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隱含讀者的知音

　　摘要：《知音》篇集中論述了劉勰理想中的作者與批評者的關系，文章把劉勰的知音理論置于伊澤爾的隱含讀者的理論框架對應之下進行重新解讀，在二者的同與異中尋找“知音”論的新價值。知音作為一種文本結(jié)構，已經(jīng)被創(chuàng)作時的作者所預設，具體表現(xiàn)為一個引入了語言系統(tǒng)、文學發(fā)展史的“六觀”系統(tǒng)；不受現(xiàn)實歷史因素影響而擯棄傾向性、博觀的知音作為審美極依靠“心敏”這一主觀審美能力完成對文本的實現(xiàn)。
　　關鍵詞：隱含讀者；知音論；文心雕龍
　　《文心雕龍》是我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史上的一部著作，它最大的特點是“體大慮精”，《知音》篇集中論述了劉勰理想中的作者與批評者的關系，即二者完全的心意相通。二十世紀語言學轉(zhuǎn)向后作者地位的下降成為文學理論發(fā)展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似乎在這樣的語境之下談論“知音”已經(jīng)不再合宜，但劉勰的“知音”論卻并非那么簡單。文章擬從現(xiàn)象學的視角重新解讀“知音”論，以試圖對“知音”論做出新的闡釋。
　　一、隱含讀者的提出
　　伊澤爾以英伽登對文本的現(xiàn)象學分析為基礎提出了交流的模式：文學作品有藝術和審美兩極，藝術極是作者的文本，而審美極通過讀者的閱讀來實現(xiàn)。在伊澤爾看來，讀者有兩種類型：（1）真實讀者，這是從屬于一定歷史時期的社會規(guī)范和審美趣味的真實存在的閱讀群體；（2）理想讀者，這僅是一種虛構的存在，理想讀者需要與作者共享一套語義系統(tǒng)，并且能夠完全理解作者的意圖。然而，這兩種讀者無論是在實際研究中還是作為一種理論假設都有其天然的缺陷。在考察了幾種讀者理論以后，伊澤爾認為他理想中的讀者應該是一種純粹的狀態(tài)，沒有既定的性格也沒有特定的歷史背景，即隱含讀者。伊澤爾對隱含讀者做了如下解釋：“如果我們要文學作品產(chǎn)生效果及引起反應，就必須允許讀者的存在，同時有不以任何方式事先決定他的性格和理式境況。由于缺少恰當?shù)脑~匯，我們不妨把它稱作隱含的讀者，他具備使文學作品產(chǎn)生效果所必須的一切感情，這些情感不是由外部客觀現(xiàn)實所造成，而是由文本所設置。因此隱含的讀者觀深深根植于文本結(jié)構中，它表明一種構造，不可等同于實際讀者?！?br/>　　伊澤爾的隱含讀者實際上是其現(xiàn)象學模型中的一個構成部分，包含了兩個基本內(nèi)涵：“作為文本結(jié)構的讀者的角色和作為構造活動的讀者的角色”。就前者而言，每一部作品都是作者把他所收集起來的觀點構筑成的獨特的藝術世界，由此體現(xiàn)自己的意向視野，文本為讀者設定一個立場和優(yōu)勢點，使他能夠從這點出發(fā)解讀文本，把陌生的東西具體化。這個優(yōu)勢點由文本中的各種視野所提供，它們在讀者的閱讀過程中相互作用，相遇在某一點，造就了文本意義。然而，文本意義的實現(xiàn)最終依靠的是讀者的想象，文本激發(fā)出讀者的心理意象，這些心理意象賦予文本中暗示的意義以生命，由此形成一個心理意象系列。閱讀過程中的讀者不斷形成心理意象，改變優(yōu)勢點以融入文本。
　　隱含讀者實際上就是文學交流的兩極的具體體現(xiàn)：作為藝術極的作者的文本預設了讀者的實現(xiàn)活動，而作為審美極的讀者閱讀保證了文本的完成。
　　二、知音與隱含讀者
　　如前文所述，劉勰的知音要求讀者能夠通過閱讀文本而體會到作者的情感，達到與作者的心靈相通。這樣的要求近似于伊澤爾所分析的理想讀者。劉勰提出知音所尋求的是理想狀態(tài)下真實存在的讀者，而非理論假設。就此而論，知音既是現(xiàn)實讀者，也是一種理想讀者。同時，這種理想讀者也具有著伊澤爾所說的隱含讀者的特點與功能。
　　（一）作為藝術極的文本對知音的預設
　　縱觀《文心雕龍》全書，極大的篇幅用于論述文學的起源、發(fā)展及特點、創(chuàng)作論等，這不僅是求“體大”，更在于“慮精”?！吨簟菲刑岬降膯栴}往往能夠在前文中找到相對應的內(nèi)容，讀者與作者處在相同的系統(tǒng)之中，遵循著相同的規(guī)律，讀者沿著作者所鋪設的路徑，逆著作者來時的道路一步步回到作者的內(nèi)心之中。自《神思》至《物色》，劉勰都在探討如何調(diào)動事義、辭采、聲律并綜合各種因素以把情志表現(xiàn)出來并作出精妙的文章。《知音》篇中提到的讀者欣賞、解讀文本的方法與要求都能夠在前文找到相關對應，這種對應恰恰源于作者在文本中對讀者的預設。
　　對于讀者而言的陌生性首先在于作者自身的情志，而文學之美在于語言對情志的體現(xiàn)，《隱秀》篇中說“深文隱蔚，余味曲包”想要表達的是語言之外的情志與韻味，情志與語言共同構成了一種陌生性，這也正是“文情難鑒”的客觀原因。然而，“披文入情”并非無徑可循，作者為讀者提供了相應的“視野”。伊澤爾的理論針對虛構性作品，所以他的分析處在敘事學框架之中，劉勰所論之文恰恰是排除了虛構性與敘事性的抒情性、應用性的詩歌與散文，故而他所關注的結(jié)構性因素與伊澤爾有著極大的差異，這些因素包含在他的“六觀”之中。朱東潤先生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中綜合《知音》、《镕裁》、《附會》諸篇總結(jié)出劉勰評論文字有“三準六觀”，其中最重要的是“情事辭”三者，其次為“宮商”、“通變”與“奇正” 。
　　伊澤爾的“視野”指向的目標是具體化，并且實現(xiàn)具體化的過程依賴于讀者立場與優(yōu)勢點的轉(zhuǎn)變，最終在某處匯合達到對文本意義的把握。如果說伊澤爾的意向視野是一條條射線在某一點會合成意義，劉勰的“六觀”與之相比則是一個網(wǎng)狀欣賞與評價系統(tǒng)，位體、置辭、事義三者的坐標點構成了意義，而它們的坐標系由通變、奇正及個體的風格組成，在作者為讀者確定意義和評價文本的參照系之前，它首先是作者創(chuàng)作的參照系。作者創(chuàng)作時在文本中預設了它的讀者，這一讀者與作者共享著語言的歷時系統(tǒng)及創(chuàng)作時的共時系統(tǒng)，。文學也有其歷史，每一個文本都必然存在互文性，脫離文學史的闡釋必然有其局限。所以即使位體、置辭、事義某種程度上都有其獨立性，但最終仍然只有在某個系統(tǒng)與歷史之中才能被理解與評價?！傲^”的最終目的不僅僅在于意義的闡釋與評價，更是“見異”和“深識鑒奧”。唯有置于語言系統(tǒng)與文學史中才能發(fā)現(xiàn)文辭之“異采”及情志之高妙從而與作者達到心意相通。正因為此，劉勰引入了語言系統(tǒng)的共時、歷時維度和文學史，使知音超越了建立以在文本結(jié)構之上的隱含讀者。
　　（二）作為審美極的知音對文本的實現(xiàn)
　　劉勰分析知音之難從主觀上說有幾點原因：貴古賤今、崇己抑人、信偽迷真，這三者實質(zhì)上都是因為受到種種現(xiàn)實、歷史等客觀因素影響；之后劉勰又提出了“知多偏好，人莫圓該”這一原因，指出讀者因自身學識與經(jīng)驗所限而無法對所有文本做出相應的回應；客觀上說，解讀文本原本就非常困難，“文情難鑒，誰曰易分”說的就是這一客觀因素?，F(xiàn)實的讀者必然有著種種局限，克服它們雖然困難但并非沒有可能。劉勰提出了博觀之法以克服偏狹，又要求讀者“無私于輕重，不偏于憎愛”以克服現(xiàn)實歷史因素帶來的傾向性而做到“平理若衡，照辭如鏡”，最后還提出“六觀”的標準在技術層面對讀者進行指導。劉勰的知音恰恰與伊澤爾的隱含讀者相貫通，然而伊澤爾僅僅是在概念上提出了一個空中樓閣式的假設，劉勰則為這種假設打了基礎。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見，知音不僅有結(jié)構上的意義，更代表著一種審美能力。劉勰對“六觀”系統(tǒng)功用的描述是：“斯術既形，則優(yōu)劣見矣”。如果說“六觀”系統(tǒng)對知音的預設仍處于闡釋與評價的技術層面，那么“見異”和“深識鑒奧”就是作為審美極的知音對文本的終極實現(xiàn)。伊澤爾所論述的讀者對文本的實現(xiàn)是一個遞進的過程，文本激發(fā)出讀者的意象想象，而這一想象又再次賦予文章所暗示的意義以生命力，如此反復而最終形成系列心理意象。伊澤爾的隱含讀者把感性運用于意象的想象與對空白處意義的賦予之中，劉勰筆下知音的感性表現(xiàn)為“心敏”，“心敏”可以探查到文本每一個角落乃至文本背后藏匿的意義與異采。技術層面的“六觀”需要有主觀的“心敏”來為文本實現(xiàn)做保證。相較于伊澤爾的心理意象形成過程中對想象力的訴求，“心敏”是一個更抽象與概括的概念，它涉及了觀察、聯(lián)想、想象力、判斷等各種思維方式的單獨及綜合使用而形成的審美能力。劉勰為“心敏”設定了最后的標準，即“見異”和“深識鑒奧”，也就是在經(jīng)過反復的線性時間閱讀之后最終與作者心靈相通，伊澤爾的隱含讀者實現(xiàn)文本則體現(xiàn)在最終文本成為一個能夠永遠供讀者消費的聯(lián)系網(wǎng)絡，在線性閱讀中拓展了深度與廣度，這是知音所難以做到的。
　　綜上所述，劉勰的知音理論并非伯牙與子期“高山流水”傳說的內(nèi)涵所能概述，拋開其理論起點與終點的封閉性，它的理論推演過程在與伊澤爾的隱含讀者及文學交流模式參照閱讀時閃耀著新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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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