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任何對盲者們的閱讀,都指向盲目的閱讀,都可能導(dǎo)致閱讀的盲目,這個自反的可能性一直存在。對盲目的閱讀都無法避免的是一種陷入——陷入各種陷阱而無法自拔,從根本上就失去自知之明,而且使所謂的自知之明根本上就不再可能:①洞見與盲視之間的關(guān)系,無疑是二十世紀(jì)文論的核心命題,保羅·德-曼對此有所思(de Man:Blindness and Insight,Routledge,1993),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與語言修辭的不可控制相關(guān),以及德里達對能指移動的邊界不可確定的思考相關(guān)。在該書中德-曼對德里達就盧梭的解構(gòu)作出了評論。也可見《解構(gòu)之圖》中對雪萊的思考(《解構(gòu)之圖》,李自修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德里達后來在盧浮宮的展覽以及著作《盲者的記憶》(Memoirs of the Blind:The Self-Portrait and Other Ruins,trans.Pascale-Anne Brault& Michael Naas,Chicago & Lond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3)再次回應(yīng)了德-曼的提問,最為徹底觸及了這個可見性與不可見性的主題,這也是梅洛-龐蒂在《可見的與不可見的》(羅國祥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8)遺著中思考的問題。似乎我們這些以看視為前提的明眼人、我們這些虛偽的讀者,②虛偽的讀者,這個說法來自于波德萊爾的《巴黎的憂郁》的前言。這把寫作者本身置于讀者的反思位置上,揭示了文學(xué)寫作本身的自身解構(gòu)性。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盲者們的盲目,其實我們自己要么陷入了自己洞見的盲目——越是洞見也許越是陷入偏見的盲目——被我們自己的所謂洞見所限制,要么我們自己的看視也有盲點,而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地以此盲點為基點來看待世界了。
我們一直陷入在盲目或者明視之中。這是第一個陷阱:盲者的盲目或者目盲,并不等于盲目,“盲目”這個詞,在漢語中,不僅僅有“目盲”——生理上的盲視,而且也是生命本身寓意上的“盲目”,即沒有看到,沒有理智,沒有目的,看不清,不理解,根本的無知。一旦說到盲目,“真是太盲目了!”一直是太盲目了!真的盲目!有太多的盲目!或者也許也是——真的還盲目得不夠:甚至,不是能夠看的眼睛沒有好好看而好像瞎了似的,也不是神圣的詩人荷爾德林寫到俄狄浦斯王時所言——“一只眼睛都已太多”。③海德格爾在《形而上學(xué)導(dǎo)論》中思考了這個問題;《形而上學(xué)導(dǎo)論》,第108頁,熊偉等譯,商務(wù)印書館,1996。而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眼睛,我們生來就是盲目的;而且,我們還盲目得不夠,真的太盲目了!真的還要求更盲目;似乎盲目總是在悖論地要求:再盲目一些吧!還有更盲目的:你與他相比,簡直太盲目了!盲目一直是過度。
這一次,我們的書寫觸及盲目——對盲目的書寫似乎只能是觸摸:④盲目與觸摸(caress),與觸感(touching)的關(guān)系,西方文論也有深入思考,見德里達論讓-呂克·南希的著作《論觸感——讓-呂克·南希》(On Touching—Jean-Luc Nancy,trans.Christine Irizar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如同盲人們在推拿按摩中伸出他們的手,以手作為他們的眼睛,對于我們這里的書寫,一開始就可能陷入了盲目,或者,對盲目的書寫就要求我們進入盲目的書寫,否則就無法體會盲者們的盲目,又如何不在盲目之中——對盲目的書寫如何不在盲目之中?但是我們明眼人又如何可能以盲者的角色來言說來書寫?一個小說,一個文本,必須從盲者開始?這是現(xiàn)實主義的要求?或者說,我們這一次的書寫其實是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的盲目,暴露我們自己的盲目——其實我們對盲人們并沒有什么了解!哪怕我們寫了一部描寫盲人生活的小說,其實我們對何謂盲目依然一無所知,我們又如何能夠把盲視帶來的生理的盲目和心靈精神上的盲目區(qū)分開來?兩者一開始就彼此在深深陷入對方之中。我們一開始就是陷入,要么陷入明眼人的盲目——對盲者的盲目無知,要么陷入盲者們自己的盲目之中。
盲目的世界一直在坍塌之中,我們一直在陷入,深淵無處不在,對盲目的凝視——是觸摸深淵的藝術(shù)?如何觸及盲者的生活?這一次,小說家畢飛宇的力作《推拿》以盲人們?yōu)轭}材,①畢飛宇:《推拿》,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8。本文所引該書僅僅標(biāo)明頁碼,不再一一注明。是否為我們打開了或者觸及到一個盲目的世界?如同小說結(jié)尾寫到推拿中心的盲人老板沙復(fù)明的命運:對于周圍看起來熟悉他的盲人們而言,一旦發(fā)現(xiàn)他的胃部突然大出血,其實就感嘆到生命的短暫無常,就僅僅是一個黑洞而已:“一個會說話的洞,一個能呼吸的洞,一個自己把自己挖出來的洞,一個僅僅使自己墜落的洞。也許,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洞?!?第324頁)盲目的世界即是一個深淵洞開的世界,我們的閱讀如何不可能陷入這個無處不洞開的世界?
推拿的觸摸是避開陷阱的技藝?觸摸是探入這個黑洞的醫(yī)術(shù)?一個通過按摩別人治愈別人的盲人自己卻陷入更大的疾病,他是如何拿捏自己生命的?誰能夠拿捏得“得當(dāng)”?拿捏得“準(zhǔn)”?如同盲人們在推拿中的觸摸,整個的冒險都在這個恰切的拿捏上,在無比的警覺中保持拿捏的準(zhǔn)確,觸及到穴位!
小說如何觸及到盲人們,如何觸及我們所有人生命的死穴?哪里是死穴?就在這陷阱之中?就是我們自身的盲目?也許,身體的一個個穴道本身就是陷阱,一旦被堵塞,就會成為死穴,這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因為勞作而帶來的對身體的傷害,對穴道的按摩或者再次通暢,是打開穴道或者陷阱,卻并不深陷其中?,F(xiàn)在,我們自己唯一知道的是,死穴和深淵之間的類比并非一個好的隱喻:面對盲目,所有的比喻都顯得那么笨拙,都在暴露自己的笨拙,拿捏得不到位,觸及不到要害。
閱讀一部描寫盲者的小說,比如畢飛宇的新作《推拿》,我們不得不保持警覺,小說家也在召喚我們的警覺,無論是否充分,小說單行本并不那么出色的封面設(shè)計上,背景以黑色為底色,與白色清晰的“拿”這個字——拿捏,拿住——的對比中,背景暗處的“推”這個字被置于急速旋轉(zhuǎn)的圓圈之中,帶來一種眩暈感,似乎是拒絕我們清楚地觀看,我們不得不定下眼睛,去仔細(xì)觀察乃至審察:敘述者即作者的寫作,是否陷入了自己小說人物的盲目之中,或者,他并沒有在寫作中成為一個盲者,陷入了自己作為旁觀的明眼人的盲目之中!小說單行本把目錄中的章節(jié)目錄等等去掉,似乎帶來一種不讓我們一下子看到全貌的尋找的茫然。
觸及盲目,敘事的困難和寫作的悖論一直就在這里:有誰又能不陷入盲目呢?有什么方式來保證,有誰在旁邊來引導(dǎo),讓我們避開陷阱?這幾乎是一個宗教般的拯救的渴望和訴求!
如果小說以盲人們自己來敘事會如何?讓他們自己來講述自己的盲目會如何?如此的冷靜和克制就可以保證客觀性?一個旁觀者或者作為被推拿的顧客的身份參與敘事又如何可以保證敘述的恰切?盲人的世界一直在挑戰(zhàn)我們的凝視?小說《推拿》的敘事主要還是以盲人們兼有顧客的身份一起書寫的,但是如此的書寫依然會陷入打探和好奇的陷阱。
陷阱無處不在:最為明顯的是我們明眼人看盲人們的習(xí)慣看視方式,在面對盲者時,說出“我們”這個復(fù)數(shù)人稱代詞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與盲人們并不共有一個世界,盲人們之間甚至也并不共有一個生活世界,目盲也把他們彼此之間隔開了——如同所有的盲人都在夢想找到一個明眼人來一起生活,而不是與另一個盲人一起生活一樣。這里,不再有生活的共同體,小說的章節(jié)都是以人物的名字以及其間的關(guān)系建構(gòu)起來的,比如對“都紅”這個會彈鋼琴的女孩的描寫,無論是名字還是顏色感覺,顯然都借鑒了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①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紅》,第90頁,沈志興譯,上海,世紀(jì)出版集團,2006。小說對失明與藝術(shù),以及寫作之間的關(guān)系有著具體的思考,帶有強烈的自身解構(gòu)的書寫性,以及伊斯蘭教與基督教關(guān)于光明與盲目之間差異的思考,中國文化不是視覺為主的文化,但是在現(xiàn)代性的壓力之下,看視的問題也凸顯出來了,畢飛宇這個小說為我們提供了這樣思考的機會。這部小說的一些手法和寓意,對盲目和時間之間玄妙關(guān)系的思考也受到一些影響,盡管《推拿》并不那么形而上。陷入盲目,進入盲者的世界,觸及到盲者,那是試圖與盲目共在,那是陷入不可能的共通體之中——一個盲人們的世界是一個黑暗深淵之中的共通體——一個沒有共通體者的共通體?是的,我們畢竟不是盲人。觸及盲目,還有著其他的陷阱:盲人們之間的盲視關(guān)系——對關(guān)系的盲目——對親人和朋友的依賴和信任,乃至恐懼,都是有著盲目性,盲人們彼此之間比我們明眼人就更為了解他們自己?不一定!如果小說僅僅是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盲人們其實比我們明眼人更加能夠反映或者看透這個世界的本質(zhì),那就真的陷入道義的窠臼了。在理解盲者或者目盲——乃至盲目上,穿透盲視的善良意愿——激發(fā)的淚水——就可以穿透人世的苦難?這些都可能顯得做作煽情了!盡管淚水一直是盲目的深淵涌現(xiàn)出來的生命之水,盡管哭泣一直是盲者祈求和呼喊的藝術(shù)。但盲目帶給我們的是永遠無法預(yù)知而難堪的藝術(shù),是最為徹底的非知識。
如同猶太德語詩人保羅·策蘭詩歌寫作中的那些孤立的語詞,打破了句法,一個兩個詞有時孤零零地就成為一行,似乎就是在凝視我們讀者的眼睛:這是永遠失眠的眼睛,沒有眼皮的眼睛,在黑夜中警守,如同奧斯維辛集中營死者們永遠張開的眼睛——這空洞的凝視卻擊穿了我們這個看起來清明的世界。
沒有什么可以確保我們避開陷阱:這是我們最為困難的開始,因為陷阱無處不在。
書寫如何呈現(xiàn)一個盲者的觸摸?書寫如何是盲目的?一個涉及盲者的小說,在理論上,似乎一直先在地就有著更高的要求:描寫出盲人們在黑暗和盲目中的那更深的黑暗和盲目,盲人們處于一個更為深淵、更為盲目的世界——那是世界本身的盲目,盲者不過是帶領(lǐng)我們進入那個黑暗世界的俄狄浦斯——在他回頭去回眸他冥府中的妻子那一刻,他看到的是黑暗中的黑暗,②布朗肖:《文學(xué)空間》,顧家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第五章《靈感》對希臘以來的黑暗凝視有深入思考,也啟發(fā)了德里達等人的思考。在那個更深的黑暗之中,生命投射過來一種不可思議的凝視,一種擊穿我們盲點的光芒。盲視的隱喻并非僅僅是光照和凝視的視覺意義上的,盡管光明也有著熱度,而是有著觸摸的意義,必須把所有的凝視和觀看都還原為觸摸。
在形而上的層面上,我們不得不“看到”(觸及到)幾個層次的“不可見”——我們凝視的盲目或目盲:
1.我們這些讀者們看到了盲人的盲目,作為小說中和現(xiàn)實中的我們這些讀者,這些明眼人,看到了盲人的盲目,其實更多時候我們并沒有看到盲人的盲目:我們并沒有去與他們的眼睛面對面,比如我們很少知道是否他們是全盲,我們并沒有與盲人們的目盲有所交流,我們的眼光并沒有相互觸及。小說的描寫是讓我們看到這些盲人們生活中他們自己已經(jīng)意識到的盲目,他們的恐懼,他們的不幸命運,他們不可能成功的愛情故事。
2.讀者看到盲人自己看不到的盲目:盲人們其實并不能看到自己的盲目,他們不時地在暴露自己的目盲,不僅僅是目盲,而是在欲望袒露的時刻,在試圖自我掩藏的時刻,其實更加徹底地暴露出了自己的盲目和動物性的一面——而他們自己卻并不知道,因而其盲目顯得尤為鮮明。我們?nèi)绾慰梢钥吹竭@更加深入的盲目?這是小說家的分析,被盲人旁邊的明眼人觀察者,當(dāng)然主要是被敘述者或者小說家審視的目光捕獲。
3.盲人看不到自己的盲目,因而盲人陷入了更深的盲目,那不僅僅是前面我們明眼人可以看到的盲目,而且在最為日常的關(guān)系中,我們所有人都會在無意識中暴露因為欲望的缺席所帶來的盲目:在盲人們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之中,他們比健全人更加觸及到深淵,這既暴露了日常生活的困境,也暴露出人性的脆弱。小說中有些剖析揭示了這個人性本身的深淵,盡管與人物的命運看起來是否貼切還有待討論。
4.不僅僅是盲人,而且也是我們所有人,所有的生命,都陷入在世界的盲目之中,這是世界本身的盲目——世界本身如同我們的眼睛建立在盲點之上,不可測的深淵之上,盲目本身就涉及對不可見、不可知事物的信仰,整個世界其實都在盲目裸露之中而無法自知——既是盲目地在暴露也是暴露著盲目,因為這不是知識,盲目指向的是某種相信或信仰,如同德里達在《盲者的記憶》中所指出的:盲者在繪畫中的出場都與某種罪惡、某種悔改有關(guān),當(dāng)然也與超越理性的信仰有關(guān),與不可見的非知識有關(guān),尤其與對未知的觸摸有關(guān)。而小說是否觸及了如此深淵的黑暗呢?
在這個時代,描寫盲人們,當(dāng)然有著內(nèi)在的諷喻,盲人們之間的觸摸反諷了我們這個摸著石頭過河的時代邏輯,如同小說中寫到:生活是“過”出來的,不是“摸”出來的。但是,這也進一步要求,我們必須重新理解“觸摸”:對于不確定的未來,尤其這個小說完成于二○○八年,一個開始了不確定性轉(zhuǎn)機的時代,觸摸與未來有著最為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如同小說結(jié)尾,當(dāng)盲人們知道他們的盲老板胃部大出血之后一起來到醫(yī)院,以至于盲人王大夫在痛苦和慶幸之余,哭泣著摟住自己的未婚妻小孔,哀求著要“結(jié)婚,結(jié)婚”,不能再拖延了,生命是短暫的,這個摟抱之為觸摸打開屬于兩個人的一個新的未來,公開做出了決斷,不能再猶豫了,但富有戲劇性的是他摟住的其實不是小孔,而是另一個盲人女性金嫣,但是金嫣卻也哭了,因為這正好說出了她對她的未婚夫泰來的心愿,這個意外的撫摸——在小說的結(jié)尾——打開了新生活的可能性,也許所有對未來的觸摸有著這種意外愛撫所帶來的機會?!
盲人的生活盡管單調(diào),“可是,掏出來一摸,嚇人了”(第315頁)。進入盲人的世界,需要我們有著盲人的技藝,以手來觸摸的手法,這不是知識,描寫盲人,從來都不是知識:盡管他們有時也以語言來交流,但語言也被還原為觸摸和與觸摸相關(guān)的嗅覺等等,以手、手指、指尖,以呼吸,來交流。小說在什么意義上觸及了這個非知識?并非不能講故事——講盲人們生活的事件無疑可以激發(fā)讀者的好奇心,有著看點,我甚至在閱讀中已經(jīng)想到這部小說未來有一天被拍攝為電影或者電視時的重要性以及表現(xiàn)的困難。但是,我一直在自問:誰人來看?盲人們當(dāng)然無法看,即便有人給他們講解,盡管他們可以聽到聲音。我自己甚至已經(jīng)把這部小說推薦給了一些給我推拿按摩過的盲人,有的是并非全盲的盲人,我在期待他們?nèi)绾蝸黹喿x這部小說。我們明眼人如何看待一群盲人的故事?我們要學(xué)習(xí)什么?我們想看清什么?看清盲人們對這個世界的看透?
盲人們,無論是一個生來就全盲的盲人,還是那些出生之后因為病變或事故而后天盲目的盲人,都要經(jīng)歷一個看透世界——看穿世界的精神洗禮過程,小說對此有敏銳的關(guān)注:你要看穿這個世界,擊穿它的明視和黑暗,你不可能再次復(fù)明了,你不可能找到一個愛你的明眼人,你不可能通過一個明眼人或者健全人進入光明正常的世界,你要死心,你只能愛一個盲人,而且全盲的尤其只能找到全盲的,如同小說中小孔父母親對她的唯一要求,如同推拿中心的老板沙復(fù)明深深知道盲人只能通過別人的評判來塑造自己欲望的可能性。而且,你要看穿人世間的欲望——盡管欲望本身是看不見的,越是以為看清欲望越是會被欲望誘惑,欲望是我們的深淵,愛尤其是深淵中的漩渦,是黑暗的陷阱,你要避開它,或者擺脫它,一旦你暴露自己的愛,你就顯得更加盲目可笑。你要穿越的是這黑暗中的黑暗,你甚至不可能借助其他的所謂健康的器官,比如舌頭來言說,因為舌頭也可能瞎掉:當(dāng)小說中的王大夫以舌頭承諾時,他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諾言:“舌頭要是瞎了,這個世界就全瞎了?!毖赞o的承諾當(dāng)然指向不可知的未來。
整個世界瞎掉的時刻,是諾言被背叛的時刻,而盲人不就一直生活在這個被明眼人主宰的世界以及他的被離棄之中?在政治管理的生活世界他們并沒有什么保險和工作合同,他們是在被巧妙隔離的一個灰色地帶中觸摸著明眼人的邏輯所建立的一切,與之對比的是發(fā)廊等處的色情按摩,針對身體的享受和欲望的治療,小說也敏感地抓住了這個對比的主題:讓做過礦工的張一光去嫖妓,而且他還幫助或者慫恿另一個盲人小馬去洗頭房嫖妓,這是被社會另眼看待和默許的一個地帶,推拿或者按摩中心與色情場所,在一些所謂健康人看起來其實是一個地方,指向身體的觸摸技術(shù),在我們的文化中總是與曖昧的“性”有關(guān),與不可告人的某種秘密有關(guān)。但這只是一個來自所謂正常人的世界的邏輯:所謂的“正常人”,其欲望和需要的滿足也是有著盲區(qū)的,有著不可告人的掩飾方式的,而盲人們和貧困的人生活在這個世界的邊緣,生活在被漠視的黑暗中,簡單地對比并不能告訴我們什么特別的真理。
關(guān)鍵的是,對于盲人們,他們的世界是顛倒或者顛覆我們明眼人的世界的:他們一開始就生活在邊緣和黑暗之中,他們的關(guān)系有著與明眼人生活的相似之處,他們當(dāng)然是人,有著人的欲望需要,哪怕是被健全人所塑造的欲求,但是,他們的欲望卻在無法滿足中暴露出生命的缺失:他們有且只有這個“缺失”——不僅僅是缺失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看視,而是缺失一個世界——這一個整個的世界本身,缺乏一個所謂健全人的“健全”的世界,他們?nèi)狈Φ氖鞘澜纭澜绫旧?,因為他們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他們?nèi)绱私咏环N生命的無奈——命運的不仁慈和盲目——為什么單單是讓我成為盲人?如同小說寫道:
說到底盲人是迷信的,多多少少有點迷信,他們相信命;命是看不見的,盲人也看不見,所以,盲人離命運的距離就格外地近。(第111頁)
沒有比這個盲目的無所選擇的命運更加盲目的了,還有比盲目的命運更加盲目的嗎?這個盲目本身的過度——這個自反的自身解構(gòu)——有著悲劇性的啟示:①無疑,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刺瞎自己雙眼的事件,恰好是對自身名字中有著看視意義的自身反諷以及解構(gòu)。一旦世界面對它自身的不自足,面對它的悖論和深淵,面對選擇的不可能性,陷入一個并非可以悟透的非知識,這個世界本身的邏輯也會瓦解。
一個深淵般的知識把盲人與整個世界隔開了,盲人只能通過這個間隔——陷阱就是一個間隔——來觸及世界:健全人在陷阱的周圍打轉(zhuǎn)不愿意進入,而盲人們一直在陷阱之中,盲人們周圍無處不在的困難與災(zāi)禍即是陷阱:王大夫的炒股被看不見的手所套現(xiàn),他弟弟冥頑不靈的好賭本性需要他以胸前的血來償還,小馬與妓女小蠻做愛時被警察當(dāng)場抓獲,都紅被推拿中心的門壓斷了她做活最為關(guān)鍵的大拇指而不可能得到任何的補償,而沙復(fù)明自己因為過度勞作得下了胃病大出血而住院,當(dāng)然還有他們自己過早就病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盲人們根本無法避開陷阱,因為他們一直在陷阱之中而不自知,健全人當(dāng)然不愿意進入這個邊緣之外的灰色世界。盲人們只能生活在陷阱之中,一個似乎看得見的深淵把健全人和盲人隔開,但是健全人也會不由自主地進入這個深淵的世界。
當(dāng)盲人們喪失與整個世界的關(guān)系,當(dāng)他們感到他們?nèi)狈Φ氖钦麄€世界——不是缺乏某一件東西,而就是這整個的世界那一刻,如同盲人從出生或者突然的災(zāi)變,進入另一個世界,他們感到的只是自己的缺乏——盲者的世界喚醒的是這個絕對的缺乏本身:我們——所有人——無論是健全人還是盲者們,都缺乏的是整個的世界,我們還缺乏這個缺乏——我們還感受不到這個缺乏,最為可怕的可能是我們無法感受到對缺乏的缺乏!我們絕對地在缺乏著,我們卻感受不到!我們在極力避開陷阱和深淵,但最終還是會落入某種陷阱,我們就只有抱怨,如同后天的盲人可能就一直生活在無可奈何的埋怨之中,讓埋怨把自己再次埋葬在黑暗之中。因此,哪怕是先天的盲人,也要經(jīng)歷一個內(nèi)心坍塌的災(zāi)變過程,經(jīng)受徹底崩潰的艱難熬煉階段,小說對此有準(zhǔn)確深刻的思考。這是盲者們與這個世界的脫節(jié),感到了生命徹底的匱乏:匱乏的是生命本身——匱乏于與另一個生命的關(guān)系或生命之間的關(guān)系:黑暗把盲人拋擲在一個黑暗之中,不再可能通過自己的感官,比如眼睛,就是整個生命向著世界敞開的最為人化也最為可以控制的器官,以便建立與世界和人際的關(guān)系,他只有通過另一個生命,重新進入世界。
那么,是帶著愛,還是出于恨——來穿越黑暗的世界?這似乎是小說家畢飛宇著力思考的重點。“愛真好。比渾身長滿了眼睛都要好?!?第90頁)在這里,小說家借助小孔之“眼”,寫出了如此的句子,以及在結(jié)尾再次通過小孔寫道:“爸,我愛他是一只眼睛,他愛我又是一只眼睛,兩只眼睛都齊了?!?第298頁)愛代替了眼睛:因此,不是因為我們有眼睛,看到什么我們所喜歡的對象,才去愛,而是因為我們首先有愛,我們才有眼睛,是愛打開并且代替了眼睛,因為明眼人的愛可能是更加盲目的,而愛的盲目和盲目的愛卻可能打開眼睛。在小說中,小說家有時候似乎把愛賦予了某種拯救的宗教性力量。②如同德里達在《盲者的記憶》一書中指出的:畫家對盲者的表現(xiàn),其實既是畫家對不可見的恐懼與表現(xiàn),也是宗教祈禱的主題,祈禱者都是閉著眼睛,那是信仰的方式,不是知識,而是對不可知的上帝的相信。
沒有比盲人更為暴露給世界的了,以至于我們都知道:如同盲人們自己有時候也會知道的一樣:他們在世界面前絲毫“不知羞恥”,比如他們在驚慌失措或者某種笨拙可笑的時刻無法掩飾,完全不自知,無法看到別人對自己的看視,沒有反思的鏡子(因此,任何反思的哲學(xué)在這里都失去了效力,因為盲者的世界是非知識和非認(rèn)知的世界),他們就是暴露,把自己的盲目活脫脫暴露出來,而且越是掩飾,越是顯得可笑,小說中當(dāng)然多處寫到這個暴露,但盲者的裸露要裸露什么呢?
那是赤裸出他們的欲望。小說的構(gòu)架主要是以一個推拿中心的兩個老板和一群男女員工之間的關(guān)系而展開的,他們和她們之間的愛情故事成為主導(dǎo)線索,成為所謂吸引眼球的故事性,再就是兩個老板之間的權(quán)威關(guān)系,有著對健全人社會權(quán)力場的投影,以及兩個健全的前臺工作人員與這些盲人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以暴露出他們和她們的欲望,以及欲望的誘惑和失敗而展開的。
暴露盲人的生活,乃至私生活,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那是一個我們可以看到而盲人們自己看不到的地帶,我們看不到他們對我們窺視的反觀,因此我們這些明眼人并沒有什么害羞或者羞恥感,但是,這種看起來無辜的看視,卻與我們這個時代總體的生存狀態(tài)相關(guān):我們每個人都在閱讀這個紛紜多變的生活世界,有時候我們隱約覺得我們都是盲目的,如同盲人一樣,我們的欲望在流動、在涌動,不斷交錯,但是我們看著自己的欲望,卻只是一個旁觀者,如同明眼人看著盲人們,充滿好奇,我們被誘惑,卻對此誘惑無能為力,我們并沒有看到自己的盲目和缺乏,我們看著我們的生存本身,我們只是一個麻木冷漠的旁觀者,我們也根本上放棄了旁觀者可以超越出來的機會,而且還滋生出一種幻覺——似乎是我們給盲人的生活帶來了光明,我們在關(guān)注他們,試圖改變他們的生活。其實,我們都是盲人,那個在旁邊超然觀看的所謂明眼人并不存在,我們都深深陷入這種茫然和盲目的生活境遇之中,小說和文學(xué)對盲者的觸及,都面對著這個最大的陷阱,也許毫不自知!
我們都是一群被毀容的盲人們。在這個時代寫這樣的一部有關(guān)盲人生活的小說,它的寓意不過是警醒我們:并沒有一道外在的光芒照亮我們這個盲目的世界,除非我們感到與整個世界的隔離和冷漠,我們只是在暴露自己的羞恥、羞愧與彼此的傷害,但是我們并不自知,我們其實并不愿意如此,我們卻只能暴露,更加徹底地在裸露,但是這裸露卻不知向著誰裸露,沒有觀眾,觀眾已經(jīng)缺席了,因為我們都是盲者,看卻并沒有看到這不知羞恥的裸露,即便看著在這里的赤裸,我們也僅僅是冷漠地看著。因為如果要看到自己的裸露,這需要他者的眼睛,但是我們?nèi)狈θ绱说难劬?,我們還不知道這個缺乏,因此我們無畏地裸露著,這赤裸的生命只有來自生命的光可以照亮,似乎小說的寫作在召喚這光,通過這光,我們可以看到些許我們的裸露。
當(dāng)小說中的盲人們喪失他們所賴以為生的手以及與觸覺器官相關(guān)的身體部位時,這就意味著他們喪失了與這個世界接觸的觸點,他們無法再以手代替眼睛來觸及世界了,他們這個時刻的愛和恨、傷害和自尊,就更為徹底暴露出來。
一旦接觸點喪失,一旦他們觸摸的錯誤和失敗暴露出來,一旦他們和她們改變與這個世界的接觸關(guān)系,他們就開始接觸到自身的缺乏,就暴露出自己的缺乏:如何觸摸到自身的缺乏?尤其是愛的缺乏?在我們這個還并不高蹈浪漫的時代,現(xiàn)實主義小說還在召喚愛的人性,而不僅僅是愛的本體和形而上學(xué)。當(dāng)然,面對中國如此的現(xiàn)實,也許既需要小說家有著對現(xiàn)實敏銳觀察的殘酷之眼——有著現(xiàn)實主義對現(xiàn)實的表現(xiàn),這里需要故事,需要真正震撼我們的故事,并非不能講故事;另一方面,也需要小說家有著一雙夢想的沉思的形而上的眼睛——那是盲視之眼,是對生命可能性的觸感,是對現(xiàn)實的超越,對生命本身可能性的預(yù)感。如果足夠的沉入愛的黑暗,也許可以帶來些許光明,以及帶來某種屬于未來的啟示。
在盲者的世界,引入光明是相當(dāng)困難的,小說家不是沒有警覺,當(dāng)他寫到盲人們的“看”和“瞎說”這些詞時,都自覺打上引號,表明這些術(shù)語在描寫盲人們時已經(jīng)喪失了本來的意義:進入盲者的世界,很多關(guān)涉到“看視”的詞語都會失靈,都必須被重新糾正,或者說,對盲人世界的體會不再是意義和理解的問題,而是觸知和觸摸的生命感發(fā)的問題。眼睛的失明必須使整個身體器官都變成觸覺器官,無論是舌頭還是手,整個的身體——對于女性尤為如此,都要成為可以觸摸的器官:比如小馬對嫂子小孔氣息的捕捉,已經(jīng)把嗅覺變成了整個的生命,而且他還要在妓女小蠻身上尋找這錯亂的氣息,最終迷失在無法抹去的氣息的回味里。
如果把光的隱喻轉(zhuǎn)向觸摸有時是容易的,直接寫到光,反而更加困難。這是小說第302頁的描寫:“對盲人來說,嘴不是嘴,不是上嘴唇和下嘴唇。是上眼皮和下眼皮。瞳孔就在里頭。在舌尖上。沙復(fù)明突然就看見了舌尖發(fā)出來的光,它是微弱的,閃爍的,游移的。然而,那是光??梢哉找?。沙復(fù)明抬起頭,張開嘴,突然就是一聲嘆息。他的嘆息居然發(fā)出了筆直的、義無反顧的光。釘子一樣,擁有不可動搖的穿透力,銳不可當(dāng)?!碑?dāng)沙復(fù)明知曉他所愛的女孩都紅的大拇指斷了之后,無比地心痛和懊悔,似乎是自己的大拇指斷了一般,試圖去尋求補償和溝通時的描寫無疑帶入了敘述者自己的視角。但是,我們讀者看到的卻如此真切:是的,沙復(fù)明內(nèi)心一直在說,這個喜歡說的盲人,也能說會道的盲人,以嘴唇代替眼睛來控制世界的盲人,一直想說卻無法說出口,現(xiàn)在他的嘴唇開竅了,也出竅了,成為了眼睛,不是明眼人的那種眼睛,而是敞開了內(nèi)在的生命之光;因為愛和給與的愿望,他的身體打開了:要去表達,要去傾訴,要去交流,要去接近他者;他的整個身體都已經(jīng)敞開:在生命的嘆息時刻,這氣息發(fā)出生命之光!這是從生命最為內(nèi)在的深淵中發(fā)出的光!
在黑暗的拿捏中,我們的生命變得柔軟,只有在如同盲者一般的觸摸中,我們的生命才能感觸到來自他者的目光的愛撫。對于女性盲人,比如對于小說中的人物金嫣而言:“推拿輕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撫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第109頁)女性盲人之間也是通過彼此把推拿轉(zhuǎn)變?yōu)橛H昵的撫摸而成為朋友的,盲人的目光也許就一直在接受那健康人所無法直接感受到的來自黑暗中的不可見目光的觸摸,他們可以與之對接,對于《推拿》的推拿式閱讀,就是接受這來自目光深處的撫摸。如同小說的結(jié)尾處,在王大夫擁抱金嫣說要結(jié)婚的那一刻,在深深的感動之中,淚眼朦朧之際,旁邊觀看的醫(yī)院護士似乎把不是盲人的高唯當(dāng)作了盲人,而高唯本人在與盲人的相處中,似乎也變成了一個溫柔的盲人,以至于讓護士看到了一樣?xùn)|西:“是目光。是最普通、最廣泛、最日常的目光。一明白過來的護士的身體就是一怔。她的魂被攝了一下,被什么洞穿了,差一點就出了竅?!?/p>
我們讀者的看視是否已經(jīng)看得靈魂出了竅?我們是否感到一怔,感到身體的顫栗?這正是這部小說所召喚讀者的:看得靈魂出竅吧!被輕柔愛撫的目光所引導(dǎo)而避開這個世道的深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