在,都以西瓜和花生在周邊市縣聞名。
我住的這戶人家姓莊,他們家有近20畝地。如今他們家的地里全部是花卉苗木,同時,很有意思的是,隔壁人家的地里就種著齊刷刷的玉米,我來這個時節(jié)長得已是兩米高了。在他們家左手邊的隔壁鄰居家不但種玉米還養(yǎng)豬、養(yǎng)羊、養(yǎng)雞。
這個村的農業(yè)形態(tài)多得出奇,有傳統(tǒng)的糧食作物,例如在地里的玉米和即將播種的小麥;有所謂的經濟作物,例如馬上要收獲的花生和夏天的西瓜;還有小農經營式的“畜牧業(yè)”,包括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羊等;還有諸多的木材,多是楊樹;再有就是少有的幾家完全種植苗木的花木農業(yè)。這引起了我的巨大興趣,新河鎮(zhèn)儼然是地區(qū)內花木產業(yè)的產業(yè)中心,在那里,農業(yè)形態(tài)已經完全從傳統(tǒng)農業(yè)轉向了花木農業(yè)。這里處在整個產業(yè)的邊緣,各種形式的小農傳統(tǒng)經濟糅雜在一起。那么這樣的混合型農業(yè)狀態(tài)背后是一種什么邏輯呢?既然大家都知道種花木賺錢,為什么沒有像新河鎮(zhèn)那里一樣形成龐大規(guī)模呢?
二、多種農業(yè)形態(tài)的邏輯——“各家有各家的算盤”
我住的這戶人家姓莊,他家父親20世紀90年代在該鎮(zhèn)供電所任所長,2005年以后調動到新河鎮(zhèn)供電所(現(xiàn)在的國家電網)工作。當年在該鎮(zhèn)供電所工作時有個同事是新河鎮(zhèn)人,閑來聊天就建議他們家種花木,說肯定比種糧食賺錢。雖然他們家有5個孩子要撫養(yǎng),但是供電所豐厚的待遇也使他們家的生活水平在當?shù)乇容^優(yōu)越,早早就蓋起了大院子和貼了瓷磚的磚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家在2001年合計開始種花木。他們的算計是:家里有工資薪水保底,地里花木種植先小規(guī)模試驗,第一年大概種了有五畝冬青和大葉女貞,即便開始成活率低,也能賠得起;大規(guī)模種以后,確實證明由于地處偏遠,很難銷售。有時候達成協(xié)議以低于新河那邊的市場價賣,但又由于交通不便而作罷。據阿姨講,前幾年基本上沒什么收益,有些年份因為死了一些苗,還賠了點。但是他們家有其他收入,生活還算過得去。后來莊叔叔工作調動,因為種植花木,主動申請調到了新河鎮(zhèn)。在新河鎮(zhèn)供電所上班期間,認識了不少當?shù)乩习?,對于花木市場行情也是能迅速把握。就這樣,他們家的花木逐漸有了銷路,前幾年沒有賣出去的苗木都已經長大。
和莊家不一樣,跟我聊天的張大爺家就算著另一筆賬。他們家培養(yǎng)四個孩子讀書,一直沒什么積蓄,通常都是賣糧食和賣西瓜的錢補貼家用。當我問道為什么他們家不養(yǎng)花時,他說:“那還不簡單,我們家賠不起也等不起?。 彼麄兗颐磕晟踔撩總€季度都等著農地里的產出過活,包括孩子的學費。他家孩子努力,據他說上大學后都沒怎么向家里要錢。近幾年,孩子們都畢業(yè)獨立了,他和老伴兒省吃儉用才有了點積蓄。他給我算先前,“麥口天”(收麥子的季節(jié))把糧食賣了,然后種西瓜、玉米、花生,這幾樣賣了以后,再買麥種,種小麥。家里的開銷不算,光買種子、農藥、化肥就花去了不少錢,行情好也能多掙幾個。但是如果要種花木,萬一成活率不高怎么辦?賠不起!萬一種出來,一時半會兒沒人來收怎么辦?每季地里產出的錢都有急用,沒錢全家就得喝西北風。按張大爺?shù)恼f法叫:“各家有各家的算盤”。現(xiàn)如今,他們有了點積蓄,孩子也都不用錢了,村里也經常有老板來收花。所以,他們家去年才種起花來。
“各家有各家的算盤”這個說法提醒了我,農民并不是如有些人想象的那樣因循守舊的,他們關于農業(yè)生產的決策往往有他們自己的算計。這種算計里,往往體現(xiàn)出他們對于生存的智慧。
莊家東面的隔壁李家就是混合經濟的代表,他們家是普通的百姓家庭,孩子也在城里打工。家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兒。他們家土地也比較多,地里這時候種著花生和玉米,馬上就要收獲了。屋前有豬圈和羊圈,院子里還有雞圈?,F(xiàn)在農村養(yǎng)羊真是不多見了,因為現(xiàn)在農村除了路就是莊稼,羊的飼料是個問題。即便有如此的難度,李奶奶還是認為今年羊肯定能賣個好價錢。當我問為什么他們家不養(yǎng)苗木時,李奶奶也說賠不起,孩子又在外上班、打工,沒有人手。她說每年小麥、花生、西瓜的收成很好,效益很穩(wěn)定,不愁賣。但是家里由于孩子要在縣城買房子,還是缺錢,所以一直堅持養(yǎng)各種牲畜,盡量增加家庭收入,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她這種穩(wěn)定的邏輯似乎隱藏著一種“因循守舊”在里面,但是仔細想想這真的就是她應對生存的最好的解決之道。她還提到自己家沒權沒勢,外面消息不靈通,這樣盲目種花木都是不行的。雖然李奶奶表面上這樣講,據莊媽媽說,他們家經常在她家地里撿(剪)些枝回去插。我想多半都是拿回去做關于成活率的試驗和相關嫁接技術的學習。由此看來,他們對于選不選擇種植花木是很謹慎并富于智慧的。
同樣的邏輯讓我想到張大爺講的,有人家自己在外打工從事別的生意很好,家里的地也不用老人家種,索性就租給有些花老板種,一畝一年1 000元。當我問李奶奶他們家為什么不把地租給大老板時,她驚訝的說,那怎么行,我稍微種種也比租給人家劃算。她和李大爺腿腳都好,她又說現(xiàn)在種地比以前輕松多了,有除草劑,有農藥,有化肥,有收割機,所以家里只要有人在,是不可能租給別人的。
后屯村流行一句民諺叫:“新河一枝花能比潼陽糧食到屋垻(屋脊)”。我想,大家都知道花木能夠帶來財富,但是迫于家計的考慮和環(huán)境的限制,他們不得不選擇最適合自己的農業(yè)經營方式。他們都有自己的算盤。注意觀察的話,就會發(fā)現(xiàn)后屯所有種植花木的人家要么有人在那穩(wěn)定的且較豐厚的薪水,要么就是手里有一些積蓄的。大家的考量有關于自身的,也有關于市場預期的,更有關注整個產業(yè)的前景的。相比說他們思想保守,不善創(chuàng)新,還是說他們眼光長遠,富于智慧比較貼切。
三、總結
我們可以看到位于花木經濟邊緣的后屯村的多種農業(yè)形態(tài)以及其實踐的邏輯。通過細致深入的田野,我們可以看出農民在生產上的主動性。如果我們用經濟人理性的角度來理解的話,通過精確的成本收益的分析,得出的答案可能是很多農民的生產決策是錯誤的或者說不明智的,然而如果我們以一種波拉尼所說的“嵌入”的視角來看他們的農業(yè)生產的選擇,可能卻是充滿智慧的。這可能要涉及到經典的“斯科特—波普金論題”了,即“道義經濟”(the moral economy)和“理性小農”(the rational peasant)之爭。
其實,無論將農民表述為“道德的”或“理性的”,還是將其行為邏輯概括為生存邏輯與投資邏輯,或群體邏輯與個體邏輯,都是在理論層面討論農民問題,這可以形成完全合乎理性的假設,但與現(xiàn)實常常會有距離。對農民行為的分析必須放在其特定的、具體的生存境遇、制度安排和社會變遷的背景中進行。農民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其生存境遇和制度性安排。處于生存危機邊緣的農民并不是不去進行計算,而是沒有可能去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當然也就無從進行計算。如果一個企業(yè)家或經營者在市場經濟條件下有時無法做出最優(yōu)的選擇,那么他至少可以選擇僅次于最優(yōu)的; 而農民常常不得不做出沒有選擇的選擇——不是最糟的選擇而已。由此讓人想起近年來不時見于傳媒報道的悲劇性事件: 農村中非法爆竹生產廠的爆炸和非法開采礦井的惡性事故等造成的重大傷亡。人們自然會問,在其中工作的農民難道不知道那種危險性嗎? 難道不懂得生命的可貴嗎?
“道義經濟”與“理性小農”的概括都不難在農民的生活世界中找到根據。事實上,這兩種特性取向可以在同一個選擇過程中呈現(xiàn)。對中國華北農村社會素有研究的兩位著名學者杜贊奇與黃宗智不約而同地注意到這兩種取向的綜合。杜贊奇在其《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24年的華北農村》一書中指出,斯科特和波普金二人中任何一位的理論都不完全符合華北農民的行為特征,但他們各自強調的不同因素在華北鄉(xiāng)村中似乎相處得十分融洽。合作與競爭,開放與封閉的二重性特征在實踐中往往并存,用以應付變化不定的周圍世界。而此二重性并不是無理性的大眾文化中的偶然現(xiàn)象,它具有重要的社會作用。黃宗智的研究更表現(xiàn)為一種綜合,即對分化中的小農經濟的一個綜合分析。他將小農特性的三個方面視為密不可分的統(tǒng)一體: 小農既是一個追求利潤者,又是維持生計的生產者,當然更是受剝削的耕作者。而黃宗智的分析在理論上同樣采取了將形式主義、實體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學派綜合在一起的方法。
我想,關于后屯的花木經濟的理解可能還是要以一種整體性的視角,把它放到當?shù)厝说纳钪腥?,并且將其一并納入整個花木經濟體系的脈絡里去理解,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到沒有行政手段壓種花的后屯村是如何自行進行農業(yè)革命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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