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進敘利亞
2月14日,當《星期日泰晤士報》記者瑪麗·科爾文沿著一條走私路線前往霍姆斯時,這個敘利亞中部城市已成為阿薩德政權火力攻擊的主要目標。
危險并非沒有征兆。一個月前,法國公共電視二臺記者吉勒斯·杰克爾在霍姆斯遇火箭炮襲擊身亡,成為自去年3月敘利亞動亂以來首位殉職的西方記者。
有著26年戰(zhàn)地報道經(jīng)歷的科爾文顯然明白前往霍姆斯的風險:這個反阿薩德政權的前沿陣地,正演變?yōu)閿⒗麃唩y局的風暴眼。
自去年3月敘利亞爆發(fā)動亂以來,政府軍每隔一段時間就對反叛的城鎮(zhèn)或村莊施以懲罰,力圖警示潛在的反對者。
現(xiàn)在輪到了霍姆斯。這里曾是一個古老王國的首都,它的公路網(wǎng)絡四通八達,北接經(jīng)濟中心阿勒頗,南連首都大馬士革,西通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石油管道遍布城市底下。這里的多數(shù)居民與阿薩德家族分屬不同的教派,有反阿薩德家族的傳統(tǒng)。阿薩德政權有理由擔心,一旦反對派武裝控制這個第三大城市,就好比反卡扎菲的勢力掌控了班加西,尾大不掉。于是,談判破裂后,武力懲戒勢在必行。
政府軍隊對霍姆斯形成合圍之勢。除了一個軍的主力,巴沙爾·阿薩德總統(tǒng)的弟弟馬赫爾·阿薩德親率第4裝甲師駐守在霍姆斯郊外,炸彈像雨點般砸向街道和房屋。
市民把拍攝的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向外界展示這座被困城市的災難。2月7日,英國《獨立報》通過電話采訪,刊發(fā)了一些“來自霍姆斯的聲音”。一位受訪者稱:“霍姆斯已經(jīng)變成了阿富汗。這里來過許多記者,他們有的到過坎大哈,有的到過波斯尼亞。他們說,頻繁的炮擊和眾多狙擊手讓霍姆斯市的巴卜阿姆魯區(qū)成了他們到過的最危險的地方?!?br/> 但敘利亞官方媒體否認政府軍襲擊這一地區(qū),聲稱當?shù)厝嗽诜贌喬ブ圃斐霰l(fā)戰(zhàn)斗的假象。
霍姆斯尤其是巴卜阿姆魯區(qū)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除了一些零星信息,科爾文只能透過谷歌地球俯視它的輪廓。
科爾文決定到霍姆斯一探究竟。她從倫敦飛往貝魯特,這是最靠近霍姆斯的國際城市,隨后與走私者接上了頭。
臨行前夜,科爾文和《紐約時報》記者尼爾·麥克法奎哈爾在貝魯特一家餐廳共進晚餐,她的攝影師保羅·康羅伊也參與其間,簡單交流了行動計劃以及可能遇到的危險。
據(jù)麥克法奎哈爾回憶,科爾文說,她將在第二天早上與走私者會面,對方給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這讓她感覺,2月14日星期二這天,霍姆斯之旅有可能成行。
“以前我有些焦急,但現(xiàn)在我迫不及待了?!碑斕焱砩?,在返回賓館房間的樓梯上,科爾文說,“我只想盡快去那里,干完活,然后回來?!?br/> 但這一次她沒能再回來,而是用生命詮釋了一位戰(zhàn)地記者“說出真相”的意義。最新一期《星期日泰晤士報》披露了科爾文遇難的細節(jié)。2月22日,科爾文與同行進入霍姆斯臨時新聞中心時,按當?shù)仫L俗,在大堂入口處脫掉鞋子。該中心突然遭到炮火襲擊,他們并未受傷,見勢不妙準備離開。
當科爾文跑到大堂準備撿回鞋子時,一枚火箭彈在建筑物前爆炸,她和法國攝影記者雷米·奧奇力克當場罹難。身在附近房間的保羅·康羅伊腳部和胃部被彈片擊中,另一位法國記者多處骨折。
最艱難一役
敘利亞之行,是56歲科爾文26年戰(zhàn)地報道生涯中最兇險的一役。阿薩德家族掌控敘利亞權柄已有41年之久?,F(xiàn)任總統(tǒng)巴沙爾·阿薩德的父親老阿薩德1971年通過政變上臺時,科爾文還只是美國紐約州的一位中學生。
如果沒有戰(zhàn)火,從黎巴嫩邊境到霍姆斯的鄉(xiāng)間道路會是一派田園風光。車輛穿行在縱橫交錯的田野,路旁的村子里,擠在一起的水泥房屋雖然不倫不類,但柏樹和白楊整齊成行。蜿蜒穿過果園,滿目盡是杏樹和蘋果樹。
但戰(zhàn)火改變了一切。
政府軍在主要道路設卡,他們?nèi)蔽溲b,以坦克和大炮作后盾。與之相比,反對派武裝“敘利亞自由軍”實力相差懸殊,他們嚴重缺少彈藥,連像樣的重型武器也沒有。
為避免成為攻擊目標,科爾文乘坐的車輛只能在鄉(xiāng)間小路顛簸,骨頭都要被震得散架了。
每輛敘利亞自由軍的車上都有一位當?shù)厝祟I路,反對派武裝在控制區(qū)域設立了檢查站。寒冷的冬夜,有人聚集在檢查站邊的篝火旁,虎視眈眈地盯著任何形跡可疑的車輛。
夜幕降臨,黑暗中有人揮舞著手電筒,那是前方道路安全的信號。
科爾文在黑暗中攀越墻壁,鉆過布滿泥濘的戰(zhàn)壕,終于在凌晨抵達黑漆漆的城市。這位外國記者的到來,受到一群人的歡迎。他們渴望外國記者向全世界披露這座城市的苦難,期待國際社會不再作壁上觀??茽栁谋淮負碇巧弦惠v敞篷卡車,開著大燈,疾馳而去。
這時,敘利亞軍隊開火了。
所有人平靜下來后,科爾文被塞進一輛小車,關掉燈,沿著黑暗而空蕩蕩的街道行進。駛過一段開闊的道路時,敘利亞軍隊發(fā)現(xiàn)了他們,隨即用機槍猛烈開火,并發(fā)射了一枚火箭炮,他們趕緊開進一座廢棄的建筑物隱蔽起來。
到了白天,科爾文很快就能看到,這里幾乎每一棟建筑都傷痕累累,炮彈像暴風雨一樣刮過每條街道。
科爾文也很快見識了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危險,她生前的一段錄音描述了當時霍姆斯的狀況:“敘利亞人不準任何人離開,如果有人出現(xiàn)在街道上,他們不是被流彈所傷就會被子彈擊中,到處都是狙擊手。讓人心寒的是,這些狙擊手毫無同情心,他們肆無忌憚地襲擊民房,令人震驚?!?br/> 兩個星期的無情炮擊令這座城市搖搖欲墜,通信中斷,電力被切,商店關閉,親朋四鄰相互接濟,但家中所剩無幾,死傷者多是冒險出去覓食的人。每個人的嘴邊都掛著一個疑問:“世界為什么拋棄我們?”
“這座城市就是一幕巨大的人間悲劇,居民生活在恐怖中?!?月19日,科爾文從霍姆斯發(fā)出的第一篇報道刊登在《星期日泰晤士報》,未料卻成絕筆。
2月21日,在遇難前幾小時,科爾文在一棟被炮彈削掉頂層的建筑物內(nèi),應約分別與BBC、CNN的新聞節(jié)目電話連線。她在BBC節(jié)目中說,當天看到一個嬰兒死去?!疤膳铝?,這個嬰兒才兩歲,脫下他的衣服后,看到彈片擊中他的左胸。醫(yī)生什么也做不了,嬰兒的肚子一直在起伏著,直到死去?!?br/> 當天,科爾文更新了她的Facebook:“很無助,天氣也很冷,但我會繼續(xù)發(fā)出報道。”
真相的代價
美國東部時間2月22日凌晨5時,位于美國紐約州長島一棟復式樓房的電話鈴突然響起。時間這么早,居住在這里的科爾文的母親深感大事不妙。26年來,女兒總是出現(xiàn)在最可怕的地方,老太太不免擔驚受怕。
科爾文剛到達敘利亞的那一周,母親試圖與女兒聯(lián)系,但沒能成功?!巴ǔ#蛐l(wèi)星電話能聯(lián)系上她,但這次她沒有回復我?!崩咸貞?。
2月22日,科爾文本應離開敘利亞,此前與報社總編輯溝通時,總編輯以敘利亞形勢太過兇險為由,要求她立即撤離。但科爾文還是留了下來,因為她正在做一篇重要報道,當天走不了。
母親深知女兒的執(zhí)著:“如果你認識我的女兒,就知道,勸她遠離戰(zhàn)場只是白費口舌。她如此堅定不移,對自己的采訪充滿熱忱,這是她的生命?!?br/> “我沒有說過不要做這件事,因為這就是她?!崩咸f,自己最后一次聽到女兒的聲音是在電視上,她正接受CNN主播安德森·庫珀的電話采訪。
科爾文又一次向觀眾介紹了霍姆斯這位嬰兒的死亡,以及讓整個世界關注這些混亂畫面的重要性。
“你可能是霍姆斯僅有的幾個西方記者之一,我們的人剛撤出來了,”安德森·庫珀問科爾文,“為什么你覺得讓世界關注這些畫面很重要?為什么你待在那里很重要?”
科爾文很平靜,嗓音仍是慣有的沙?。骸拔覐娏艺J為,這些畫面應該被展現(xiàn)出來。對于那些不在現(xiàn)場、遠離沖突的觀眾,這會產(chǎn)生強烈的觸動。這就是事實?!彼f,嬰兒之死會推動更多人思考:下一步該干什么,為什么沒人阻止霍姆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屠殺?
科爾文告訴庫珀,在她報道的諸多沖突中,霍姆斯是最兇險的一次,比去年她待過數(shù)周的利比亞米蘇拉塔的狀況還要糟?!澳抢镞€有一定的人身安全,但在這兒卻無處可逃?!?br/> 自1986年受雇于《星期日泰晤士報》,科爾文一直是這家周報的獨家新聞挖掘機。她經(jīng)常命懸一線,卻總能逢兇化吉,以至于戰(zhàn)地記者圈子的朋友們開玩笑說,科爾文有九條命。
科爾文曾在俄軍轟炸下的車臣出沒,還到過陷入內(nèi)戰(zhàn)的斯里蘭卡。正是在那里,她失去了左眼。這次意外還令科爾文的聽力受損,后來才逐漸恢復。
科爾文對斯里蘭卡的地形、歷史、民俗都不熟悉,事實上她當初也不愿意去那里。但編輯要她替別人做這個報道,她沒有多說,還是去了。
科爾文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中東,從兩伊戰(zhàn)爭、海灣戰(zhàn)爭、巴以沖突,再到伊拉克戰(zhàn)爭、埃及革命、利比亞內(nèi)戰(zhàn),她在這塊土地上結識重要人物,并取得他們的信任。卡扎菲沒下臺時曾多次接受其專訪??茽栁牡木€人出奇的多,三教九流都有。
自2001年報道斯里蘭卡內(nèi)戰(zhàn)失去左眼之后,科爾文一直戴著黑色眼罩。不少老同行離開了戰(zhàn)地記者的圈子,不再奔走于第一線,科爾文卻不知疲倦,成為同代人中最杰出的戰(zhàn)地記者。
許久以前,科爾文曾遠離一線,在《星期日泰晤士報》國際部辦公桌后面待了幾年。那段時間,她幾乎無聊死了。不久后,科爾文又登上飛機,奔赴下一個危險之地。
當朋友或同行帶著家人出游或度假時,科爾文作出了自己的選擇——投身到戰(zhàn)地記者事業(yè)中去,其他諸如健康、家庭、個人生活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排在第二位。她有過三次婚姻,卻都以失敗告終,也未生兒育女。
有時候,科爾文會面對這樣的疑問:“戰(zhàn)地記者肩負重大責任,有時付出了無可挽回的代價。這值得嗎?我們能改變什么?”
在2001年失去左眼的那次事件后,一家媒體打出標題:“瑪麗·科爾文是不是走得太遠了?”但科爾文的回答是“值得”,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是這個答案。她說,真正的困難在于擁有這樣一種信念:相信人們需要你的報道,相信你的報道可以改變現(xiàn)實。
“戰(zhàn)地
r74wJPPjzaEWBkUhUTAQzlR8ADCu3mwk16VLJV70iNA=報道本質(zhì)上和從前一樣,總有人要去那里,看看發(fā)生了什么?!笨茽栁脑?010年的一次演講中稱,“如果你不親臨那個人們被子彈射中的地方,那個有人向你開槍的地方,你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消息。”
截至本刊發(fā)稿時,救援人員仍舊未能帶出科爾文的遺體,她很有可能要長眠在敘利亞霍姆斯,就地安葬。但真相不會被掩埋,也許要不了多久,科爾文的報道就將改變現(xiàn)實。
2001年4月17日,斯里蘭卡科倫坡眼科醫(yī)院,醫(yī)務人員在手術室外的走廊里為瑪麗·科爾文做檢查。正是在斯里蘭卡采訪的時候,科爾文失去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那些著名的戰(zhàn)地記者
厄尼·派爾
厄尼·派爾贏得了1944年的普利策獎,1945年在沖繩島戰(zhàn)役中陣亡。他親身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因英勇負傷榮獲紫心勛章,跟隨美軍穿越北非、意大利與法國,其筆觸幾乎覆蓋了從后勤到空軍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
羅伯特·卡帕
羅伯特·卡帕參與報道過五場主要戰(zhàn)爭: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二戰(zhàn)歐洲戰(zhàn)場、 第一次中東戰(zhàn)爭以及第一次印支戰(zhàn)爭。1954年,卡帕在越南采訪第一次印支戰(zhàn)爭時,為了拍照誤入雷區(qū),被炸身亡。
大衛(wèi)·西蒙
1947年,西蒙與羅伯特·卡帕等人成立了馬格蘭攝影社,并在1954年卡帕過世后繼任社長。1956年11月10日,在采訪蘇伊士運河危機時,乘坐吉普車路途中被一個埃及士兵槍擊身亡。
拉里·伯羅斯
拉里·伯羅斯鐘情于戰(zhàn)地攝影。報道了幾乎所有重大戰(zhàn)爭,最后把生命也奉獻給了攝影事業(yè)。1971年2月,在越南奔波了九年的伯羅斯和往常一樣登上直升飛機去拍攝。然而,乘坐的飛機被擊落后再也沒有回來。
庫爾特·肖爾克
反對戰(zhàn)爭,拍攝戰(zhàn)爭而又死于戰(zhàn)爭,是這位被譽為待在戰(zhàn)場時間最長的戰(zhàn)地記者的真實寫照。2000年5月,肖爾克被塞拉利昂叛軍打死,而就在前不久,他剛剛被授予“自越戰(zhàn)以來世界上最偉大的戰(zhàn)地記者”稱號。
胡利奧·富恩特斯
西班牙《世界報》記者,2001年11月在阿富汗東部遭塔利班伏擊殉職。富恩特斯21歲就成為一名駐中亞地區(qū)的記者,從海灣戰(zhàn)爭、巴爾干沖突到車臣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多次重大戰(zhàn)事,還曾在報道海灣戰(zhàn)爭時受傷。
長井健司
日籍攝影師,在采訪2007年緬甸反軍政府示威時被緬甸士兵近距離槍殺,終年50歲。他曾經(jīng)采訪過巴以沖突、伊拉克戰(zhàn)爭及阿富汗戰(zhàn)爭等。他曾拍攝過包括《伊拉克戰(zhàn)爭 巴格達陷落》在內(nèi)的三部紀錄片。
盧帕特·海默
盧帕特·海默是英國《星期日鏡報》的戰(zhàn)地記者。他曾在伊拉克當過戰(zhàn)地記者。2010年1月,盧帕特·海默跟隨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執(zhí)行任務,在阿富汗南部赫爾曼德省納瓦附近遇到路邊炸彈襲擊,受重傷不治身亡。
勞拉·羅根
2002年加入哥倫比亞廣播公司,2003年美軍攻陷伊拉克首都巴格達之際,她是唯一身處現(xiàn)場的美國新聞機構記者,報道了薩達姆雕塑被拉倒的歷史一刻。2011年2月,羅根在埃及解放廣場遭暴徒圍攻和性侵。
克里斯·洪德羅斯
美國攝影記者,2011年4月20日在利比亞戰(zhàn)爭中遭襲遇難。2004年,他曾憑借對利比里亞的報道獲得普利策突發(fā)新聞攝影獎提名,2006年贏得羅伯特·卡帕獎。
整理_李丹 張?zhí)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