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問（組詩）

　　辭別
　　在最后的塔什庫爾干，我將
　　一叢鷹骸交給鴿子
　　將一頁經(jīng)書，砌進(jìn)雪山。
　　我眺望邊境線上的巴基斯坦
　　用一塊礫石，在風(fēng)中寫下：
　　和平！
　　水滴一般的蜻蜓，像一組唱詩班
　　丟失的鞋子。
　　我卷起妖嬈的天空，半畝苦蕎
　　以及一切煙波浩渺的鳴禽
　　統(tǒng)統(tǒng)打入詩囊。
　　我愛過，于是我不虛此行。
　　只是，有一種廣漠的熱病，難以避離。
　　一番內(nèi)心的表情，不與人知。
　　邊疆的青銅器
　　無花果樹下
　　誰最寂寞？
　　銀飾的刀鞘中
　　誰熱淚雙流？
　　在一冊舊課本里，誰碰見了
　　采摘藥草的佛？
　　一掛舊日的破馬車上，誰
　　帶著疾??？
　　暮靄垂臨了北方，夜色雜陳
　　孤苦的掌燈人，亮若神祗——
　　我知道有一片
　　蘆葦迎向你；
　　在異鄉(xiāng)，一支約翰·列儂的《想象》
　　囤積下月光；
　　鴿子飛越蔥嶺，而
　　山腰上的動物園
　　少了一只馬駒；
　　是愛情嗎？為什么那一畝
　　晴朗的棉花
　　帶著淚水的銹跡？
　　用一根鷹骨，在邊疆的青銅器上
　　刻下你發(fā)光的名字——
　　胡楊林遺址
　　許多年后，讓人們?nèi)フf吧——
　　“曾經(jīng)，他們活在阿喀琉斯的時代，
　　赫克托耳的時代，荷馬和屈原
　　凱撒和伊本·白圖塔
　　長劍與醉俠
　　黃金與百合
　　一個江山迎娶美人的時代。
　　那一夜，他們慢慢彎腰取火，燒烤哲學(xué)，釘住歲月?！?br/>　　天山上的大象
　　這個巨人：它是經(jīng)書里跑出來的
　　手執(zhí)橫笛，騎躍山梁
　　帶著秘密的溫度，以及
　　優(yōu)雅的使命——
　　它吹奏，或者宣諭
　　仿佛自己的脊背上，坐著一位熱淚長流的
　　唐朝僧侶。
　　它靜穆，含著野心與隱忍
　　在蒼涼的北方
　　刀槍入庫，塑身為窟
　　一再拾取了顫栗、美和天空的密語。
　　它低首，在接近終章的一刻
　　斂下鮮花、馬燈、頌唱和奶桶
　　廣灑佛雨
　　知人善用。
　　在遷徙的路上，一匹引頸向西的大象
　　匿名逐來，矗立山巔。
　　那個露水的早上，我史詩般的哈薩克阿媽
　　背起氈帳
　　踮腳，撫了撫天山的額頂。
　　克孜爾石窟
　　一路上拾取絲綢，一路上
　　和鳩摩羅什
　　拾取了龜茲樂舞和偈言
　　《大唐西域記》里的鵝毛大雪
　　充塞于途
　　一個內(nèi)心毀壞的皇帝
　　病于長安城中
　　有一枚鑰匙
　　藏在克孜爾石窟
　　騎鶴的人
　　守護(hù)著樺皮文書和婆羅米文
　　一路上，拾取了
　　奔殂的心跳，一路上和鳩摩羅什
　　梵音高唱
　　在水泥廠的招待所
　　我們安頓下來
　　一本飛行的《金剛經(jīng)》，在午夜的天坑里
　　發(fā)光
　　土風(fēng)謠
　　那些混亂的語言，像一地斑駁的日光。
　　漢族的絲綢
　　突厥的彎刀
　　吐蕃的經(jīng)幡
　　波斯的大蒜
　　埃及的小丑
　　麇集的集市上，有一種手勢
　　帶著蔭涼。
　　對了，那些混血的眼神
　　罌粟般綻放。
　　我挽著形形色色的宗教和長老
　　穿過廣場。
　　我年輕且幼稚，指給他們
　　風(fēng)和鷹的方向——
　　在邊疆無限的高地，神坐在一截陳舊的木頭上。
　　伊犁河谷地
　　打點一介稅吏
　　用塊鴉片；
　　扯一紙官府的度牒
　　蒙混過關(guān)
　　需要一口袋青稞；
　　路遇土匪，暗號不對
　　賠笑之外
　　還要交出銀圓；
　　對一條唐突而至的蛇
　　鞠躬致意；
　　遭逢婚禮，討一把干果；
　　落雨的傍晚
　　聽清風(fēng)中的門環(huán)；
　　胯下的驢子發(fā)怒
　　盡可能地講出真理；
　　借著鷹翅下的涼爽，望見
　　蒙古的王陵。
　　在伊犁河谷地——
　　對油菜花田上的蜂群
　　緘默不語；
　　路上，要扶正一只危險的輪胎
　　一次車禍
　　和善良的人民；
　　肖爾布拉克大街上，一個
　　醉鬼詢問云朵
　　請他聽一聽時鐘的意義；
　　經(jīng)過博物館，對犀牛、銀印、木櫝和樓蘭美女
　　把脈問診
　　擦拭一新；
　　一個哥薩克的后裔酷愛詩歌
　　但韻腳的背后
　　其實，是普希金的玄虛；
　　加油站的女孩胸脯飽滿，目光頻遞；
　　吹手向西，如果可能
　　恰巧能望見故鄉(xiāng)的一個街口
　　白發(fā)的母親。
　　在伊犁河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