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打開辦公桌所有抽屜,翻動那些年深日久的障礙物。因翻動而攪起的塵霾,讓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眼淚也流了出來。這該死的灰塵,侵犯的不僅是她的鼻腔,還有她的淚腺。
一共四個抽屜,全都像陽臺一樣探出來,裝著她五年積累的東西:出席各種會議的照片和證件、大大小小的榮譽證書、沒有歸檔的文件、散亂的名片。大多無用。她要找一部手機。從昨天早上到今天早上,整整24小時了,很難判斷它丟失于其中的哪一個時刻。還有地點,也無從知道。她有兩部手機,這恰恰是她此刻倉皇的原因:她丟失了一部不該丟失的手機。
桌上還有一部手機,單位配的。她拿起它,再次撥打丟失的手機號。依然是撥通后的持續(xù)響鈴聲,無人接聽。從一個小時前發(fā)現(xiàn)手機丟失開始,她一共往那個號碼上撥打了十多次,每次都是無人接聽。值得慶幸的是,手機沒關(guān)。
她摁掉電話站起身,往外走的時候膝蓋被拉開的抽屜絆了一下,痛意立即傳達到腦部。她站了一分鐘,等那陣銳利的痛意過去。然后她有些憤怒地抬起腿來,把最上面那只抽屜踹回桌洞?;壿p便地把抽屜送回去,到達終點時發(fā)出剎車一樣的撞擊聲。她又接二連三讓剩下的抽屜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疤庨L,沒事吧?”干事小吳推開門,小心翼翼地體察著她的臉色。
“當然有事?!彼龖?yīng)該這么說,脫口而出的卻是另一句話:“沒事,好像有只抽屜不太好用,我試試。”“等等。”她等小吳快要退出去的時候又把他叫回來,問:“昨天會議室是你收拾的?”
“是,有事嗎處長?”小吳說。
“沒事,你去忙吧。”她笑笑,擺擺手。
臉盆架上方的墻上掛著一面鏡子,她踱到鏡子前面,看著里面那張微笑的臉。這張瞬間微笑起來的臉沒有絲毫破綻,很讓她滿意。她帶著這沒有破綻的微笑走出辦公室,穿過一條筆直幽深的走廊,來到樓中心的環(huán)形走廊上。銀白色的不銹鋼欄桿旁邊擺著翠綠的植物,十步一盆,有規(guī)律地貼著欄桿圍成一個圓形天井,仿佛簇擁著一個將要橫空出世的偉大事物。
她喜歡這座大樓的設(shè)計:圓形天井向四周輻射出幾個筆直的走廊,仿佛一輪光芒萬丈的太陽,令人想起一些欣欣向榮的詞語。她有時不得不承認,是因為生活給的灰暗太多,她才這么處心積慮地向往光明。
會議室在圓形走廊上。她推開兩扇虛掩的門,走進去。橢圓形桌面上厚此薄彼地鋪著窗外照進來的光線;幾個清風牌紙巾盒以相同的間距列隊站成橢圓形,每一個都向外探著褶皺不一的半張紙,像努力要掙脫束縛的白色烈焰。她走向昨天坐過的位子。椅子底下躺著一個小彈簧,應(yīng)該是從某一支筆的筆芯上掉下來的;桌洞里扔著幾張沒有用過的信箋、一小團帶有墨水痕跡的紙巾、一張折到很小的紙。她展開那張紙,欣賞著不知誰畫的一幅漫畫。漫畫里的人顯然是這大樓里的某位領(lǐng)導(dǎo),她熟悉他那粗得像兩截黑炭一樣的眉毛,還有刺猬毛一樣扎向天空的頭發(fā)。畫這幅漫畫的人很有天賦,也很膽大,她想。
沒有她的手機。她早該想到。就算昨天她真的把手機落在這間會議室,并且被人撿到,誰會跑來送還給她?倘若真有人這樣做了,那就存在著這樣一個事實:失物的部分或全部內(nèi)容——至少通訊錄和通話記錄——勢必已被此人翻閱。當然,短信視頻照片能更直觀地昭示失物的主人是誰。
在這棟光芒萬丈的大樓里,她確信沒有人會做出送還手機這等傻事。就像確信陽光總是會從朝南的窗戶照進來。
她站在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里,一塊斜長的桌面立時暗淡了。她久久地凝視著似乎被陽光施了魔法的自己那狹長巨大的影子,思索眼前這件棘手的事。昨天她像往常一樣在7點45分出門,以平均每秒一米的步速,從小區(qū)出發(fā),穿過那條長著懸鈴木的人行便道;八分鐘后她走進單位大門,乘電梯,到達五樓,走進屬于她所在的那條直廊;差三分鐘8點,她經(jīng)過干事小吳辦公室門口,跟小吳互道早安,進入自己的辦公室。她是一個生活在秩序中的人,每天,這條固定的路線耗用她誤差不超過一分鐘的時間。
8點25分,她拿著一個黑皮筆記本走出直廊,來到位于環(huán)形走廊上的這間五號會議室,作為眾多處長之一,參加一個例行會議;會議在學習了兩個紅頭文件之后,于9點10分愉快地結(jié)束;回到辦公室后她喝了半杯水,稍事休息。這期間接了兩個簡短的電話;9點半,她和小吳準時來到樓下,由司機老王開車,去下屬單位參加一個揭幕儀式。揭幕儀式10點鐘正式開始,她微笑著傾聽了三個下屬單位領(lǐng)導(dǎo)的總結(jié)和匯報發(fā)言,然后上臺發(fā)表了賀詞,為一件做成雜志形狀的黃銅雕塑揭掉紅布,站在它旁邊帶領(lǐng)大家喝了半杯紅酒;宴席開始后,她在觥籌交錯聲中禮貌性地拾起筷子,吃了幾口色彩斑斕的菜肴;11點40分,在一干人的簇擁之下她得體地提前離席。
……
似乎,一個問題應(yīng)該首先搞清:在7點45分從家里出發(fā)到11點40分的相關(guān)行程中,準確地說,到接下去的中午、下午、晚上、今天早上,她的手機放在哪里?顯然這是打破目前這種焦慮局面不可忽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恰恰就是這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她關(guān)于此環(huán)節(jié)的回憶陷入模糊不清之中。她多次努力進入回憶,卻頂多只能憶起前天晚上她曾使用那個倒霉的手機,跟她的情人通過一次電話。說到手機——跟多數(shù)領(lǐng)導(dǎo)一樣——它是她不可或缺的貼身伴侶,如果一天有25小時,它一定得兢兢業(yè)業(yè)地保持25小時暢通,不可有絲毫差池。就是說,回溯到前天晚上,那倒霉的手機還沒有丟失。她記得那天晚上參加同學聚會,結(jié)束后又去了KTV,回到家已經(jīng)半夜。她去衛(wèi)生間沖了個澡——即便喝多了,她也沒忘像從前那樣把兩個手機帶到衛(wèi)生間。她記得很清楚,自己是在衛(wèi)生間接的電話。她情人也在別處喝了點酒,話語中帶著熱烘烘的情欲的味道?!懊魈焓乔槿斯?jié),”她情人熱烘烘地說,“我給你買玫瑰花?!彼麄兗s好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見面,這個她也記得。
那么,之后呢……她洗完澡,把手機帶回臥室。她跟她丈夫分房睡,因為她需要獨立安靜和自由的空間,以使她一整個白天身不由己的疲勞得到緩釋。他們從什么時候分房睡的,她記不清楚了。好像是從她丈夫人到中年開始打鼾的吧。有天夜里他的鼾聲加重了她的失眠,早上起床后她怒氣沖沖把她丈夫的被褥抱起來扔到樓上的另一間臥室。對此她丈夫也沒有什么抗議的表示,這幾年來,她丈夫性格越來越平順,仿佛中了什么此消彼長的魔咒,她的脾氣倒日益見長,越來越乖戾,與她丈夫形成鮮明的對比。當然,她也不糊涂,知道平順是她丈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智慧。所以他忍讓她的跋扈??墒撬煞虻倪@種忍讓非常令她氣悶,仿佛她真的有多么跋扈,到了讓他不屑與她理論的地步。我有那么蠻橫嗎?有時她特別想為自己受到的這種輕慢討回公道。
對,她確定,洗完澡后她把兩只手機都帶回了自己的臥室,因為她丈夫在另一間臥室給她發(fā)了一條短信。短信響起來的時候,她差不多快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伸手去床頭柜上摸到一部手機,沒短信;又去摸另一部。她丈夫的短信顯示在另一部手機上:明天我下站,早上5點的火車,中午趕回來。
他們在家里也經(jīng)常用短信聯(lián)系,因為她丈夫睡在樓上,她和婆婆及兒子睡在樓下。她給自己的臥室添置了書柜和書桌,有些工作迫不得已要帶回家來做。這樣,不經(jīng)她的允許,這間房誰也不能隨意進出,她丈夫也不例外。于是他們就養(yǎng)成了發(fā)短信的習慣。
截止到那個時刻,她的兩部手機都好好的。那么,第二天早上呢……她不記得是把手機放到衣服口袋里,還是放到包里了。有一點可以肯定,除了口袋和包,她不會把手機放到別的地方。通常她回家以后是把外套掛在入戶門旁邊的墻上,包放在鞋柜上;早晨走時,手機放在包里還是口袋里,視那天她的心情、著裝、工作安排而定。她的工作每天都排得滿滿的,有時整天四下里趕場,有時一天都坐在辦公室里處理事務(wù);她的著裝呢,有時穿有口袋的衣服,有時穿沒口袋的衣服。昨天她為了參加揭幕儀式,特地換了一身套裙,那上衣是有口袋的,兩個口袋。她的另外一件衣服,鴿子灰外套,也有兩個大大的口袋。
綜上所述,結(jié)合昨天的實際情況,不難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她的手機有可能裝在口袋里——套裙或者外套的口袋,也有可能放在包里。她是穿著套裙去會議室的,然后,又加上了鴿子灰外套去參加揭幕式。她去參加揭幕式及后來去逛商場,都是帶著包的。
總而言之,昨天忙碌的一天過去以后,這樣一個結(jié)果在今天早上得以顯現(xiàn):那部有點秘密的手機既不在包里也不在口袋里。她把四只抽屜拉出來翻攪那些陳年的灰塵前,已經(jīng)把包和口袋翻了很多遍,甚至仔細檢查過這兩者的夾層,以便排除布料破洞的可能。
現(xiàn)在,她換了個姿勢,轉(zhuǎn)過身,讓自己面對朝南的窗戶。遮光簾和紗簾都被收攏成一束,垂掛在窗戶旁邊,陽光熱烈地撲在她臉上和身上。今天是2月15日,天氣暖得飛快。她曬了一會兒太陽,回到辦公室,穿上鴿子灰外套,走進小吳辦公室。小吳正在電腦前打字,她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站到他旁邊,看到顯示屏上畫著一張月度計劃表格?!疤庨L,您有事?”小吳站起身,垂著手。
小吳不到三十歲,雖然來這座大樓不過兩年,他的聰敏和機靈卻讓他順利成為謹小慎微、周到體貼的極有前途的后備干部,不僅在她這個處,在另外幾個處也都頗有人緣,已經(jīng)有人在給他介紹女朋友了。她也很欣賞小吳,這年輕人身上有跟她很像的稟賦和抱負,甚至有時候她覺得小吳就是她年輕時候的翻版,只不過性別不同罷了。但性別又能說明什么問題呢?她雖是女人,長得又是標準的嬌小婀娜,甚至算是個美人,骨腔里卻滿是男兒的那股勁。別人是否能看出來她不知道,她自己卻是很知道的。
她邊和小吳說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邊暗地里觀察小吳。這年輕人奉獻給她的從來都是坦白虔敬任勞任怨的一張臉,她從中看不出藏匿手機的痕跡。當然,她四十歲了,吃過的鹽比小吳走過的橋都多,不會輕易依據(jù)表象給事物下結(jié)論。她知道,這樣一張臉恰恰才具備無限的包容性和隱蔽性。她觀察著、分析著、往最壞處設(shè)想著。小吳是有可能撿到手機的,首先,會議結(jié)束之后他快手快腳地整理了五號會議室。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里,會議室里只有他一個人;其次,他跟隨她去參加了揭幕儀式,在她上臺致辭及上車下車這些時候,都是小吳給她拎包,或者把她鴿子灰大衣恭敬地挽在胳膊上;她無論在哪里落座,小吳都像貼身奴仆一樣不離她的左右。
盡管如此,她還是認定,就算小吳撿了手機,這年輕人也會把這秘密放在心里漚爛。他太年輕了。一頭剛剛生出來的小獅子,想打倒大獅子,得長到壯年才行。
臨走前她對小吳說,今天要來一個外地同學,她要去接機,有事打電話。小吳問要不要替她去接,或跟司機班要輛車。她說都不用。小吳就識趣地把她送到門口。
在路上她往昨天參加揭幕式的酒店總臺打了個電話,問是否撿到一部手機。對方說,沒人來交失物。
她打了輛車,去九州手機廣場。這個手機賣場在一家繁華的超市斜對面。街道正在整修,幾天前下的一場雪融化在挖開的路面上,一片泥濘。作為一名處長,她知道這個城市的道路為什么不停地挖來挖去。今天,水泥路改成可以美化環(huán)境和降低車輛噪聲的柏油路;說不定過上幾天,又有一種新的更加環(huán)保的路面代替柏油路面。
穿過泥濘的街道,站到手機廣場的臺階上,她抬起腳來看了看鞋子上斑駁的泥點子,從包里拿出紙巾擦拭了幾下。泥點子的面積反倒泛濫開來。她扔掉紙巾,走進玻璃門。她要買一部新手機。她依次轉(zhuǎn)過三星、索愛、LG、諾基亞、摩托羅拉幾個柜臺,在營業(yè)員的極力推薦下,買了一部LG。她需要的很多功能在這部手機上都有所體現(xiàn),主要是鎖屏、隱藏重要信息等。打個不吉利的比方,假如這部手機也不幸丟失,她所隱藏的那些秘密,沒有密碼是看不到的。
接著她又買了一張新卡。她帶著新手機離開手機廣場,重新穿過泥濘的街道,拐到另一條沒開挖的街上去打車。她在街邊站了五分鐘,邊等車邊四下眺望。她很少有這種站在街邊打車的自由時刻,仿佛時光倒轉(zhuǎn),回到了她還是一名干事的那些年月。她又站了幾分鐘才打到車,吩咐司機去一家商場。
昨天中午離開揭幕式以后,她讓司機把車開到這家商場,然后讓司機和小吳回去,不要管她。她在商場給她情人買了一只勞力士男表做情人節(jié)禮物。她情人戴上手表以后把她抱起來,甩了兩圈表示感謝?!耙蝗σ蝗f塊呢,世上最昂貴的舞蹈?!彼哪卣f?!爸挡恢祪扇f塊?”她情人開始對她動作?!爸?。”她氣喘吁吁地說。
她情人比她小八歲,未婚,他們來往了大概有一年多。在此之前她不是沒動過這方面的心思,但她遇見的那些男人不是沒意思就是容易出麻煩,這兩條都很關(guān)鍵。她跟她丈夫之間有沒有過愛情,她不愿意去深究了,仿佛那是上輩子的事??傊F(xiàn)在,她不愛她丈夫?;蛘哒f,很早之前,她就不愛她丈夫了。但她有愛,并且,由于長年累月活在一種嚴謹?shù)闹刃虍斨?,她?nèi)心的愛在被壓抑之下產(chǎn)生反作用,膨脹得比任何普通女人都要磅礴。
大概在一年多之前,她換了一家新開業(yè)的健身館。在健身館旁邊的咖啡館,她認識了在健身館當跆拳道教練的她的情人。她記得那天咖啡館里只有他們兩人,她點了咖啡,到書架前打算找本書看。當時跆拳道教練也在瀏覽圖書,就像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一樣,他和她同時想去拿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白尳o你看?!滨倘澜叹毢芗澥康卣f。
在她喝咖啡期間,跆拳道教練就在鄰桌觀察她。她產(chǎn)生了一種他們要發(fā)生點故事的預(yù)感。仿佛為了證實她的預(yù)感,跆拳道教練端著咖啡杯坐到她對面,開始跟她搭訕。他說:“一個女人看這樣一本書,很奇怪,也很迷人?!?br/> 那時候她雖然38歲,但因為沒生育過,又長得嬌小玲瓏,實際看起來并沒那么大。加之氣質(zhì)很好,也稱得上美,被一個年輕男人搭訕,并不算奇怪?!盀槭裁催@樣一個女人就不可以看這樣一本書?”她微微一笑。
“我覺得你身上有種男人身上才有的江湖氣。而你看起來是這么一個標準的小女人。世上最迷人的女人往往是帶些英俊少年氣的?!滨倘澜叹氄f。
事后她覺得,正是這句話打動了她。這年輕男人的表現(xiàn)超過了她對他的預(yù)期。她是一個過敏體質(zhì)的人,某些確知和不確知的食物、強烈的紫外線、陌生人的觸碰,都會讓她產(chǎn)生程度不一的過敏反應(yīng)——簡言之,她是一個對外部世界過于敏感的人。這造成了她對外部世界的挑剔,具體落實在對男人這個物種上的表現(xiàn)就是:她對遇見的所有男人都不滿意。不過,那天下午成為一個例外。她把三個小時的時間花費在和跆拳道教練在咖啡館里扯東扯西地閑聊,這么做的理由就是,她決定讓他成為自己的情人。她太孤獨了。
再去健身館,她鍛煉結(jié)束后,會去跆拳道室看看他。她脖子上搭條毛巾,倚著門框,兩手插在褲兜里,欣賞他那靈巧的肢體。她需要這樣的年輕男人來照耀她灰蒙蒙的人生,從精神和肉體上。
她乘商場的扶梯邊上樓邊回憶與跆拳道教練的相識過程。扶梯在一面大玻璃墻旁邊,她偏頭看著外面那些人和車。它們隨著她的上升而逐漸地低矮下去,由于看不到臉,人都變成一個個奇怪的移動的點。陽光帶著普濟的味道,嘩嘩地灑向那些移動的像灰塵顆粒一樣的點。她想,上帝在天上看到的蕓蕓眾生,其實只不過都是一個個灰塵顆粒而已。
在七樓的鐘表區(qū)她轉(zhuǎn)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昨天賣她手表的營業(yè)員。勞力士表的柜臺后面站著另一個女孩,長相甜美,某些地方有點像馬伊琍。她比較喜歡馬伊琍,覺得這女人就算是老到了八十歲,也還會保持一副小清新的模樣。她在勞力士柜臺前停下來,復(fù)習了一下昨天買的那塊男表。像馬伊琍的營業(yè)員很敬業(yè)地給她背誦了一遍用以修飾這款表的華麗辭藻,然后極力推薦她買下它。“昨天已經(jīng)買過了。”她笑了笑。“要不要再買一塊?”女孩問。“要那么多干嗎?”她說?!八腿藛h。老公一塊,情人一塊?!迸⒂中πφf:“開玩笑的。這種名表都是有收藏價值的??梢陨?。”“下次吧。”她說。女孩立即送給她一張名片,說:“有什么問題可以電話咨詢我。”
她看看名片,女孩名叫簡奧麗,很西方的一個名字。鐘表區(qū)顧客不多,加上她一共有兩個人,另一個男人倒背兩手逐一看看價格,帶著一臉憂憤的表情離開了。他離開的時候,一路收獲著
營業(yè)員們不滿和鄙夷的告別禮。如果這男人返回來,拍下一張金燦燦的銀行金卡,情況就會不同了。
她又呆了幾分鐘才走,臨走前問簡奧麗,昨天跟她交班的營業(yè)員有沒有撿到什么東西?簡奧麗說,沒有,您丟了什么?她說,沒什么,手機上的一個小吊墜而已,不值錢。簡奧麗說,我見到她時再問問。也說不定掉到哪個縫隙里了。簡奧麗又問,什么樣的?
“嗯……一個小老鼠。”她說,“玉的?!?br/> 她不明白此刻為什么會撒起謊來,尤其是,她知道這謊言的來由并無惡意的成分。某種意義上,她并不只是為了給自己前面那個關(guān)于丟失一個吊墜的謊言繼續(xù)圓謊。
“我知道了,您屬鼠的吧?看起來可真不像。”簡奧麗說,“我記住了,找著的話一定打電話給您。要不您留個電話吧。”
“行吧?!彼肓讼?,把剛買的那部手機號告訴了簡奧麗。她離開七樓的時候很好笑地想:她換了一個新號,第一個告訴的竟是一個陌生人,而不是她丈夫或是她情人,或是婆婆,或其他那些和她熟悉的人。某些時候,是不是陌生人更讓人感到可靠?
她再度打了一輛車。司機問去哪里,她說了家里的地址。說完之后她注意到,她正在按照昨天的行程尋找手機,或者說,她有點像是在復(fù)制昨天。而她知道,時光的屬性之一就是不可復(fù)制,并且,她的日子一向晝夜分明、秩序井然。不過,她忽然覺得這樣過上一天也挺有意思,憑什么人要跟在時間的后面亦步亦趨?
在樓下她給電視臺小李打了個電話?!霸趺礃?,片子還滿意嗎?”她問?!巴玫模覀冋诩影嗉羝幽?。有些被剪掉的部分其實挺美的,特別是你們一家三口在雪地里打雪仗那些鏡頭……回頭我把完整版拷給您,留個紀念。”小李說。
“好,”她說,“哪天經(jīng)過電視臺我進去找你拿,不必刻意來送?!?br/> 小李是電視臺一檔收視率不低的人物專訪欄目的編導(dǎo)。幾天前,她被小李和另外一位攝影師折騰了一整天,拍了五組鏡頭;另外五組鏡頭是昨天下午完成的。按她的意思,昨天下午的五組鏡頭完全可以不拍,但小李堅持在情人節(jié)這天拍一下他們一家三口的日常片段,以向世人展示這位女處長方方面面都是女人們的楷模。
“臺里打算在三八婦女節(jié)那天播出這期節(jié)目,”放下電話之前,小李說,“算一期勵志篇。”
“就怕我這飽經(jīng)滄桑的形象上了電視達不到勵志的效果。”她笑著打趣,一面盡力辨聽小李跟丟失的手機是否有什么聯(lián)系。
“哪里啊,您優(yōu)雅知性,柔中帶剛,形象超好,真的?!毙±钫f。
她沒嗅出手機的氣息。她掛掉電話,上樓,拿鑰匙打開門。婆婆和兒子正并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婆婆腰佝僂著,手里轉(zhuǎn)著一串佛珠,全身上下只有那只手在機械地運動;兒子陽陽兩手搭在膝頭上,頭顱奇怪地歪著,皮膚呈現(xiàn)出沒有血色的白。一老一少兩人都沉默著,目光呆滯。電視屏幕上歡天喜地地演著一檔少兒節(jié)目,攝影棚搭在戶外,孩子們在各種關(guān)口前沖鋒陷陣。茶幾上的一只小玻璃缸里游著幾條魚,這些小家伙甩著紅色的尾巴,鼓著黑黑的小眼睛,輕盈得有種漫畫感。她羨慕它們可以如此漂浮著,一生都跟負重沒有關(guān)系,不像人類,只要行動就必得雙腳著地。
陽陽坐著的高度,竟然超過了婆婆。她訝異地看到,這個十五歲的兒童已經(jīng)長出了隱約的大人樣子:那尖刺的板寸頭、鬢角、蹙起的眉頭、國字形臉龐,都跟她丈夫年輕時是那么相像;她還看到她姐姐的影子,主要是他薄薄的單眼皮、微微上翹的嘴角、圓圓的鼻頭。
陽陽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她姐姐的孩子。從血緣關(guān)系上說,他只是她的外甥,或者換個角度說,她是他的小姨。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論起來其實也并不復(fù)雜:陽陽五歲的時候,他生母車禍死亡;兩個月后,她嫁給了陽陽的父親,成為陽陽的繼母。
一度,因為此事,她成為單位和街道居委會樹立的典型。三八紅旗手、三德先進個人、雙十佳,名目繁多。她被視為用個人幸福換來一個破碎家庭幸福的賢良女人——這一切全都因為,她那不幸的外甥是一個天生智障的孩子。當她穿著大紅衣裙從丈夫在婚慶公司租來的夏利車上下來時,丈夫家小區(qū)里所有人都來圍觀。他們替陽陽慶幸有這樣一個深明大義的小姨,否則,如果他父親娶了別的女人,他得過怎樣人們想象不到的日子……人們嘆息著。
她正式走上仕途,作為后備干部先后在團委、婦聯(lián)等部門接受組織培養(yǎng);現(xiàn)在,她成為那棟大樓里的一名處長。她嫁給她姐夫的時候,還是一名小干事,正是小吳這樣的年齡和資歷。在她上升的過程中,不乏一些詆毀的竊議;在那些不甚光明的竊議中,她顯然被斥為一個工于心計的女人,靠一個智障的孩子得到如今的地位。
在她被人嫉妒的那些年,她以前的很多經(jīng)歷也被盡可能地挖掘出來,人們甚至打聽到她在大學期間的感情史。她驚詫人們的能耐。但傳說中的那些版本都不是事實,尤其是關(guān)于她甩了男友嫁給她現(xiàn)在丈夫的謠傳。她一度委屈地想跟所有她看見的人都解釋一番,告訴他們,她才是被男友拋棄的那個人。但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一切議論對于現(xiàn)實都無足輕
重?,F(xiàn)實是,世界需要她這樣一個女人在人們的詆毀中慢慢成為一名女處長。從此她再也不為那些議論所糾結(jié)。
只是,在夜深人靜從夢里醒來之時,她還會被那些往事所纏繞,并為她的遭際而傷心。她不愛她姐夫、如今的丈夫。這一點,那些嫉妒她的人倒是說對了。但是,她是如何嫁給她姐夫的,這個秘密,只有她和拋棄她的男友知道。她當然不愿讓人們知道她被拋棄,所以才決定趕在她男友之前把自己嫁掉。恰恰這個時候,她姐姐車禍死亡,她想,嫁給誰不是嫁呢。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個智障外甥在她這場婚姻中,并不是什么砝碼。當然,她心疼這苦命的孩子,那也僅僅是出于一種血緣上的情感而已。而如今,這血緣上的情感還剩多少呢?這智力永遠停留在三歲左右、生理年齡已經(jīng)十五歲的孩子,在這十年中耗損了她多少的愛意?
婆婆——其實是她姐姐的婆婆,轉(zhuǎn)頭看見了她,從沙發(fā)里有些費勁地站起來?!霸趺催@時候回來,吃午飯了嗎?”
“沒有,”她說,“我自己去下碗面?!?br/> “我去給你下吧,你坐著歇會兒?!逼牌虐逊鹬榉畔拢D(zhuǎn)身往廚房里走。
她好像一直那么忙,都沒注意到,婆婆如今老成這樣了。這女人原先在鄉(xiāng)下好好過著自己的日子,孫子兩歲多的時候被診斷為智障,一下子改變了她的晚年生活。她被兒子接到城里,照看這智障的孩子。別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陽陽還只能每天呆在家里,頂多跟著她在小區(qū)廣場上玩玩,或者去菜市場買買菜。他們祖孫二人一人拎著一個小馬扎,坐在老太太堆里,聊天,混時間。老太太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個歪著頭表情奇怪的孩子;年輕人不太習慣,看見了都躲著走。老太太就在年輕人下班之前,把這怪模怪樣的孩子帶回家去關(guān)起來。
她剛嫁到這個家里來的時候,婆婆還很硬朗。在鄉(xiāng)下的時候她隔三岔五就去爬爬山,帶著干糧,挖點野菜。來城里這幾年,她竟老到這樣,背駝了,頭發(fā)白了。那個以前牽著她手的小孩,如今在沙發(fā)上坐著都比她高了;走到外面,倒像是帶著奶奶出來遛彎的年輕人。
她跟到廚房,倚在門框上看婆婆給她煮面。這些年,婆婆在家里充當了很多角色:母親、婆婆、奶奶、特護、保姆,至少這么多。她丈夫是鐵路部門的一名小職員,跟她一樣朝九晚五上班,周末有時還要到下面車站去蹲點包保。她無法想象,這個家里如果沒有這個老女人,會是什么局面。當然,保姆是可以雇到的;但以她的挑剔,恐也難以保持稱心的局面。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她對婆婆就是滿意的,相反,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像普天下所有婆媳關(guān)系一樣,始終隔著一層無法闡明的東西。
面條在鍋里翻卷,熱氣迷蒙,仿佛那鍋是倒翻過來的天,下起迷蒙的雨霧。她想起姐姐死那天,天上也下著迷蒙的雨霧。姐姐盛裝,像要去赴宴的人。那條路是姐姐年輕時談戀愛常走的,那時候姐姐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理想主義者……姐姐死前,剛剛給家里徹底打掃了一遍衛(wèi)生。為了清掃床底下,沉重的床都被她一點點搬開。底下陳年的灰塵掃成一堆,像一丘小墳。她冒著小雨擦玻璃,誰都覺得她那么做是多此一舉。她還給玻璃花瓶里換了一束新花,包含了許多品種,使得那束花到了粗笨的地步。
姐姐從生下來就比她要浪漫多情,而那智障的兒子仿佛是上天派來向母親索取這一切的。
“您覺得我的心硬嗎?”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問了婆婆一句。
她這句話嚇著了婆婆。這老女人長年在她的臉色下過日子。婆婆把臉上的褶皺埋在水霧里,一筷子一筷子地往碗里撈面,很積極地響應(yīng)她的主動搭訕:“世上哪有真正心硬的人?!?br/> 婆婆端著碗要給她送到餐廳。“我就在這兒吃。”她說。她端著碗繼續(xù)倚著門框,看婆婆洗鍋。這情形溫暖得讓她覺得羞澀。
“那您說,我父母在我和我姐十幾歲的時候,拋棄我們跑到東北,就因為收到一封敲詐信,他們的心硬不硬?”她吃了一口面,不依不饒。
婆婆沒回答。她驀然驚覺,自己對父母的怨恨竟然如此頑固,一度她以為都已經(jīng)忘了。她淚眼婆娑起來。
就在這時候,十五歲的陽陽從沙發(fā)上蹦起來,以沖刺的速度掠到廚房門口,朝她胸前手法老到地摸了兩把。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卻嬉笑著跑開了。
碗掉到地上,帶著解放的意味,形狀不一地一片片攤開;面條像些僵死的蟲子,冒著死亡的熱氣在她珊瑚絨的拖鞋上痙攣。她目瞪口呆地緊緊把胸口的毛衣領(lǐng)口往一起揪,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像從一場強暴中逃脫出來。
這個只有三歲智力的年輕人,剛才躥到她身邊的時候,她明顯感到了自己的矮小。原來,他不僅比自己佝僂的奶奶要高,比她也高了,而且高出至少半個頭……實際上,她從昨天就意識到,這個孩子已經(jīng)不是個孩子了。
昨天小李在他們家一共拍了五組鏡頭,其中兩組是關(guān)于她個人的。小李安排她接了一個莫須有的電話,邊接邊隨意地擺弄一個玻璃瓶里的富貴竹,然后在給魚缸里的魚喂食的過程中結(jié)束通話。這組鏡頭表示她在家里有時也要處理很多公事。然后小李又讓她在廚房切一棵大白菜,她邊切邊說,小李啊,平時我很少做飯,都是我婆婆做。小李說,您總是這樣,把功勞都推給別人。
余下三組鏡頭,小李讓他們一家人合作來完成。她丈夫昨天早上坐五點的火車下車站包保,按照她的吩咐,中午趕了回來,就為配合下午的采訪。她丈夫配合得很好,知道這是面子上的事。他們一家三口擠坐在沙發(fā)上,她丈夫陪陽陽下跳棋,她貼著她丈夫坐在一旁觀戰(zhàn)。棋類游戲中,陽陽的智力只適合下下跳棋,而且是亂跳。但這組鏡頭很珍貴,證明他們從沒放棄對這個智障兒子智力方面的培養(yǎng)。
截止到這組鏡頭拍攝結(jié)束,她還沒覺得陽陽跟往常不同。在拍第二組鏡頭的時候,那種怪異的感覺才突然顯現(xiàn)出來:小李讓陽陽走在她和她丈夫中間,他們一人牽著陽陽的一只手,從樓洞里走出來,表示她常常擠出寶貴的時間,跟她丈夫一起帶陽陽到外面去,讓陽陽感受空氣和陽光。從家里走到樓梯上,再下樓,走出樓洞,這個U形路線需要分鏡頭拍攝,他們按照攝影師的要求,一遍遍重復(fù)這條路線。正是在這個重復(fù)的過程中,她覺察到了陽陽的不同:他那只已經(jīng)像男人一樣的大手,由于對這一游戲的興奮而微微地汗?jié)瘢棺屗岬揭还扇粲腥魺o的男性氣息。她從側(cè)面觀察著這個腦袋歪著表情怪異的年輕人,覺得自己牽著他的手從樓洞里走出去,簡直是全世界最滑稽可笑的一個場面。
小區(qū)里幾個老頭老太太看到天氣不錯,就搬了燒水爐子,在綠化帶旁邊生了火燒水。他們散亂地站在甬路上,看他們一家三口在攝像機的監(jiān)視下走遠。
他們一直走到離小區(qū)不遠的一座小山上的休閑廣場。小李安排他們在廣場一角的綠化帶旁邊奔跑追逐。幾天前下的雪白瑩瑩地鋪在地上。她丈夫應(yīng)要求跟陽陽玩起了打雪仗。她站在旁邊,看到兩個大人——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男人或者說是少男——在玩著孩子的游戲。那中年男人由于熬夜或別的原因,頭發(fā)變得不如年輕時濃密,頭頂部位甚至顯出要禿的兆頭。他還可怕地發(fā)了福,臉上長出一些橫向發(fā)展的肉,肚子鼓起一個讓人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東西的形狀。那年輕男人或者說少男呢,從個頭上來說發(fā)育得不錯,一望便知他遵循甚至超出了自然規(guī)律,但稍微觀察便知那只是表面現(xiàn)象。比如說他總是歪著的大大的腦袋,仿佛一株長歪了的蘑菇;他臉色蒼白,是缺少日光或者某種維生素、發(fā)育基因或者血液成分有問題的緣故;他符合正常長度的胳膊和腿在運動時笨拙無比,兩條腿中的一條仿佛有點瘸,另一條就有點僵直。這樣一來,臀部也顯得很別扭;他的兩條胳膊為了努力與兩條腿及臀部達成一致,而緊張得越發(fā)失去章法。
廣場上有十幾個人,除了兩個小孩在和一門生銹了的大炮糾纏不休,其余人都在饒有興味地欣賞他們裝腔作勢的表演。如今,見多識廣的人們對什么事情都沒有過冷或過熱的表示。
但她恰恰接受不了這種曖昧的、不是圍觀的圍觀。她悄悄地后退,盡量離那兩個可笑的男人遠一些。但是小李卻熱情洋溢地希望她參與到這場運動中?!澳踩パ剑 毙±钫f。
她熟悉小李這種敬業(yè)的熱情,她前些年不也是這樣的嗎?成為一名處長,外人只看到成功的果實有多么飽滿美麗,誰知道它還是一枚青果子時是在怎樣成長的?
“小李,我不太喜歡運動?!彼蚯斑~了兩步,又停住了。
小李倒是體諒了她,并給她設(shè)計出符合她身份的鏡頭:讓她坐在一個臺階上,表情幸福地看著他們打雪仗。她自作主張地把臉又扭向別處,看旁邊那些閑散的人,臉上配合著一種觀察和憂思的表情。攝像師跟著她把機器搖向別的目標。她聽到她丈夫停止了奔跑。
是的,昨天她就意識到那個一成不變的世界其實在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其實這孩子剛才猛地偷襲她的胸部是有預(yù)兆的,要追溯的話,應(yīng)當追溯到前天晚上,確切地說,是前天晚上她從外面應(yīng)酬回來,在衛(wèi)生間里洗澡,她情人來電話,她接電話的時候——就在那時候,陽陽忽然闖到衛(wèi)生間里。淋浴隔斷里面熱氣騰騰,玻璃又都做了磨砂處理,她又把陽陽當成一個智障的孩子看,所以就沒特別地感到難堪。她記得她邊跟跆拳道教練說著情話,邊打著手勢示意陽陽出去……
經(jīng)過了昨天,僅僅時隔幾十個小時,她的感受完全變了。婆婆斥罵闖了禍的孫子,然后蹲到地上去撿那些碗的碎片?!拔以俳o你煮一碗。”婆婆說。她呆呆地站著,大腦中所有值得她每時每刻憂思的事物全都隱去,只剩下一件事:我被一個男人襲胸了!
在她還是少女及年輕姑娘的時候,她有過三次被襲胸的經(jīng)歷:一次是在讀初中時,她騎著自行車從家去學校。天上下著小雨,一個摩托車男經(jīng)過她身邊時,伸手往她胸前摸了一把,然后加速逃跑了。第二次是她和她丈夫去上海旅行結(jié)婚,就在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她被一個上海男人很斯文地摸了一下。甚至那男人如電視劇里殺人之后從容離開那樣,連跑都沒有,一路悠閑地走入人群中。第三次是她出差回來。那時候她還是一名小干事,拎著旅行包走到小區(qū)旁邊一條黑暗的小巷里,被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在胸前摸了一把。
“第四次。”她喃喃自語。
婆婆不明白第四次是什么意思,只帶著歉意和討好的笑,快速收拾了地上的殘骸,重新熱鍋煮面。婆婆在這個家里像個苦行僧,兒子心情不好的時候,不敢對媳婦發(fā)泄,做媽的也得把自己當成一個橡皮人迎上去挨兩下子。主要的是,這婆婆把孫子的過錯全都攬到自己身上,認為媳婦的這些犧牲,她都有義務(wù)替孫子來償還。
她忽然怒火中燒,繞過婆婆走到灶前,劈手關(guān)掉旋鈕?;鹈缪杆僮冃∠?,剩下微弱的藍色的殘焰,撲嗒幾下也消失在灶里。仿佛一個士兵發(fā)現(xiàn)敵情,迅速躲藏到掩體中。
那干了一件像大人似的勾當?shù)暮⒆?,重新回到沙發(fā)里坐著,換了頻道,被喜羊羊與灰太狼的故事逗引得鼓掌歡笑,嘴角嗒下黏液一樣的口水。她意識到從昨天到現(xiàn)在,她正在奇怪地、強迫性地、又似乎無所覺察地消隱她和陽陽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尤其在他襲她胸的瞬間,羞惱、憤恨、惡心等等這些不好的感覺集中而來,她竟然忘記了這是她外甥。這智障的孩子,他長大了,失去幼年孩子的體貌,也慢慢地失去了她對他的親情。她奔到客廳,俯下身子檢視沙發(fā),掀開一張報紙,尋找她的手機。陽陽坐在沙發(fā)一角。他找到一張紙,正在哈著腰,用一支彩筆在紙上畫畫。
陽陽在畫一輪太陽——她姐姐還沒死的時候教給他,他的名字叫陽陽,太陽的意思。這孩子從會畫畫那一天起,直到現(xiàn)在長成一個小伙子,還在畫太陽:一個凹凸不齊的圓圈,向外放射著刺猬毛一樣的針刺。
“起來?!彼龑﹃栮栒f。
陽陽屁股扭了扭,沒動彈。
“起來!”她十分惱火,扯過陽陽的畫紙揉成一團。
陽陽喉嚨里發(fā)出吞咽什么似的聲音——她覺得陽陽十幾年來一直在回憶吃奶的味道,因此胃里翻騰出一股惡心的感覺。接著這咕嚕嚕的聲音變成含糊不清的話,陽陽欠起屁股,叫著:“名字!名字!”
她看清陽陽屁股底下的沙發(fā)上沒有手機,就把畫紙扔還到茶幾上,蹲下去;又改成跪下去,臉貼到地上,檢視沙發(fā)底下。沙發(fā)底下滾著兩個酸奶瓶子、幾塊像是饅頭碎塊的東西。她皺著眉頭抬起上身,跟陽陽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近了。她好像多年沒這么近地看陽陽了——她被他那怪異的頭和臉嚇壞了,那臉上還掛著淚珠。她不知道那是一個孩子的淚珠,還是一個接近年輕人的少年的淚珠。她噌地站起來。
她在樓下到處走了一遍,看看角角落落,連鞋柜也看了。沒有她的手機。婆婆疑惑地跟到客廳,問她找什么東西?!笆謾C。”她說,“您看到?jīng)]?”“沒看到?!逼牌耪f。
“你看見了沒?”婆婆又轉(zhuǎn)臉問委屈的陽陽。陽陽抹抹眼,不吭聲。
她不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上樓梯。她們家的書房在二樓,與她丈夫現(xiàn)在住著的臥室一墻之隔。自從她丈夫搬到二樓來,她覺得在書房里也能聽到他那顯示著人到中年標志的強悍的呼嚕聲,便在樓下她的臥室里添置了書柜和書桌,書房就基本閑置了。昨天小李來拍鏡頭,為了表示她在家里一直堅持讀書學習并處理工作,那個接電話的鏡頭是在書房里完成的。她來到書房,仔細檢查她昨天走過的路線和停留的地點,重點是魚缸和那瓶富貴竹所在的地方。接著她重演了辦公室里的細節(jié):逐一拉開桌洞里的抽屜進行翻找。她還逐一打開書柜,甚至一只隱藏在柜里的保險箱。
她又上上下下地搜檢兩個衛(wèi)生間;婆婆和陽陽的房間也去過了。這些地方給她的結(jié)果都是失望。最后她來到她丈夫的房間。
那部手機不可能丟在她丈夫的房間,因為她丈夫的房間是昨天他們不曾光顧的地方。但她還是進去了。丈夫的電腦屏幕還閃著光,停留在正在關(guān)機頁面。她知道她丈夫很庸俗地在玩QQ農(nóng)場,一大早就起床偷菜。想必是上班前點完關(guān)機就走了人,卻不知道卡在關(guān)機頁面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鼠標取消了關(guān)機頁面。丈夫QQ上的小企鵝頭像活躍起來,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點開一個閃動的頭像。這頭像代表一個名叫女女的她丈夫的網(wǎng)友——在她丈夫離家上班前,他們剛剛結(jié)束了一段網(wǎng)聊;她丈夫走后,女女又給他發(fā)送了幾個撅嘴飛吻的圖片。
女女。這個艷俗的網(wǎng)名讓她產(chǎn)生一陣暈厥的感覺。她無法理解丈夫都到這個年齡了,居然會跟有這樣艷俗網(wǎng)名的網(wǎng)友彼此玩著年輕人玩的那套網(wǎng)戀的把戲。她像看不可思議的怪物一樣,看著那些聊天記錄及奇奇怪怪的圖片;然后,她興致勃勃地點開那個張著大嘴傻笑的“選擇表情”圖標,從她丈夫保存著的圖片里選了一張發(fā)給女女。那張圖片里,奧巴馬正在發(fā)表演講,從他嘴里伸出一根箭頭,指向一行滴血的字:“現(xiàn)在,我宣布,判你死刑!”
幾秒鐘后,對話框里收到了女女的回復(fù),也是一張圖片:《午夜兇鈴》里貞子的照片。她給女女發(fā)了一把大刀;女女給她發(fā)了一個巨乳女;她給女女發(fā)了一坨冒熱氣的狗屎;女女給她發(fā)了一個冒火苗的腦袋;她給女女發(fā)了一張笑得掉了兩顆牙齒的嘴巴;女女給她發(fā)了一個躺在床上不停聳動的女人;她給女女發(fā)了一枚圖章,上寫“此女名叫小賤”。
幾個回合之后她興味索然,給她丈夫把電腦關(guān)了。這次電腦沒在關(guān)機頁面上卡住,屏幕順利地變成黑色。
丈夫房里有點亂,她拿起他的睡衣褲想折一折,又放棄了。她四處逡巡一下,確定沒有她的手機,就出去帶上了門。
她回到書房,在沙發(fā)上坐下,感到一陣困意猛烈地潛入大腦。她把兩條腿也抬上沙發(fā),頭枕著一個靠背睡著了。
她只睡了半個小時,也可以說是打了一個盹兒。手機還沒找著,讓她連睡覺也無法好好完成。和所有其他人一樣,她那部手機里保存了一些秘密,主要是她跟跆拳道教練的短信,還有幾張照片。照片雖不是什么艷照,但也完全是對私情的昭彰承認。她醒后坐在沙發(fā)上懊惱,埋怨自己為什么要保留那些短信和照片,難道被這些玩意兒害掉前程的官員和藝人還少嗎?被這些玩意兒而害到離婚的普通老百姓,恐怕更是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她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嗎?她當然知道。
現(xiàn)在她恨自己居然像個情竇初開的女孩子一樣,把這些沒用的東西當成信物來保存,在這個愛情不知為何物的年代!但她又覺得,自己在這場愛情里是理智的,她知道愛情是什么玩意兒,當不得真,否則,她也不會在跟跆拳道教練好了一年多,卻從未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她對愛情、對情人的警惕,是從那個咖啡館的下午就開始了的。
她又想起剛才在丈夫電腦上看到的那些弱智的聊天記錄,想想自己,又比丈夫深沉多少呢?她奇怪自己竟然沒有對丈夫生出恨和妒來,只是忽然感覺心里像有扇窗子徐徐打開。事實清晰地映現(xiàn)在窗子里:她的手機丟了,她很有可能被敲詐、被曝光、失去前途。興許就是此刻,她的那些短信和照片已經(jīng)被人傳到了網(wǎng)絡(luò)上?,F(xiàn)在,她寧愿失去一切來保全那部手機,這一切包括她丈夫、情人、外甥、婆婆、婚姻、愛情。在手機丟失這巨大的憂慮面前,她生活中其他的那些都變得可有可無了。
她用新買的手機再次撥打丟失的那部手機。仍是接通狀態(tài),卻無人接聽,仿佛在挑戰(zhàn)她的心理極限。她又撥打情人的電話,通了。“誰???”她情人問道。
情人的聲音在電話里聽來竟然有些陌生,她說不出陌生在什么地方。仿佛過去的這個凌亂的一天并不是一天,而是嗖嗖地過去了好多年。“誰?為什么不說話?”情人在電話里又問了一句。
她嘴巴張了張,還是掛掉了。她站起沉重的身體走下樓去,竟然發(fā)現(xiàn)那智障的孩子仍在為那張被她揉皺了的畫紙而低聲飲泣。她疑惑地站在樓梯上看看一樓的家具、墻壁,又看看這個在她俯視角度里更顯怪異的孩子,恍惚覺得他已經(jīng)在那里哭泣了一萬年。
這樣一想,她忽然心軟起來。她快步走下樓梯,坐到沙發(fā)里,靠近陽陽,叫道,“陽陽?!?br/> 陽陽停止飲泣,膽怯地看看她。
她揉皺的畫紙被陽陽撫開,褶印卻仍蛛網(wǎng)一樣地爬著?!瓣栮?,給,這些都給你。”她很內(nèi)疚地回屋拿來一沓紙,討好地說。
陽陽眼睛刷地閃亮了,讓她心頭一疼。“陽陽,媽媽賠你一張畫?!彼眠^一張紙放在茶幾上。
她畫了一個圓,問陽陽,“這是什么?”
“太陽?!?br/> “這是什么?”她又在周圍畫了一圈刺猬毛。
“太陽,胡須?!标栮栒f。
“不對,”她說,“不是胡須,是太陽光。太陽發(fā)出來的光?!?br/> “胡須。”陽陽固執(zhí)地說。
“不對,”她說,“是光線,光線你明白吧?媽媽講給你聽啊。太陽是一個巨大的星球,它是由許許多多我們不了解的分子、原子、粒子、微子等物質(zhì)組成的。當然,這些你都不懂,你知道就行了,媽媽又不想讓你去當天文學家。再說,你也當不上。太陽中心不停地發(fā)生核熱反應(yīng),產(chǎn)生出大量的微子,多少呢……每秒鐘得有幾百萬億億億億個吧,電視上是這么說的??傊窃S多許多。這些微子浩浩蕩蕩,像一支部隊,穿過太陽各層,直奔空間,其中就包括我們所居住的地球。所以,這些東西不是胡須,是光線,知道嗎?有溫度有質(zhì)量的光線?!?br/> 不知什么時候,婆婆站在沙發(fā)旁邊。她從婆婆眼神里讀到這樣一個信息:她太天真可笑了,居然講這些粒子微子的常識給一個智障的孩子聽。
她頹唐地停下了,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不也畫過太陽公公嗎?還給那張圓臉畫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她還記得小時候總是覺得太陽公公像一只金毛大獅子。她又想起父親,那后來拋棄她的男人,臉上總是長著硬硬的胡茬,她喜歡他用那些東西去蹭她的臉。扎扎的,疼疼的,但她仍是喜歡。
為了強調(diào)自己的看法,陽陽埋頭在圓圈里畫上了眼睛鼻子和嘴
巴?!鞍职??!彼钢菑埬?。
一瞬間,她竟然感覺這智障的孩子看透了她的內(nèi)心,不禁轉(zhuǎn)頭仔細審視他。她記得誰曾經(jīng)說過,上帝拿走一個人一樣?xùn)|西,就會給他另外的東西作為補償。這孩子智力發(fā)育遲緩甚至停止,誰知道他內(nèi)心究竟有多敏感?他或許有通靈之類的異質(zhì)也未可知呢……
她正在胡思亂想著,婆婆問:“晚飯想吃點什么?”
“我外面有個應(yīng)酬,就不在家吃了?!彼肓讼?,說。
走到外面,她仰頭看了看西天:太陽正在下沉,像一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倒背著手,正在落到不可知的地方。光線已經(jīng)不那么明亮,似乎那支帶著灼熱溫度的浩浩蕩蕩的微子群,被另外一支浩浩蕩蕩的帶著涼意的黑色微子群所沖蕩,分崩離析,正在潰逃。這太陽的胡須……她用新買的號碼撥通了父親的手機?!罢l?”父親在那邊問。
他們之間很少聯(lián)系,只是保持著這樣一個心照不宣的默契:彼此不管誰換了電話號碼,都通告對方一聲。父母當年在后院支了一個淘金的電碾子,那看不出有什么奧妙的礦石和著清水,日夜不停地在電碾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半夜時分,她父親和母親拉緊窗簾,偷偷用一個小機器把電碾子篩出來的東西融成金條。接著他們收到一封敲詐信,兩人收拾細軟倉皇跑到了東北。她當時正讀初中,她姐姐在縣城讀師范學校。她父母讓她姑姑代為照看她,說不久就會回來。然而她父母喜歡上了東北那肥沃的黑土地,據(jù)說把種子丟進去后什么都不用管就倉箱可期,坐等來年的大豐收了。她父母沒事就打打麻將……高中時期,她還用父母寄來的錢,上大學后就完全自食其力了。她結(jié)婚的時候她父母曾回來過一次,她讓他們在賓館里住了兩晚上。她記得母親掉了許多淚,她父親說,兩個女兒命苦,老天安排的,哭有什么用?她母親說,你放屁,要不是咱們不管孩子,孩子能這樣嗎?她冷眼看著她父母吵嘴,沒給他們?nèi)魏卧彽谋硎尽?br/> “誰?”她父親又問。
她忽然哭起來,像個小孩。她父親聽出她的聲音,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哭??蘖艘粫?,她停下來,問:“爸,您留胡子了沒?”父親說:“沒有,怎么問起這個?”她說:“沒什么?!?br/> 父親一定受到驚嚇了,她知道。她很后悔居然用哭泣來對她父親示好。但為時已晚,她已經(jīng)示好了。無法回收。她母親已經(jīng)去世,那一輩子沒有自己主張的女人去世的消息傳來時,都沒讓她生出與父親和解的念頭,沒想到,一部手機的丟失卻促成了這個債務(wù)關(guān)系的和解。她后悔這種示好……
天色暗下來,太陽徹底收回了它的胡須。該是月亮上場的時候了。按照昨天的路線,她該復(fù)制和她情人一起吃飯這一章了。她打了一輛車,剛上車,手機就響了起來。一時間她有點發(fā)愣,這個新號碼只有她父親知道的??!她接起電話,警惕地屏息靜聽,聽到一個女孩的聲音:“您好!我是勞力士手表專柜的服務(wù)員?!?br/> 哦……她想起來了,那個長得像馬伊琍的女孩。
“我是簡奧麗啊,小簡?!迸⒙牫鏊莫q疑,進一步解釋道,“您忘了?今天上午您來我這里,找您丟失的手機吊墜?!?br/> “哦,想起來了。”她說。
她居然忘了!簡奧麗這么一說,她想起上午竟然在勞力士表專柜撒了一個謊,聲稱自己丟失了一個手機吊墜。
“大姐,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您的手機吊墜找到了!”簡奧麗歡快的聲音一時又讓她感到疑惑:居然找到吊墜了?莫非我上午并不是在撒謊?
可她明明沒掉什么吊墜??!她都這么大年齡了,從來不在手機上掛那些小玩意兒。
“大姐,您運氣真好,我在柜臺縫隙里找到的,玉的,老鼠,特別漂亮?!毙『嗊€在興高采烈地說。
“哦,是嗎……那多謝你了?!?br/> 她奇怪自己竟然繼續(xù)在撒謊,她應(yīng)該告訴簡奧麗,她并沒丟失什么手機吊墜的!
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上了一條船,身不由己。有那么一刻她的警惕達到高峰,懷疑是不是她的手機此刻就在簡奧麗手里,這女孩子故弄玄虛……她分析著小簡的動機和步驟,卻不得要領(lǐng)。經(jīng)過這漫長的一天,她覺得自己老了,思維也變得遲緩。
“大姐,商場九點下班,您方便的話過來?。俊?br/> 小簡的話把她從混亂的思維中拉出來,她迅速做出了反應(yīng),連自己都感到驚訝:“這樣,小簡,我有點事走不開,讓我表弟過去取。呆會兒我把你電話告訴他?!?br/> 她用單位配的手機給跆拳道教練打電話?!澳阍谀膬海俊彼龁??!皠偯ν辏蛩慊丶?,你呢?”跆拳道教練說?!澳沩樀廊臀胰↑c東西,振華商場的勞力士專柜,一個手機吊墜。找一個叫簡奧麗的營業(yè)員,呆會兒我把她號碼發(fā)到你手機上。我呆會兒也去你那里?!彼喍痰卣f。
她有她情人家的鑰匙。幾分鐘后她用鑰匙打開她情人的家門,快速四處搜找。她情人家里的家具擺設(shè)她都很熟悉,如果手機真忘在他家并被藏在某一處,她自信不難找到。
在餐桌上她看到他們昨天喝剩下的小半瓶紅酒還在。她情人今天早上吃的是她昨天來時帶的全麥面包和牛奶,小片殘面包上留著她情人大大的牙齒的輪廓??张D唐孔油岬怪K杆俜伊司乒癯閷虾蛷N房里的大小櫥柜,然后轉(zhuǎn)移到臥室。枕頭下面壓著一只空的安全套袋,上面印著它包裹過的實物。她盯視著那實物的照片,想到昨晚自己的身體充當了這個小袋子的作用,包裹過照片里那現(xiàn)在看來怪模怪樣的東西,忽然竟有些要嘔的感覺。她把它拿下來扔到垃圾桶里。床墊也被她掀起來查看,下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張床墊說明書。她還捏了捏被子和枕頭里面的棉絮。接著她來到書房。她情人家里藏書不多,她很容易就把每本書都抽出來翻閱一遍,紙頁像印鈔機里出來的鈔票一樣刷刷翻過……接著她相繼把衛(wèi)生間壁柜、馬桶水箱、鞋柜、電視柜、垃圾桶都看了一遍。掀馬桶水箱蓋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這樣下去很危險:有點要亂方寸的預(yù)兆。
她又一次撥打丟失的手機,無人接聽。仿佛那只手機不在地球上,而到了一個無人居住的星球。
跆拳道教練回來的時候,看到情人正在沙發(fā)里坐著,邊看電視邊喝昨晚他們剩下的紅酒?!斑@么快?”他說?!笆裁催@么快?”“這么快又想我了?”“是啊,不行???”“小心審美疲勞啊?!薄罢l對誰疲勞?”“都?!彼f。
他們饒有興味地拌著嘴?!拔茵I了,今晚你做
9d0390f729f9c3595697940503477db94c1fa64c567fcc9507b3cff491fc210d飯,伺候伺候我?!彼f。“沒問題,把昨晚剩下的菜拿出來熱一熱?!滨倘澜叹氄f。
跆拳道教練吹著口哨,在廚房里一道一道地往外端菜,說:“吊墜,在我外衣口袋里。那女孩為什么要送你吊墜?她是你什么人?”
“表妹?!彼φf。
“真的假的?”他問。
她低頭看著吊墜,果然是一只玉鼠,兩只做工精細的耳朵證明這不是一般的地攤貨。繩子是紅色的,打了中國結(jié),簇新,完全不像是從柜臺縫隙里找出來的。
“你從來不用這種小玩意兒。”她情人在餐桌旁坐下。
“人是會變的?!彼研∮袷笏┑叫沦I的手機上。
“換手機了?”跆拳道教練眼尖地發(fā)現(xiàn),一天沒見,他情人換了裝備。
“換了。”她走過來也在餐桌旁坐下,把新手機放在旁邊。
“原來那個不是很新的嗎?”跆拳道教練問。
她邊嚼一只餃子邊研究他的表情,沉思不語。
“怎么了?”跆拳道教練說。
“沒什么,那部手機我不喜歡了?!?br/> “真是個喜新厭舊的女人?!?br/> 他多年輕啊,她想,有的是精力。
“我臉上有手機的照片?”他見她仍在研究自己。
“有?!彼f。
“你今晚表現(xiàn)不好,不可愛。怎么了?周期要來了?”跆拳道教練把臉湊近來,夸張地轉(zhuǎn)動兩只眼睛。
“大概吧?!?br/> “女人真幸福,每月可以無法無天地害害周期病?!彼f。
“什么叫無法無天啊?”
“難道不是嗎?周期病一來,女人就情緒不好,摔鍋砸碗,冷落自己的情人。老天爺和法律都管不了。”他說。
她撲哧一聲笑了。她情人很懂怎么讓她快樂。然而現(xiàn)在,她感到這世界所有溫柔的部分,背后都是深不可測的秘密。就像神話故事里的雙面人,那些人永遠都有一張正面的臉和一張背面的臉。就在這過去的一天里,有一個念頭像積雪融化后的大地一樣逐漸輪廓清晰起來:她要清理自己的生活。
當然,這跟嚴苛、自律等等任何與道德劃得上關(guān)系的詞語無關(guān)。那跟什么有關(guān)?一時她又并沒厘清。她只是模糊地看到,自己是作為一個女人在承擔生存帶來的焦慮和緊張。跆拳道教練說得沒錯,她的確快到周期了,一種生理的天然的命運,又將再次壓到她身上,這給她帶來比平日更甚一籌的焦慮。在她的前四十年里,去掉嬰兒和童年時期,從少女時代開始,直到現(xiàn)在,她就從來沒使自己成為一個從屬者,生活總是在她竭盡全力的掌控之中。現(xiàn)在她看到,過去她生活在自己的二元世界里,而真正的世界不是簡單的非此即彼的二元世界……
她這么模糊地轉(zhuǎn)動著一些念頭,跟她情人吃著最后的晚餐。之后她站在水池邊洗碗、解下圍裙脫下衣服去衛(wèi)生間淋浴、躺到臥室床上跟她情人做愛。她說了一些色彩斑斕的粗話。她情人疑惑而新奇地接受了?!鞍ィ『喸趺礃??”她忽然問道。
“哪個小簡?”她情人咽下一口喘氣聲,問道。
“簡奧麗啊,賣表那女孩?!?br/> “哦,那個小簡啊,不錯啊?!?br/> “怎么不錯,說來我聽聽?”她撒嬌道,“說嘛?!?br/> “那我真說了?”她情人忙里偷閑地看她兩眼,以猜測說了真話的后果。
“快說啊?!彼又亓巳鰦傻某潭?。
“小簡嘛,很好看。”
“怎么好看,要說具體點?!彼灰啦火垺?br/> “皮膚白白的、牙齒細細的、額頭光光的、鼻頭翹翹的?!彼f。
她在他下面扭動得厲害了點,說,“還得說,要說十個?!?br/> “胸部挺挺的?!彼f。
“你喜歡不喜歡她?”
“喜歡?!?br/> 跆拳道教練看著她。這中年的、可憐的女人,他想。
她打了一輛出租車。這是今天第幾次打車了?她自己都算不清楚了。在車上她給簡奧麗打了個電話,本來她想問簡奧麗為什么要平白無故送她一個吊墜,而且如果她猜得沒錯,那吊墜應(yīng)該是新買的,她憑什么要接受簡奧麗一個刻意新買的吊墜?她打定主意要問清楚,張開嘴卻變成了:“小簡,謝謝你,我表弟把吊墜還給我了?!毙『喺f:“那就好,我也放心了?!彼址浅L仆坏貑枺骸澳阌X得我表弟怎么樣?”小簡說:“長得挺帥的,像米帥?!彼龁枺骸懊讕浭钦l?”簡奧麗咯咯地笑著說:“米帥您都不知道啊,《越獄》里的?!彼龁枺骸霸姜z是什么?”簡奧麗說:“非常非常非常著名的美劇啊?!?br/> 她打電話問跆拳道教練:“你知道越獄嗎?知道米帥嗎?”她情人哈哈笑著說:“三歲小孩都知道啊!”
她握著手機,覺得還應(yīng)該打給什么人。她太孤獨了。在剛才給簡奧麗和跆拳道教練的電話結(jié)束前,她分別替對方約了一個時間見面喝喝咖啡聊一聊。簡奧麗很喜歡這位米帥,她聽得出來;至于米帥,她想,也沒理由不喜歡一個比她年輕的女孩。她又看了看那只小玉鼠,心想,權(quán)當這是上帝送給我的莫名其妙的禮物吧,上帝他有權(quán)利這么隨心所欲。
簡言之,這個坐著出租車在城市街道上亂跑、特別想給很多人打電話的女人特別孤獨。她給自己的愛情畫上了句號。最后她還是給自己那部丟失的手機打電話,居然,通了!她一下子呼吸凝固,覺得胳膊上的汗毛都直立起來。對方卻不肯說一句話哪怕一個字,只有時隱時現(xiàn)的呼吸聲。
“喂?”她試圖打破僵局。
對方依然沒有回音。她正要把花一天時間醞釀好的哀求或警告用合適的語氣表達出來,就聽到電話里傳來玻璃或是其他什么東西掉到地上摔碎的聲音,接著這聲音就像是人死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氣,電話被掛掉了。她再打過去,依然無人接聽。車到樓下了,她決定把這件工作帶回家去繼續(xù)進行。
她拿鑰匙打開門,看到的不是一老一小并排默坐在沙發(fā)上,而是小的默坐在沙發(fā)上,老的蹲在地上正在收拾著什么,邊忙邊數(shù)落小的,全是恐嚇的語言:看那母老虎回來怎么治理你,讓你闖禍,讓你闖禍!真是不長眼的小祖宗!還學會撒謊了,?。總€頭瘋長,就是腦子不長,看看我死以后你怎么辦,誰管你!送福利院去人家都不收你這么大的!你知不知道她拿這幾條魚當寶貝,啊?你這小破命哪趕得上這幾條魚!你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
她站在門里的腳墊上,心想,這老太太總有離世的一天,那一天來臨的時候,她怎么辦?陽陽誰來看顧?這個家怎么辦?
這紛紛亂亂的一天過去,給她擺了一大堆的問題。她換上拖鞋,走到茶幾跟前,也蹲下去。她婆婆一看她回來了,嚇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地上灑著魚缸里的水,版圖已經(jīng)很宏偉了,并且還在擴展。
闖禍的孩子陽陽,仍死死坐在沙發(fā)一角。她有些懷疑這孩子在沙發(fā)角里坐了一天了?!把澴訚窳?,回屋換換吧,別感冒了。”她對婆婆說。
“我剛才那些話……都是氣急了,陽陽把你的魚缸不小心打翻了,我氣昏頭了……我是想罵他,結(jié)果……我不是成心要罵你的?!逼牌艔乃蠢镎酒饋恚荒樌⒕?。
“沒事,”她頭也不抬,“碎了就碎了吧,我再買。”
其實她很難過。這精致的小魚缸,她用它養(yǎng)了幾年魚了。起初是兩公兩母一共四只孔雀魚,不久母魚懷孕,鼓起大肚子;再不久其中一條還沒生育就死了,只剩下三條。剩下的那條母魚把生育的任務(wù)堅持完成,給她生了一缸小魚苗。小魚苗在生下來的時候死去一批,存活的那一批在成長期間又陸續(xù)死去一批……這樣一茬一茬下來了,每一茬總會留下幾公幾母,母魚不停地鼓起肚子。到最后,她分辨不出缸里這些魚的輩分了,只知道它們生生不息地繁衍、死亡。
她蹲在地上看那幾條拖著長尾巴的漂亮的公魚,還有一條肚子鼓成球形的母魚。母魚皮膚變得極薄極透,能看到肚子里面黑色的幼魚。它們都死了,張著充滿疑問的嘴巴。
她的淚刷刷地掉下來。她哀痛那條母孔雀。母孔雀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這么多年,她從沒像今天這樣,感到形影相吊。她需要一個孩子,跟任何一個育齡女性一樣。人們推崇她為了陽陽而不生育的壯舉,更多的人尤其是女人,給她的則是詆毀。她們認為一個女人就應(yīng)該生孩子,當媽媽,用世上任何事來取代它都是有違人倫天理的。
而在她呢,仿佛眨眼之間,她就到了如今的年齡,很多事都來不及做了。
她在地上蹲著哀悼死去的母孔雀,聽到沙發(fā)上坐著的陽陽發(fā)出幾聲嘿嘿的冷笑。這孩子張著嘴巴呼吸,仿佛鼻子只是個擺設(shè)。她聽著這呼吸,忽然覺得有點耳熟,猛然想起電話里不說話只呼吸的那個人,又想起電話里玻璃或者什么東西摔碎的聲音。她盯著陽陽看。那孩子歪著腦袋,顯示他是智障人的那種游離的目光里,似乎另有一層她以前沒注意到的狡黠。
“起來?!彼卣酒鹕?。
陽陽沒動身,兩腿往里緊了緊,把臀部更重地往沙發(fā)上壓了壓。她有些明白了,伸手去拽陽陽。十五歲的陽陽那少年的力量讓她始料不及,他只微微地趔趄了一下來回應(yīng)她。她惱了,使出所有的力量去撕拉陽陽,陽陽被她的樣子嚇壞了,他終究是個智力只有三歲的孩子。他讓開了。
她掃了一遍那個陽陽坐了一整天的沙發(fā)角落,毫不猶豫地掀起沙發(fā)墊。她的手機躺在那里。她拿起來看了看,靜音模式,還有一格的電量。靜音模式應(yīng)該是她自己設(shè)置的。
婆婆聞聲從臥室踮著腳跑出來,正看到媳婦在撕扯孫子。這老太太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替孫子和自己分辯:“我也是才知道陽陽拿了你的手機。他見我發(fā)現(xiàn)了,慌里慌張的,才把魚缸不小心碰倒了。都怪我管教不嚴,唉。”
她拿著手機上樓,虛弱地躺到床上。虛驚一場帶來的巨大的放松,把她給壓垮了。她沒開燈,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忽然她想起,前天晚上她醉酒后在衛(wèi)生間里當著無意中闖進去的陽陽的面,肆無忌憚地跟跆拳道教練通電話——難道陽陽是因為這而偷拿了她的手機?
但她旋即推翻了這個假設(shè)。陽陽,一個智力只有三歲孩子的人,大約是不會懂得羞恥和恨的吧?
不管怎樣,她厭倦了,經(jīng)過了這漫長的一天。她飛快地把手機里所有那些她一直不舍得刪掉的短信、照片、視頻,都毫不留情地刪掉。霎時她覺得手機輕了,只需一陣風就能從地球上被刮走。
半夜時分,她丈夫回來了。她迷迷糊糊剛從一個夢里醒來,側(cè)耳聽著丈夫輕步上樓。她夢見那只鼓著肚子的孔雀,在魚缸里生下一群小魚。那些小魚蜷著身子,像從飛機里落下的炸彈一般,一枚枚落到水里,然后伸展開,變成小蝌蚪的樣子。接著它們迅速長大,顏色變得斑斕起來,長出跟孔雀一樣漂亮的尾巴。
原載《山東文學》2012年第8期
原刊責編 楊文學
本刊責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王秀梅,女,生于上世紀70年代。作品見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刊物。出版有長篇小說《大雪》等八部,小說集《丟手絹》等。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多次入選各種年度小說選本。曾有作品被翻譯成希臘文。曾獲山東省第二屆齊魯文學獎、第二屆泰山文藝獎等。中國作協(xié)會員?,F(xiàn)居煙臺。
創(chuàng)作談:孔雀只是魚
王秀梅
實際上,孔雀是幾條名叫孔雀的魚。我把這個小說取名叫《孔雀》,并執(zhí)意要在小說結(jié)尾處才讓人們知道,孔雀只是幾條魚,目的并非是賣弄技巧或者埋設(shè)什么伏筆。一個有了十年寫作經(jīng)驗的作者,還在自作聰明地賣弄此類技巧,是件可笑的事。所以,明白人當知道在這個小說里,孔雀是魚,并且僅僅只是魚。
明白人也知道,這個小說并非只是在講一個包含了出軌、欺瞞、欲求等等現(xiàn)代質(zhì)素的故事。編織故事是我擅長的事情,但我每一個故事都不僅僅是故事。這個小說也同樣如此,我希望人們看出,我不僅在表達一個女處長丟失手機之后的慌亂,及由此而引發(fā)的對過去生活的自檢,更多在表達一些別的,比如孤獨、生活的困窘和疑問。名叫孔雀的魚在結(jié)尾處被智障子打翻魚缸,它們死了,張著充滿疑問的嘴巴。而女處長、婆婆、智障子、丈夫,這些人其實每時每刻也都處在缺氧窒息的危險之中。經(jīng)過了漫長的心力交瘁的一天,手機找著了,定時炸彈沒有爆炸,女處長依然將是女處長。但在尋找手機的過程中,她得到的不僅僅是對一切、包括對情人的厭倦,實際上,她已經(jīng)死去了一回。她蹲在地上看著那幾條魚,感到了深切的形影相吊。人生來就是孤獨的,整個世界都無法改變。
但孔雀這幾條魚依然不代表任何意思,它們并不肩負意象之類的使命?;蛟S我只是為了表達生物共有的某些東西。在我的經(jīng)驗中,寫創(chuàng)作談的過程有時候會讓作者對自己的作品產(chǎn)生某些程度的陌生感,因為會看到自己很莫名其妙地抽身出來了,以第三者的眼光打量小說,并發(fā)現(xiàn)一些自己在寫的時候并未放進去的意圖。起初幾年,我會沾沾自喜地把剛剛發(fā)現(xiàn)的意圖寫到創(chuàng)作談里,但現(xiàn)在我對此非常警惕,因為我不知道,創(chuàng)作談所具有的這種交代和解釋的意味,對小說釋放出來的情緒是種正面的補充還是種負面的圈定。所以我一再強調(diào),孔雀只是魚。
感謝原刊《山東文學》。這個小說在《山東文學》以末題發(fā)表,說明它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在發(fā)表的過程中,責編楊文學老師與我有過誠摯的交流,我聽從了一些來自他的好的修改建議,也堅持了一些我自己的想法。切磋的收獲是,《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了它。所以,我更要真心感謝《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的寬容和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