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月19日下午,八個 “食指黨”,一起擁入上海小南門的一處院子里。他們從上海楊浦、徐匯、長寧等地趕來,有戴著眼鏡的小伙子、搽著香水的女郎、斜挎著小包的上班族,他們舉著iPhone、佳能、奧林巴斯相機,長槍短炮,齊齊對準破敗的一面墻,咔嚓、咔嚓。
這面墻上刻畫著一幅女人的面部肖像。女人稱不上漂亮,頭發(fā)凌亂,像是在風(fēng)中吹過,但根根分明;她的鼻頭兩邊有很深的皺紋,眼袋略微垂了下來,一雙眼睛俯視著前方。
夕陽的余暉灑在墻頭,從側(cè)面殘垣上投下的陰影把墻面分成兩半,明暗交界線幾乎一一對應(yīng)地沿著畫中人的側(cè)面輪廓瀉下來。
這群“食指黨”的“帶頭大哥”Herrick稱之為“廢墟的面孔”,他拍下的這張圖被他的同伴“夏洛特”稱為“人像和影子的對話”。
“唉,”一同前來的Sara說,“只是,不知畫中人身在何處?!?br/>
畫中人
畫中人就住在這幅畫的后面。此刻,她正在用一雙筷子攪拌碗里的雞蛋,準備給兩歲半的兒子做蒸蛋。
她是李海英,今年44歲。22年前,她從河南來到上海,跟隨父母打工;3年前,她嫁給了一個上海男人,就生活在被拆遷折磨了10年的房子里。
這是處沒有拆完的院子,三面被高檔住宅樓環(huán)抱著,靠近黃浦江南外灘。院子的門口就是小南門地鐵站,南接王家碼頭路,從這里建起的高樓上可以望見璀璨的東方明珠。院子里到處是斷壁殘垣,低矮破敗的樓房上還搭著搖搖欲墜的木板,彎曲、狹窄的弄堂過道兩邊,一根根晾衣竿分別架在兩戶人家的窗臺上,男人低著頭、彎著腰躲避晾衣竿上迎風(fēng)招展的五顏六色的衣服,一不小心,他的臉就會撲上正在晾曬的小孩的尿布或是女人的內(nèi)衣。
這是老上海留下的印記。
十年來,李海英房子周圍就開始被拆,現(xiàn)在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釘子戶”。去年九月,這里發(fā)生過一次激烈的沖突,“幾卡車的拆遷隊,帶著鏟土機擁上來”,李海英回憶說,自己站在前面擋?。骸澳阆溶埶牢液昧?!”
她一家八口人,就擠在4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房子陰暗、低矮,抬手就可以觸摸到房頂;連接二樓的樓梯陡峭而狹窄,臺階大約15厘米,容不下一只腳。
“不過,周圍人搬走之后,我家面積大了許多。”李海英大笑,“家雖然小,但五臟俱全?!?br/> “這是我家的車庫”,她指著已經(jīng)被拆掉的鄰居家的一間房子,只剩下兩面墻,天花板就是藍天,停放著兩輛自行車;“這是我家的菜地”,兩平方米不到的長方形菜地,六根小青菜和可以數(shù)得著的韭菜;“這是我家的雜物房”,一個嬰兒澡盆,七八個已經(jīng)沒有水的5升礦泉水塑料桶被一根繩子拴著,門上掛著風(fēng)
snzzqusjpHSVx55JNH1+TpE8nNTD/hG353mUNz7SKXE=干的咸魚、咸雞,“我老公的廚藝是一流的”,她得意地說;“喏,那是茶室?!表樦种傅姆较颍瑝焊褪俏萃獾囊粔K空地嘛。
“來了客人,我就搬兩個凳子坐在外面曬太陽,喝茶?!崩詈S⒃秸f,笑聲越大。
不過,她對近半個月絡(luò)繹不絕的圍觀者并不感興趣。為此,她特意戴上一頂帽子,對一位中年男人說:“我也不知道畫中人是誰。和我很像?不會吧?!?br/> 她對記者也心存戒備,去年鬧得最兇的那次,她打過報社的熱線,沒有人理她。一位上海的老記者兩周前來拜訪她,她冷冷地說:“記者的筆,是可以殺人的。”這位老記者非常震驚。正巧,他隨身帶了一本《南方人物周刊》,上面刊登了他拍攝的一組照片,記載了在上海動遷中的沖突和悲喜劇。李海英翻了幾頁,抬頭盯住他:“真是你拍的?”
她站在自己的畫像前,與自己合了一張影。
漸漸地,她開始逐漸能理解,為何那么多人對墻上的她如此感興趣。唉,都是一個葡萄牙小伙子的突然造訪帶來的。
“拆墻者”
“好像是2月3日下午,兩個外國人,一男一女,還有一個翻譯來到我家。他們說自己是藝術(shù)家,在這附近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選了我家這堵墻,想作一幅畫,問我們行不行。 我覺得這墻破破爛爛的,也沒啥,就同意了。”李海英回憶道,“他們接下來說,需要一個人做原型,想給我婆婆拍張照片,我婆婆說自己長得不好看,堅決不同意。我覺得藝術(shù)家也不容易,就說‘拍我吧’?!?br/> 后來,李海英知道這個年輕的外國小伙子叫Vhils, 24歲,“很帥,一看就知道不是美國人,肯定是歐洲人。電視上都是那么演的:滿臉胡子、雙眼皮、大眼睛、白皮膚?!?br/> 生于葡萄牙里斯本的Vhils善于用非比尋常的手法來搞創(chuàng)作:他用酸液或漂白水,腐蝕在木頭、舊報紙、舊海報或者撿來的木板上作畫;他還善于使用錘子、鑿子還有機械鉆順著鏤花模樣敲打墻面??傊朴凇霸谄茐闹袆?chuàng)作”。
Vhils將在3月底在上海做個展,而他這次來上海是為了“采風(fēng)”,到處走訪尋找合適的創(chuàng)作對象。在此之前,Vhils曾在莫干山路50號租下了比利時人Christophe Demaitre的工作室。莫干山路50號一帶是上海的最大的藝術(shù)區(qū),也是在那里,Vhils在“全上海最大的涂鴉墻”上面,用錘子和鑿子留下一件“拆墻”杰作,并且刻上了他的簽名。
當然,直到Vhils帶著錘子和鑿子來“拆”她家的墻之前,李海英都不知道這個藝術(shù)家何許人也。
藝術(shù)家做事很有計劃性:2月4日下午5、6點鐘,他再次來到小南門,安排了一位“導(dǎo)演”為李海英拍照,Vhils要“抓住她的一瞥”;2月5日傍晚,他帶著筆記本電腦和投影儀,三顧李家。
“他選了一張照片給我看,我說‘I like it’?!崩詈S稽c點英文,“那個藝術(shù)家借了我家的電,把我的照片投影在墻上,然后用我也沒見過的黑色的筆在墻上描我的輪廓。一直干到晚上8、9點鐘才干完。他們還問我有沒有午睡的習(xí)慣,我說有。我覺得挺奇怪的,不就是畫畫嗎?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有原因的,他很有禮貌?!?br/> 因為,錘子要登場了。李海英見識過錘子的威力,拆遷隊來拆房有時候會掄起它;不過,Vhils這把錘子小巧、精致得多,它也是來破壞的,是一種善意的破壞。
2月7日下午3、4點鐘,當天氣溫0-3攝氏度,偏北風(fēng)5-6級。Vhils帶著5、6個外國人和一個中文翻譯來到了李海英家。拿錘子的人脫掉了外套,只穿著一件T恤。Vhils拿起錘子和鑿子,在墻上小心翼翼地敲打起來,另一個“拆墻者”在旁邊一間公共廁所的外墻上,則在鑿另外一幅肖像。
“我正好出門買東西,看見五六個老外在敲打墻。我還以為是民工來拆房子的。我說‘你們不要動’!”這個院子的拆遷戶梅女士說,“李海英跟我說,沒事,這是藝術(shù)家。我當時覺得很無聊,他們閑著沒事干了。現(xiàn)在覺得還挺好看的。”
被遺棄和丟棄的
這幅肖像立刻成了上海的新景點,由于這個拆遷戶的存在,甚至得到了比Vhils在M50等藝術(shù)區(qū)創(chuàng)作的作品更多的關(guān)注,每天都有一撥一撥的人來圍觀、拍照。
“你覺得這幅畫什么地方吸引你?”我問Herrick。
“我覺得,我們在城市的發(fā)展中少了一些對人性的關(guān)懷,而這幅肖像幫我們找回了?!盚errick說。
這句話擊中了Vhils的本意?!拔以噲D表現(xiàn)城市中的人性,尤其是在被拋棄的地方,”Vhils在2月21日凌晨答復(fù)本刊記者的郵件中說:
“我喜歡將普通老百姓納入畫像,我的作品以普通人為原型,并盡量讓旁觀者從這個普通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為在這個時代,這些旁觀者也同樣生存艱難。個體身上有挖掘不盡的素材,我們都一樣,都是普通英雄,那么的默默無聞,在生活的海洋里苦苦掙扎?!?br/> 在以李海英為原型的這幅作品中,Vhils特意剝離了墻壁表面的涂層,保留更深更原始的磚塊、水泥,借以“表現(xiàn)一些被我們遺忘和丟棄的東西”。
“這些遺失的記憶讓今日的我們更完整。當今生活的步履過于匆忙,一路走來,我們遺失了太多的東西,而我就是盡量凸顯這種衰頹的詩意?!盫hils說。
Vhils走之前,給李海英做了一個三四分鐘的錄像采訪。
“他們問我,你對城市的看法是什么?我說,城市的基調(diào)應(yīng)該是文明與和諧。最后他們問我將來有何打算,我說沒啥打算,就是照顧好家人,我的孩子還小,家里還有老人,離開家沒有安全感?!崩詈S⒄f。
盡管她的房子面臨拆遷,但李海英依然努力地向國際友人展示積極的一面。她愛上海,她不說自己是河南人,她說著流利的上海話,住在1930年代夫家傳承下來的老房子里,更重要的是她的丈夫、孩子和家人就在這座城市?!拔矣X得黨和政府的政策是好的,就是個別人在抹黑政府的形象。國慶60周年的時候,我坐在電視機前看國慶大典,內(nèi)心很激動,我也經(jīng)??纯谷疹}材的電視劇,覺得國家強大起來挺不容易。”
Vhils也許不會理解生活在當下中國一個“釘子戶”的真實感受。在他的祖國葡萄牙,行政部門的任何征收行為都要受1991年頒行的《征收法典》八編九十八個條款的約束,“較為充分地體現(xiàn)了對被征收人的私權(quán)保護”。
對于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上對這幅作品的解讀和詮釋,Vhils也看到了。在他看來,“與李女士的碰面是一個質(zhì)樸而美好的邂逅。這就是一幅她的藝術(shù)肖像,我想抓住她的一瞥,然后刻在墻上,如此而已。盡管我看到了人們對我的作品的不同解讀和觀點,但我不想評判。我是一個過客”。
這個“過客”還會再來上海的,而且他說還要和李海英一起合影。不過,這幅肖像和不斷前來的圍觀者顯然已經(jīng)引起了拆遷部門的注意。就在2月19日下午,四個穿夾克的人在遠處眺望這幅畫,其中一個人做出了“錘子擊打鑿子”的手勢。
“他們就是動遷組的人,肯定又在打什么主意了?!辈疬w戶說。
可是,當Vhils春天再來的時候,如果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不見了,他該到哪里和李海英合影,以兌現(xiàn)他的承諾呢?
上海王家碼頭路磨坊弄26弄3號,李海英在自己的畫像前,斷垣殘壁就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