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年1月,我去聽過一場鋼琴音樂會。一位氣場非常特別的老者,一頭輕舞飛揚的花白亂發(fā),三角眼中顯示著出世般的超然與一眼就能看透你的敏銳——兩者是共存的。他的演奏顯示出非常獨特的見解——卻又非常合理。更厲害之處在于,他能將他的見解用最直接而不含糊的方法表達(dá)出來。
理查德·古德(Richard Goode)也是令人難忘的鋼琴家,但他只是達(dá)到了我的內(nèi)心,這位老者則達(dá)到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安東·庫迪(Anton Kuerti)!除了他還有誰能讓我在這樣的夜晚激動不已?
看到庫迪在貝多芬的音樂里做Rubato(自由速度),而且做得這么合理而美麗的時候,叫我如何不動容?他游走于規(guī)則與反規(guī)則之間,形成了自己的規(guī)則。與那些本真教條主義演奏家相比,他就是無招勝有招的風(fēng)清揚。
“你太狂妄了”,庫迪年輕的時候,他的老師這么教訓(xùn)他,因為他改動了海頓樂譜中一個不符合邏輯的地方。
“Play what sounds better to you(演奏你覺得聽上去更好的)”,庫迪在一場大師課上這么說道。
當(dāng)我看到這位超然的智者居然在《熱情奏鳴曲》第三樂章的尾聲——那段八分音符和弦錘擊的地方——用弱音踏板的時候,我的眼淚都要下來了。沒有一個人敢這么干!絕對沒有!除了他之外!吶喊到了極致,音量反而變輕,力量卻更強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個神在彈琴。
讓我們溯著似水流年而上,來到1964年5月22日。
那一天,一位美麗的中國女鋼琴家在日記中寫道:
……給記者照相弄得頭昏腦脹……電影則拍了我和Kuerti,此人還不錯,想到中國去,讀了好些有關(guān)新中國的雜志,我喜歡他,較之其他幾位美國人樸實。他也認(rèn)識馬思宏、董光光、傅聰,他說傅還是想有一天能回到中國去的,和他談話是愉快的。(摘自顧圣嬰的日記,記錄于她參加伊麗莎白國際比賽期間。)
5月23日
今日又和Kuerti聊天,他說到我們的開會學(xué)習(xí)、自我批評等問題。他認(rèn)為知識分子,可以有個人的想法,開展自己的藝術(shù)道路,言下還有藝術(shù),不具體體現(xiàn)政治之意。他希望比賽后能來看我,談?wù)勚袊那闆r,但我不知應(yīng)給他什么地址,拖一拖再說,等26日匯報后定……
彼得洛夫這類鋼琴家因有可稱羨之處,但我或許更喜歡像Kuerti這樣的演奏。我要的是話語、內(nèi)容、感情,而不是驚人的華麗的詞藻。
彼得洛夫最后拿了第二名,庫迪第四名。但那只是那屆比賽的名次而已,現(xiàn)在看來早已無傷大雅。關(guān)鍵是,在那撥選手中,只有這兩位真正彈到了很久以后。顧圣嬰對他倆的評價和風(fēng)格的判斷也完全被后來的事實所驗證。特別是庫迪,在這個充斥著嘈雜的、狂躁的、渾渾噩噩的、虛偽的、偽善的、教條的、不思進取的、功利的鋼琴家的世界里,這位老者的清越之聲雖然不耀眼,但卻始終清晰可辨。不得不佩服顧圣嬰的品味和眼光。
5月24日
晚飯后又和Kuerti散步、聊天,爾揚諾夫、米蘭諾娃、加切夫起哄了。Kuerti想到中國去,曾和英代辦處談過,問我們歡迎否。還談了有關(guān)勞動等,他擁護我們的政策,認(rèn)為勞動是good for health, mind, soul(對健康、心靈和靈魂有好處)。
他去當(dāng)然好,但他的護照怎么辦?美國政府會同意嗎?
5月25日
今天和Kuerti合了新協(xié)奏曲,第一章二遍,很有好處,也是鍛煉,他還聽了Franck,我們討論了Tango和某些風(fēng)格處理,他的理解是浪漫主義的,他自己也說或許不Traditional(傳統(tǒng))。
話雖這樣說,但庫迪肯定是絕對自信的。雖然不傳統(tǒng),但就是好聽。
我的確還很喜歡和他交往,其他幾個美國人無聊。有點累,晚飯時也挺緊張,因為送走了Dora,但Kuerti聽我彈了一次,我現(xiàn)在反而心定了些……鼓起勇氣、信心來,像Kuerti說的will be the first three!為了祖國,為了人民。
第二天顧圣嬰彈了決賽,并且最終獲得第十名。
6月6日
昨晚睡得還是長的,但夢多,不斷推被,夢見媽媽責(zé)怪我了,這是第一次夢見家人,而且還住在淮海中路,與外公外婆同宅。起床眼仍腫,手緊,肩背都疼,唉,怎么搞的?
這一段白描式的吐槽讓人讀來動容。她夢見的家人可是她當(dāng)時正在青海坐牢的父親?
上午練習(xí)至十一時,Kuerti來,我與?。ㄉ频拢?、老太太同談,涉及政治問題……Kuerti主要目的還是想到中國去,老太太很喜歡他,許多話題全是她挑動的,她覺得他還老實,而且想知道東西。藝術(shù)家而有些政治頭腦,在這樣的國家中是少有的。
的確少有,結(jié)果就是,也許是由于對美國不滿,庫迪移民去了加拿大。
顧圣嬰日記中對庫迪的記錄就此嘎然而止。不久后她就回國了,繼續(xù)著以前到處開音樂會的生活,下工廠,下農(nóng)村……微妙的不同之處還是有的,那就是曲目單中從此幾乎再也見不到外國作品,偶爾出現(xiàn)也是之前彈過的老作品。再往后就發(fā)生了眾所周知的悲劇。
而庫迪則從此開始了他輝煌的演奏生涯。流年似水,過去的事過去了,未過去的事也不能叫我驚訝。但是歲月如流,一切都已發(fā)生過,發(fā)生過的事再也沒有改變的余地。
幾年前的上海鋼琴大師班,庫迪來了。這里是顧圣嬰的故鄉(xiāng),但不知道有沒有人向他提到過那位英年早逝的女鋼琴家以及她的日記呢?
篇首提到的音樂會后,庫迪出來簽售,敏銳的眼神換成了隨意的笑容,就好像一位隨便就能在大街上碰到的老伯伯。我們有了以下的問答:
“何日能再來費城演奏?”
“不知道,問Miles(音樂會組織者)”
然后他問我:“你是不是鋼琴家?”
“是的。”
“明天我在Curtis有大師課,我告訴他們讓你進來聽?!?br/> “我一定來,但不必告訴他們了,您的大師課是免費的?!?br/> 最后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否記得顧圣嬰?
“誰?”老伯伯側(cè)耳過來。
“顧——圣嬰,圣嬰——顧?!?br/> “對不起,不記得了?!?br/> ——出世般的迷茫眼神。
流年似水,可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