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探源——以《文選》為中心

林英德

(華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探源
——以《文選》為中心

林英德

(華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福建 泉州 362021)

《文選》是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的一個重要藝術(shù)淵源。具體地說，《古風(fēng)》組詩在主題、風(fēng)格、創(chuàng)作技巧等多個方面受到《文選》《古詩十九首》、阮籍《詠懷十七首》、左思《詠史八首》及郭璞《游仙詩七首》等的影響。藉此不難發(fā)現(xiàn)，李白和杜甫一樣“熟精《文選》理”。

李白;《古風(fēng)》;《文選》;藝術(shù)淵源

《古風(fēng)》五十九首在李白詩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清代陳廷焯謂“太白一生大本領(lǐng)全在《古風(fēng)》五十九首”［1］(183)。從藝術(shù)淵源角度看，《古風(fēng)》組詩深受《文選》的影響，是李白《文選》接受的重要體現(xiàn)。對此，元代方回早有發(fā)論:“李白初學(xué)‘選體’，第一卷《古風(fēng)》是也?！保?］(329)(《劉元輝〈問田夫〉詩評》)清代翁方綱也說:“漁洋先生云:‘李詩有古調(diào)，有唐調(diào)，當(dāng)分別觀之。’所錄止《古風(fēng)》二十八首，蓋以為此皆古調(diào)也。然此內(nèi)如‘秦皇掃六合’、‘天津三月時’、‘鄭客西入關(guān)’諸篇，皆出沒縱橫，非斤斤于踐跡者。即此可悟古詞不在規(guī)摹字句，如后人之貌為‘選體’，拘拘如臨帖者。所謂古者，乃不古耳?！保?］(35)所謂“后人貌之為‘選體’”，正說明包括王士禎在內(nèi)的一些后人充分注意到了《古風(fēng)》和《選》詩的關(guān)系，只不過翁氏立足于李白的“變”和“革”，與方回、王士禎等諸家論者立足“因”和“復(fù)”的角度不同，故其觀點有別于后者。

具體說來，李白《古風(fēng)》組詩主要受到《文選》《古詩十九首》、阮籍《詠懷》、左思《詠史》、郭璞《游仙》等五言古詩的影響。同時，《古風(fēng)》組詩還大量化用《文選》其他作品的語句。下面試作分析:

一、與《古詩十九首》的分析

在詩史上，《古詩十九首》代表了漢代五言古詩的最高藝術(shù)成就。鐘嶸《詩品上》評曰:“文溫以麗，意悲而遠(yuǎn)，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4］(45)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謂“觀其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保?］(66)同時代的蕭統(tǒng)太子，首次以組詩形式將無名氏《古詩十九首》選入《文選》，并將此后的一些優(yōu)秀擬作如陸機(jī)《擬古詩十二首》、劉爍《擬古》二首(《擬行行重行行》及《擬明月何皎皎》)等一并編入卷二十九和三十“雜詩”和“雜擬”門，從而確立了《古詩》的經(jīng)典化地位，并深刻地影響到后人的五言詩創(chuàng)作。如阮嗣宗《詠懷》，陳子昂《感遇》，李太白《古風(fēng)》，韋蘇州《擬古》，“皆得《十九首》遺意”(宋犖《漫堂詩說》)［6］(417)。

在主題上，《古詩十九首》“大率逐臣棄妻，朋友闊別，死生新故之感”［7］(92)。李白《古風(fēng)》組詩中的一些詩篇表達(dá)了同樣的主題。《古風(fēng)》其十一:“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秋發(fā)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豈長在。吾當(dāng)乘云螭，吸景駐光彩?！痹娭腥松c流光、年貌與榮名、有限與無限的主題源自《古詩十九首·回車駕言邁》。對此，元代蕭士赟早有發(fā)現(xiàn)，“《選·古詩》:‘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道。四顧何茫茫，東風(fēng)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太白此詩，亦此之意。《古詩》欲用世而留名，太白則欲學(xué)仙以離世，其見趣又出乎流俗矣。”［8］(71)又《古風(fēng)》其二十二:“秦水別隴首，幽咽多悲聲。胡馬顧朔雪，躞蹀長嘶鳴。感物動我心，緬然含歸情。昔視秋蛾飛，今見春蠶生。裊裊桑柘葉，萋萋柳垂榮。急節(jié)謝流水，羈心搖懸旌。揮涕且復(fù)去，惻愴何時平?！逼涫銓懥b旅懷歸之情本于《古詩·明月何皎皎》及陸機(jī)《擬明月何皎皎》。《古風(fēng)》其二十三:“秋露白如玉，團(tuán)團(tuán)下庭綠。我行忽見之，寒早悲歲促。人生鳥過目，胡乃自結(jié)束。景公一何愚，牛山淚相續(xù)。物苦不知足，得隴又望蜀。人心若波瀾，世路有屈曲。三萬六千日，夜夜當(dāng)秉燭?！逼涫銓憵q華易逝，人生苦短和及時行樂的主題與《古詩·青青陵上柏》及《今日兩宴會》近似。

在藝術(shù)上，《古詩十九首》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成為古代抒情詩的典范。許多詩篇達(dá)到了抒情與寫景、議論與敘事的高度融合;語言質(zhì)樸而有韻味，形成含蓄雋永的“古詩體”風(fēng)格。這些在李白《古風(fēng)》組詩中都得到了很好的繼承。試看《古風(fēng)》其二十七:

燕趙有秀色，綺樓青云端。眉目艷皎月，一笑傾城歡。?？直滩萃恚镲L(fēng)寒。纖手怨玉琴，清晨起長嘆。焉得偶君子，共乘雙飛鸞。

詩中抒寫的閨怨情思與《古詩·東城高且長》、《西北有高樓》及陸機(jī)《擬西北有高樓》一脈相承。在表現(xiàn)手法上，也與前三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中塑造的抒情女主人為燕趙佳麗，就其外表言，“眉目艷皎月，一笑傾城歡”，此即《東城高且長》“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就其所處空間位置看，李詩中的“綺樓青云端”，乃出胎于《西北有高樓》“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交疏結(jié)綺窗，阿閣三重階?！比绱恕坝行闵钡募讶?，內(nèi)心卻充滿了“恐”和“怨”，李白通過“坐泣秋風(fēng)寒”“清晨起長嘆”的神態(tài)，用“泣”和“嘆”兩個字加以形象化表現(xiàn)，收到含蓄委婉的藝術(shù)效果;這與《東城高且長》“馳清整中帶，沈吟聊躑躅”，及陸機(jī)《擬西北有高樓》“佇立望日昃，躑躅再三嘆”的藝術(shù)處理并無二致。最重要的是，詩中抒情主人公的閨怨之情，乃通過彈琴這一典型細(xì)節(jié)加以表現(xiàn)。李白謂“纖手怨玉琴”，《東城高且長》謂“當(dāng)戶理清曲。音響一何悲”，《西北有高樓》謂:“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馀哀?！标憴C(jī)《擬西北有高樓》謂:“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芳?xì)怆m風(fēng)結(jié)，哀響?zhàn)ト籼m。玉容誰得顧?傾城在一彈。”四詩可謂如出一轍。最后，李詩的結(jié)語，直接胸臆，抒發(fā)怨婦配得君子，比翼雙飛的美好理想和愿望，這也借鑒了《古詩》慣用的比喻作結(jié)的方法。李白謂“焉得偶君子，共乘雙飛鸞”，《東城高且長》謂“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西北有高樓》謂“愿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陸機(jī)《擬西北有高樓》謂“思駕歸鴻羽，比翼雙飛翰”。

又如《古風(fēng)》其四十四:

綠蘿紛葳蕤，繚繞松柏枝。草木有所托，歲寒尚不移。奈何夭桃色，坐嘆葑菲詩。玉顏艷紅彩，云發(fā)非素絲。君子恩已畢，賤妾將何為。

詩歌通過描述青春貌美的女子為君子所棄，抒發(fā)詩人懷才不遇的情愫。詩中比興寄托和寓情于景的表現(xiàn)手法，均本諸《古詩·冉冉孤生竹》。所謂“綠蘿繚松柏”，即《冉冉孤生竹》“孤竹結(jié)根泰山”、“兔絲附女蘿”之意;所謂“奈何夭桃色，坐嘆葑菲詩。玉顏艷紅彩，云發(fā)非素絲”，即“傷彼惠蘭花，含英揚(yáng)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之意;而結(jié)語“君子恩已畢，賤妾將何為”，與“君亮執(zhí)高節(jié)，賤妾將何為”，更是異代同調(diào)。

《古詩十九首》的語言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鐘嶸謂其“驚心動魄”、“一字千金”。它是文人的語言，創(chuàng)造性地吸取了民間語言的優(yōu)點，自然淺近，韻律和諧，平淡而有韻味。李白《古風(fēng)》組詩大量化用了《古詩》語句，如《古風(fēng)》其六“代馬不思越，越禽不戀燕”，本于《行行重行行》“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其八“但為此輩嗤”，本《生年不滿百》“但為后世嗤”;其十五“棄我如塵?！?，本《明月皎夜光》“棄我如遺跡”;其十七“擾擾何所迫”，本《青青陵上柏》“戚戚何所迫”;其二十三“三萬六千日，夜夜當(dāng)秉燭”，本《生年不滿百》“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其二十六“結(jié)根未得所，愿托華池邊”，本《冉冉孤生竹》“冉冉孤生竹，結(jié)根泰山阿”;其三十七“浮云蔽紫闥，白日難回光”，本《行行重行行》“浮云蔽白日”等等。

二、與阮籍《詠懷十七首》的分析

李白《古風(fēng)》組詩中有不少典型的“詠懷詩”、“詠史詩”和“游仙詩”，這些詩篇明顯受到阮籍、左思、郭璞等魏晉作家五言詩風(fēng)的影響。明代陸時雍曾謂:“太白《古風(fēng)》八十二首，發(fā)源于漢魏，而托體于阮公，然寄托猶苦不深，而作用間尚未盡委蛇盤礴之妙。要之，雅道時存。”［9］(1414)(《詩境總論》)嚴(yán)評本載明人批:“細(xì)讀《古風(fēng)》……‘詠史’出左太沖，‘游仙’出郭景純，余則皆效阮嗣宗《詠懷》?！保?］(262)均為中肯之說。

阮籍《詠懷》組詩具有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鐘嶸《詩品》將其列入上品，謂其“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言在耳目之內(nèi)，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會于《風(fēng)》《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yuǎn)大。頗多感慨之詞。厥旨淵放，歸趣難求”［4］(69)?！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菲嘀^“阮旨遙深，故能標(biāo)焉”［5］(67)?！段倪x》編者則通過選錄《詠懷十七首》，并冠于“詠懷”為次類名，充分肯定了阮籍《詠懷》組詩在詩史上的藝術(shù)地位。

阮籍《詠懷》組詩對唐人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直接的影響，包括陳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張九齡《感遇》十二首，以及李白《古風(fēng)》五十九首等。試看《古風(fēng)》其九:

莊周夢胡蝶，胡蝶為莊周。一體更變易，萬事良悠悠。乃知蓬萊水，復(fù)作清淺流。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

詩中“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的典故，即阮籍《詠懷》其六所謂“昔聞東陵瓜，近在青門外”;“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即《詠懷》其六所謂“布衣可終身，寵祿豈足賴。”可知兩詩均借用東陵侯種瓜之事典，表達(dá)不慕富貴，君子固窮的情懷，其詠懷的旨趣是一致。

又如《古風(fēng)》三十二:

蓐收肅金氣，西陸弦海月。秋蟬號階軒，感物憂不歇。良辰竟何許，大運(yùn)有淪忽。天寒悲風(fēng)生，夜久眾星沒。惻惻不忍言，哀歌逮明發(fā)。

徐禎卿云:“此愁秋之詞也?！保?0］(151)為表現(xiàn)這一主題，除詩的首句本《文選》郭璞《游仙詩》其七“蓐收清西陸，朱羲將由白”外，其他的一些主要意象和語句均來自阮籍《詠懷》，如“秋蟬號階軒，感物憂不歇”，本阮籍《詠懷》其七“開秋兆涼氣，蟋蟀鳴床帷。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良辰竟何許，大運(yùn)有淪忽”，本《詠懷》其十“良辰在何許?凝霜霑衣襟”等。

另一突出的例子是《古風(fēng)》其五十四:

倚劍登高臺，悠悠送春目。蒼榛蔽層丘，瓊草隱深谷。鳳鳥鳴西海，欲集無珍木。鸒斯得所居，蒿下盈萬族。晉風(fēng)日已頹，窮途方慟哭。

本詩明為阮籍而發(fā)，所謂“晉風(fēng)日已頹，窮途方慟哭”，語本顏延之《五君詠·阮步兵》:“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按，李善注引《魏氏春秋》曰:“籍時率意獨駕，不由路徑，車跡所窮，輒慟哭而返?！保?1］(303)又“鸒斯得所居，蒿下盈萬族”，化用江淹《雜體詩·阮步兵詠懷》“青鳥海上游，鸒斯蒿下飛”。同時，李詩前六句的寫法和風(fēng)格也近似《詠懷》其六:“登高臨四野，北望青山阿。松柏翳岡岑，飛鳥鳴相過?！惫赎憰r雍《唐詩鏡》卷十七謂:“此似阮公語，其意竟不言而至?！?/p>

三、與左思《詠史八首》的分析

《詠史》是左思的代表作，《文心雕龍·才略》謂:“左思奇才，業(yè)深覃思，盡銳于《三都》，拔萃于《詠史》，無遺力矣?！保?］(700)《詩品》將其列入上品，謂其“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4］(87)?！段倪x》卷二十一“詠史”詩的選錄以左思《詠史八首》為主，兼收王粲、曹植、張協(xié)、盧諶、謝瞻、顏延之、鮑照、虞羲等人的詠懷之篇，共計10題21首。

左思《詠史》組詩的一個重要特點，是借詠史以詠懷。張玉谷謂:“太沖《詠史》，初非呆衍史事，特借史事以詠己之懷抱也?！保?2］(251)何焯也說:“題云詠史，其實乃詠懷也，八首一氣揮灑，激昂頓挫，真是大手，晉詩中杰出者。太白多學(xué)之?！保?3］(892)所謂“太白多學(xué)之”，即主要就《古風(fēng)》組詩而言，如《古風(fēng)》其十:

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開光曜。卻秦振英聲，后世仰末照。意輕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diào)。

詩中借詠歷史人物魯仲連，表達(dá)詩人對他的傾慕，抒發(fā)作者不圖名利、立功不受賞的高尚情操。此詩無論從歌詠的人物還是表現(xiàn)的主題，都是從《文選》左思《詠史八首》其三而來。左詩寫道: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魯仲連，談笑卻秦軍。當(dāng)世貴不羈，遭難能解紛。功成不受賞，高節(jié)卓不群。臨組不肯緤，對珪不肯分。連璽燿前庭，比之猶浮云。

此詩“言士貴建功立節(jié)也。前四，實詠段、魯藩魏卻秦之功，然以‘吾?！?、‘吾慕’領(lǐng)起，則詠古莫非詠懷?！保?2］(252)所謂“詠古莫非詠懷”，對比二詩，其相似之處皎然可見。左詩謂“吾慕魯仲連”、“功成不受賞”，李詩也用了第一人稱:“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diào)?！薄耙廨p千金贈，顧向平原笑。”實際上，以魯連功成不肯受賞自比，乃李詩之常調(diào)。他如《在水軍宴幕府諸侍御》:“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留別王司馬》:“愿一佐明主，功成返舊林”;《五月東魯行》:“我以一箭書，能取卿城功”。皆是?！按松w受左思《詠史》詩之影響，即以下第十二、三首亦不出左詩之范圍。”［10］(113)

又《古風(fēng)》其十二，詩中“長揖萬乘君，還歸富春山”、“冥棲巖石間”，即左思《詠史》其一“功成不受爵，長揖歸田廬”、其三“功成不受賞，高節(jié)卓不群”之意，故《唐宋詩醇》卷一謂:“與左思詠作風(fēng)格正復(fù)相似”。再如《古風(fēng)》其四十六:

一百四十年，國榮何赫然。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王侯象星月，賓客如云煙。斗雞金宮里，蹴蹴瑤臺邊。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當(dāng)途何歙忽，失落長棄捐。獨有揚(yáng)執(zhí)戟，閉關(guān)草太玄。

此詩明顯地模擬了左思《詠史》其四:

濟(jì)濟(jì)京城內(nèi)，赫赫王侯居。冠蓋蔭四術(shù)，朱輪竟長衢。朝集金張館，暮宿許吏廬。南鄰擊鐘盤，北里吹笙芋。寂寂揚(yáng)子宅，門無卿相輿。寥寥空宇中，所講在玄虛。言論準(zhǔn)宣尼，詞賦擬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區(qū)。

兩詩所詠歷史人物均為揚(yáng)雄，且所詠史實也相同，李詩“獨有揚(yáng)執(zhí)戟，閉關(guān)草太玄”，很明顯從左詩“寂寂揚(yáng)子宅，門無卿相輿。寥寥空宇中，所講在玄虛”而來。兩詩也都用了對比烘托的表現(xiàn)手法:一面是得勢權(quán)要的赫然，另一面是閉關(guān)草玄的寂寞;一面是失勢后的長棄捐，另一面是百世之后的擅英名。在強(qiáng)烈的對比中，詩人的情懷得以彰顯。

四、與郭璞《游仙詩七首》的分析

郭璞《游仙詩》的藝術(shù)特點及藝術(shù)地位，在齊梁時期就有定評?！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菲^:“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5］(67)，《才略》篇謂:“景純艷逸，足冠中興，《郊賦》既穆穆以大觀，《仙詩》亦飄飄而凌云矣。”［5］(701)《詩品序》:“郭景純用俊上之才，變創(chuàng)其體”［4］(18)，又《詩品中》:“《游仙》之作，詞多慷慨，乖遠(yuǎn)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衷啤項还?。’乃是坎壈詠懷，非列仙之趣也?！保?］(145)蕭子顯《南齊書·文學(xué)傳論》:“江左風(fēng)味，盛道家之言，郭璞舉其靈變?！保?4］(908)蕭統(tǒng)的《文選》，通過選錄郭璞《游仙詩》7首(另選何劭《游仙詩》1首)，進(jìn)一步肯定了這點。

李白《古風(fēng)》組詩中的“游仙”之作(當(dāng)然也包括其他一些游仙詩)，主要受到郭璞的影響。明代胡震亨謂:“《古風(fēng)》六十篇中，言仙者十有二，其九自言游仙，其三則譏人主求仙，不應(yīng)通蔽互殊乃爾。白之自謂可仙，亦借以抒其曠思，豈真謂世有神仙哉!他詩云:‘此人古之仙，羽化竟何在?’意自可見。是則雖言游仙，未嘗不與譏求仙者合也?！保?5］(229－230)可見《古風(fēng)》中的不少游仙詩篇，與郭璞游仙詩一樣，具有“坎壈詠懷”的特點。試看:

太白何蒼蒼，星辰上森列。去天三百里，邈爾與世絕。中有綠發(fā)翁，披云臥松雪。不笑亦不語，冥棲在巖穴。我來逢真人，長跪問寶訣。粲然啟玉齒，授以煉藥說。銘骨傳其語，竦身已電滅。仰望不可及，蒼然五情熱。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古風(fēng)》其五)

青溪千馀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棟間，風(fēng)出窗戶里。借問此何誰?云是鬼谷子。翹跡企潁陽，臨河思洗耳。閶闔西南來，潛波渙鱗起。靈妃顧我笑，粲然啟玉齒。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游仙詩》其二)

兩詩均以描寫仙人的生活環(huán)境發(fā)端，只不過李詩在云端，郭詩在溪間。兩詩都塑造了一個仙人形象，只不過李詩曰“綠發(fā)翁”(真人)，郭詩云“鬼谷子”(道士)。更重要的是，兩詩均通過對仙人仙境的敘寫，表現(xiàn)詩人蔑視世俗，鄙棄榮華，向往彼岸，超越現(xiàn)實的情懷，李詩謂“吾將營丹砂，永與世人別”，郭詩謂“翹跡企潁陽，臨河思洗耳”，“蹇修時不存，要之將誰使”。另外，李詩中的“粲然啟玉齒”，乃襲用郭詩成句。

說到用句，李白《古風(fēng)》游仙詩化用郭璞詩的痕跡甚為明顯。試看:

這些詩句，從用詞到意象，再到情感內(nèi)涵，都非常相似，是李白自覺學(xué)習(xí)郭璞《游仙詩》的表現(xiàn)和結(jié)果。

五、化用《文選》其他作品語句的情況

李白《古風(fēng)》組詩除了直接受到上述《文選》《古詩十九首》、阮籍《詠懷》、左思《詠史》，郭璞《游仙詩》等的影響外，在具體的用語上，李白還大量化用《文選》其他作品的語句。不煩舉例如下，以見概貌。

《古風(fēng)》語句化用《選》賦者如:其二“天霜下嚴(yán)威”，本潘岳《西征賦》“馳秋霜之嚴(yán)威”。其三十四“澹然四海清”，本揚(yáng)雄《長楊賦》“使海內(nèi)澹然，永亡邊城之災(zāi)、金革之患”。其四十八“秦皇按寶劍，赫怒震威神。逐日巡海右，驅(qū)石駕滄津”數(shù)句，本江淹《恨賦》“至如秦帝按劍，諸侯西馳，削平天下，同文共規(guī)……雄圖既溢，武力未畢。方架黿鼉以為深，巡海右以送日?！逼湮迨摺坝鹱宸A萬化，小大各有依”，本張華《鷦鷯賦》“何造化之多端兮，播群形于萬類”。其五十八“我行巫山渚，尋古登陽臺”，本宋玉《高唐賦》。

《古風(fēng)》語句化用《選》詩者還有:其一“綺麗不足珍”，本劉楨《公宴詩》“綺麗不可忘”。其五“披云臥松雪”，本謝靈運(yùn)《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躋險筑幽居，披云臥石門”。其六“情性有所習(xí)，土風(fēng)固其然”，本張協(xié)《雜詩》其八“土風(fēng)安所習(xí)?由來有固然”。其十“寂寞綴道論”，本謝靈運(yùn)《述祖德詩》其一“委講綴道論”;“拂衣可同調(diào)”，本謝靈運(yùn)《述祖德詩》之二“拂衣五湖里”，及《七里瀨》“異世可同調(diào)”。其十五“方知黃鶴舉，千里獨徘徊”，本偽蘇武詩“黃鵠一遠(yuǎn)別，千里顧徘徊”。其二十三“秋露白如玉，團(tuán)團(tuán)下庭綠”，本謝惠連《七月七日夜詠牛女》“團(tuán)團(tuán)滿葉露”，及江淹《雜體詩·劉楨感懷》“團(tuán)團(tuán)霜露色”;“人生鳥過目”，本張協(xié)《雜詩》其二“人生瀛海內(nèi)，忽如鳥過目”。其二十六“秋花冒綠水”，本曹植《公宴詩》“朱華冒綠池”。其三十四“天地皆得一”，本江淹《雜體詩·嵇康言志》“天下皆得一”。其四十一“朝弄紫沂海，夕披丹霞裳”，句法本王粲《從軍詩》其四“朝發(fā)鄴都橋，暮濟(jì)白馬津”、劉琨《扶風(fēng)歌》“朝發(fā)廣莫門，暮宿丹水山”，及謝靈運(yùn)《于南山往北山經(jīng)湖中瞻眺》“朝旦發(fā)陽厓，景落憩陰峰”等。其四十九“美人出南國”，本曹植《雜詩》其四“南國有佳人”;“皓齒終不發(fā)”，本曹詩“誰為發(fā)皓齒”;“歸去瀟湘沚”，本曹詩“夕宿瀟湘沚”。其五十二“不忍看秋蓬，飄揚(yáng)竟何托”，本曹植《雜詩》其二“轉(zhuǎn)蓬離本根，飄颻隨長風(fēng)”。其五十五“齊瑟彈東吟，秦弦弄西音”，本曹植《贈丁翼》“秦箏發(fā)西氣，齊瑟揚(yáng)東謳”。其五十六“魚目復(fù)相哂”，本張協(xié)《雜詩》其五“瓴甋夸玙璠，魚目笑明月”;“寸心增煩紆”，本張衡《四愁詩》“何為懷憂心煩紆”。

當(dāng)然，李白《古風(fēng)》組詩也有少數(shù)化用《選》文語句的情形。如其三“秦皇掃六合”，本賈誼《過秦論》“及至秦王，續(xù)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其四“鳳飛九千仞”，本賈誼《吊屈原文》“鳳凰翔于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逼淙摺把喑嘉魬Q哭，五月飛秋霜。庶女號蒼天，震風(fēng)擊齊堂。”數(shù)句本江淹《上建平王書》“賤臣叩心，飛霜擊于燕地;庶女告天，振風(fēng)襲于齊堂。”其五十六“獻(xiàn)君君按劍，懷寶空長吁”，本鄒陽《獄中上書自明》“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

六、結(jié)語

從最早的《古詩十九首》，到阮籍《詠懷十七首》，再到左思《詠史八首》和郭璞《游仙詩七首》，《文選》均以組詩形態(tài)保存下來，這是否啟發(fā)了李白《古風(fēng)》組詩的創(chuàng)作，值得我們進(jìn)一步探尋。有學(xué)者認(rèn)為，《古風(fēng)五十九首》“這一組詩的最后命題，可能是李白有意識的、總結(jié)性的構(gòu)想?！保?6］(132)這種推測是具有相當(dāng)?shù)览淼摹?/p>

李白青少年時期，曾受過良好的教育，自言“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常橫經(jīng)籍書，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長史書)?！笆逵^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其二)。我們看到，在李白出生前的咸慶三年即658年，“選學(xué)”家李善已經(jīng)完成《文選》注并上表高宗;在李白17歲那年即開元六年(718)，呂延濟(jì)等完成了《文選》五臣注并上表玄宗。也就是說，在李白早年求學(xué)時期，“文選學(xué)”已相當(dāng)興盛，《文選》一書也在當(dāng)時社會上廣泛流行開來。在時風(fēng)影響下，李白和杜甫一樣非常重視對《文選》的學(xué)習(xí)。對此，早在唐代，就有段成式的一段記載:“(李)白前后三擬詞選，不如意，悉通過上文的具體文本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李白《古風(fēng)》組詩與《文選》的密切關(guān)系。需要指焚之。唯留《恨》、《別》賦。”［17］(116)此后，論者不乏其人，宋人朱熹謂:“李、杜、韓、柳亦學(xué)《選》詩，然杜、韓變多，柳、李變少?！保?8］(508)(《跋病翁先生詩》)明人楊慎說:“李白始終學(xué)《選》詩。杜子美好者亦多是效《選》詩，后漸放手，初年甚精細(xì)，晚年橫逸不可當(dāng)?！保?］(889)(《升庵詩話》卷十三“學(xué)選詩”條)清代潘德輿雖不贊同段成式“李白三擬《文選》”的看法，但他肯定李白的學(xué)古兼學(xué)《文選》，他說:“總之李、杜無所不學(xué)，而《文選》又唐人之所重，自宜盡心而學(xué)之，所謂‘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也。若其志向之始，成功之終，則非《選》詩所得而囿。故謂太白學(xué)古兼學(xué)《文選》可，謂其復(fù)古為復(fù)《選》體則不可，謂其擬古屢擬《文選》則尤不可?！保?9］(2172)(《養(yǎng)一齋李杜詩話》卷一)今人詹锳先生也認(rèn)為，李白詩文字句的出處，“多半在《文選》里可以找到。杜甫說自己寫詩‘熟精《文選》理’，李白寫詩也是如此”［8］(23－24)(《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前言”)。

李白是否曾三擬《文選》，今天已經(jīng)無法確證。但通過上文的個案分析，我們完全有理由認(rèn)為:《文選》對李白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大影響，并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藝術(shù)淵源。當(dāng)然，作為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天才詩人，李白對《文選》的模擬和學(xué)習(xí)是繼承基礎(chǔ)上的創(chuàng)新，不能簡單地貌之為“復(fù)古”或“擬古”。

［1］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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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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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Probing into the Origin of Li Bai’s Fifty－Nine Gufeng Pomes——Taking Wenxuan as the Center

Lin Yingde
(College of Humanities，Huaqiao University，Quanzhou Fujian 362021，China)

Wenxuan is an important source of art to Li Bai’s fifty－nine Gufeng poems.Specifically，Gufeng poems on the subject，style，creative skills and other aspects were influenced by the Nineteen Ancient Poems，the Seventeen Yonghuai Poems of Ruan Ji，the Eight Yongshi Poems of Zuo Si，the Seven Youxian Poems.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Li Bai and Du Fu both were familiar with Wenxuan.

Li Bai;Gufeng peom;Wenxuan;artistic origin

I206.2

A

1673－0429(2012)02－0072－07

2011－12－13

林英德(1974—)，男，華僑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論。

華僑大學(xué)引進(jìn)人才科研啟動項目(06BS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