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在一個早晨來到了雙槐樹街的街頭。那時候,雙槐樹街的清晨還籠罩在一片濃霧中,陌生人什么也看不清。陌生人從清冷的雙槐樹街走過去,一直走到街東頭聾子趙聽的家門口。據(jù)那天早晨第一個看見陌生人的瘸子孫沖說,陌生人在聾子趙聽家門口站了很久。瘸子孫沖說,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然后就走了。
孫沖有早起的習(xí)慣,這是他當(dāng)兵多年養(yǎng)成的。早起的孫沖那天早晨像往常一樣瘸著腿穿過雙槐樹的街頭。孫沖看見濃霧將雙槐樹街罩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孫沖在罩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濃霧中隱隱約約看見一個人的身影向他飄了過來。孫沖想不起雙槐樹街還有誰比他起的更早。他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來。由于霧大的原因,孫沖在那時候看見那個人的下半身還罩在霧中,只露出一個模模糊糊的上半身。孫沖就把那個人的上半身看了看,直到他確定,他不認(rèn)識那個人。
孫沖繼續(xù)往前走著,他走得很慢??熳叩矫@子趙聽家門口時,他看見那個人停了下來,停在聾子趙聽的家門口。孫沖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停在趙聽的家門口,他不知道那個人要干什么。孫沖密切地注視著那個人的動靜。但那個人只是在那里站了一會,什么也沒有做,就走了。他走得也很慢。孫沖看見他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走進(jìn)濃霧中的。他走進(jìn)濃霧中以后,他整個人就消失了。
孫沖就到了白河旁邊。白河是雙槐樹街前的一條河。白河的水不大也不小。孫沖幾乎每天早晨都會把自己送到白河邊。孫沖說不上有多喜歡這條河,很多年來,他一次次站在白河邊,很多時候只是想看一看它的流水。他喜歡水在河里流動的樣子,它那么舒展。孫沖站在白河邊的時候,經(jīng)常會想起李雪。李雪曾是雙槐樹街最漂亮的一個姑娘,卻因?yàn)閷O沖的一次沖動,把自己美麗的身體放在了井里。孫沖為這個事后悔了半輩子。半輩子了,他一直在后悔。孫沖看到白河的時候,就覺得李雪應(yīng)該把自己放在白河里,而不是井里。孫沖覺得,應(yīng)該讓白河洗著她發(fā)白的身子,也洗著他的懊悔。
孫沖就經(jīng)常望著流水。偶爾,他也能在流水中看見李雪的影子。孫沖看見她在水中笑著,像一朵水蓮花。李雪依然是那么美,就連她的影子都是美的。孫沖想。但這個早晨,孫沖沒有在白河里看到李雪,他甚至連白河的水都沒有看到。他只看到濃霧籠罩了白河,白河在無聲地流淌。
孫沖在白河邊呆了很久。很久以后,他開始往回走。他往回走的時候,濃霧正在他身后慢慢地消散。
孫沖就又走到雙槐樹的街頭。走到那里的時候,他停下來看了看雙槐樹街頭那兩棵大槐樹。他看見濃霧正從它們身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升起。孫沖看見那輕的像煙一樣的霧正慢慢地升起,那兩棵大槐樹的軀干就慢慢顯露了出來。孫沖看見它們依然是那么粗壯和虬勁。孫沖就讓自己的目光在樹身上停留了一會。
孫沖把目光從那兩顆槐樹上收回來以后,就看見了瞎子劉能。劉能也是從霧中走來的。劉能的拐棍在地上敲出了清脆的響聲,那響聲就傳到了孫沖的耳朵里,孫沖就知道劉能來了。孫沖果然就看見了劉能。
孫沖一直看著劉能走到雙槐樹的街頭,走到那兩棵大槐樹下。那兩顆大槐樹下有兩塊大石頭,劉能常年坐在那里,把那兩塊大石頭磨得光溜溜的。劉能已經(jīng)到了那兩塊大石頭旁邊,孫沖看見他彎下腰在地上摸了幾下,摸到其中一塊石頭,就坐了上去。坐上去以后,他把拐棍也放下了。
孫沖就朝劉能走了過去。孫沖一直走到劉能的身邊。孫沖走到劉能的身邊就停下了。孫沖說,你知不知道街上今天來了一個陌生人?劉能“哦”了一聲。孫沖說,我看見他在聾子趙聽的門口停下站了很長時間。劉能就又“哦”了一聲。孫沖就有點(diǎn)不耐煩了。你哦什么哦呀,我在問你呢?孫沖說。劉能就又“哦”了一聲。你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嗎?孫沖這么問了之后又覺得有點(diǎn)不妥,他怎么會知道那個人來干什么呢?但孫沖馬上就想起了劉能不是會算嗎?劉能每天坐在雙槐樹街頭就是給人算卦的。劉能的卦算的極靈驗(yàn),在雙槐樹街恐怕沒有人不知道。孫沖想到這里,就說,你掐一下吧。孫沖又說,你就掐一下吧。
劉能的眼睛就動了一下。他的眼睛本來擠的緊緊的,但現(xiàn)在他好像努力要睜開的樣子。孫沖看見,劉能的眼睛往上面瞧了瞧。孫沖明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見,他不知道他看什么。孫沖有點(diǎn)急了,你就掐一下吧?孫沖說。
孫沖等不著劉能說話,他已經(jīng)打算轉(zhuǎn)身走了,劉能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劉能說,如果我告訴你,他是來找媳婦的,你信不信?孫沖就笑了。孫沖以為劉能在跟他開玩笑。孫沖說,你個瞎子,盡瞎說。
孫沖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劉能。孫沖離開劉能后先到西街全家去買了幾根油條。全家的油條一直炸得很好,在雙槐樹街恐怕沒有誰家的油條比全家的油條炸得更好。有些年里,全家就在西街口支了一口大鍋,一個面板,早出晚歸地炸油條。全家炸油條的時候,整個雙槐樹街便充滿了油條的香味。許多人,嗅著這些香氣,就到全家的油條攤來了。
孫沖在買油條的時候,還有很多人在買油條。孫沖在很多人中間,看見聾子趙聽的媳婦秀秀的也擠在買油條的人中間。秀秀是趙聽他老爹從外面帶回來的,這個外鄉(xiāng)女人一踏入雙槐樹街街頭,整個雙槐樹街就沸騰了。整個雙槐樹街的人在那時候看到,一個年輕俏麗的女人跟在趙聽他爹身后款款地向趙聽家里走去。她差不多三十歲上下,有一張像桃花一樣?jì)赡鄣哪?,還有一段像楊柳一樣的細(xì)腰。她跟在趙聽他爹身后,步子勻勻的,細(xì)細(xì)的,每走一步都那么有韻致。雙槐樹街人從來沒有想過,這樣一個女人會來到雙槐樹街,他們更沒有想到,他會來嫁給聾子趙聽。他們紛紛說,趙聽一定是走了狗屎運(yùn)了。他一定是走了狗屎運(yùn)了。
這個外鄉(xiāng)女子剛來的時候沒有名字,但他嫁給趙聽以后,她就有名字了。她叫秀秀。雙槐樹街上人不知道是誰給她起的這個名字,他們只知道趙聽喜歡叫她秀秀。趙聽一天到晚都在叫秀秀。趙聽說,秀秀。趙聽又叫,秀秀……秀秀你在哪里。
孫沖很多次也聽見趙聽叫秀秀。孫沖偶爾會在夜晚躲在趙聽的窗口。孫沖知道趙聽聽不見,孫沖就很大膽。孫沖看到趙聽屋里的燈熄了以后,他就把耳朵仄了起來。孫沖的腿瘸,但他的耳朵不瘸,所以,孫沖把趙聽屋里的一切聽了個清清楚楚。孫沖在很多個夜晚,聽見趙聽俯在秀秀的身上。孫沖聽見趙聽叫秀秀,秀,秀……趙聽總是一邊做著,一邊叫著秀秀的名字。秀秀也在回應(yīng),她哦了一下,她又哦了一下。趙聽叫著,她哦著。趙聽后來的聲音就弱了下去。趙聽說,秀…秀…趙聽也哦了一下。
孫沖就又開始沖動。孫沖本來就愛沖動,到了這時候就更愛沖動了。孫沖就閉上了眼睛。孫沖閉上眼睛的時候,就看見了秀秀白花花的身子。孫沖又看見李雪白花花的身子。孫沖有時候發(fā)現(xiàn),秀秀的身子和李雪的一樣白。孫沖就感覺到自己的手走在了她們的身上。孫沖有時候也想哦一聲。
孫沖就哦了一下。秀秀就聽見了,秀秀就說,誰?孫沖慌了,瘸著一條腿,連蹦帶跳就從趙聽家出來了。出來了,他的心還在跳。
孫沖再在街上看見秀秀的時候,就有點(diǎn)不自然。孫沖就趁秀秀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看她。孫沖看見秀秀在井邊汲水。秀秀把水桶丟進(jìn)井里,開始轉(zhuǎn)動轆轆。秀秀轉(zhuǎn)動轆轆的時候,她的腰身就露出來了,白白的一段肉,直晃孫沖的眼睛。秀秀把轆轆轉(zhuǎn)得艱難。孫沖有心過去幫秀秀轉(zhuǎn)動轆轆,又怕看見李雪在井里的眼睛,就遲疑著。他遲疑著看秀秀的腰身。白白的腰身。他看得久了,就過去幫秀秀轉(zhuǎn)轆轆。秀秀也不拒絕,就立在一邊看瘸著腿的孫沖轉(zhuǎn)轆轆。
孫沖就把轆轆轉(zhuǎn)得很響很快。秀秀就輕輕地笑了笑。秀秀就又笑了笑。秀秀就說,孫沖你很有勁呀?孫沖說,我當(dāng)過兵哩。秀秀說,怪不得。秀秀的眼里就有了不一樣的內(nèi)容。孫沖接著說,我還上過前線呢。秀秀眼里不一樣的內(nèi)容就更多。
孫沖就把水桶絞了上來。秀秀就過去接水桶。桶是木桶,木桶當(dāng)然就很笨重,秀秀提起來就有些吃力。孫沖就說,趙聽呢,他怎么不幫你打水呢?秀秀就說,他去街上曬太陽了,他總是一吃完飯就到街上曬太陽。孫沖就哦了一聲,把水桶提了起來。秀秀就去奪。水桶里的水就撒了出來,撒在秀秀和孫沖的身上。兩個人的身上就都有點(diǎn)濕。秀秀身上濕了的地方就更玲瓏了。孫沖就一個勁地瞧。秀秀說,孫沖,你瞧啥了,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孫沖就有點(diǎn)不好意思,紅著臉笑了。孫沖說,我瞧了好看呢?秀秀的臉就紅了。
孫沖就又幫秀秀打了幾次水。秀秀說,孫沖你別這樣,叫人看見不好哩。孫沖果然就聽了秀秀的話。孫沖就不再幫秀秀打水。
孫沖有一天中午看見秀秀一個人端著一盆衣服去了白河邊,孫沖就瘸了腿不遠(yuǎn)不近地跟了過去。孫沖看見陽光明晃晃地照著白河,白河的水一如既往地平靜。孫沖看見秀秀走到白河邊坐下來,在明晃晃的陽光下,孫沖看見秀秀把褲腿撩起來,把腳伸到了水中。孫沖看見秀秀藏在水里的一截小腿白生生的。孫沖就有點(diǎn)沖動。孫沖真想伸手去摸一下。
秀秀把衣服抓起來丟在水里擺了擺,開始彎著腰搓洗。她后背的衣服就滑上去了,她的一截腰身就露了出來,又是白生生的。孫沖就又沖動了一下。孫沖真想伸手去摸一下。
孫沖就也裝著走到了河邊。秀秀抬頭的時候就看到了孫沖,秀秀就朝孫沖笑了笑。孫沖把手伸到水里,他讓自己的手感受著水的流動,他感覺水流有點(diǎn)像秀秀的腰身,軟綿綿的。孫沖把手伸得久了,忽然把一捧水撩了起來。孫沖看見那捧水在空中劃了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后落到秀秀的頭上,身上。秀秀說,孫沖你想干啥哩,你這個不懷好意的。秀秀就把一捧水往孫沖身上撩,她撩完一捧水,又撩了一捧水。孫沖讓那些水都落到自己身上,他的身上頃刻就都濕了。孫沖感到身上濕瘩瘩的,衣服已經(jīng)貼在了身上,還有水順著臉、脖子往下淌。秀秀看著他的樣子,就有些想笑。她很快就笑了。她說,孫沖,沒看出來,你一個瘸子還怪孬的哦。孫沖反駁說,瘸子怎么了?瘸子也知道疼人,逗人樂。秀秀就不說話了,低了頭洗自己的衣服。
秀秀晚上上廁所的時候,孫沖忽然跳出來從后面把秀秀給抱住了。秀秀知道是孫沖,說,你想干啥哩?孫沖不說話,孫沖把自己的手在秀秀的胸上亂摸。秀秀掙扎了幾下,掙脫不開。秀秀說,你松手。你再不松手我喊人了。孫沖說,你喊吧,反正趙聽是聽不見的。秀秀就說,還有鄰居呢?孫沖沒有再說話,他忽然把秀秀扳過來,用自己的嘴堵住了秀秀的嘴。秀秀就咬了孫沖一口。孫沖一疼就松開了秀秀。
孫沖知道秀秀厲害,就沒有敢再招惹秀秀,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有一天秀秀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孫沖記得那是一個槐花四溢的午后。那個午后,孫沖一直坐在自家院子里的一棵槐樹下打盹。打盹的時候,孫沖還能聞到濃郁的槐花的香氣。孫沖聞著聞著就有點(diǎn)迷糊。他迷迷糊糊的好像看見秀秀進(jìn)了他家的院子,孫沖看見她正站在院子里看那一樹的槐花。那槐花多稠多密呀,一嘟嚕一串的。孫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把眼睛睜開了。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秀秀。
孫沖記得秀秀說,她是嗅著槐花的香氣走到他家院子里的。秀秀說,他家院子里的槐花實(shí)在太香了,比雙槐樹街頭那兩棵大槐樹上的槐花還香。秀秀又說,你家的槐花是雙槐樹街上最香的。秀秀說,我聞過雙槐樹街上很多人家的槐花,沒見過這么香的。孫沖你告訴我,你用了什么,讓槐花變得這么香。
孫沖就笑了。孫沖說,我什么也沒有用。孫沖說,我沒覺得我家的槐花就比別人家的香。秀秀說,你的鼻子問題,你聞不出來。秀秀說,孫沖,你可不可以讓我摘一些你家的槐花。孫沖說,摘,你隨便摘,想要多少就摘多少。秀秀就笑了。
秀秀一直沒有摘孫沖家的槐花。秀秀說,還是讓她留在樹上好。留在樹上,它的香氣就在,摘了就沒有了。孫沖覺得秀秀說的有道理。孫沖說,那就讓它留在樹上吧。不過,孫沖又有一些擔(dān)心,它早晚還是要落的。
秀秀就常來看槐花。秀秀說,她想一直看著它落呢。秀秀來了幾次后,孫沖就又開始沖動。終于在一個中午,孫沖又抱住了秀秀。孫沖一抱住秀秀就狠命地揉秀秀,他恨不得把秀秀揉碎了。秀秀說,孫沖,你輕點(diǎn),你把我弄疼了。孫沖像是受到了鼓勵,手上果然就輕了些。
接下來的事情就很自然了,孫沖就瘸著一條腿跨到了秀秀的身上。在跨到秀秀身上的時候,孫沖把他那條瘸腿抬了一次,又抬了一次。孫沖把一切做的有聲有色。孫沖很用力。孫沖把自己的力量都使上了。孫沖也喊,秀秀,秀……秀秀也回應(yīng)他,哦,哦,哦,秀秀說。孫沖后來就像一攤泥一樣癱了下來,癱在秀秀的身上。秀秀還能看到他身上因?yàn)閯×疫\(yùn)動而出的汗珠,秀秀看到,它每一顆都是那么晶瑩。
完了,秀秀說,孫沖,你是個畜生。孫沖你是個畜生,你知不知道。孫沖就死皮賴臉地說,我是個畜生。我就是喜歡你哩。我一開始就喜歡你。我孫沖瘸是瘸,可我心里不瘸。再說了,我也不是那么瘸。他果真就把他那條瘸腿抬了起來,在地上走了幾步,他使勁的時候,好像又不瘸了。他說,秀秀你看看,你看看我哪里瘸了。秀秀說,反正你是個瘸子,你的心也瘸。孫沖就不依了,他就把秀秀又裹了在身下。
孫沖再在街上看到秀秀的時候,就有點(diǎn)不自然。他生怕別人察覺什么,老是離秀秀遠(yuǎn)遠(yuǎn)的。那天早上買油條的時候,孫沖也離秀秀遠(yuǎn)遠(yuǎn)的。他看見秀秀站在他前面買了幾根油條,用塑料袋兜著走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的腰身。
黃昏的時候,孫沖又看見了早上他在雙槐樹街上看到的那個陌生人。孫沖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從街西頭走過來,一直走到街東頭聾子趙聽的家門口。孫沖看見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他的樣子看著猶猶豫豫的。孫沖越看越覺得奇怪。讓孫沖更奇怪的是,那個陌生人站了一會就走了,像早晨一樣。
第二天早晨,孫沖又看到了那個陌生人。這個早晨也有霧,依然是大霧。像剛剛過去的那個早晨一樣,陌生人又從清冷的長街上走過來,一直走到街東頭聾子趙聽的家門口,然后在那里站了很久,比前一次更久。
緊接著又是黃昏,孫沖再次看到了那個陌生人。這次,孫沖又看到陌生人在趙聽的門口站了很久,他的樣子看著猶猶豫豫的。與前幾次不同的是,孫沖看到陌生人猶豫著,慢慢地把手放在了趙聽的門上。他在敲門。孫沖感覺,他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
然后,門就被推開了。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秀秀。趙聽是不可能聽見敲門聲的,是秀秀過來開的門。秀秀把門打開以后,又立即把門關(guān)上了。孫沖看到秀秀的臉色變了變,孫沖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她飛快地就把門關(guān)上了。那個男人站了一會,就走了。
孫沖就想把秀秀叫過來問個清楚??尚阈阕赃M(jìn)門以后,就沒有再出來。很快就到了晚上。到了晚上,孫沖是不敢隨便去敲秀秀的門的。趙聽雖然聽不見,但他并不是瞎子。孫沖總感覺,他可能已經(jīng)覺察到了什么。從春天到秋天,這么長時間了,趙聽不可能什么都沒有覺察出來,趙聽只是聾,其他地方可都好好的。
孫沖沒有見到秀秀,但他心里的疑問卻越來越大。晚上,孫沖睡在床上,腦海里翻來覆去都是那個陌生人。陌生人大概四十歲上下,胡子拉茬,體型一般,模樣還算不錯,就是憔悴得不成人樣,像是走了很遠(yuǎn)的路。孫沖把他想了個遍后,忽然又想到秀秀身上。孫沖本能地覺得秀秀和這個男人有一種說不出的關(guān)系。孫沖想不起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孫沖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來找秀秀。秀秀開門時的表情告訴孫沖,這個陌生人就是找她來的,但秀秀好像很怕見到這個人。
又是一個早晨。這個早晨依然是霧。這個早晨濃重的霧依然把雙槐樹街罩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這個早晨孫沖又一次在趙聽家門口看到了那個陌生人。孫沖看到他在敲門,一聲比一聲響亮。好半天,門開了。孫沖看到站在門里的是秀秀。秀秀像是剛從床上起來,還披散著頭發(fā)。
秀秀把門開了一條縫。秀秀就看到了那張臉。秀秀看到那張臉就想把門關(guān)上,但那個人這時候站在門縫里。孫沖看見,那個陌生人對秀秀說了一些什么。孫沖又看見,秀秀對那個陌生人說了些什么。然后,門就被關(guān)上了。那個陌生人在門口又遲疑了一下,才慢慢地走了。孫沖一直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慢慢消散的霧中。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孫沖看見秀秀一個人偷偷地從屋里溜出來,往雙槐樹街后的麥場走去,孫沖就偷偷地跟了過去。麥場上有很多麥秸垛,大的,小的。孫沖看見秀秀到了那些麥秸垛中間,孫沖看見她在東張西望,好像在尋找什么。就在這時候,孫沖看見他這幾天一直見的那個陌生人從其中一個很大的麥秸垛后面走了出來。他好像早就等在這里了,一看見秀秀過來,他就出來了。
那個陌生人一走出來以后就過來抱秀秀,讓孫沖吃了一驚。孫沖看見秀秀躲了一下,摔開了那個陌生人。然后,兩個人都靜了下來,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過了很大一會,孫沖聽見那個陌生人說,你的事我都打聽清楚了,你怎么能嫁一個聾子呢?陌生人說這話的時候,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聾子怎么了?只要他心好,瘸子我也愿意,秀秀說。秀秀的這句話不小心把孫沖也帶了進(jìn)去。孫沖就覺得,秀秀這句話是說自己的。
我看你是鬼迷心竅,是那個陌生人的聲音。你才是財(cái)迷心竅,是秀秀的聲音。秀秀這么說了以后,孫沖忽然想起,雙槐樹街上傳說,秀秀是趙聽他爹用一萬塊錢買來的。孫沖不知道這話的真假。孫沖覺得,一萬塊錢能買一個像秀秀這樣的媳婦,怎么著也值。孫沖就怪自己沒有這么好的運(yùn)氣。就算有這么好的運(yùn)氣,也沒有這么多錢,孫沖就又想。孫沖這么想了以后,忽然想起秀秀該不會真是趙聽他爹花錢買來的吧。這個想法,一旦浮出腦海,把孫沖嚇了一跳。孫沖就想,難道雙槐樹街上傳說的都是真的。如果趙聽他爹還活著的話,孫沖真想去問問他,可惜的是,趙聽他爹在給他討了一個媳婦后不久就走了。
孫沖想起秀秀雖然說來到雙槐街都快兩年了,但從來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過去。就連跟他最親近的孫沖也不知道。孫沖這時候才想起,自己跟秀秀親熱的時候,從來就沒有想著問過他的來歷。孫沖就覺得,他是真把秀秀當(dāng)趙聽的媳婦了。
孫沖怎么也沒有想到,秀秀竟然還有一個家。秀秀和那個男人在雙槐樹后街打麥場上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孫沖聽明白了幾分。孫沖想起瞎子劉能的話,劉能說,這個陌生人是來找媳婦的,難道?這個劉能也太能了,他怎么就知道這個陌生人是來找媳婦的。到了現(xiàn)在,孫沖越發(fā)認(rèn)定,這個陌生男人就是來找秀秀的,而秀秀就是他的媳婦。孫沖那時候就開始想像,那個陌生人從趙聽他爹手里接過一萬塊錢后,就把秀秀讓他帶走了。秀秀已經(jīng)走了。她應(yīng)該是含著淚走的。她不含著淚才怪。孫沖覺得他想得可能點(diǎn)簡單,那個陌生人或許真有難處,不然,他也不會一萬塊錢就把媳婦給賣了。
含著淚走的秀秀到了雙槐樹街后,可能已經(jīng)死心了,是對那個男人的死心。孫沖覺得,她一定是死心了,不然她不會在雙槐樹街住下來。她要不死心,她可能早就跑了,誰又沒有攔住她。
這么想了以后,孫沖就把一切都想通了。想通了以后,孫沖才覺得有點(diǎn)可怕。孫沖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趙聽,越快越好。但孫沖馬上又想起,趙聽是聽不到的,他告訴他也沒用。孫沖就決定再觀察一段再說,看看他們想干什么,到那時候再告訴趙聽也不遲。
秀秀忽然就哭了。孫沖在秀秀的哭聲中聽見那個陌生人說,對不起,是我錯了,你跟我回去吧。陌生人又說,是我錯了,你跟我回去吧。陌生人這么說的時候,忽然也哭了。他幾乎是聲淚俱下。他一邊哭,一邊還在求秀秀。陌生人說,我找了你快兩年,才找到這個地方。這兩年,我把什么地方都跑了。陌生人繼續(xù)說,我后來就有一個心愿,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你,不管走多遠(yuǎn),我都要把你找回來。孫沖就想了,怪不得這個人看起來這么憔悴,還胡子拉茬的。
陌生人又說了很多,到最后,孫沖都差點(diǎn)被感動了。秀秀還在抽泣。她抽泣著就過去把陌生人抱住了。這次,孫沖是真的感動了。
孫沖在那個黃昏的最后時間看見秀秀在雙槐街后的打麥場上和那個陌生人抱了很久。他們一直緊緊地抱著,直到黃昏一點(diǎn)一點(diǎn)抽去它的光線,孫沖又感覺天一下子暗了下來。
秀秀是在從雙槐樹后麥場回來的路上看到孫沖的。孫沖好像已經(jīng)在路上等了他很久。孫沖就把秀秀截住了。孫沖說,秀秀,我都看見了。秀秀的臉一下子就變白了。孫沖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臉色變那么白。秀秀就咬了一下牙。
我不會說出去的,孫沖忽然說。秀秀可能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好半天,她才愣怔過來。她愣怔過來后,說了句,謝謝。
你是不是要走了?孫沖問。秀秀輕輕地嗯了一聲。孫沖也沒有想到,秀秀在他面前竟然一點(diǎn)也不掩飾。
又是好半天,孫沖說,那你走好。孫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他的一條腿忽然瘸的厲害。孫沖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聽見秀秀在后面說,孫沖,謝謝你。秀秀又說,謝謝你,孫沖。
秀秀消失的那天早晨,孫沖破例起得很晚,他以前從來沒有像今天起的這么晚過。孫沖起來后又在屋里翻騰了一會,他默默地整理著床鋪,想起以前秀秀躺過的地方,他就用手摸了摸。他摸了摸以后,就把床單揭了起來。那是秀秀躺過的床單,孫沖知道從這天起,秀秀再也不會躺到這條床單上了,孫沖就把他收了起來。
孫沖在濃霧消散前走到了街上。走到街上以后,他才聽說,整個雙槐樹街都在傳說秀秀失蹤的消息。孫沖那時候才知道,秀秀失蹤的消息已經(jīng)像一陣風(fēng)一樣傳遍了整個雙槐樹街。整個雙槐樹街的人都被發(fā)動起來尋找秀秀。整個雙槐樹街的人都一起往聾子趙聽的家里涌。人們在那天早晨看見,聾子趙聽失魂落魄地坐在自家院子里,淚水慢慢地滑過他的臉頰。人們說什么的都有,有說,秀秀本來就是趙聽他爹花錢買來的,早晚都要走的,不走倒不正常了;有說,秀秀是跟一個陌生人一起走的。昨天擦黑,有人看見秀秀跟一個陌生人一起出現(xiàn)在雙槐樹的后山;還有人說,這幾天,街上來了一個陌生人,一直在秀秀家門口逡巡,一定是他把秀秀拐跑的……
有人在街上看到孫沖,就問孫沖見沒有見過秀秀。孫沖用很響亮的聲音告訴那人,沒有。孫沖又說,我怎么會見她呢?孫沖說完就瘸著一條腿往前走了。孫沖往前走的時候,濃霧重又聚攏而來,他很快就看見了瞎子劉能。劉能還像往常一樣坐在雙槐樹街的大槐樹下。
寇洵,筆名西嶼,1981年生,河南盧氏人。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詩歌學(xué)會理事。作品散見《莽原》《遼河》《都市》《青海湖》《福建文學(xué)》《揚(yáng)州文學(xué)》《短篇小說》《小說月刊》《讀者》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