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軼
田中禾的長篇小說《父親和她們》講述了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二十世紀“中國式愛情”故事?!拔摇保ü吠蕖ⅠR長安)在美國小鎮(zhèn)邂逅一位同樣在異域漂泊的故鄉(xiāng)人,小鎮(zhèn)酒吧的藍調民謠和“母親”寄來的錄音磁帶,勾起“我”對故鄉(xiāng)、對父輩無盡的歉疚和思念,作為一個叛逆之子,“我”愿意以一本書的形式將“我的家庭秘史”保留下來。小引之后,是“父親”馬文昌、“娘”肖芝蘭(蘭姐)、“母親”林春如(化名曾超)輪番講述(實為錄音回放)的他們之間近乎荒誕的合合分分的悲劇——從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一直到“文革”結束,“我”既是前輩的故事的解說者和補述者,又是故事發(fā)展中的一員。作為二十世紀三十年代開始走向社會的知識分子的代表,馬文昌等在社會動蕩中一波三折的人生遭際和情感歷程,與整個二十世紀尤其是當代中國的社會進程宿命性地糾結在一起。
我們先從馬文昌的三次不幸婚姻談起。像許多社會轉型期從知識青年走向革命的人們一樣,馬文昌的第一次婚姻是糾纏主人公一生的噩夢,同時又是其政治落難時的庇護所,這注定了他叛逆與復歸的無盡糾結。
馬文昌的第二次婚姻是一場人間鬧劇。在政治高壓的陰霾下,所謂愛,所謂自由,都變得無關緊要、一文不值,甚至成了“有罪”的代名詞。被大哥帶回時已有身孕的林春如逃婚逃到了馬家,肖芝蘭忍下怨怒和痛苦收留了這個癡情女子。為了林的體面和保密,也為了自己有個后人,肖假裝自己懷孕,從此“我被兩個女人孕育著”?!澳赣H”把“我”交給“娘”后,化名“曾超”參加了部隊文工團。馬則在朝鮮戰(zhàn)場上差一點犧牲,衛(wèi)生員劉英救了他,歸國后在醫(yī)院療傷期間邂逅了分別5年的林。當初在舊中國報紙上登過“離婚聲明”的馬向新政府正式申請與肖離婚、與林結婚,沉浸在抗美援朝光榮軍屬榮耀中的肖突然間就被宣布了舊婚姻的無效!她從小生活在馬家,含辛茹苦伺候馬家爺爺、叔叔、傻弟弟,她已成為這個家真正的主人,結婚與離婚都只是個名分而已。他們的婚姻原本“與我無關”,“我”在“娘”的護愛下已經5歲了,但那份“自新聲明”卻成了橫亙在馬、林之間無法跨越的重大歷史問題!在接踵而至的一次次運動中,政治高于一切,他們無可逃遁。林不得不復員,歷盡屈辱,以致在審干中進了勞改隊。做了政委的父親與劉英結合,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但馬永遠無法割舍對林的感情,這份情感折磨了他一生,肖、林、劉三個女人也各自默默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如果說馬文昌的第二次婚姻還是為了“政治進步”,第三次完全是命運的莫名擺布。秉性倔強的鄒凡在改造中死去,正當“三年自然災害”中一家人瀕臨餓死的邊緣時,帶著幼女的“母親”從“娘”手里接走了“我”?!拔摇庇问幵趦蓚€家庭之間,在叛逆中成長,因早戀被迫分手而離家出走,讓望子成龍的母親肝膽欲碎。為了讓“我”有一個完整的家,“母親”要求正式和“父親”結婚,“父親”再一次“忘恩負義”背棄了“娘”。這是“父親”的第三次婚姻。隨后,孤苦一人的“娘”以“招呼孩子”的名義也加入了這個本已復雜的家庭。小說最后以“幾個附件”的形式交代了馬文昌到處做革命報告的熱鬧晚年,在一次電視臺錄制訪談節(jié)目時,馬因談及前蘇聯(lián)“被幾個政治家、野心家、叛徒”解體而憤激,以致“訇然倒地”,與世長辭。這樣一個喜劇化“晚年”似乎是對個人悲劇命運的巨大反諷!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一直在追問:到底是什么造成了馬文昌的婚姻悲???如果說他與肖芝蘭的包辦婚姻是違背人性的、非人道的,那么他與革命伴侶林春如志同道合、心心相印又為何不能廝守?他與劉英從朝鮮戰(zhàn)場相依為命的戰(zhàn)友到后來反目成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為什么在他危難時候總是那個出身貧微、在知識分子的眼中代表著落后、愚昧的肖芝蘭有能力予以施救?馬文昌的人生就像一個過于盤根錯節(jié)的“中國結”——正如作者所寫:“我”很“驚奇是誰想出了這樣好的名字。是不是每個中國人都在繞著自己的結呢?”,那么,打下這個“結”的幕后黑手又是誰呢?在筆者看來,正是那個決定了當代中國無數(shù)人命運的“身份”!
就身份問題而言,《父親和她們》可謂一部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身份改造史或說重塑史。這一代成長于二三十年代的讀書人也曾經像八十年代一位詩人一樣宣言:“告訴你吧,世界/我不相信”,但最終歷史傾倒的“所有的苦水”卻都注入了他們心中!從“抗戰(zhàn)”到“文革”,知識分子特有的思維方式、社會意識及知識結構失效了,在詭譎多變的政治風云中,中國人已經少有自然身份或者說個人身份意識,有的只是政治身份和社會身份。他們被貼上了不同的身份標簽,這些標簽處處呈顯著自己的淫威,出其不意地成為其以后命運的伏筆?!陡赣H與她們》主要在兩個方面揭示了無可逃避的“身份”對命運的決定作用。
在“非?!蹦甏?,一個人的“出身”是身份有沒有政治問題的有力旁證;換言之,一個人無法選擇的出身會成為影響其終生的身份問題。馬文昌家原本并非大戶,他失去父母后,跟著爺爺和有點癡傻的弟弟馬文盛以及娃娃親蘭姐一起生活。我們需要注意到以下兩點:第一,這戶人家擁有土地,但因為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種不了地,所以雇有長年的幫工,“段姨是咱馬家的佃戶,老憨姨父種著咱家十五畝河灘地”;第二,這個家庭的家長相對來講是比較開明的,馬文昌從小就讀書,十七歲就進了歐美留學預備班,“為了讓你爹去留洋,你老爺賣掉了二十畝林地”。這兩點后來都成為馬文昌革命道路上的緊箍咒,出身一旦和階級掛鉤就成了大問題!
除了“出身”,《父親和她們》著力揭示的還有言行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抵牾所造成的身份問題。當馬文昌在晚年回顧自己走過的路,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走過的歲月,似乎無時不充滿著造成以后危險“身份”的細節(jié),那些曾經真誠的言行如此“幼稚可笑、漏洞百出,經不起組織的考問,讓人意想不到哪個細節(jié)會變成重大污點”,成為后來無法辯駁的“身份”證明!例如,學生時代一時意氣的活動,保不準會“站錯立場”;流亡途中被日本人抓住,為其帶路,算不算投敵變節(jié)?在戰(zhàn)時中學和同事一起辦報紙,對方下落不明,要是對方的身份有問題,自己說得清嗎?小報上發(fā)表的文章,保不準哪一天就成了無法辯解的證據!在去解放區(qū)的途中私自返鄉(xiāng)被民團追捕,在朝鮮戰(zhàn)場救了一個美國佬,肅反時包庇舊情人的未婚夫,寫報告攻擊大躍進、污蔑大煉鋼鐵……馬發(fā)現(xiàn)自己一生留下的“身份”污點太多了,再加上與這些“污點”相伴生的情感上的無數(shù)周折和煎熬,生命之重真是無法承受!
有意味的是肖芝蘭的社會身份問題。肖自小失去了父母親人,七歲起就從肖王集到了興隆鋪馬家,既是未來媳婦,也似幫家女傭。她沒有什么文化,也沒有很高的“政治覺悟”,但她憑著在底層摸爬滾打的生存智慧和博大的愛,當馬家面臨劫難時,其認識和選擇有時確實更為實際,也更為切實可行:當林春如躲在馬家生孩子,她假裝自己懷孕,養(yǎng)育馬長安這一做法使得馬、林在她面前永遠成了抬不起頭的罪人;當馬文昌被民團追捕,她把馬藏起來,和對方斗智斗勇地周旋;當馬家被化為地主,她帶著長安回了娘家,“到那兒我是貧農,把我狗娃的名字改成肖長安,離你們馬家遠點?!疫@個當娘的,不能叫他背著地主羔子的黑鍋長大”;當林春如被作為“叛徒”批斗,她出點子讓她逃到鄉(xiāng)下;當馬文昌在“文革”中遭遇不測,她果斷地帶著他躲到湖北養(yǎng)魚為生。多大的屈辱她都領教過,即便“心上像扎了一把刀”,還是以寬忍撐下來;多大的動蕩她都見識過,即便傾家蕩產、寄人籬下,她都能從容地應對生活。對比起來,馬文昌、林春如這些政治覺悟很高的知識分子,雖然在政治運動中小心翼翼地為人做事,生怕對不起人民、對不起組織,卻依然時時碰壁,處處倒霉。那么,肖芝蘭的“游刃有余”僅僅是因為上面所說的富有生存智慧和博愛之心嗎?似乎問題還有別一個層面:肖芝蘭出身過硬,貧農,自然是“根正苗紅”。一個顯明的例子就是,肖芝蘭替馬家瞞報了土地,甚至賣地文約也是假的,當工作隊來向她調查的時候,她敢于理直氣壯地辯解;也正是由于“出身好”,她才有資格帶著長安從興隆鋪遷到肖王集??梢韵胍?,如果是地主分子或者知識分子(一般都有家庭出身問題)這么做,一定是“欺騙政府,罪該萬死”!當然,這里只是從“身份”出發(fā)強調的問題的一個方面,在非常年代,鄉(xiāng)下和鄉(xiāng)下人并不因為“天高皇帝遠”就能夠躲過哪一場政治運動。
在《當我們老了,當我們談論愛情》的訪談中,田中禾認為馬文昌一生的幸與不幸和肖芝蘭的關系密切,“她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善良、寬容,富有生存智慧和頑強意志力,內心秉承著封建的倫理信念,執(zhí)著地關懷著叛逆的主人公,終于把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改造成了馴順的奴才。她的最終勝利是傳統(tǒng)勢力對自由思想的勝利。一個看似柔弱、寬宏的女人,其實是三個人中最有力量的人”。①我不很同意這種解讀。
首先,把肖最終得以“與子偕老”視為其“勝利”,忽略了這個“勝利”的過程滲透著這個女人多少心靈血淚。悲劇也同樣屬于肖,她更是這場婚姻的受害者。即便站在知識分子的立場發(fā)言,即便認為傳統(tǒng)女性對男人的依戀更多只是一種“先天性”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舊倫理觀念所致,也不能武斷地認為草民就不懂得愛、沒有豐富的情感世界。在馬與肖打交道的過程中,肖并沒有以自己秉承的“封建的倫理信念”來約束、控制馬文昌,對于這樣一個“叛逆的”男人,她能做的僅僅是自己遵從封建倫理,“拜過天地,他就是我男人”,這種“遵從”并沒有對馬的“自由思想”造成管控,他完全可以自作主張、擅自行事;同樣,她“執(zhí)著地關懷著主人公”也并不能夠改變馬不顧惜她的局面,那種關懷中母性遠遠多于妻性。因此,僅就愛情和婚姻而言,他們的悲劇可以說是文化的悲劇,他們就是裹挾在時代風浪中的沙粒,人性的善與惡都救不了他們。所以,真正的“中國結”不是由“娘”織就的,真正的悲劇力量來自時代,來自“身份”。
第二,把馬文昌晚年“成了馴順的奴才”看作是肖的“力量”改造的結果,這沖淡了文本所具有的反思的力量,或者說是社會批判和政治批判的力量。肖最終和馬相依為命、安度晚年是“傳統(tǒng)勢力對自由思想的勝利”,這種看法似乎夸張了“倫理信念”的力量,恰恰在那樣一個時代,傳統(tǒng)倫理是被踏在腳下的,父子懷恨,夫妻成仇,同志離棄,人人自危……“把一個不聽話的孩子改造成了馴順的奴才”的并非一個“柔弱、寬宏的女人”,恐怕更重要的是那個時代;也并非“全怪他不爭氣,不斷落下把柄讓娘握著”,他只得乖乖地和娘過日子,實際上他的“風流惹事”既有家庭氛圍所致,更是社會風氣逼壓的結果。他們年輕時意氣風發(fā)、敢愛敢恨,幾十年后“回歸了現(xiàn)實與平庸,而且變成了奴性十足的衛(wèi)道士”,或許正是時代“洗腦”的結果——非常年代的強權話語不會允許人性發(fā)出燦爛的輝光,例如林春如由于恐懼政治身份造成的對母親的冷待,恐怕并非僅是人性的丑惡;劉英在政治斗爭面前選擇和馬文昌劃清界限,其主因也并非女人之間的妒忌,而是形勢所迫,也是為自己和下一代選擇一條生路;相反,鄒凡的執(zhí)拗顯呈了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和反抗意志,但最終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誠惶誠恐走出這個強權時代的人或許汲取了桀驁不馴的教訓,不得不“馴順”起來,把一生虔誠地奉獻給了造成他們無數(shù)個人悲劇的革命倫理。
對于這部小說的主題,有學者剖解其“漂泊”,有學者闡釋其“愛與自由”,有學者偏重其“母性文化”,它確實是多義的,但首先是它成功地呈現(xiàn)了二十世紀中國知識分子被改造的歷史。作家將憂郁、感傷的探詢之筆插入這段歷史的底部,書寫一代知識分子“被改造”的人生,不僅僅是因為“他們曾經是我少年時代的偶像。他們年輕時滿懷激情,意氣風發(fā),追求自由和夢想”,主要是想探問:“他們的人生,是不是就是中國人的人生縮影?”。英國社會學家T.H.馬歇爾在《公民身份與社會階級》一書中認為公民身份包含公民的、政治的、社會的三種要素,分別對應了公民權利、政治權利和社會權利,他指出:“公民的要素由個人自由所必需的權利組成:包括人身自由、言論自由、思想和信仰自由,擁有財產和訂立有效契約的權利以及司法權力……?!雹诘凑照蔚倪壿嫞坪跻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立必須以犧牲公民個體的精神自由為代價!無疑,這種代價過于沉重,它使得這個民族至今還時常被這一問題壓得喘不過氣。田中禾以面對歷史滄桑時的敏銳和清醒,以沉實穩(wěn)健又不失詩性的語言,以從容寬宏、善解人意的語風,在寬厚、細膩與睿智間,將文學觸角探入現(xiàn)代中國的社會進程,當事人追憶、“我”的旁述與歷史實景相互交織,似乎漫不經心,其實卻暗含“殺機”,復原了那個時代無處不在的政治風云以及那些歷史皺褶處個體的掙扎、喘息與泣血,充滿對一個世紀政治興衰、人生宿命的概嘆和惋惜。由此可以說,《父親和她們》通過對一代知識分子“身份”悲劇的探查,揭示出“身份”是纏繞整個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史、政治史和個人精神史的“中國結”這一重大命題,使這部“一個男人與三個女人的故事”有了與二十世紀中國社會史、思想史對話的角度和力度,其反思意識亦有了豐富的歷史感和沖擊力。
注釋:
①參閱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8dcedb0100kg05.html.
②T.H.Marshall,Sociology at the crossroads and other essays.London:Heinemann,1963,p.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