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原意的傳遞、接收與解讀——論仇兆鰲《杜詩詳注》引陶潛注的相關(guān)問題(續(xù))

黃偉豪

作者:黃偉豪，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2008級博士生。

四

《四庫提要》論《杜詩詳注》，除正面稱詡外，也曾反面批評“摭拾類書，小有舛誤”，甚至改動注引原文，以至“乖其本旨”，因而認(rèn)為“如此之類，往往有之，皆不可據(jù)為典要”。?

平情而論，盡管杜甫創(chuàng)作意圖無從知曉，但就筆者所見，綜觀《杜詩詳注》，在二百八十六條“以陶注杜”中，確實(shí)有不少地方，未免惹人非議。這大概有三種情況:

第一，牽強(qiáng)附會。仇注“以陶注杜”，有時僅從杜詩與陶潛詩文的字面相同，繼而以為杜詩化自陶潛作品，卻忽略杜詩與陶潛詩文的語意差異。譬如杜甫《奉寄河南尹丈人》有“濁酒尋陶令”，仇引陶潛《己酉歲九月九日》“濁酒且自陶”。“濁酒”一詞，杜、陶二詩固然有之，尚且不論。但杜、陶二詩中的“陶”字，語意截然不同:杜詩中的“陶”屬名詞，意謂陶潛，而陶詩中的“陶”則屬動詞，指陶然享用;又如杜詩《四松》“我生無根蒂”，仇引陶潛《雜詩十二首》其一“人生無根蒂”，杜、陶二詩都有“生無根蒂”，但其中的“生”字，杜詩指的是名詞“一生”，陶詩指的反而是動詞“生存”，兩者語意迥然不同。誠然，以上兩條仇注，如果撇除曲解“陶”、“生”的字義不論，則一如前文所說，尚能證明杜詩化用陶潛詩文。

可是，仇注所引陶潛詩文，只有兩字，甚至一字與杜詩偶合，根本無從證明杜甫必定化用陶潛作品的某些字詞。須知道某些字詞，誠非陶潛自鑄，反而在先秦漢魏六朝，已經(jīng)廣泛使用。此類例子極多。

只有兩字偶合的例子有:杜詩《奉寄河南尹丈人》“江湖漂短褐”，仇引陶詩《與殷晉安別》“江湖多賤貧”，但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七十六“江湖相捐忘”、任昉《濟(jì)浙江》“江湖忽來往”也有“江湖”一詞;又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四“哀哉兩決絕”，仇引陶潛《雜詩十二首》其八“哀哉亦可傷”，但曹植《三良》“哀哉傷肺肝”、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四十“哀哉人命微”也有“哀哉”一詞;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二“即事非今亦非古”，仇引陶詩《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二“即事多所欣”，惟沈約《游鐘山詩應(yīng)西陽王教五章》其三“即事既多美”、劉孝綽《發(fā)建興渚示到陸二黃門》“即事已多傷”，同樣有“即事”;又如杜甫《曲江三章章五句》其三“自斷此生休問天”，仇引陶詩《飲酒二十首》其七“聊復(fù)得此生”，而鮑照《秋日示休上人》“坐嘆從此生”亦有“此生”一詞;又如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六“自有一山川”，仇引陶潛《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二首》其一“山川一何曠”，其實(shí)張華《情詩五首》其四“山川阻且深”也有“山川”語;又如杜詩《重過何氏五首》其三“來往亦無期”，仇引陶潛《歸園田居五首》其二“披草共來往”，惟任昉《濟(jì)浙江》“江湖忽來往”亦有“來往”之語;復(fù)如杜甫《承沈八丈東美除膳部員外郎阻雨未遂馳賀奉寄此詩》“貧賤人事略”，仇引陶詩《歸園田居五首》其二“野外罕人事”，而鮑照《蜀四賢詠》“陵令無人事”也有“人事”;又如杜甫《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nèi)諸官》“荒歲兒女瘦”，仇引陶潛《詠貧士七首》其七“固為兒女憂”，但“兒女”一詞，早在曹植《贈白馬王彪》“無乃兒女仁”亦有之;又如杜甫《三川觀水漲二十韻》“何時通舟車”，仇注引用陶潛《停云》“舟車靡從”，但“舟車”此語在謝惠連《豫章行》“舟車?yán)硎饩挕币苍褂?又如杜甫《哀江頭》“人生有情淚沾臆”，仇引陶氏《歸園田居五首》其四“人生似幻化”，殊不知早在孔融《雜詩二首》也有“人生有何?！?又如杜甫《彭衙行》“誓將與夫子”，仇引陶潛“誓將不復(fù)疑”。今檢陶潛并無“誓將不復(fù)疑”，疑為《形影神三首》其一“必爾不復(fù)疑”之誤，似乎應(yīng)注引《答龐參軍》的“誓將離分”。然而，何遜《西州直示同員》“誓將收飲啄”，以至更早的《詩經(jīng)·碩鼠》“誓將去女”，不也有“誓將”一詞嗎?又如杜甫《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自知白發(fā)非春事”，仇氏竟引陶潛《責(zé)子》“白發(fā)被兩鬢”，須知道《玉臺新詠》已收釋寶月《行路難》“倩人為君除白發(fā)”，而鮑照《擬行路難十九首》其十三“忽有白發(fā)素髭生”更與杜甫該句同為七言句，“白發(fā)”一詞更在句中同一位置;又如杜甫《遣興五首》其一“孔明有知音”，仇氏引陶潛的《詠貧士七首》其一“知音茍不存”，反觀陸云《為顧彥先贈婦往返四首》其四“知音世所希”、劉孝綽《酬陸長史倕》“寂寞少知音”，同樣用“知音”語;又如杜甫《遣興五首》其五“共指親戚大”，仇引陶潛《擬挽歌辭三首》其三“親戚或余悲”，其實(shí)張華《晉宗親會歌》“降禮崇親戚”、陸機(jī)《于承明作與士龍》“親戚弟與兄”，同樣有“親戚”語;復(fù)又杜甫《寓目》“喪亂飽經(jīng)過”，仇引陶潛《與殷晉安別》“脫有經(jīng)過便”，須知道顏延之《秋胡詩》“桑野多經(jīng)過”，即有“經(jīng)過”一詞，此詞在句中位置，更與杜詩該句完全一樣;再如杜甫《客夜》“秋天不肯明”，仇注竟引陶潛《飲酒二十首》其十六“晨雞不肯鳴”，疑仇氏因當(dāng)時“明”、“鳴”同音，遂以此句注杜。案，據(jù)《康熙字典》“明”一條有“《廣韻》武兵切，《集韻》、《韻會》、《正韻》眉兵切，并音鳴”;“鳴”一條有“《唐韻》武兵切，《集韻》、《韻會》、《正韻》眉兵切，并音明”?！懊鳌?、“鳴”在注音上互訓(xùn)，可見二字同音。?但“明”、“鳴”字義終究不同，而且阮籍《詠懷八十二首》其六十“非法不肯言”、庾信《愁賦》“愁終不肯去”，“不肯”一詞在句中的位置，都與杜詩該句一模一樣。筆者于此僅枚舉部分例子，旨在說明:杜詩有大量用語，是先秦漢魏六朝詩中的常用詞。如果仇注認(rèn)為出自陶潛詩文，筆者則嫌仇氏未能沿波討源，其說難以令人首肯。

令人咋舌的是，仇注不少“以陶注杜”只有一字牽合。譬如杜甫《夏日李公見訪》“借問有酒不”，仇氏竟引陶潛《游斜川》“當(dāng)復(fù)如此不”，只有“不”字同。當(dāng)然，仇氏引陶，或許旨在發(fā)明杜、陶同樣以“不”字作為疑問句押韻。但《玉臺新詠》所載《日出東南隅行》“寧可共載不”、《隴西行》“問客平安不”，不也一樣嗎?又如杜甫《遣興五首》其三“頗亦恨枝槁”，仇注竟引陶潛《飲酒二十首》其十一“顏淵故為仁，長饑至于老。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姑勿論原文當(dāng)作“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饑至于老。雖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但謝惠連“陰柯長秋槁”也用“槁”字;又如杜甫《聞斛斯六官未歸》“土銼冷疏煙”，仇氏竟引陶潛《詠貧士七首》其二“窺灶不見煙”，須知《玉臺新詠》也有荀昶《擬青青河邊草》“迷墟在望煙”，同用“煙”字;復(fù)如杜詩《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yán)鄭公五首》其一“敢論松竹久荒蕪”，仇引陶潛《歸去來辭》“三徑就荒”，殊不知傅玄《惟庸蜀》“隴上為荒蕪”、江總《梁故度支尚書陸君誄》“葵藿荒蕪”，反而“荒蕪”兩字與杜詩相合;最后如杜詩《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扶行幾屐穿”，仇注竟引陶潛《歸去來辭》“策扶老以流憩”，須知道沈約《初春》“扶道覓陽春”、梁武帝蕭衍《擬長安有狹邪行》“扶轡問君宅”，也用“扶”字。可見杜詩與陶潛詩文，雖然僅有一字相合，仇氏也強(qiáng)為牽合，嫁名于陶潛。

不僅如此，仇氏還將杜甫詩題嫁名于陶潛。杜甫有《秦州雜詩二十首》，仇氏竟注“《陶淵明集》有《雜詩》題”，今檢《文選》，早在陶潛，曹植有《雜詩六首》、張協(xié)有《雜詩十首》，何以偏偏將杜甫詩題“雜詩”出處，嫁名于陶潛?又如杜甫有《即事》，仇氏竟注“謝靈運(yùn)詩:即事鴛睽攜。陶潛詩:即事多所欣”，但如上所述，沈約《游鐘山詩應(yīng)西陽王教五章》其三有“即事既多美”、劉孝綽《發(fā)建興渚示到陸二黃門》有“即事已多傷”，何以證明杜詩詩題《即事》必源自陶潛詩?仇氏卻沒有交待;又如杜甫詩題《懷錦水居止二首》，仇氏注引陶潛“居止次城邑”，何以杜詩詩題中的“居止”，必語出自陶潛，而非向秀《思舊賦并序》“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王羲之《農(nóng)敬親帖》“此乃為汝求宅，謂汝來居止理”、任昉《求為劉瓛立館啟》“而困無居止”?仇氏沒有明言。

筆者以上費(fèi)煞周章羅列杜詩、仇注引文，以及前人句子，無非想說明一點(diǎn):仇注杜詩不少地方，牽合陶潛詩文。這種推果為因的注釋方法，難以使人折服。

第二，訛誤失實(shí)。仇注未有辨別版本來源，以致引用誤植為陶潛的詩文。例如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鬢發(fā)各已蒼”，仇引陶詩“鬢發(fā)各已白”，今檢陶集無此句，此句當(dāng)出自王維《嘆白發(fā)》“我年一何長，鬢發(fā)日已白”;又如杜甫《楠樹為風(fēng)雨所拔嘆》“我有新詩何處吟”，仇引陶詩“貽爾新詩”，今檢陶集無此句，僅《答龐參軍》有“乃著新詩”，《文選》載有張華《答何劭二首》，注“徐干《贈五官中郎將詩》曰:貽爾新詩”，當(dāng)本此;又如杜甫《除草》“荷鋤先童稚”，仇引陶詩“荷鋤稚子倦”，今檢陶集無此句，疑系托名陶潛《歸園田居》其六中的“雖有荷鋤倦"、“稚子候檐隙”之誤。惟此系江淹《雜詩三十首》仿陶之作，《文選·江文通雜體詩三十首·陶征君田居》已見選收，全詩為“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蘇軾《和歸田園居六首》“聞兒子過誦淵明歸園田居詩六首，乃悉次其韻”，可見東坡亦被瞞過而作和陶詩，仇氏不辨如此;又如杜甫《多病執(zhí)熱奉懷李尚書之芳》“奇峰硉?；鹪粕?，仇引陶詩“夏云多奇峰”，然據(jù)胡仔《漁隱叢話》有“許彥周詩話云:‘春水滿四澤，夏云多奇峰。秋月?lián)P明輝，冬嶺秀孤松’，此顧長康詩誤編入彭澤集中”，仇氏不辨又如此。

其中最貽人詬病的是:仇注竄亂所引陶潛詩文，以己意牽合杜詩。對于杜詩《巳上人茅齋》“可以賦新詩”，仇引陶詩“乃賦新詩”，今檢陶集無此句，疑當(dāng)作《移居》的“登高賦新詩”;又如杜詩《贈比部蕭郎中十兄》“寧紆長者轍”，仇引陶潛“王公紆轍”，惟《晉書》“豈敢以王公紆軫為榮邪”，可見當(dāng)作“王公紆軫”，仇氏誤“軫”為“轍”，牽合杜詩;又如杜甫《北征》“人煙眇蕭瑟”，仇引陶詩“蕭瑟室宇中”，今檢陶集，有《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yuǎn)》“蕭索空宇中”，則知當(dāng)作“蕭索”而非“蕭瑟”;又如杜詩《赤谷》“永為高人嗤”，仇引陶詩“永為世笑嗤”，今檢陶集，《擬古九首》其六當(dāng)作“永為世笑之”，仇氏誤“之”為“嗤”，隨意牽合;又如杜甫《春日江村五首》其一“茅屋還堪賦”，仇引陶詩“茅屋八九間”，惟陶集《歸園田居五首》其一當(dāng)作“草屋八九間”，仇注誤“草”為“茅”，牽合如此;又如杜甫《同元使君舂陵行》“之子寵若驚”，仇引陶詩“寵辱易不驚”，今檢陶集無此句，疑為陶詩《命子》“臨寵不忒”，或《擬挽歌辭三首》其一“誰知榮與辱”，甚至是白居易《和思?xì)w樂》“寧為寵辱驚”，仇氏牽合如此。筆者認(rèn)為，仇氏大可徑引《老子》十三章“寵辱若驚”;再如杜甫《寄裴施州》“后來況接才華盛”，仇引陶詩“才華不隱世”，今檢陶集的《與殷晉安別》，當(dāng)作“良才不隱世”，仇氏誤“良才”為“才華”，隨意牽合如此。

此等例子，反映了仇注“以陶注杜”時，似乎或因誤記，或因故意，先竄亂所引陶潛詩文，繼而牽合杜詩，以證明杜詩化自陶潛詩文。但歸根結(jié)柢，全部失實(shí)，說服力實(shí)在欠奉。

第三，張冠李戴。仇引陶潛詩文篇目淆亂，有兩種情況:

其中一種情況是，將陶潛詩文題目與陶潛另一詩文題目淆亂。比如杜甫《九日寄岑參》“是節(jié)東籬菊”，仇注“陶潛《九日》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惟陶潛此句當(dāng)出自《飲酒二十首》其五;又如杜甫《青陽峽》“霜霰浩漠漠”，仇注“《桃花源記》:?？炙敝痢?，今檢陶集，當(dāng)出自《歸園田居五首》其二;

另一種情況是，將古代文獻(xiàn)所載陶潛詩文事跡的相關(guān)書名、篇名，張冠李戴。例如杜甫《九日楊奉先會白水崔明府》“來把菊花枝”，仇注謂“《世說》:陶潛九日無酒，宅邊摘菊盈把，望見白衣人至，乃王弘送酒，便飲醉而歸”，又杜甫《客居》“臥愁病腳廢”，仇注謂“《世說》:陶淵明有腳疾”，惟《世說新語》不收陶潛，疑當(dāng)出自檀道鸞《續(xù)晉陽秋》;又如杜甫《送十五弟侍御使蜀》“空催犬馬年”，仇注指“陶氏敘侃《臨終表》曰:猶冀犬馬之齒，尚可少延”，惟此乃陶侃自撰，非陶潛所撰;最極端的例子是杜甫《秋日荊南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奉寄薛尚書頌德敘懷斐然之作三十韻》“荒蕪已荷鋤”，仇注指出自陶詩“眷言終荷鋤”，惟此句是杜甫《得家書》“眷言終荷鋤”，根本不是陶潛詩句，而是仇氏《杜詩詳注》本身所收的杜詩;此外，杜甫《秋盡》“籬邊老卻陶潛菊”，仇注“陶潛菊，見前《九日登梓州城》詩注”，今檢《杜詩詳注》卷十一《九日登梓州城》注無陶潛菊。淆亂如此，難免令人側(cè)目。

五

至此，我們從仇注“以陶注杜”，大抵可以窺見仇注偏向?qū)⒍旁娪玫浼坝谜Z，嫁名于陶潛。

有一點(diǎn)比較吊詭的是:表面看來，仇注也不盡是如此。原因有二:

第一，杜甫若干詩句明顯化用陶潛詩文，仇氏卻沒有注出。比如杜甫《草堂》“入門四松在，步屧萬竹疏。舊犬喜我歸，低徊入衣裾。鄰里喜我歸，沽酒攜胡蘆”，與陶潛《歸去來辭》“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罇。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shè)而常關(guān)。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之意，極為相似，但仇氏未注;又如卷十四的杜甫《春日江村五首》其一“桃源自可尋”，其中“桃源”一語，顯然語出陶潛《桃花源記》，仇氏卻未注;復(fù)如卷二十二的杜甫《發(fā)劉郎浦》“黃帽青鞋歸去來”，句中的“歸去來”，當(dāng)出自陶潛《歸去來辭》“歸去來兮”，仇氏亦未注;

第二，仇注有一條注文認(rèn)為杜詩不必化自陶潛。即對于杜甫《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商山猶入楚”，舊注認(rèn)為出自陶潛桃花源，仇注竟然予以否定，指“舊注以源水為桃花源，與秦地?zé)o涉。且兩句俱使避秦事，終未穩(wěn)愜，斷以渭水為正”。

但深層來看，對于上述第一點(diǎn)，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何況“桃源”、“歸去來”等杜詩常見用語，仇氏《杜詩詳注》在較早出現(xiàn)的杜甫其它詩句，例如卷二《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xué)士》“勝概憶桃源”、卷七《赤谷西崦人家》“如行武陵暮，欲問桃源宿”，以及卷三《醉時歌》“先生早賦歸去來”，分別早已注引陶潛的《桃花源記》及《歸去來辭》?；蛟S如是，為免注文重出，仇注某些地方?jīng)]有注引陶潛;

至于第二點(diǎn)，仇注反駁舊注，充其量只能說仇氏一如《進(jìn)書表》所說“辯新說之穿鑿支離”，甚至透過批評舊注，旨在反過來凸顯仇氏己注的獨(dú)特性而已，我們?nèi)晕茨芤虼俗C明仇注不偏向把杜甫詩文出處嫁名于陶潛。更何況陶潛力引古代文獻(xiàn)，以至舊注涉及陶潛者甚伙:

仇注引用古代文獻(xiàn)涉及陶潛者有:杜甫《雨過蘇端》“糧粒或自?！?，仇注引“顏延之《陶征士誄》: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fèi)”;杜甫《遣興三首》其三“回首載酒地”，仇注引“《陶潛傳》:親朋好事，或載酒肴而往”;杜甫《無家別》“日暮還灌畦”，仇注引“顏延之《陶征士誄》:灌畦鬻蔬，為供魚菽之祭”;杜甫《天河》“常時任顯晦”，仇注“《陶潛傳贊》:顯晦殊途”;杜甫《酬高使君相贈》“鄰舍與園蔬”，仇注“顏延之《陶征士誄》:伊好之洽，接閻鄰舍”;杜甫《贈李八秘書別三十韻》“沉綿疲井臼”，仇注“顏延之《陶征士誄》:井臼弗任，藜菽不給”;杜甫《復(fù)愁十二首》其十一“每恨陶彭澤，無錢對菊花”，仇注“檀道鸞《續(xù)晉陽秋》:陶潛九月九日無酒，于宅邊摘菊盈把。欠之，望見白衣人，乃王弘送酒，便就酌而歸”;杜甫《過津口》“膝有無聲琴”，仇注“《晉書》:陶潛常蓄無弦琴一張”;

仇注引用舊注、詩話隨筆涉及陶潛者有:杜甫《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友于皆挺拔”，仇注“黃徹《溪詩話》:……而淵明詩遂云:‘再喜見友于’”;杜甫《雨過蘇端》“撥棄不擬道”，仇注“趙曰:陶潛詩:‘撥置自莫念。’末句本此”;杜甫《獨(dú)酌成詩》“低頭愧野人”，仇注“《杜臆》:……陶嘆折腰，杜愧低頭，皆不肯屈節(jié)于仕途者”;杜甫《遣興五首》其三，仇注“黃庭堅(jiān)曰:子美困于山川，為不知者詬病，以為拙于生事，又往往譏議宗文、宗武失學(xué)，故寄之淵明以解嘲耳。詩名曰《遣興》，可解也”;杜甫《石柜閣》“吾衰未自由”，仇注“黃生注:陶謝二公，適性于山水，此皆能自由者”;杜甫《贈蜀僧閭丘師兄》，仇注“《捫虱新話》:……予愛其意度閑雅，不減淵明”;杜甫《江亭》，仇注“張九成子韶曰:陶淵明云: ‘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抛用涝? ‘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若淵明與子美相易其語，則識者必謂子美不及淵明矣。觀云無心，鳥倦飛，則可知其本意”;杜甫《可惜》“此意陶潛解，吾生后汝期”，仇注“《杜臆》:……今惟借詩酒以寬心遣興，此意惟陶潛能解，而恨多生之晚也。蓋陶雖隱約于柴桑、栗里間，觀其美三良之殉主，羨荊軻之報仇，慕田疇之節(jié)義，知其非忘世者，但不逢時耳。公亦有志濟(jì)世，而厄于窮愁，故托之以自況歟”;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仇注“《杜臆》:……公蓋以陶謝詩為驚人語也，此惟深于詩者知之”;杜甫《送梓州李使君之任》“為我一澘然”，仇注“申涵光曰:陶詩‘路若經(jīng)商山，為我少躊躕’，此句意所本”;杜甫《題玄武禪師屋壁》“似得廬山路，真隨惠遠(yuǎn)游”，仇注“沈氏曰:陶淵明與惠遠(yuǎn)游，從結(jié)白蓮社，公蓋以陶自比也”;杜甫《客夜》，仇注“葛常之《韻語陽秋》曰:少陵《客夜》詩:‘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與淵明所云‘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逼’同意”;杜甫《懷舊》“歸來望白云”，仇注“顧注:望白云，用淵明《停云》思友意”;杜甫《秋風(fēng)二首》其二“會將白發(fā)倚庭樹”，仇注“《杜臆》:老倚庭樹，若淵明之眄庭柯而撫孤松”;杜甫《秋行官張望督促東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仇注“黃生曰:杜田園諸詩，覺有傲睨陶公之色，其氣力沉雄，骨力蒼勁處，本色自不可掩耳”;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仇注“《杜臆》:末段方以莊語作結(jié)，淵明所云:‘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閑止’蓋賦體也。此應(yīng)前‘志在麒麟閣’意”;杜甫《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仇注“錢箋:昔人謂陶淵明悼國傷時，不欲顯斥，寓以他語，使奧漫不可指摘。知此，可與讀杜詩矣”;杜甫《暮歸》“明日看云還枚藜”，仇注“黃生注:陶詩《停云》，為思友也”。

值得注意的是，就算是仇氏《杜詩詳注》所附的嚴(yán)武《巴嶺答杜二見憶》“籬外黃花菊對誰”，仇注也引與陶潛相關(guān)的“《續(xù)晉陽秋》:陶潛嘗九日無酒，出菊花叢中，摘盈把，坐其側(cè)”。

凡此種種，非常明確呈現(xiàn)出一個現(xiàn)象:仇注有意“以陶注杜”。

六

仇注“以陶注杜”其實(shí)反映了一個問題:對于杜甫知識系統(tǒng)來源，仇氏已有一個前設(shè)。承前所述，一方面，整部《杜詩詳注》注引涉及陶潛者，至少二百八十六條，當(dāng)中有徑引陶潛詩二百多條，文賦三十一條，甚至陶集以外的古代文獻(xiàn)二十四條，舊注、詩話隨筆十九條;另一方面，仇引陶潛詩文見于《文選》者，僅僅七十二條。換言之，盡管杜甫本身曾說“熟精《文選》理”，可是仇引陶潛詩文，有不少不但逸出《文選》之外，而且本身語出《陶潛集》。這便表示，仇氏前設(shè)杜甫的知識系統(tǒng)來源，并不限于《文選》，反而更涉及《陶潛集》。

那么，何以仇注有意以陶注杜?筆者認(rèn)為，仇注“以陶注杜”的注釋現(xiàn)象，是由客觀與主觀因素輻輳而成。

先論客觀因素。

文學(xué)作品在語意的傳遞、接收與解讀上，很容易出現(xiàn)一個情況: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與讀者閱讀詮釋之間，產(chǎn)生落差。也就是說，在整個傳意過程中，讀者無法全盤接收、掌握作者在作品中的創(chuàng)作原意。誠然，《孟子·萬章下》曾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孟子·萬章下》也說“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而“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作為實(shí)證主義文學(xué)理念，可以說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批評的主流意識。就連仇兆鰲在《杜詩詳注》序，也強(qiáng)調(diào)“論他人詩，可較諸詞句之工拙，獨(dú)至杜詩，不當(dāng)以詞句求之。蓋其為詩也，有詩之實(shí)焉，有詩之本焉”，并指如果舍“論世知人”而談杜，“究亦無異于詞人矣”。如是者，仇氏自己認(rèn)為“是故注杜者必反復(fù)沉潛，求其歸宿所在，又從而句櫛字比之，庶幾得作者苦心于千百年之上，恍然如身歷其世，面接其人，而慨乎有余悲，悄乎有余思也”，甚至“而非敢憑臆見為揣測也”。?仇氏的最終出發(fā)點(diǎn)與孟子一樣，希望盡力做到“知人論世”，契合、印證作者原意。其意本善，自不待言。盡管如此，“知人論世”的詮釋理念，在實(shí)際操作上畢竟存在困難。況且，杜甫詩歌的創(chuàng)作意圖，已經(jīng)無從稽考。筆者認(rèn)為，考慮到傳意過程根本存在制肘，仇注“以陶注杜”的“過度詮釋”問題，不必完全歸咎于仇氏;反之，我們應(yīng)該代入仇氏當(dāng)時的客觀環(huán)境:亙古及今，作者傳意與讀者接收之間，早已容易存在落差。

礙于杜甫創(chuàng)作意圖無從知悉，而杜甫又曾自言“讀書破萬卷”，杜詩詮釋隨之衍生出非常復(fù)雜的特殊文化現(xiàn)象。大抵到了北宋的黃庭堅(jiān)，杜詩受到高舉。黃庭堅(jiān)在《答洪駒父書》甚至說“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后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黃庭堅(jiān)作為江西詩派的代表人物，詩學(xué)理念也波及往后的江西詩派詩人，連創(chuàng)作實(shí)踐也奉杜詩為圭臬，務(wù)求“無一字無來處”。清初詩壇已經(jīng)推尊宋詩，清人自然也受此種宋詩觀影響。與此同時，清代考據(jù)蔚然成風(fēng)，以致訓(xùn)詁字斟句酌，甚至每字必注。仇氏本身更是不折不扣的訓(xùn)詁學(xué)者，在《進(jìn)書表》曾自言“臣少習(xí)遺經(jīng)，粗通章句，壯游藝圃，謬握丹黃”。?由于杜詩被前設(shè)為“無一字無來處”，清人訓(xùn)詁對于古籍字句又緇絑必較，于是很容易把杜詩注釋，推向“每字必注”的另一極端。值得注意的是，清初以后，陶潛受到高度注視。不僅陶潛作品膾炙人口，而且談?wù)?、注釋陶潛詩文者蠭然而起。就連仇兆鰲曾經(jīng)過從的清代學(xué)者黃宗羲，?在《兩異人傳》曾談?wù)撎諠?，謂“昔陶淵明作《桃花源記》，古今想望其高風(fēng)，如三神山之不可即。然亦寓言，以見秦之暴耳。秦雖暴，何至人人不能保有其身體發(fā)膚?即無桃花源，亦何往而不可避乎?故是時之避地易，而無有真避者;今日之避地難，徐氏乃能以寓言為實(shí)事，豈可及哉”。?我們從《陶淵明研究資料》匯編，則知清人吳瞻泰《陶詩匯評》等評論陶潛者甚多。?談?wù)撎諠?，研究陶潛，已?jīng)是清初風(fēng)靡一時的學(xué)術(shù)潮流。?如是者，學(xué)富五車的仇兆鰲，在《杜詩詳注》幾乎每字必注，以至將杜詩用典、用句嫁名于陶潛，并非沒有其客觀原因。

次說主觀因素。

仇氏博引陶潛，似乎與其詩學(xué)理念有關(guān)。仇氏《進(jìn)書表》在縷述詩歌源流時，曾經(jīng)標(biāo)舉陶潛:

自國風(fēng)降為《離騷》，《離騷》降為漢魏，淵源相接，體制日新。晉宋以還，陶謝之章特古;齊梁而下，陰何之句斯工。其余月露風(fēng)云，但知流連光景，雖有唱酬贈答，奚足陶冶性靈。迄乎三唐，專攻詩學(xué)，遡貞觀作人之盛，至開寶右文之時，蔚起人材，挺生李杜。李豪放而才由天授，杜混茫而性以學(xué)成。昔人謂其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千古以來，一人而已。蓋其篤于倫紀(jì)，有關(guān)君臣父子之經(jīng);發(fā)乎性情，能合興觀群怨之旨。?

上引文字，有兩句需要特別注意，一是“陶謝之章特古”，一是“掩顏謝之孤高”。前者所謂“陶謝”，指陶潛、謝靈運(yùn)。仇氏認(rèn)為，晉宋詩歌，只有陶潛、謝靈運(yùn)較有成就;?至于后者所謂“顏謝”，據(jù)《宋書·顏延之傳》“延之與陳郡謝靈運(yùn)俱以詞彩齊名，自潘岳、陸機(jī)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稱顏謝焉”，當(dāng)指顏延之、謝靈運(yùn)。仇氏認(rèn)為，杜詩的藝術(shù)價值，比顏延之、謝靈運(yùn)更高。

耐人尋味的是:仇氏一方面縷述詩歌源流，于晉宋階段獨(dú)標(biāo)陶潛、謝靈運(yùn)，另一方面又認(rèn)為杜詩的藝術(shù)成就比謝靈運(yùn)為高，而沒有說比陶潛為高。準(zhǔn)此，陶潛與杜甫一樣，在仇氏詩學(xué)理念中，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地位。筆者認(rèn)為，仇氏注釋杜詩，固然正如《杜詩詳注》序所強(qiáng)調(diào)，竭力做到“知人論世”、“而非敢憑臆見為揣測也”。然而，這畢竟限于理念層面。反之，在實(shí)際操作上，仇氏作為詮釋者，是以自己為主體，根據(jù)自己的既有認(rèn)知，投射在杜詩的注釋之上，而仇氏的既有認(rèn)知，卻又不等于杜甫的既有認(rèn)知。準(zhǔn)此，仇氏有意無意之間，把自己重視陶潛此一詩學(xué)理念，移情、投射在《杜詩詳注》之中。此即仇注以陶注杜的囿限所在。

七

既然如此，對于仇氏《杜詩詳注》濫引陶潛的注釋現(xiàn)象，我們不應(yīng)全盤否定。從《陶淵明集》在杜甫當(dāng)時已經(jīng)流傳行世，從杜甫部分詩句確引陶潛詩文事跡，可見仇氏“以陶注杜”此一思路，有其合理的一面。即是說，杜詩與陶潛詩文事跡是有關(guān)系的。只不過礙于杜甫原意無從稽考，而且作者傳意與讀者接收之間容易出現(xiàn)落差，加上清初訓(xùn)詁之學(xué)與陶潛研究的風(fēng)氣熾盛。推崇陶潛的仇兆鰲，正正身逢其時。如是者，仇氏詮釋杜詩，便推向另一極端，過分字斟句酌，濫引涉及陶潛的相關(guān)文字，最終導(dǎo)向“過度詮釋”的注釋現(xiàn)象。因此，《四庫提要》一方面稱許仇氏“援據(jù)繁富，而無千家諸注偽撰故實(shí)之陋習(xí)。核其大局，可資考證者為多”、“亦往往為舊注所不及也”，另一方面批評《杜詩詳注》“摭拾類書，小有舛誤”、“乖其本旨”、“皆不可據(jù)為典要”，其言確鑿。

無論如何，本文剖析仇氏《杜詩詳注》“以陶注杜”的得失真?zhèn)?，可以帶出以下兩點(diǎn):

第一，嘗試為詮釋杜詩，提供其中一個方法。我們詮釋杜詩，固然以追求真相為大前提，再予以合理推測。準(zhǔn)此，則必然搜查原始材料，了解杜甫的創(chuàng)作意圖。如果創(chuàng)作意圖無從得知，則退而求其次，先從目錄學(xué)入手，考察某部作品(例如《陶淵明集》)在杜甫所身處的時代是否通行，繼而查考杜詩有否提及該作者或作品(例如陶潛名號、詩句或意象)，再考察該作品的詞匯或語意是否某一時代所獨(dú)有(例如陶潛的“桃源”一詞，在先秦漢魏六朝的使用情況)。此種方法，亦可反過來檢視仇兆鰲《杜詩詳注》及其它注本是否可信。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我們也可以用來檢視自己詮釋杜詩恰當(dāng)與否。

第二，嘗試為仇兆鰲研究，補(bǔ)苴若干資料。從仇氏《進(jìn)書表》標(biāo)舉陶潛，從仇氏《杜詩詳注》濫引陶潛，則知在仇氏的思想體系中，對陶潛十分重視。從事仇兆鰲研究的學(xué)者，似乎鮮有提及。?換言之，本文或可為從事仇兆鰲研究的專家，聊獻(xiàn)補(bǔ)苴之用。

注釋:

?《杜詩詳注》提要，詳見(清)永瑢、紀(jì)昀等撰:《武英殿本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冊四，集部(一)，頁36。

?考清代語音屬語音史上的近代音，據(jù)李珍華、周長楫《漢字古今音表》(修訂本)，“明”、“鳴”二字，同是“明”紐，同是“庚青”韻，同是平聲，擬音同為 mi，詳見該書，中華書局，1999年，頁356。

?《杜詩詳注》序，(唐)杜甫，(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冊一，頁1－2。

?杜詩詮釋“每字必注”的發(fā)展過程，蔣寅《〈杜詩詳注〉與古典詩歌注釋學(xué)之得失》(《杜甫研究學(xué)刊》，1995年第2期，頁43－50)略有提及，可參考。

?《進(jìn)書表》，(唐)杜甫，(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冊五，頁2352。

?詳見方南生《海內(nèi)罕見的仇兆鰲自訂〈尚有堂年譜〉》，頁147－154。

? 黃宗羲《黃梨洲詩文集》卷五。

? 北京大學(xué)、北京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敎師同學(xué)合編:《陶淵明硏究資料》，中華書局，1962。

?清人陶潛研究的相關(guān)論文，可參考林華鵬《論清代考據(jù)學(xué)影響下的陶淵明研究》(《福建論壇(社科教育版)》，2008年第10期，頁143－145)、夏正亮《論清初學(xué)者對陶淵明詩風(fēng)的接受——以王夫之、王士禛為例》(《阜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1期，頁58－61)等。

?《進(jìn)書表》，(唐)杜甫，(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冊五，頁2351。

? 今檢《杜詩詳注》，其中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焉得思如陶謝手”，其中的“陶謝”，仇注“陶謝，謂淵明、惠連”。筆者認(rèn)為，杜詩所謂“謝”疑當(dāng)指謝靈運(yùn)，非指謝惠連。仇注或誤。因?yàn)槌鹱⒃诰砣亩旁姟兑孤犜S十一誦詩愛而有作》“陶謝不枝梧”，引“鍾嶸《詩品》:陶潛詩，其源出于應(yīng)璩，又協(xié)左思風(fēng)力。謝靈運(yùn)詩，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又如仇注在卷七的杜詩《即事》，注曰“謝靈運(yùn)詩:即事鴛睽攜。陶潛詩:即事多所欣”。由此可見，“陶謝”中的“謝”，當(dāng)指謝靈運(yùn)，而非謝惠連。

? 今檢從事仇兆鰲研究的學(xué)者吳淑玲，一方面在二零零七年發(fā)表的《建國以來仇兆鰲和〈杜詩詳注〉研究述評》，批評學(xué)界對仇兆鰲，以至仇兆鰲詩法理論語焉不詳;另一方面在此前的二零零五年發(fā)表的《仇兆鰲思想概說》，對于陶潛在仇氏思想體系中的位置，則付諸闕如。詳見吳淑玲《建國以來仇兆鰲和〈杜詩詳注〉研究述評》(《杜甫研究學(xué)刊》，2007年第1期，頁71－78)及《仇兆鰲思想概說》(《保定師范?？茖W(xué)校學(xué)報》，2005年第1期，頁65－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