嘮叨

瀟 琴

劉達最近心很煩，煩什么，他自己也有點莫名其妙。事業(yè)有成，衣食無憂，有房有車，袋里還有幾張卡，雖算不上輝煌、騰達，好歹也是個事業(yè)單位的處級，加上兒子也上了大學(xué)，可他就是提不起精神來。這不，一下了班，他就自駕回了家，不緊不慢帶上車門，茫茫然地坐上駕駛位，他戴著一副名牌墨鏡，身著高檔西服，一舉一動并非有意玩著深沉耍著酷，卻讓他的魅力指數(shù)直線飆升，雖人到中年有些發(fā)福，看來仍不失為熱門股。

他踩了一下油門，車嗖地一下飛了出去，走神了，他嚇了一跳，連忙收神。

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魅力，而這魅力卻難以伸展，他認為芳不是個炒股高手，讓他這只股，長期處于疲軟狀態(tài)。

芳是他的妻子。

劉達停好了車，踩著有彈性的步子，摘下眼鏡，緩緩地擦著，不緊不慢向屋里走去。

剛跨進門檻芳叫了一聲“溜達”你回來啦，飯早做好了。她消瘦的兩條腿，像兩根毫無生機的木棍似的敲著豪華的原木地板咚咚作響，劉達眼皮都不抬，從喉嚨里擠出一聲沉悶的“嗯”算是做了回應(yīng)。

“溜達”是芳對他的昵稱。從前只要一聲“溜達”，他就怦然心動，幸福便在他的眉開眼笑里上躥下跳。而此時此刻，好像有點刺耳。

劉達和芳剛一打照臉，芳便嘮叨開了，這一開閘，大有洪流不可遏止之勢，他的腦袋幾乎要炸裂一般，鼓脹得無法控制，兩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而僵硬，情緒驀地降至零點。這都是芳的語言效應(yīng)，天長日久，有越演越烈之勢。盡管他下意識不讓妻子從口里扯出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灌臘腸似的灌進自己容積極其有限的耳朵，無奈她的音量節(jié)奏鏗鏘有力，明晰有致，停頓一概免了。要聽也好，不聽也罷，反正章節(jié)一個接一個在客廳里無拘無束地跳來跳去，紛紛擾擾得他耳朵嗡嗡鳴叫。

“你怎么現(xiàn)在才死回來看看看看不是今天開會在酒店里灌馬尿就是和你的狐朋狗友吃喝玩樂到深更半夜人家是醉臥沙場君莫笑你是醉臥馬桶搞清算吐出的全是腐敗。就算一時半會要回來吃每回你都要晚一點鐘呀算計著我剛好飯做好了啊家務(wù)事你一概不管咳這個家我操持得夠夠的了一斤白菜從8角起價到2元魚肉也漲得咬手100元錢拿出去菜還沒買齊就被有鼻子有眼的販子們給坑光了瞧瞧瞧瞧這白菜夾了一半爛根梗一斤兩元還不跟5元差不多孩子又要交學(xué)費了一開銷又要上萬元不是這個費就是那個費往年我們讀書哪要哪要這么貴哎呀差點忘了米面快用完了還有煤氣這煤氣肯定有摻假火焰不炎氣味也不正可真難燒烏煙瘴氣的你買時可得瞪大眼睛不好再叫他扛回去別總做那睜眼瞎軟不拉蹋的提不起放不下你對家里的事怎么就這么不上心呢？！噢還有……”

劉達搞不明白，干巴巴消瘦的芳，哪來這么多的能量，他不得不聯(lián)想到笛子。笛子的爆發(fā)力，但每當(dāng)想起笛子他就有一絲罪惡感，都是芳月子沒坐好，時常拉稀造成了今天瘦不拉唧。那時，他正在省城進修，崗位競爭，他不想放棄這次機會。加上集資建房，囊空如洗，只有讓芳自己給自己坐月子。此刻，他覺得非讓妻子終止嘮叨不可，他的承受力已達到最高的閾值。要不然，還有……后面的那一串省略號，將變成一串串高亢震顫的嗓音，簡直不亞于刮鍋底劃玻璃般地貫耳而過。

劉達當(dāng)機立斷打斷芳的嘮叨：“明天，我要到F城出差，大約三四天?！逼鋵嵾@是個可去可不去的會議，本來還沒打定主意，還是一片云在空中忽悠，現(xiàn)在突然就變成了雨，可謂與塵埃一起落定。

妻子瞪起她特有的復(fù)式雙眼皮先是一愣：“怎么?又要出差?你們單位里的人都死光啦，為什么非得你一次又一次出差不可?”接著又是無可奈何地一揮手：“走吧，走了干凈，讓我清凈幾天！”

劉達想還不知誰想清凈呢。他弄不明白，芳的幸福指數(shù)為什么很難高起來，表現(xiàn)在她的怨言從來就沒有停止過。

這時芳又眨眨她的復(fù)式雙眼皮，雖然有點耷拉，卻耷拉著小聰明，似乎想起了什么：“哎?你舊戀人不也在F城嗎?怎么？不想和那位小明星‘林黛玉’敘敘舊情?”妻子本不是好吃醋的女人，而是出于某種本能調(diào)侃而已。她一貫信任他，在她心目中，結(jié)婚十多年來，劉達一直是一個正統(tǒng)的男人，在燈紅酒綠滿街輝煌的時代，已是難得。然而，芳的一句話卻觸動了他一絲隱念，在芳的面前他本能又從容地表現(xiàn)出不屑和她認真的樣子。他走進寢室，斜靠在被褥上想安靜片刻。腦際一片空蒙蒙的。芳在客廳里又在數(shù)點什么，他一句也沒聽清，那獨特的節(jié)奏，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又飄向遙遠的天外。他不明白，芳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嘮叨，如此喋喋不休，如此俗不可耐，庸俗得失去了任何特點?？杀氖牵@種失去是由內(nèi)而外的。她從前絕不是這樣的，不是，否則自己也不會追她追到腳板磨破了皮。再說，芳是嘮叨，不是吵架，他又不能發(fā)大火。憋著更難受。

晚上剛上床，芳又嘰嘰喳喳一通，無非是白天重復(fù)又重復(fù)的內(nèi)容，幾乎毫無新意。這時，他簡直感到頭皮發(fā)怵，他一把摟緊芳，扎扎實實地給她一個久久的吻。謝天謝地，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像小綿羊似的沉默，全心全意地接受丈夫的一片溫情。他親吻著她。想象著她的過去，年輕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不是現(xiàn)在的模樣。盡管芳是他的第二個戀人，但第一次失戀并沒有泯滅他對愛情的向往和激情。他和她在一起總還是有著許多共同語言。他們經(jīng)常談?wù)撝餐瑦酆茫劻_密歐與朱麗葉，談少年維特之煩惱，談安娜·卡列妮娜……還有想象未來兩個人如何相愛相扶著慢慢變老，她總是動人地眨動著線條分明純凈的雙眼皮，每眨一下都眨在他心上，那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公園里那一片小樹林中的月光總是知趣地在他們相吻的時刻朦朧起來。月下的人兒多么嬌美，多么雅致，嗓音滑潤像溪流一樣動聽，一樣沁人心脾。他每每回憶起這些，總是情不自禁沉浸在一種熱情中。從芳身上，從美麗的回想中，獲得和諧與寧靜。芳在繾綣中甜美地睡去。這時，他望著身邊的芳，往往產(chǎn)生一種愧疚感，仿佛褻瀆了她為他所動的情。這都怪那該死的老同學(xué)，老同學(xué)是一位頗有名氣的心理醫(yī)生。

他并不是不愛妻子，然而妻子的“語言效應(yīng)”常常像暑夏的冷霜，把他的熱情澆到零點，以致他厭煩起來。甚至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缺憾、恐怖和苦澀。

有一天，他從妻子的嘮叨中脫開身來，來到老同學(xué)家。他感到心力交瘁疲憊不堪。他怎么向老同學(xué)吐露隱私呢?他總懷疑自己是否患有心理障礙癥。人到中年精力旺盛，然而他卻感覺自己有如夕陽西下近黃昏的老提不起精神來，幾近成為廢品，芳也基本成了豪華櫥窗里的陳列品。

劉達在醫(yī)生面前真人不說假話，何況老同學(xué)呢，他終于道出自己心中的郁悶。

醫(yī)生聽罷。啥哈大笑。說“語言效應(yīng)”常見病，小事一樁。并意味深長地說，不過，人到中年以后色衰愛弛，也很正常。愿為你指點迷津。

“什么好辦法，你快說！”他一臉誠懇。

醫(yī)生賣起關(guān)子：“天機不可泄露！今晚你請客?”

“別賣關(guān)子啦，好說?！彼纱嗬涞爻兄Z。

“那還得看你想像力如何?”

“沒說的，我從小就喜歡想象?！?/p>

那好，醫(yī)生巴掌一拍，就道破了天機。

劉達雖然和芳親熱時，沒有按照醫(yī)囑把她想象成天底下他感到最美、最喜歡的某個美女明星或是靚女子，然而他還是折衷地想象和回味了芳年輕時的嬌嗔多情，和瑩的窈窕迷人，當(dāng)然扣人心扉的雙眼皮都是少不了的，連同那一片小樹林的月亮也在那一夜明晰起來。他仿佛回到了年輕時候，以致都感到驚訝和欣喜。

不知什么時候他滿足地睡著了。

翌晨。芳為他準(zhǔn)備了早點，還為他做了一碗紅棗荷包蛋為他送行。

劉達上路了，胃囊里裝著芳為他做的紅棗荷包蛋。

飛機起飛了。劉達的思緒也隨著啟動了，并且沖天而起。他想起了他初戀的瑩。她是F城劇團的年輕演員，林黛玉是她成功的角色。一雙精致的水汪汪的眼睛幽隱含情，特別是她的雙眼皮是在單眼皮的基礎(chǔ)上仿佛輕輕地劃上一條細線，緊致而又靈動，別具一格。能恰到好處地襯托林黛玉的小性格，迷得他神魂顛倒。在一次演出結(jié)束后，他作為崇拜者執(zhí)意要送她回家，于是她接受了，于是他們戀愛了。而他的父母堅決反對，理由有二：一是要他回古城，二是她是一個演員，時常要出差，怎么顧家？終于父母武斷地將他調(diào)回了古城。

那一天，星星眨著迷茫的眼，忽閃忽閃的，月光昏沉沉顯得疲乏不堪。他約她來到F城公園里。他在她面前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股深深地內(nèi)疚折磨著他。什么山盟海誓，一想起來就像變成一場融入感情的戲。

瑩在夜光下眨動著長長睫毛的淚眼：“我知道，你終要走的，我留不住你，這都是因為我不值得你留下?！?/p>

劉達無所適從，慌忙地解釋道：“哦，不不，絕不是這樣的……”他知道，不管自己如何解釋都將是蒼白無力的理由。

“不必說了，我時刻等著你來看我。”瑩說著，淚水汩汩地往下淌：“或許，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戀愛了!”有人說，演員三分真情，七分做戲，那是在臺上。然而他看得出來，她對他分明一片真情。

“我再也遇不到像你這樣好的姑娘了!”劉達抱著頭，坐在石椅上陷入難以自拔的痛苦……

終究要分手，他們凄凄戚戚地告別了，只是沒有料到，這一別，竟然二十余年！

隨著時光的流逝，劉達漸漸地將瑩淡忘了，身邊的芳填補了他對她的思念。他們結(jié)婚了，過起了踏實而又平淡的生活。以后芳漸漸變了，變得判若兩人，甚至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粗獷起來，似水的柔情也日漸消失，似乎床頭的甜言蜜語全是年輕人的事。他和芳處于平淡而又乏味的生活中。其實芳沒有什么可挑剔的，對他對這個家可謂是忠心專一，家務(wù)大都是她一人承攬。然而他對芳確實產(chǎn)生了一種枯燥無味的感覺，盡管他時常提醒自己沒有理由產(chǎn)生如此錯覺。這都是因為現(xiàn)實中的柴米油鹽把她熏陶得俗氣不堪，還是因為沉浸在鍋碗瓢盆交響曲中的芳難以再重彈充滿羅曼蒂克情調(diào)的小夜曲?

此刻劉達想起了和瑩在一起的情景，多么富有詩情畫意。唉，假如現(xiàn)在是和她在一起生活，生活肯定是另外一種模樣的。他感嘆不已，后悔不迭，腸子都快悔青了。覺得當(dāng)時放棄了她，簡直就是犯下無法彌補的錯誤。昨天要不是芳的一句話提醒，說不定自己還不一定想到她。隨著時間的推移，愛情也會薄如紙。此刻，他產(chǎn)生了一個強烈的愿望，一定要去看看她。為什么?他一時也理不清，反正這時他是牽著夢的手，跟著感覺走。飛機抵達F城了，他下了飛機，仿佛目標(biāo)也有了著陸的地方。他又有點猶豫，要是遇到熟人或是她丈夫怎么辦？難免心生狐疑。他知道，在婚姻之外的兩性問題上，人類與動物的區(qū)別，是動物敢愛敢恨，而人類敢恨而不敢愛。這就是文明的代價。發(fā)之以情，止乎于理，還不至于鬧出什么大動靜，然而像動物肆意抒發(fā)愛情，不是婚姻大戰(zhàn)，就是你死我活，更重要的是隨之而來的無盡麻煩。世界也就基本亂套了。盡管少數(shù)國度一男能娶四女，讓許多蠢蠢欲動的男人羨慕得眼珠子掉下來都忘了按回去?？勺约菏窃谥袊⑦_分析著。

其實像劉達這樣的男人是很容易招蜂引蝶的，他曾蠢蠢欲動過一回，并且逐步實施，層層遞進。

他在一次車展會上遇到了麗，麗是一位時髦的車模，他們一見鐘情，眉目傳情。特別是她那嫵媚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伴隨著劉達的心率跳動。劉達在她身邊磨磨蹭蹭，被她散發(fā)青春氣息的胴體迷醉著，半真半假地問著車的性能。麗也黏黏糊糊地像一只可愛的小章魚。

兩情相悅，一發(fā)而不可收。

他們互相留下了手機號碼。

在一次酒吧幽會后，他們醉醺醺地給自己找到了出軌的理由。

麗是從來不嘮叨的，甜言蜜語和劉達呼應(yīng)著，這讓劉達很受用。她舉止優(yōu)雅，儀態(tài)大方，從不說柴米油鹽。點起菜來從不手軟，當(dāng)然，單是不用她埋的。她只需用散發(fā)香味的餐巾紙優(yōu)雅地擦一下嘴，露出一個迷人嫵媚的微笑就OK了。

麗雖是車模，在一個模特公司里，有活就干，沒活也就沒收入，收入并不高。但是她對愛情支出的要求有較高的回報，表現(xiàn)在物欲的滿足。今天不是高檔衣服，明天就是名包首飾，沒完沒了。起先劉達還能撐著，最后不得不弄點公款挖空心思地化公為私。沒想她獅口大開，要房要車。他這時才想，這種女人要不得，哪是良家婦女啊。逼自己罪犯哪！

像這樣的女子一旦沾上不就像女狐一樣把自己吸干嗎？這愛情從化學(xué)變化到物質(zhì)變化轉(zhuǎn)換得也太快了。劉達沉浸溫柔鄉(xiāng)的時候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本想這小女子涉世未深，也許經(jīng)濟實惠，卻忘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他渾身每根神經(jīng)都失了靈。她不樂意啦，他也樂意不起來了！再這樣下去，加上她萬一肚子有了動靜，要挾自己，自己的仕途沒準(zhǔn)就……他不敢想下去了，除非自己是億萬富翁，可以擺平她的欲望，經(jīng)得起她折騰。

劉達決定快刀斬亂麻，要是把麗養(yǎng)成一只大章魚，到時死死地纏住自己，就完啦。麗不干了，她覺得吃了大虧，她眨著仇恨的大眼睛，原本好看的雙眼皮劃著怒不可遏的弧度，罵天下難啟齒之語，揚言要把劉達搞臭，說：“你等著瞧吧，我隨時都會到你單位告你！”

這八字剛寫好一撇，就要鬧得沸沸揚揚。劉達領(lǐng)教了玩不起的尷尬。這段時間他提心吊膽，褲腰瘦了一圈。

麗就這樣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抹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慶幸的是這顆定時炸彈始終沒有爆炸。在不知真相的芳的眼里劉達還是一個不算花的丈夫。

像麗這樣有姿色的女子很快就有新的感情歷程。在她的世界里劉達也許只是一個打醬油的過客。這樣也好，劉達因而少了麻煩。

這回找瑩的情況可不一樣。是回味還是有出軌的打算，一點都不明晰。他來干什么，劉達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劉達越想越煩，腿有些重，但雙腿還是神使鬼差地拔地而走。

按既定的目標(biāo)，劉達直接來到了F城劇團。

走進排練室，只見一位女導(dǎo)演在為幾位年輕女演員排戲，他走向前去詢問瑩的下落。他抖起精神，盡量使聲音顯得有生氣。

女導(dǎo)演回過臉疑惑地打量著他，繼而興奮、驚訝：“哎呀，怎么會是你?我就是瑩??！”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終于認出她了，她那以往的長發(fā)已經(jīng)不見了，燙成了波浪式的短發(fā)，那如柳的腰肢也變得圓而粗壯，白皙的臉龐松弛了許多，眼角也爬上了幾絲魚尾紋，那人間少有，天上不多的獨特的雙眼皮呢？沒啦。只是高高的鼻梁和線條分明的嘴唇依然如舊，只是紋理粗糙了些。雖然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影子，但畢竟變化得讓他難以置信，雖然理智告訴他這是自然規(guī)律，但她與他記憶中的她委實相差太遠，以至他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拔襾沓霾睿槺憧纯茨??！彼M量平靜地說。

瑩轉(zhuǎn)身對女演員們說：“今天就排練到這，大家回去吧?！?/p>

演員們散去了，他從她們年輕的身影，見到了當(dāng)年的瑩。

瑩看他呆呆站在一邊，笑道：“還愣著干嗎，你一定餓了吧?還不快和我回去做午飯吃，看你打老遠的路來，也不先通知一聲，我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

瑩一句接一句地說著，可見對劉達的到來顯然是非常高興。他對她的關(guān)切使她感到心里熱乎乎的。

他們邊走邊談走出了劇團。

“這些年生活得還好嗎?什么時候結(jié)婚的?”他試探著詢問。

“還好，我們，分別一年后就結(jié)婚了。你呢?”

“和你一樣。”他回答著。心想，生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現(xiàn)實容不得人不認真對待，我們都不可能不再戀愛不尋找自己的歸宿。山盟海誓可以重寫，這就是宿命。

距劇團不遠有一個菜市場。人來人往，熱鬧得很。

“哎，你等等，我順便帶棵大白菜回去好燉魚，你最喜歡吃的。魚、肉冰箱里有現(xiàn)成的?！弊叩揭粋€賣菜婦的攤前，挑來揀去，總算是選了一棵滿意的貨色。

“一斤多少錢?”

“兩元?！?/p>

“這么貴？”

“都這個價，很行情的?！?/p>

“一元五?”

“少一分也不賣，我這白菜又白又嫩哩!”

“不賣?我買別人的。”她東張西望，可惜沒有發(fā)現(xiàn)第二攤白菜。

“一元六?！彼屃艘徊?。

“一元九?！辈藡D還價。

他在旁邊等得有些不耐煩。

她們爭執(zhí)推讓著，甚至有點面紅耳赤，最后以一元八一斤成交了，她拎著白菜，回到他的身邊。

“唉，現(xiàn)在什么都貴，100元錢拿到手要買的菜還沒買齊就花光了，瞧瞧瞧瞧這白菜要兩元一斤，少一毛都要講價講個半死?，F(xiàn)在干什么都要用錢少一分都不行……”她說著說著節(jié)奏漸漸地加快了，有如進入了某種角色一樣忘乎所以，直到標(biāo)點符號也免了。

“操持家務(wù)我算是操持夠了我那位他呀像個公子哥們似的活得悠閑不是今天開會就是明天出差這不屁股還沒坐穩(wěn)他又走了孩子又要交學(xué)費了一去又要上萬元不是這個費就是那個費往年我們讀大學(xué)頂多幾百來元當(dāng)家才知柴米貴如今做主婦的也真難……”

瑩邊走邊說，從一句緊接一句直到喋喋不休毫無停頓。那形象那神態(tài)那舉止甚至說話的內(nèi)容節(jié)奏和聲音都和芳相差無幾!只是芳瘦瑩胖而已。劉達望了望她那活動的兩片薄薄的嘴唇一上一下金魚般地唼喋著，大有不可遏止之勢。他怔怔地站住了，不知道她究竟說了些什么，猝然老病復(fù)發(fā)似的腦袋一陣陣脹痛，旅途的疲憊，一下子襲上了全身，雙腿疲軟，無法再挪動半步。他知道，“語言效應(yīng)”又在他身上產(chǎn)生了征兆。

瑩仍然只顧扇動著兩片嘴唇，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他已在她的身后停下。待至她發(fā)現(xiàn)時，劉達遠遠地落在身后發(fā)呆，無所適從。

瑩快步走上前來，審查劉達的臉色，不禁驚叫道：“哎呀，你的臉色不太好，不舒服?”

“哦，不不。”他儼然從夢中醒來一樣。

“是不是病了?也許一路風(fēng)塵太疲勞……”

劉達不無尷尬地笑了：“不是的，我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差點耽誤了，得馬上趕去辦才是?！?/p>

“怎么?吃了飯再走吧，我還有許多話沒說完呢。我們好好敘一敘?！笔堑?，瑩很想和他敘敘，僅僅敘一敘而已。

然而劉達執(zhí)意要走，不想再聽下去了，因為芳都重復(fù)過許多、許多她要敘敘的內(nèi)容。

劉達記不清是怎么離開瑩的，一身虛汗，頭腦亂得很，這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女人仿佛都進入了一個模子，鑄造成一模一樣，將過去的影子消失殆盡?他不愿再多想下去了，逃也似地闖入路邊一個人造小公園里，尋到石椅邊一屁股孤獨地坐下。深深地松了一口氣。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活得那么不對勁，哪錯了？

劉達開完會，決定打道回府。當(dāng)他走出酒店大門看到邊上一家裝潢精致的店里銷售純中藥增肥藥品，“安全可靠，一吃見效”。不由得就上前買了兩盒，放進旅行箱里。

回家了，一路上，他說不出是惆悵還是失落。

“溜達回來啦，吃了沒有？”芳見劉達回來放下手中的書起身望著他笑著。奇怪的是她今天沒有嘮叨，而她平時很少看書的。難道是小別的原因？他從旅行箱里取出兩盒增肥藥說：“吃了調(diào)理胃腸會胖一些?！狈颊f：“呦，嫌我不豐滿？”劉達說：“哪里。”芳接過高興地放在茶幾上。這時劉達瞄了一眼書，書眉上的書名是《人性的弱點》，芳正看著《男人為什么喜歡撒謊》這一章，劉達不瞄不要緊，一瞄心里直敲小鼓：難道芳知道了什么？察覺了什么？便底氣不足地掃視了剛放好藥轉(zhuǎn)過身來的芳的復(fù)式雙眼皮一眼，問：“怎么在看書？”芳一笑說：“這幾天閑著沒事，上街買菜的時候買一本打發(fā)打發(fā)時間?！?/p>

芳的表情和她的復(fù)式雙眼皮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異常。

這時劉達才放下了心，但只放下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