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比較文學的發(fā)展可以說與近三十年來的改革開放密不可分,也恰好是在三十年前,我編輯的《比較文學譯文集》作為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叢書的第一種,于1982年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在那之前,季羨林先生發(fā)起成立了北京大學比較文學研究小組,除季先生之外,有李賦寧、楊周翰、樂黛云和我一共五人,并聘請錢鐘書先生擔任我們的顧問。那時正是“文革”后思想解放的年代,比較文學的復興正是那時在文學研究或人文研究方面思想解放的一種表現(xiàn)。北大這個比較文學研究小組辦了一份油印的《通訊》,包括一些訊息,也有短小的文章,寄給全國其他一些大學對此有興趣的學者們。這在當時,對比較文學的興起,可以說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中國比較文學的發(fā)展從一開始,就與國際學界有密切聯(lián)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有好幾位研究比較文學的學者,包括當時在美國印地安納大學任教的歐陽禎教授和在加州大學任教的葉維廉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李達三(John Deeney)教授、荷蘭烏特列希特(Utrecht)大學佛克馬(Douwe Fokkema)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克勞迪奧·紀廉(Claudio Guillén)教授等,都到北大或其他大學演講,對促進國內比較文學的興起有很大幫助。我1981年在北大西語系獲得碩士學位(那時國內尚未設立博士學位),也就以比較文學作為自己后來學術研究的主要方向。中、美第一次比較文學研討會于1982年在北京召開,錢鐘書先生要我參加。我為那次會議提交了一篇英文論文,中文本題為《詩無達詁》,發(fā)表在1983年冬季一期的《文藝研究》上。我1983年去美國,1989年在哈佛大學獲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后來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任比較文學教授近十年,1998年到香港城市大學任比較文學與翻譯講座教授至今。所以三十多年以來,我一直以中西比較為自己學習和研究的主要范圍,發(fā)表的學術論著也以此為主題。這次謝天振教授一定要我把歷年來的論文集為一本,6lMS1WGE7rHW5jINgScfbBKfTseoH9zUydf8Dfo+jGM=收集在他與陳思和、宋炳輝三位學者共同主編的“當代中國比較文學研究文庫”里,也就讓我有機會重新整理這三十年來發(fā)表的論著,由此而回顧自己在中西比較研究當中走過的路徑。
在國內比較文學開始發(fā)展的初期,除譯介國外學者的論著之外,八十年代初最重要的也許就是介紹西方文學理論。當時社科院組織編寫一部介紹國外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現(xiàn)狀的參考書,錢鐘書先生推薦我撰寫西方文學理論的部分。那時文革剛結束不久,就是北大圖書館也缺少國外新書。恰好我有機會在1982年春到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訪問一個月,在那里讀到不少英、美出版的新書,也購買了許多西方文論的重要著作帶回北京。對于后來我撰寫有關西方當代文論的文章,這是最好的準備。后來由錢先生介紹,三聯(lián)書店的董秀玉女士到北大和我見面,約我為剛創(chuàng)辦不久的《讀書》雜志撰稿,于是從1983年4月起至1984年3月止,我在《讀書》開了一個“現(xiàn)代西方文論略覽”的專欄,每月一篇文章,介紹了從英美新批評和俄國形式主義到原型批評,從結構主義到后結構主義即解構、德國闡釋學、接受美學以及美國讀者反應批評等西方文論的主要派別。這些文章雖然以介紹西方文論為主,但每篇都在結尾專辟一節(jié),提出自己的一點看法,也往往舉出中國古典文論中相關或類似的看法與西方文論作比較。后來這些文章集為一本小書,題為《二十世紀西方文論述評》,作為“讀書文叢”之一種,由三聯(lián)書店在1986年出版。
在美國讀研究生的階段,我繼續(xù)寫論文在雜志上發(fā)表,但轉以英文為主。1984年春應普林斯頓大學邀請做一個重要講座,即Eberhard L. Faber Class of 1915 Memorial Lecture,當時我正在讀德里達《論文字學》(Of Grammatology)一書,即以“道與邏各斯:論德里達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批判”為題,在普林斯頓大學演講。講稿后來經(jīng)過整理,在1985年3月的《批評探索》(Critical Inquiry)上發(fā)表,這也是為我第一部英文書最先奠定的基礎。在哈佛讀書期間,好幾篇上課寫的期末論文經(jīng)過修改,都發(fā)表在美國一些較有影響的學術刊物上,如為庫格爾(James Kugel)教授講授的圣經(jīng)與文學批評專題課所寫論文,比較《圣經(jīng)·雅歌》與《詩經(jīng)·國風》的評注傳統(tǒng)和諷寓解釋,就發(fā)表在美國《比較文學》(Comparative Literature)1987年夏季一期。這篇文章為我很多年之后寫《諷寓解釋》(Allegoresis)一書,奠定了最早的基礎。我為巴克利(Jerome Buckley)教授講授維多利亞時代文學批評寫的期末論文,專論王爾德的批評理論,就發(fā)表在《德克薩斯文學語言研究》(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1988年春季號上。數(shù)年之后,斯坦福大學研究維多利亞時代文學的專家伽格尼爾(Regenia Gagnier)教授編輯一部《王爾德評論文集》(Critical Essays on Oscar Wilde, New York: G. K. Hall, 1991),收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所謂“最具代表性的王爾德批評”(“state-of-the-art Wilde criticism”, 見該書編者序第一頁),把我那篇文章也收在文集里。又過了十年,另一位學者梅麗莎·諾克斯(Melissa Knox)出版了一部專著《王爾德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批評家》(Oscar Wilde in the 1990s: The Critic as Creator,Rochester: Camden House, 2001),那本書就以討論我那篇文章開始。諾克斯指出我的文章最初發(fā)表在1988年,而在那之前一年剛好出版了理查·艾爾曼(Richard Ellmann)里程碑式的王爾德傳記,她認為“這兩者都是最早認真看待王爾德的文學批評并發(fā)現(xiàn)其價值的論著”。近年來好幾位研究王爾德的學者在他們的著作里,還引用或者提到過我那篇論文。
我的第一部英文著作《道與邏各斯:東西方文學的闡釋學》1992年由杜克大學出版社出版,1994年獲得美國亞洲研究學會列文森書獎的榮譽獎。此書1997年有韓國延世大學鄭晉培教授主持翻譯的韓文本,1998年出版了四川大學馮川教授的中譯本,此中譯本江蘇教育出版社在2006年又重新排印。1998年我的第二部英文著作Mighty Opposites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其中收集了涉及中西比較的六篇論文。我在同一年由美國到香港工作,我的老朋友陳萬雄博士時任香港商務印書館總編,在他敦促之下,2000年我在香港出版了《走出文化的封閉圈》,后來增加了兩章,2004年由北京三聯(lián)用簡體字出了第二版。2005年康奈爾大學出版社出了我的第三部英文著作Allegoresis: Reading Canonical Literature East and West,此書討論東西方經(jīng)典的諷寓解釋,這種解釋總是在文本字面意義之外,認為還有另一層隱含的意義,往往是宗教或精神的意義,或者道德或政治的意義。我在此書中討論了諷寓解釋的起源、歷史和作用,也指出超出字面、甚至不顧原文本來意義而強作解人的危險,如斷章取義而轉化為文字獄之類的政治解釋,同時也探討了作為諷寓的烏托邦文學。2005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中西文化研究十論》,那是繼《走出文化的封閉圈》之后我的第三部中文書。同年春天,我應邀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做了亞歷山大講座,四次講稿用中文寫出來,題為《同工異曲:跨文化閱讀的啟示》,2006年先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出版。英文版則在一年之后,由多倫多大學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1998年到香港工作后,我用中文寫作比以前稍多,也結集出版了幾本書。除在臺北網(wǎng)路與書出版社有《五色韻母》和《靈魂的史詩:失樂園》之外,復旦大學出版社在2009年出版了《比較文學研究入門》,又在2011年出版了《一轂集》,后者是“三十年集”系列叢書之一,收集了歷年來發(fā)表的三十篇論文。2011年年底,我在復旦大學“光華杰出人文學者系列講座”以闡釋學與人文研究為題,作了四次演講,后來增加一章,匯成一本書稿,此書可望明年在三聯(lián)書店出版。
近年來在文學研究界一個令人矚目的現(xiàn)象,就是世界文學概念的重新興起。比較文學在美國和西方經(jīng)過戰(zhàn)后五六十年代的發(fā)展,到七十年代興起了文學理論熱,俄國形式主義以及捷克和法國的結構主義為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模式,索緒爾結構主義語言學,還有運用這種語言學理論在人類學中取得出色成果的列維-斯特勞斯對神話和民俗的研究,都對文學研究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符號學和敘事學有特別重要的發(fā)展,但也有一種抽象的趨勢,即為了注重敘述的深層結構而逐漸脫離文本的具體細節(jié)。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和九十年代,文學理論逐漸轉為文化批評理論,文學研究也逐漸被文化研究所取代,而以性別、種族和階級為核心的女權主義、少數(shù)族裔理論、東方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理論,以及同性戀研究等等,越來越具有強烈的身份認同政治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也越來越脫離開文學和文本而趨于抽象的理論。對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的批判,尤其是所謂去經(jīng)典化(decanonization)的傾向,割裂了傳統(tǒng),造成文化的斷裂,甚至社會的碎片化。2006年出版的美國比較文學學會最新的十年報告,就明確指出批評理論脫離文學而造成了比較文學的困境和危機,并且提出如何重新認識“文學性”的問題。在一定意義上說來,世界文學的興起就是由過度抽象化的文學理論重新回到文學本身的趨勢。這一趨勢不是簡單否定文學理論在前一階段的發(fā)展,恰恰相反,世界文學正是在反對西方中心論和對當前世界重新認識的基礎上,才真正可能復興。
雖然歌德不是第一個使用“世界文學”這一概念的人,但他在1827年初與愛克曼談話時,從讀一部中國小說的經(jīng)驗說到詩的普世價值和世界文學,認為世界文學的時代已經(jīng)來臨。這就是說,歌德是以超出歐洲之外的廣闊視野來看待世界文學的。由于歌德在歐洲文學和文化界的地位和聲望,他關于世界文學的談話在當時和后來都很有影響。然而在西方,世界文學這個概念過去并非真正“世界”的文學,而是以歐美為中心的西方文學。在過去二十多年的發(fā)展中,西方學界對十九世紀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有深刻反省和批判,于是有打破西方中心主義的訴求和趨勢。也正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歌德提倡的世界文學才真正能得到學界的重視而重新興起。作為一個中國學者,我對當前在美國和歐洲都方興未艾的世界文學研究,抱有很大的興趣和參與的熱情。目前有來自世界各地區(qū)一個十多人的小組,組織編寫一部四卷本的《文學的世界史》(Literature:AWorld History),這部書數(shù)年之內將由著名的Blackwell出版社出版,我參與其中,并負責第三卷的編輯工作。對世界文學的興起,哈佛大學比較文學gbU0lYlrilyNvT6OEqlqdA==系主任丹姆洛什(David Damrosch)教授也許起了最大的推動作用。他和另外兩位學界朋友卡迪爾(Djelal Kadir)和達恩(Theo D’haen)教授合編了《勞特里奇世界文學伴侶》(Routledge Companion to World Literature),今年年初剛剛出版,其中有兩章由我撰稿。對于一個文學研究者說來,比較研究的吸引力就在于能超出單一文學傳統(tǒng)的局限,以開闊的眼光看世界,了解不同語言文化傳統(tǒng)中豐富多彩的文學,了解人類精神文明所創(chuàng)造的偉大成就。世界文學的興起就在我們這個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中,提供了這樣的機會,使我們能夠重新去閱讀和認識世界各國文學中有價值的作品。
回顧我這三十多年來的學術歷程,可以說從比較文學到世界文學,都在中西比較研究的范圍內耕耘。再從所發(fā)表文章專著的內容來看,則可以說是在比較廣泛的背景上討論文學和文化的問題,而不局限于狹義的文學。文學研究當然不能脫離開作品文字本身,但我從來認為文學研究不僅僅是理解文本,而需要在歷史、宗教、哲學和社會政治更寬闊的背景上來深入探討,揭示作品豐富的內涵和意蘊。在這個意義上說來,涉獵越多,越感到學海無涯,學無止境,也越感到謙卑之重要,所謂人貴有自知之明。這自知之明是一種理性的判斷,不是沒有主見,所以在有人故意貶低你的時候,你知道自己不像那些流言蜚語所說那么不堪,更重要的是,當有人把你夸獎得過度,恭維得不合實際的時候,你知道自己不像那些過獎和讚譽所說那么了不起。但也許更重要的是,自知之明是在學問上對自己永遠不滿足,知道自己的不足和需要改進之處,這才有長進的可能。就像莎士比亞喜劇里所說:“傻瓜總自以為聰明,聰明人卻知道自己是個傻瓜”(“The fool doth think he is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