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哈努克和他的中國理發(fā)師

2012年10月15日，柬埔寨王國政府發(fā)布官方公告，柬埔寨前國王諾羅敦·西哈努克當天凌晨在北京逝世，終年90歲。生前作為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西哈努克國王在上世紀70年代曾長期旅居中國。在為世界和平做出卓越貢獻的同時，這位富有傳奇經(jīng)歷的國王，也與中國人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在古都南京市毗鄰挹江門南面一處名為歸云堂的偏僻小巷中，曾經(jīng)有間不起眼的“知名理發(fā)店”。街坊鄰居們都記得，這間發(fā)廊的墻壁上曾經(jīng)懸掛著一幅大約20英寸的大照片——這是業(yè)主趙守勇與西哈努克親王在巴黎時的合影。

一、為了國家的榮譽，趙守勇毅然告別了父母妻兒，成為外交部派駐國外使館的一名最普通的工勤人員

若干年前，在法國前總統(tǒng)密特朗的斡旋下，和平解決柬埔寨國內(nèi)爭端的有關各方召開聯(lián)席會議，終于在法國首都巴黎拉開了艱苦而漫長的談判帷幕。

西哈努克親王和莫妮克·西哈努克公主（1993年9月24日，西哈努克重新登基為國王，莫尼克改稱為“莫妮列·西哈努克”）在談判開始不久，也從朝鮮首都平壤飛抵巴黎，并隨即會見了時任中國駐法國大使周覺。會見結束后，親王委托周覺大使幫他解決一件私事——在中國請一位理發(fā)師。

西哈努克親王與毛澤東和周恩來等幾代領導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對中國政府高度信任。

親王小小的要求，很快通過中國駐法國大使館匯報到中國的外交部。禮賓司電告駐法大使館，外交部經(jīng)過認真嚴格地挑選審查，選中了南京市金陵美發(fā)廳的一級技師趙守勇。

趙守勇1954年出生，1977年進金陵美發(fā)廳當學徒。小伙子平時說話不多，卻能埋頭鉆研理發(fā)技藝，在行業(yè)比賽中屢獲好名次，國內(nèi)不少走紅的演藝界名流經(jīng)常慕名請他美發(fā)。南京市內(nèi)的幾家涉外飯店都想把他“挖”走，然而，為了國家的榮譽，趙守勇毅然告別了父母妻兒，成為外交部派駐國外使館的一名最普通的工勤人員。

中國駐法國大使館坐落在巴黎市喬治五世大街11號。這條街道距離舉世聞名的凱旋門僅一公里，屬于巴黎市的核心區(qū)域。在喬治五世大街11號的旁邊，有一家叫做“馬克西姆”的高級理發(fā)店，密特朗總統(tǒng)和夫人經(jīng)常在周末的傍晚光顧這里，當時的巴黎市長、后來曾任法國總統(tǒng)的希拉克也是“馬克西姆”的?？?。

中國駐法國大使館參贊倉友衡開車到戴高樂國際機場迎接趙守勇。在駛往使館的高速公路上，參贊很認真地告訴他，除了為使館外交官們理發(fā)外，還要為柬埔寨西哈努克親王服務。

倉友衡還告訴他，由外交部部長助理調(diào)任駐法國大使的周覺有自己的官邸，周大使在通常情況下，早晨到使館上班，傍晚返回住所。大使過去理發(fā)必須外出，這不僅浪費了工作時間，而且也不安全。有時遇到臨時安排的重要外事活動，偏偏外面的理發(fā)店又客滿，周大使只好將頭發(fā)梳理整齊后，出現(xiàn)在各種外交場合。

趙守勇的到來，確實給使館工作人員帶來了方便。使館的理發(fā)室除了配備了各種先進的專用設備外，還設置了幾張沙發(fā)，供大家休息等候。使館規(guī)定，除了西哈努克親王理發(fā)不用付錢，其他外交官每次要付一法郎。

二、西哈努克的一生同他的國家一樣起起伏伏

西哈努克親王是在一個周末的傍晚，首次到中國駐法國大使館來理發(fā)的。在親王到來之前，使館禮賓官員就通知了趙守勇，讓他把理發(fā)室的衛(wèi)生打掃一下，做好接待準備。趙守勇雖然多次在影視中見過親王，到法國后也聽使館工作人員介紹過，說親王是個非常平易近人的國家元首，但現(xiàn)在真的要為親王服務，他的內(nèi)心還是有些緊張。

親王的專車駛進喬治五世大街11號后，親王在莫妮克公主和周覺大使的陪同下，徑直來到理發(fā)店。周覺大使指著趙守勇對親王說：“他就是您的理發(fā)師?！庇H王微笑著走到趙守勇面前，雙手合十，用中文說了聲“非常感謝！”

由于親王打著領帶，脖子又較短，趙守勇手上的推剪很難將親王頸部的頭發(fā)剃干凈。站在后面的莫妮克公主見狀，便對親王笑著說：“你要把頭低一些?！庇H王立即糾正了自己的坐姿。

莫妮克公主又對趙守勇說：“你放心地剪，剪得不好也沒有關系的?！?/p>

在公主和親王的配合下，趙守勇順利地完成了任務。親王在離開理發(fā)室的時候，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很誠摯地對他說：“你家里的親人都好嗎？要經(jīng)常和親人們通信，不然老人們是會很牽掛的?！?/p>

親王的一番話，頓時消除了趙守勇的緊張心情。親王是世界上著名的政治活動家，又是一國之君，可他對一名普通的理發(fā)師卻如此關懷體貼，這使得趙守勇對親王產(chǎn)生了特別的敬重。

西哈努克生于1922年，是國王諾羅敦·蘇拉馬里特和王后哥沙曼的長子。他先后在西貢的法語學校和法國巴黎接受教育。1941年，納粹控制的法國維希政府未經(jīng)許可，擅自授予西哈努克柬埔寨國王稱號，以便控制這位18歲的國王。然而二戰(zhàn)后，西哈努克展開國際活動，尋求柬埔寨獨立。1953年，柬埔寨兵不血刃地獲得獨立，結束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法國統(tǒng)治。

西哈努克的一生同他的國家一樣起起伏伏。20世紀70年代，柬埔寨發(fā)生了歷史性的悲劇。1970年3月18日，柬埔寨內(nèi)閣首相兼國防大臣朗諾將軍和副首相施里瑪達殿下趁西哈努克訪問法國、蘇聯(lián)期間，發(fā)動了軍事政變，議會解除了西哈努克國家元首的職位，決議廢除君主制、建立共和制的高棉共和國，朗諾就任總統(tǒng)。在這種情形下，西哈努克被迫流亡中國。

1975年，朗諾偽政權被打敗，西哈努克以國家元首身份宣布共產(chǎn)主義國家民主柬埔寨成立，并由平壤歸國。回國前夕，西哈努克特意寫了一首歌曲《我親愛的第二祖國》，歌詞是：“??！中國是我親愛的第二祖國，正當我們遭受苦難的時候，得到你們珍貴的友情……”

柬埔寨問題談判進程艱難而緩慢，但在親王卓有成效的努力下，正在一步一步朝著良好的方向邁進。每當談判取得進展，親王總是顯得特別高興，到使館來理發(fā)時，就會送些諸如領帶、紗巾之類的小禮物給趙守勇。

出國前，在北京培訓期間，外交部禮賓司官員曾告誡過趙守勇，在國外工作，不要隨便接受別人贈送的禮物。他把這個規(guī)定一直牢牢記在心上。但親王送的禮物，他不能不接受，否則會使親王感到不愉快。等親王離開后，趙守勇就帶著這些小禮物去找參贊倉友衡。倉參贊說：“這些禮物你就收下吧，日后可就是珍貴的紀念品呢！”

三、一個普通的理發(fā)員，居然會改變親王多年保持的習慣！

一天傍晚，參贊匆匆跑來告訴趙守勇，晚上親王要請使館工勤人員吃飯，讓他趕快換上西裝，親王正在客廳等著。趙守勇感到非常驚訝，有點不相信：“親王會請我們吃飯？你是拿我開玩笑吧？”

參贊一臉嚴肅地說：“你別大驚小怪的。親王說，使館里的人經(jīng)常為他服務，他要表示感謝！”

親王這次請了中國使館的司機、廚師、招待員，還有理發(fā)師趙守勇，共計12人。宴會定在“大棉酒店”。這家酒店坐落于美麗的塞納河畔，老板是個中國人，過去曾在柬埔寨做生意，柬埔寨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逃亡到法國，繼續(xù)開餐館，親王是這家餐館的?？汀！按竺蘧频辍钡牟思扔屑砥艺L味，又有中國傳統(tǒng)特色，同時也吸收了法國菜的特點。

“大棉酒店”離喬治五世大街不算遠，步行只需5分鐘。那天傍晚，夕陽的余暈倒映在塞納河面上，使人感到一種如詩的意境。親王提議，這么美麗的傍晚，大家還是散步前往吧。他甚至開了一句玩笑：“巴黎黃昏的景色并不比大棉酒店的美食遜色啊！”

于是，親王和公主，還有他宴請的中國大使館的普通工作人員，在沒有任何安全保衛(wèi)的情況下，走出喬治五世大街11號。許多巴黎市民看見親王后，都微笑著向他致敬，而親王也很禮貌地微笑作答。

席間，親王顯得特別輕松愉快。他不斷地對自己的客人說，他在巴黎，中國大使館在生活上給予他很大的方便，他非常感謝在座的中國朋友。

趙守勇第一次參加這種由國家元首主持的私人宴會，因此顯得比較拘謹，一直默默地坐在長條餐桌的最末端。親王再次舉杯時，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大聲說道：“我的理發(fā)師為什么不說話？”

趙守勇忙站起來，說了聲：“祝親王快樂！”

親王對他招招手：“你過來，我有事要對你宣布?！睙狒[的宴席頓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在猜測，親王會有什么事要告訴這位剛到巴黎來的理發(fā)師呢？

西哈努克親王和趙守勇碰了杯后，有點激動地說道：“以前，都是母親為我洗頭。后來我在國外，每次理發(fā)后剪下來的頭發(fā)，都要集中起來帶回柬埔寨王國?，F(xiàn)在，我把中國大使館當成自己的家。因此，我在中國使館剪下來的頭發(fā)，一根也不帶走，我要把它留在自己的家中……”

親王激動的即興演講，贏得了熱烈的掌聲。趙守勇的眼眶有點濕潤。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個普通的理發(fā)員，居然會改變親王多年保持的習慣！當他再一次抬起頭面對親王時，他竟發(fā)現(xiàn)親王的眼中也泛著閃亮的淚光。

四、巴黎會談再次出現(xiàn)新的危機，親王要回北京了

西哈努克親王一般每隔10天來理一次發(fā)。和親王接觸的次數(shù)多了，彼此就愈加熟悉起來。親王問趙守勇：“你除了工作之外，平時還喜歡做些什么？”趙守勇告訴親王，自己喜歡聽音樂，也喜歡看電影。親王很高興地說：“那好啊，我前些時候剛剛自編自導了一部電影，哪天請你來看?！?/p>

趙守勇以為親王是隨便說說而已，沒想到過了幾天，親王真的帶著影片來到大使館。他除了請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外，還邀請了不少柬埔寨的僑民前來觀看，周覺大使說：“親王不僅酷愛藝術，而且更加熱愛他的人民?！?/p>

趙守勇有個朋友喜歡集郵，朋友寫信到巴黎，希望幫助搞到幾張法國的首日封，最好是有簽名的，如果能請西哈努克親王、周覺大使簽名，那就更棒了。趙守勇決定試一試。他買來了首日封，首先找到周覺大使，沒想到，周大使非常樂意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使得趙守勇信心倍增。當他為親王理完發(fā)后，鼓足勇氣取出了那枚首日封。親王得知是中國集郵愛好者的愿望，也立即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趙守勇到巴黎已經(jīng)大半年了。巴黎會談再次出現(xiàn)新的危機。一天，親王在理完發(fā)后告訴趙守勇，他當天下午要飛往北京。趙守勇有點不安地問道：“親王還回來嗎？”

親王肯定地點了點頭：“當然要回來的，柬埔寨人民需要和平?。　?/p>

親王在中國整整住了半年，趙守勇在這段時間里，參觀了包括盧浮宮、凡爾賽宮、法蘭西戲劇院、巴黎圣母院等在內(nèi)的許多名勝，并拜謁了拉歇茲神甫公墓內(nèi)的巴黎公社社員墻和遠離巴黎科隆貝小鎮(zhèn)的戴高樂將軍墓。法國很早就實行了雙休日制，他也和使館的同事們一起，利用休息日開車到其他城市旅行，到風景如畫的鄉(xiāng)間度假。

巴黎的咖啡館之多，恐怕在全世界的城市中也堪稱首屈一指。漫步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三步一店，五步一館，實在令人為之驚嘆。晴好的日子，大家喜歡坐在沿街的涼棚和太陽傘下喝咖啡，一眼望去，幾乎是人挨人、人貼人，從遠處看過去，恰似一幅點綴在大街兩旁的五彩圖畫。

這段日子，趙守勇盡管過得十分輕松，但他卻常常會想起親王，他期待著親王能夠早日返回巴黎。

五、趙守勇租下了位于歸云堂的一處房子，開了間小理發(fā)店，市民紛紛慕名而來

1990年春，西哈努克親王終于再次飛抵巴黎。當親王又一次坐在中國大使館理發(fā)室的牛皮轉(zhuǎn)椅上時，趙守勇發(fā)現(xiàn)親王的頭發(fā)比以前花白了許多，也稀疏了許多。親王說，柬埔寨的和平進程太艱難太緩慢了，他為自己祖國的前途感到極大的憂慮。

趙守勇知道，親王不僅要為祖國的前途操勞，還要在許多國際事務中擔任重要使命。他對親王說：“親王，您一定要多保重自己的身體，柬埔寨人民需要您，中國人民也需要您這位偉大的朋友?！?/p>

親王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身體很好，現(xiàn)在我每天至少可以工作12個小時呢！”

理完發(fā)，已近中午，莫妮克公主和親王的女秘書已經(jīng)等候在客廳中。親王對趙守勇說：“今天和我一起共進午餐好嗎？我請你吃正宗的德國大菜。”正在趙守勇進退兩難之時，倉參贊恰巧有事經(jīng)過。當他明白了親王的愿望后，笑著對趙守勇說：“親王邀請自己家里人共進午餐，你當然應該去的?！?/p>

宴席上，親王告訴他：“我去過你的故鄉(xiāng)南京，南京景色很美，是座歷史悠久的城市，我印象很深?！?/p>

正宗的德國大菜很豐富，它是由一塊挺大的豬排、香腸加酸菜組成的，風味獨特。親王親切地叫趙守勇多吃一點?？墒?，那塊豬排實在是太大了，趙守勇只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了。他放下刀叉，非常為難地面對著餐盤中的食物，一時不知如何才好。

莫妮克公主笑著問道：“你怎么不吃呢？”

趙守勇只好如實相告。西哈努克親王聽到后，立即將服務小姐喊了過來，讓送些點心和葡萄酒。

親王又問趙守勇：“你喜歡吃什么點心？”

趙守勇說：“隨便什么都可以?！?/p>

親王開心地笑起來：“那就每樣都嘗一些好嗎？”

結果，服務小姐又端來滿滿一大盤點心。

趙守勇在吃點心時，發(fā)現(xiàn)親王用手在褲子口袋中悄悄摸出兩張紙幣，一張是200法郎，另一張是500法郎。他將200法郎疊成一個長方型，而將500法郎疊成一個正方形。當服務小姐為他斟上紅葡萄酒時，他將那枚長方型的200法郎作為小費送給了對方，而將那枚正方型的500法郎送給了一直侍候左右的領班。

經(jīng)過密特朗總統(tǒng)和西哈努克親王以及中國高層領導人的共同努力，巴黎會談各方終于達成了基本共識。1992年圣誕節(jié)這天，趙守勇告別了著名的國際花都巴黎，乘飛機回到北京，推開了闊別4年的家門。

2012年10月18日，趙守勇的妻子寧女士告訴筆者：上世紀90年代中期，丈夫曾經(jīng)供職的金陵美發(fā)廳解散后，他就租下了位于歸云堂的鎮(zhèn)江路小學的一處房子，開了間小理發(fā)店，市民紛紛慕名而來。2003年前后，因為理發(fā)店所在的地方要進行拆遷，趙守勇把店移到了城東的南京林業(yè)大學鎖金社區(qū)附近。

2008年，趙守勇因膽囊癌在南京去世，那張懸掛在發(fā)廊墻壁上、寄托著對親王和中柬兩國人民深厚友誼的思念之情的大幅合影，在多次搬家后，不慎遺失，至今讓全家人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