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現代化視角對西亞—北非國家革命風暴的內在邏輯解析

王樹亮

基于現代化視角對西亞—北非國家革命風暴的內在邏輯解析

王樹亮

二戰(zhàn)后中東多數國家雖驟然完成了政治現代化的制度架構，然而長期以來卻是“真?zhèn)鹘y(tǒng)、假現代”，并且政治危機此起彼伏。究其原因有二：一是傳統(tǒng)生產方式導致的部族社會結構依然深厚，部族政治及傳統(tǒng)臣民型政治文化致使現代政治制度“有形無實”；二是“外滲型”的現代化發(fā)展歷程導致各領域現代化進程的失序、失衡、失范。因此，基于現代化的理論，解析中東國家的政治動蕩，是認識中東政局的一個歷史邏輯視角。

中東國家 現代化 進程失序 政治動蕩

早在 20世紀中后期，亨廷頓就提出“現代性產生穩(wěn)定性，而現代化產生不穩(wěn)定性”①[美]塞繆爾·亨廷頓《變動社會的政治秩序》，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第45頁。的著名論斷，而爆發(fā)于2010年底的中東國家“多米諾骨牌”政治動蕩，似乎再一次證明了這一論斷。中東政治動蕩表面上看是由于政府腐敗、②本·阿里自 1987年上臺以來其家族控制了全國約三分之一的重要經濟產業(yè)，總資產高達35億英鎊，“突尼斯騷亂依然持續(xù)，前第一夫人被爆大肆斂財”，http://cankaoxiaox i.tietai.com/a/junshitiyu/2011/0118/23564.html。埃及穆巴拉克家族掌握 400—700億美元資產，劉長鋒：“‘阿拉伯革命’其實是一場反腐革命”，http://www.yslzc.com/news/class物價上漲及失業(yè)率高①[美]塞繆爾·亨廷頓《變動社會的政治秩序》，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第45頁。等顯性因素造成的，深層次的原因則在于“外滲型”的現代化模式產生的各領域現代化進程的失序與失衡，尤其是政治現代化的嚴重滯后，直接導致顯性因素的凸顯?？梢?，政治現代化進程的滯后與傳統(tǒng)政治體制的嚴重“非正義”性，成為政治動蕩的潛在推手。本文通過對中東國家政治動蕩顯性因素的關注，試圖從經濟、社會、政治及政治觀念四個領域的內在邏輯性及其現代化進程的失序、失衡兩個維度，對政治動蕩的原因加以解讀。

一、中東國家現代化的基本狀況

中東是一個地理、文化及政治②在地理上，中東指兩洋、三洲、五海之地，即西亞—北非。在文化上，中東大體上指阿拉伯文明所轄的范圍，其中古埃及文明、波斯文明及兩河文明是人類文明的起源地之一。在政治上，中東是指 19世紀初西方殖民擴張時，出于該地區(qū)與歐洲的相對臨近，稱之為近東、中東。二戰(zhàn)后近東與中東被整體成為當前意義上的“中東”。的復合概念，大體上指“地中海東部與南部區(qū)域的大片地區(qū)”，③王聯：《中東政治與社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頁。即西亞—北非的地理范圍。馬漢首次在《波斯灣與國際關系》一文中使用“中東”一詞，④Roderic H. Davion, “Where is the Middle East?” Foreign Affairs, Vol.38, No.4, 1960, p.667.而凱蒂進一步明確中東范圍，即“中東通常指從摩洛哥延伸到阿富汗的廣大地區(qū)”。⑤Nikki R. Keddie, “Is There a Middle East?”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iddle East Studies,Vol.4, No.3, 1973, pp.255-271.學界對“中東”大致的范圍基本形成一致的認識，但對具體包括哪些國家存在一定的分歧，有18國、24國等觀點。⑥王京烈認為中東包括“阿拉伯半島、新月地帶及延伸到馬格里布（指利比亞、阿爾及利亞、突尼斯、摩洛哥四國）的廣大阿拉伯國家，以及阿富汗、塞浦路斯、伊朗、土耳其、以色列等”，王京烈：《動蕩中東多視角分析》，世界知識出版社，1996年，第1頁；王鐵錚認為中東包括東起阿富汗，西至毛里塔尼亞，北迄土耳其，南達阿拉伯半島南緣，共18個國家，比上述24國少了馬格里布四國、蘇丹及毛里塔尼亞。參見王鐵錚：《世為體現本次中東政治動蕩的范圍，本文采用較為寬泛的24國觀點。

中東國家的現代化是在反對西方殖民主義的基礎上啟動的，經過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葉半個多世紀的努力，中東國家的現代化取得不同程度的發(fā)展，但問題十分突出。

1．政治現代化的框架得以建立，但效力不足。中東地區(qū)有8個君主制國家，16個共和制國家，①君主制國家又分為君主專制（沙特阿拉伯、阿曼）與君主立憲制（摩洛哥、約旦、科威特、巴林、卡塔爾、阿聯酋）；共和制又分為總統(tǒng)制（阿爾及利亞、阿富汗、埃及、毛里塔尼亞、塞爾維亞、蘇丹、突尼斯、敘利亞、也門、伊朗、利比亞、巴勒斯坦）與議會制（黎巴嫩、土耳其、伊拉克、以色列）。王聯：《中東政治與社會》，第231—242頁。19個國家頒布了憲法，②除沙特阿拉伯、阿曼、以色列、巴勒斯坦及利比亞外，其他國家都頒布了憲法。沙特阿拉伯以《政府基本法》、阿曼以《國家基本法》、以色列以《獨立宣言》、利比亞以《人民權利宣言》為國家政治行為的基本準則，而巴勒斯坦因建國遲遲難以落實實行有限自治。17個國家實行多黨制，法體系。但實質上家族統(tǒng)治、強人獨裁、君主世襲的傳統(tǒng)威權政治鮮有變化。

2．經濟現代化發(fā)育不足，并有倒退趨勢。20世紀中期中東國家在軍人政變成功后，仿效蘇聯模式促使經濟朝著現代化方面前進。但隨著石油經濟的上升，經濟現代化進程減速、倒退，形成工業(yè)基礎薄弱、產業(yè)結構單

一、極為脆弱的經濟結構。

3．現代公民社會發(fā)展遲緩，傳統(tǒng)社會結構猶存。20世紀70年代中東國家的經濟改革與私營企業(yè)發(fā)展，導致社會新階層中產階級的產生，并且資本家、小資產階級也快速發(fā)展。但很多看似新興社會單位，其實有著王室、地主及酋長的痕跡。另外，社會很大程度上仍靠血緣、宗教關系加以維系。⑤可見，中東現代社會進程滯后。

4．傳統(tǒng)與現代、世俗與宗教等思想各有市場。隨著全球化、網絡化的不斷深入，尤其是信息革命的興起，不同思潮在全球范圍內實現了超時空傳播。中東國家雖文化底蘊深厚，也未能幸免現代文化及思潮的沖擊。在思想觀念方面，老年人群體保持較高的家族、部族觀念和伊斯蘭情節(jié)，而多數年輕人觀念則更加世俗化、現代化。

現代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是對社會整體進程的歷史性描述。而政治現代化作為社會現代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指“傳統(tǒng)政治體系向現代政治體系轉變的整個過程以及在這個過程中政治的各個層面和要素實現從傳統(tǒng)向現代性轉變的各種特征的總和”。①施雪華：《政治科學原理》，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920頁。對此，布萊克認為：“政治現代化的核心問題是一個社會由固執(zhí)于傳統(tǒng)系統(tǒng)的政治領導向熱心于現代化的政治領導轉變的過程”。②布萊克：《現代化的動力》，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89頁?？梢?，政治現代化是由傳統(tǒng)政治特征（專制、世襲、終身、政教合一、主權在君、官僚制等）向政治現代性（民主、選舉、任期、世俗、專業(yè)、分化、科層制等③學界對政治現代性的特征存在諸多異議。美國學者布萊克認為政治行動性體現在國家與社會的和諧、國家機構的分化與制度化、良性的政治參與、現代政治文化政治績效等。[美]西里爾·E. 布萊克編，楊豫譯：《比較現代化》，上海譯文出版社，1996年，第 9頁。以色列埃森斯塔德認為衡量政治現代化的指標包括國家主權合法性、政治權力的配置、中央權威、政治參與等。埃森斯塔德：《現代化的抵制和變化》，轉引自施雪華：《政治現代化比較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1頁。此外，阿爾蒙德、派伊、亨廷頓等學者在 20世紀中后期對發(fā)展中國家政治的關注，雖采用了“政治發(fā)展”一詞，但發(fā)展中國家政治現代化進程的事實恰好證明，他們使用“政治發(fā)展”與“政治現代化”所指向的內容實質是一致的。故他們論述的政治發(fā)展指標、目標及特征也適合政治現代化的特征。派伊認為可從 10個指標對政治發(fā)展進行研究，并明確指出政治發(fā)展就是政治現代化。Lucian W. P ye, Al l Aspects o f Politi cal Devel opment, Boston, Pub.1966,pp.31-48。亨廷頓則認為權威的合理化、結構的分離和政治參與是政治現代化的三個方面。亨廷頓著，王冠華譯：《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上海人民出版社，第 78頁。綜上所述，政治現代化涉及政治理念、制度及行為等方面，具體而言即為民主共和制（民主、選舉、任期、世俗性、主權在民、科層制等）的內在特征。）的轉變過程，而政治現代性則是這一過程的結果。

從政治現代化的形成來看，西方發(fā)達國家屬于“原生型”，而發(fā)展中國家包括中東國家則是“外滲型”。原生型是指現代化經濟發(fā)展導致社會新階層產生，新階層為維護自身利益而進入或推翻傳統(tǒng)政治體系，重新進行政治權力的配置。簡言之，原生型政治現代化的成長路徑為：現代經濟->公民社會->現代政治團體（政黨）->現代政治體系->現代政治觀念?，F代市場經濟的開放性、競爭性及公平、正義等準則，演化成現代政治的基本價值，進而形成現代政治觀念。這一過程中，傳統(tǒng)的頑固與現代的激進之間不可避免地會導致激烈的斗爭。

“外滲型”的政治現代化則是在經濟發(fā)育不足的基礎上，缺乏必要的社會新力量推動，是由上層傳統(tǒng)政治力量推進的政治體系由傳統(tǒng)向現代的轉變?！巴鉂B型”的政治現代化往往面臨著三個方面的挑戰(zhàn)：一是傳統(tǒng)的上層權貴階層實力深厚，政治現代化阻力強大；二是現代經濟發(fā)育不良導致政治現代化內驅力不足；三是不同領域現代化進程的“失衡”，致使現代政治發(fā)展內在張力較大。因此，“外滲型”國家的政治現代化進程，比“原生型”的西方政治現代化更加不穩(wěn)定。中東國家“外滲型”的政治現代化同樣面臨這些問題，并具有代表性。

二、中東國家動蕩的內在邏輯

20世紀中后期中東國家逐步走上現代化道路，共和制成為大多數國家的選擇，但由于現代經濟發(fā)育不足，造成經濟與政治的顯性雙重危機：傳統(tǒng)社會結構與傳統(tǒng)經濟結構致使社會分化緩慢，現代社會進程滯后；現代社會的缺失導致現代政治體制內驅力不足，難以實效運作；傳統(tǒng)宗教政治觀、部族政治觀與植入現代西方政治觀念，共同推動了這些國家政治行為的“非理性”。

（一）不合理的經濟結構

中東國家基本上沒有形成現代經濟體系。傳統(tǒng)農業(yè)落后，從事農業(yè)人口眾多，但農產品基本難以自給；制造業(yè)不發(fā)達，絕大多數國家進口比例較大；以旅游業(yè)為支撐的服務業(yè)占據一定份額，但開發(fā)不足；石油經濟雖占據主導地位，但不僅未能形成完整產業(yè)體系，而且在技術等方面對外國公司依賴程度較大。具體而言，中東國家的經濟類型大體分為：1.以石油經濟為支撐的海灣國家；2.以石油經濟為主，兼顧工農業(yè)經濟的利比亞、阿爾及利亞、埃及及敘利亞等國家；3.初具現代工業(yè)經濟的土耳其、塞浦路斯等國家；4.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的也門、摩洛哥等國家。①王鐵錚：《世界現代化歷程》（中東卷），第10頁?？梢?，中東國家經濟呈現出結構不合理、產業(yè)失衡、抵御風險能力弱等特征，現代經濟體系基本未能建立。及服務業(yè)的百分比計算。-表示未能檢索到數據。以上數據由網路相關信息整理而得。

表一：北非五國及敘利亞經濟結構及相關數據統(tǒng)計① 表中數據來源：A數據為2002年相關數據，來源于：World B ank, U nited Na tions Conference on Trade and Dev elopment, http://earthtrends.wri.org/pdf_library/data_tables/e cnl_2005.pdf。其中，摩洛哥的數據部分來源于潘蓓英：“摩洛哥的經濟發(fā)展與政治改革”，《外交學院學報》，2002年第2期。利比亞的數據來源于武增奇：“利比亞經濟體制簡介”，《國際商務觀察》，1999年第5期。敘利亞數據來源于佘莉：“新形勢下的敘利亞經濟”，《經濟縱橫》，2008 年第 6 期。以及Bassam Haddad, “Syria’s Curi ous Di lemma,” Mi ddle East Report（Inside Sy ria and Lebanon）, ME R 236, Fall 2005 。另外，部分數據來源于美國能源信息署發(fā)布的信息，http://www.eia.doe.gov/emeu/cabs/opec_Revenues/images/OPECTable.xls以及資料來源：2006年經濟季評國別報告。

由上表可知，中東國家的經濟基本狀況是：1.從事農業(yè)生產及生活在農村的人口占絕大多數，而農業(yè)發(fā)展由于受自然條件的約束，效益的低下，導致該群體基本處于貧困狀態(tài)，構成貧困人口的主體，農業(yè)基礎薄弱。2.由于國際油價的飆升，石油、天然氣等資源性經濟產業(yè)成為這些國家的經濟支柱，但從業(yè)人員較少，收入相對較高。3.制造業(yè)在這些國家中發(fā)展嚴重不足，所占比例較小。4.依托于深厚的歷史傳統(tǒng)，部分國家的服務行業(yè)較為發(fā)達，尤其是旅游業(yè)在埃及、突尼斯等國家的 GDP構成中，所占份額較大。這一經濟狀況，在社會層面的體現是失業(yè)率高、通脹指數飆升及貧困人口不斷增加。

（二）公民社會發(fā)育不良

以農業(yè)為基礎、工業(yè)為核心、服務業(yè)為主體、制造業(yè)為支撐的現代市場經濟，將產生開放性強、流動性大并以經濟關系為紐帶的現代公民社會。這種社會“既不屬于政府系統(tǒng)，也不屬于市場系統(tǒng)”。①俞可平：“中國公民社會研究的若干問題”，《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07年第6期，第16頁。中東許多國家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導致社會的封閉性特征明顯，橫向“塊狀”結構突出，社會弱小、國家強大，社會單位的政治參與意識薄弱、能力低下，并且以血緣、宗教加以維系。

中東2.96億人口中1.2億生活在農村，其中0.84億從事農業(yè)。②John Dixon et al., “Farming S ystems and Po verty, Improved Farmers Liv elihoods in A Changing World,” http://www.fao.org/DOCREP/003/Y1860E05.HTM#P1_1.表一也表明，北非五國及敘利亞傳統(tǒng)農業(yè)雖占GDP較小，但從業(yè)人口較多。這種傳統(tǒng)小農自給自足的經濟，決定了社會封閉、分裂的特征。而現代市場經濟的缺失，致使統(tǒng)一、流動、互融、重疊的現代社會發(fā)育不足。而且，農民基本處于貧困狀態(tài)，因忙于生計而無暇顧及國家的政治生活，缺乏參政的意識與能力。農民實際上屬于社會基本生活資料的生產者，因沒有擺脫“生計”的束縛難以上升為現代社會的主體。因此，這些國家傳統(tǒng)經濟的裹足不前，是造成現代公民社會缺位的最根本原因。

另外，部族、宗教等因素也成為現代公民社會的羈絆。利比亞有幾百個部落，卡扎菲曾對各部落實施分而治之的策略，導致整個社會“條塊化”。部落是構建利比亞社會的基本單位，是利比亞民眾的“社會”歸屬。在這些國家中，家族首領和部族酋長仍有較大的權威，他們出于鞏固自身政治資本的考慮，不斷強化傳統(tǒng)社會單位的穩(wěn)定性。埃及因收入差距社會形成“金字塔”結構，③開羅美國大學的社會學家阿明指出，埃及全國6500萬人口可以分為3個階層，第一個富裕階層占人口總數的20%，但他們擁有的財富卻占社會財富總量的55%。第二個階層是中產階層，這一階層20%的人口占有了27%的社會財富，而剩下60%的人口構成了第三個低收入和貧困階層（主要是基層公務員和農民階層），他們擁有的財富僅占18%。阿明：“埃及的經濟結構”，《埃及新聞報》，2001年02月15日，轉引自新浪網：“埃及社會出現貧富分化嚴重”，http://news.sina.com.cn/w/186173.html。而未能形成具有穩(wěn)定性的“橄欖球”型現代社會結構。在多數國家憲法中伊斯蘭教都被確定為國教，伊斯蘭教義、沙里亞法成為現行司法的重要依據，現代社會法制觀念淡薄。諸多因素的合力，共同導致了中東國家現代公民社會缺位，但最為深層的原因是現代經濟的發(fā)育不足。

（三）政治體系難以實效運作

革命可以推翻一個政權，但卻無法建立超越經濟社會基礎的政體，即便強力架構也會導致政體的“失效”，難以發(fā)揮效力。20世紀中后期中東多數國家迅速建立了現代政治的框架，但卻遲遲難以奏效。究其原因有三：一是公民社會的缺位導致內驅力不足；二是傳統(tǒng)政治勢力的強大致使阻力強大；三是傳統(tǒng)政治觀念導致現代政治運行的雙向“失效”。三者合力致使現代政治流于形式。

1.公民社會的缺位導致現代政治體制運作的基層動力不足

施雪華認為公民社會的首要指標是：“公民與政治體系關系的規(guī)則化。公民與政治體系之間應有‘契約’關系來維持?！雹偈┭┤A：《政治科學原理》，中山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80頁?？梢?，現代政治體系既需要公民社會的基礎及其與政治體系之間互動模式的制度化，又需要明確權力的歸屬。中東“絕大多數國家在本質上依然維持著傳統(tǒng)社會的明顯特征”，②王鐵錚：《世界現代化歷程》（中東卷），第11頁。對此，《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指出，利比亞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具備了現代國家的形態(tài)，但其民族情緒是以部落傳統(tǒng)為基礎的。尤其是卡扎菲主導的政治體制，更是部落政治的變種。公民社會的缺位無法實現“公民的政治參與和對國家權力的制約”。③俞可平：“中國公民社會的興起與治理的變遷”，《中國社會科學季刊（香港）》，1999年，第105頁。中東臣民社會“服從”的性質導致社會成員的政治參與意識、能力欠缺，致使政治體系自下而上的驅動力不足。

2.傳統(tǒng)政治勢力的強大直接阻礙了現代政治體制的運行

現代政治以政黨政治為核心，以政黨制度為內容。④陳振明、陳炳輝：《政治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221頁。傳統(tǒng)政治以家族、氏族及部族政治為內核，以血緣、宗法關系加以維持。中東國家雖實行多黨制，但政黨多脫胎于軍事、部族及宗教的團體，實質上是傳統(tǒng)政治勢力“改頭換面”繼續(xù)執(zhí)掌國家政權的形式。并且中東國家的領導人、部族酋長及家族首領仍具有強大的政治權力。這就導致這些國家（尤其是共和制國家）為了防止國內革命、迎合民眾政治需要而推行的政治現代化，因傳統(tǒng)政治勢力的不遵守、不履行，致使現代政治體系在上層受到極大的阻力。

3.傳統(tǒng)政治觀念導致現代政治運行的雙向“失效”

現代政治體系實效的運作，不僅需要政治體系內部的政治觀念現代化，也需要外部環(huán)境的現代化。而中東國家的傳統(tǒng)威權政治觀念，導致體系內政治主體缺乏遵守現代政治的理念，體系外民眾缺乏參與政治的意識，造成政治體系內外、上下的雙向“失效”。尤其是共和制憲政國家，現代政治制度得以建立，但現政權（政治動蕩之前）并沒有真正遵循現代政治規(guī)則，而是依據自身需要對現代政治制度隨意加以調整、改變。領導人終身制、子承父業(yè)等大行其道，現代政治制度成為他們獲得政治合法性的手段與工具。而另一方面，阿拉伯民眾形成“認主唯一”的思想，并且對家族、部族有著強烈的忠誠與歸屬感。這些觀念與現代政治崇尚法律、制度等特征格格不入。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深厚，直接影響了執(zhí)政者的執(zhí)政行為，束縛了民眾的政治行為，是現代政治發(fā)育遲緩的深層因素，也是最大的無形障礙。

三、現代化進程的失序、失衡導致政局動蕩不安

“外滲型”的現代化與“原生型”相比，各領域現代化進程的失序與失衡，使得政治不穩(wěn)定性更加突出。中東國家因地緣因素成為歐洲最早殖民對象的同時，也成為最早“被”現代化的地區(qū)，致使各領域現代化發(fā)育違背了“原生”次序，出現了經濟、社會、政治及觀念等領域的現代化同時起步的特征，導致經濟發(fā)展、社會進步、政治改革及政治觀念革新之間的失衡，進而帶來現代化過程中的劇烈動蕩。

（一）經濟發(fā)展與社會結構之間的失衡

經濟發(fā)展是社會進步的內在動力，社會結構分化與重組是經濟發(fā)展的標志。中東國家面對脫胎于殖民地經濟造成的現代化經濟結構單一、脆弱性明顯等困難，最初模仿蘇聯模式，政府積極干預、培育國有企業(yè)、調整產業(yè)結構，使經濟獲得一定發(fā)展。相比之下，社會結構的分化與重組卻裹足不前。原因有二：1.經濟量的積累不足以促使社會結構變革。中東國家經濟發(fā)展并沒有實現傳統(tǒng)經濟向現代經濟‘質’的飛躍，而只有這種‘量’的積累達到‘質’的變化才能為社會結構變革提供基礎。2.社會變革的內在發(fā)展規(guī)律使然。社會結構的變革并非隨著現代化經濟的實現就能在短期內達到，只有經濟行為體自發(fā)地形成不同的社會單位，并凸現出來時才能得以實現。中東國家經濟發(fā)展在‘量’的積累上成績顯著，但尚未達到‘質’的變化，這就導致經濟推手力量不足，加之傳統(tǒng)社會部族、教派影響的根深蒂固，兩者共同阻礙了社會的進步，最終導致經濟發(fā)展與社會進步之間的失衡。

（二）經濟發(fā)展與政治制度發(fā)展之間的失衡

中東因其石油資源豐富，與全球市場聯系極為緊密，雖然現代經濟體系未能建立，但通過全力打造現代工業(yè)、改革經濟體制、促進私營經濟發(fā)展及調整產業(yè)結構等措施，取得一定的成就。相比之下，中東國家的政治體制基本沒有變化，“假民主、真專制”在各國大行其道，強人政治、部族政治及宗教政治處處阻礙著現代政體效力的發(fā)揮。現行政治表現出兼有現代特征與傳統(tǒng)特征的復雜局面，既想走現代化道路又擔心權力的流失，導致“民主—專制”的“進一步、退兩步”的循環(huán)交互模式。這種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的“失衡”，不僅阻礙生產力的發(fā)展，而且由于上層建筑的“借權謀私”，導致下層對抗性的政治文化愈演愈烈，民憤急劇膨脹。最后在政治參與缺乏常態(tài)化、制度化的機制下，民憤通過非正常渠道、非正常方式得以宣泄，導致現有政治制度的失靈。

（三）植入的現代政治觀念與現實政治觀念之間的失調

無論是中東國家出于防止革命的考慮而參考西方現代政治構建的自身現代政治體系框架，還是美國借助全球化、網絡化等手段推行的“大中東民主計劃”，無可辯駁的是這些因素都促使中東國家的民眾對現代政治觀念、價值、文化及思想的了解，尤其年輕人對之較為熟悉、崇尚?！懊裰鲀r值觀被普遍接受，也就是說，有了思想基礎?！雹僖箢福骸氨狈侵袞|政局動蕩歸類分析”，《現代國際關系研究》，2011年第 3期，第 8頁。對一個傳統(tǒng)社會來說，構成主要威脅的，并非是外國軍隊的侵略，而是來自外國觀念的侵入，印刷品和言論，比軍隊和坦克推進的更快。②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129頁。加上各國民眾受教育程度不斷提高，平均在22.7%，摩洛哥為45.3%，阿爾及利亞為54.2%。③東方曉：“北非中東政治變局原因初探”，《現代國際關系研究》，2011年第3期，第1頁。這就使得各國民眾知曉現代政治“應該”如何運作，但面對的“現實”卻截然相反。例如，突尼斯不斷為本·阿里量身定做憲法，使任期制在“可連任”條文下變成了終身制。④1998年突尼斯修改憲法第39條規(guī)定：總體任期5年，可連任兩屆。突尼斯憲法英文版，http://www.oefre.unibe.ch/law/icl/ts00000_.html。2002年再次修改憲法，第39條和第40條取消了總統(tǒng)不得連任三屆的規(guī)定，并將總統(tǒng)候選人的年齡由70歲提高到75歲?！巴荒崴谷窆珱Q同意修改憲法，總統(tǒng)有望繼續(xù)連任”，法新社，2002年 5月 27日，http://ent.rednet,com.cn/Articles/2002/05/342108.HTM。本·阿里通過政治權力掌控了1/3的財富，并且貪污腐敗引起民眾強烈的不滿，致使在經濟惡化的刺激下，迫使民眾要求對傳統(tǒng)政治的改革。而傳統(tǒng)政治的實質導致政治參與渠道、制度的缺失，民眾的政治要求演變成失控的政治動蕩。

結 語

中東國家的政治動蕩既不是簡單的經濟問題，也不是單純的政治問題，而是其固有的內在屬性所致，即現代經濟發(fā)展不足未能推動現代公民社會的產生，致使現代政治體系自下而上的運行動力不足，社會成員及群體的政治參與意識、手段與能力未能制度化、常態(tài)化。另一方面，政府名義上宣揚現代政治民主，實質上奉行傳統(tǒng)專制，將民眾置于現實與理想的矛盾境地。當這種狀況遭遇顯性的經濟問題不斷積聚，被社會偶然事件“引爆”時，政治動蕩就成為其現代化進程中內在矛盾的必然結果。所以，無論是中東國家目前政治動蕩的平息，還是政權的建設及發(fā)揮長效機制的政體的重構，都將是漫長而曲折、甚至不斷反復的歷程。

蘭州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中亞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D73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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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1568(2012)03-0119-129

149/201102/20110218143234.html。卡扎菲家族控制著利比亞石油、燃氣、酒店、媒體、通信及基礎設施等產業(yè)。另據統(tǒng)計，阿拉伯世界1/3的GDP被腐敗吞噬，在“透明國際”的全球腐敗國家排名中，埃及、黎巴嫩、也門、敘利亞等國名列前茅，安國章：“阿拉伯世界三分之一國民生產總值被腐敗吞噬”，http://intl.ce.cn./gjzx.africa/201007/07/t20100 707_21588027.shtml。

界現代化歷程》（中東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