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回到灌縣老家,與我的幺外公喝過一次早茶。雄雞剛一打鳴,幺外公便喚醒了我,來到距家百米開外的一座臨街茶鋪。天色尚黑,街燈錯黃,行人稀疏,但茶鋪里卻已是沸沸揚揚——喊堂的、問早的、茶碗茶蓋稀里嘩啦渾然一片的,仿佛全城人一天的生活就是從茶鋪里開始的。一陣例行的寒暄問候之后,幺外公揀了“亙古不變”的屬于自己的椅子坐下來,泡上蓋碗茶。在東方即白的清晨,他一動不動的身影,就像是一尊朦朧的雕像。幺外公向來少言寡語,常常會這樣在茶鋪里靜靜地坐一整天,有時連飯都忘記回家吃。從他的眼神中,我感覺到平日里少有顯現(xiàn)、只有坐茶鋪時才流露無遺的對現(xiàn)實人生極大的滿足。
在四川,茶客是相對于茶鋪而言。按傳統(tǒng)的主客之分,茶鋪為主,喝茶人為客,二者之間是提供消費與消費者的關(guān)系,因此凡走進茶鋪的消費之人即是客,都可稱為“茶客”。過去的四川人,無論襁褓中的嬰兒還是年逾古稀的老者,恐怕鮮有沒有進過茶鋪的。就此意義講,四川人都是茶客。當然,我們關(guān)注的還不是這種廣義的茶客,而是那些以茶鋪為家,甚至視茶鋪為生命依托的人們。
老資格的茶客,是一天也離不得茶鋪的。飯可以不吃,覺可以少睡,坐茶鋪才是頭等大事,即便一天中有急事不得已耽擱了,也要想方設(shè)法抽出一點點工夫補上。這種每天必坐茶鋪的行為叫做“吃例茶”。對他們來講,坐茶鋪已不僅僅是一種嗜好,簡直就是生命鏈中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我的幺外公就是這樣的老茶客,不管刮風下雨,嚴寒酷暑,每天臨晨四五點鐘便踏著尚未消褪的夜色去茶鋪喝早茶;到得八九點鐘,茶癮煙癮過足了才回家吃早飯;早飯過后在家看看書、拾掇拾掇花草什么的,中飯后小睡一會兒,約下午兩點左右又走進了茶鋪。這一坐就要到日落月升這時,要不是幺外婆差十姑娘前來招呼他回家宵夜了,真還不知道會盤桓到幾時?甚至從早到晚在茶鋪中泡一整天的情形,也是常有的。
有資格的茶客
有人形容,茶客與茶鋪之間好比是魚兒和水的關(guān)系。我的一位同事曾向我講過,他有一個遠房親戚是嗜茶如命之人,哪一天沒有去坐茶鋪,硬是覺都睡不著?!拔幕蟾锩蹦切┠?,茶鋪被視為封資修的產(chǎn)物、藏垢納污之所而被取締。沒有茶鋪坐,這位老兄便成天坐臥不安,飯也少吃,話也不說,日漸萎頓,后來茶鋪恢復(fù),他才如獲大赦一般,一頭扎進茶鋪,未來及揀椅子坐下,便沖著柜臺長聲幺幺地猛喝一聲:“泡——茶——”振聾發(fā)聵之勢,像是傾倒出長期積壓胸中的一口郁悶之氣。
就我數(shù)年的觀察,茶客有三類:功利型,享樂型,無欲無為型。
功利型的茶客坐茶鋪的理由非常簡單。有的是買茶解渴,肚子餓了,從小販那里弄點零食充饑,到晚上在茶鋪老虎灶的甕子中舀些熱水洗臉燙腳。這種人的家中常年是不舉火的,靠著茶鋪解決日常生活,倒真是將茶鋪當成自己的家了。有的是借茶鋪做買賣談生意,有一段時間我?guī)椭_餐館的朋友弄些古董來裝飾店堂,認識了幾個古董商,他們每次約我看貨論價必是在送仙橋的茶鋪里,因為送仙橋附近有成都著名的“文物市場”,凡是該茶鋪吃茶之人一定是與古董有些關(guān)聯(lián),旋一打聽,原來這家茶鋪是專為買賣古董的茶客們開設(shè)的。還有早些時候少城公園內(nèi)的“鶴鳴茶社”,每遇到學(xué)校寒暑期,便成為爭聘教師的“六臘戰(zhàn)爭”的場合,聚集著全成都市及附近縣來這里征求教職的茶客們。至于舊社會袍哥大爺在茶鋪中設(shè)碼頭“辦公”,一般人家來茶鋪會友請客,或邀上中間人擺“講茶”評道理等等,那更是普遍了。
享樂型茶客坐茶鋪,就是為了聽評書看戲搓麻將沖殼子擺龍門陣,一句話:找樂子來了。在四川,歷史上“民食稻魚,亡兇年憂,俗不愁苦”(《漢書·地理志》),人們養(yǎng)成了樂天率性、保守知足的生活習性,形成崇尚奢娛、追求逸樂的民俗傳統(tǒng),這在茶客們身上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通常駐有民間戲班的茶鋪,每天下午都有川劇演出,觀眾往往是固定的茶客。其他曲藝節(jié)目則大多于各個茶鋪輪流上演,盡管演出的地方不同,演出的形式不同,卻仍然可以是同一茶客觀眾。比如竹琴演唱是每周一的下午在一心橋梨園茶莊,揚琴演出是周二晚上在義學(xué)巷茶樓,說評書的是周三下午在南府街茶鋪,四川清音則是周日下午在大慈寺茶社。喜歡曲藝的茶客相互邀約前往捧場,每天遇上的都是些熟面孔。其中有一位茶客癡迷于張永貴張瞎子的竹琴演唱,十余年來,從黨扒街到東大街再到一心橋,張永貴唱到哪里跟到哪里,每次都手提一部小錄音機將演唱錄下來,晚上睡覺前再聽聽,該兄如此執(zhí)著,當今娛樂場中的追星族們,恐怕也只能是望其項背。
四川人稱打麻將叫“搓麻將“,在他們看來,“打”字未免太抽象亦不文雅,茶客們的眼睛會為之一亮!麻將不是四川人發(fā)明的,也不為四川所專有,但卻實實在在是四川最具影響力的娛樂活動。室內(nèi)屋外要搓,田間地頭要搓;家中單位要搓,行車路上要搓;結(jié)婚辦喪事要搓,生小孩祝在大壽也要搓;當然,在茶鋪更要搓。甚至有人將四川的省會成都戲稱為“麻都”。有這么一則笑話,說是在一架飛往成都的飛機上,乘客問空中小姐何時可到成都?空中小姐答:“快了,聽到搓麻將聲時,就是成都了?!边@確實是則笑話,不過幾年前成都市政府的確下過一道禁令,禁止在街頭路旁、公園及露天的河濱茶座打麻將,說是為維護成都對外開放的形象,不能讓外地人誤以為成都人成天只搓麻將不干正事。但茶客們自有過“麻癮”的辦法,專門為搓麻將的茶客開設(shè)的茶鋪幾乎在每條小街上都能找到。一張麻將桌四條腿四個人四碗茶,茶錢另計,麻將牌租金上下午各4元,晚上10元,牌友間多少會有些賭金往來,但意不在求財,通常結(jié)賬時,茶資和麻將牌租金均由贏家支付。對于茶客來講,茶鋪原本就是一快樂土。
還有這樣一類茶客,他們走進茶鋪既不為了解渴,也不需要辦事,更無所謂尋樂,生活中就是離不得茶鋪。我將這類茶客視作無欲無為型,大約我的幺外公就屬于此種類型的茶客。過去,在茶鋪吃茶有所謂吃“講茶”、吃“書茶”、吃“生意茶”、吃“社交茶”,甚至吃“工作茶”、“娛樂茶”等等,無欲無為型茶客來茶鋪吃做吃“閑茶”。有一副對聯(lián)描述道:“忙里偷閑,吃碗茶去;悶中尋樂,拿支煙來。”吃茶本就是一種閑,而吃“閑茶”,則更是“閑得沒有影兒”,“閑”到哪里去了呢?是“閑到心里,骨頭里”去了(朱自清語)。過去在成都有這樣一種情況:一條街上分布著五六家茶鋪,這家在聽評書,那家正打圍鼓(川劇座唱),還有的在看電視,當然更會有玩紙牌、搓麻將的,但也有什么都不做的茶鋪,各人面前一碗茶,干坐著,甚至話都不多說,這就是通常所說的專門吃“閑茶”的茶鋪。
閑是一種外在的狀態(tài)。舊時成都的閑人多,是指過去作為一個典型的內(nèi)地消費型城市,有許多處于無所事事的閑散狀態(tài)的人群。民國時期著名學(xué)者黃炎培先生旅川,曾作過一首打油詩:“一個人無事大街數(shù)石板,兩個人進茶鋪從早坐到晚,三個人豬狗象一例俱全,四個人腰無分文能把麻將編,五個人花樣繁多,五零四散,回家吃酸蘿卜泡冷飯?!闭媸菍敃r社會上閑人們百無聊賴之態(tài)描繪得淋漓盡致。不過,四川從古至今茶鋪業(yè)的興旺,是與閑人現(xiàn)象相關(guān)聯(lián)的,是閑人們構(gòu)成了茶鋪的基本消費群,就這個意義上講,沒有閑人便沒有茶鋪。閑人可以成為茶客,但這里的閑人之“閑”,只是無所事事而已,未必夠得上無欲無為。
茶客中的高人
真正的閑,指的是一種內(nèi)在的性情。前不久看到一則某品牌襯衣的電視廣告,廣告詞只有一句:“何時歸去,做一個閑人?”從表面上看,大有“能閑天下人所不能閑者,方能忙天下人所不能忙”的意思,以“出世”的姿態(tài)提示了一個“入世”的主題。但它的更深一層的涵義,未必不是針對社會上某種物欲膨脹、人心浮躁的現(xiàn)象,表達出了對于超然物外、散淡平和的精神境界的向往。這里的閑人之“閑”,是“閑云野鶴”之閑,“閑雅飄逸”之閑,發(fā)乎于心靈深處,真夠得上無欲無為了。在中國的飲茶史上,古人認為茶所具有的清心明目、醒腦益智的特殊功效,與傳統(tǒng)文化中“師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相吻合,通過飲茶可品味到明心見性、回歸自然的特殊情趣。明代人屠隆在《考盤余事》中云:“茶之為飲,最宜精形修德之人?!闭f的是飲茶可以修身養(yǎng)性,歷史上甚至還有“茶能助禪”、“茶能悟道”的說法。四川茶鋪中,所謂的吃“閑茶”者,多是一些清心寡欲之人,他們與世無爭,豁達知足,善于通過茶飲精心地營造屬于自己心靈的悠閑氣氛,從而進入到無欲無為、無為中有所為的人生境界,他們應(yīng)算是得了傳統(tǒng)茶飲文化之三味,可謂茶客中之高人。
三種類型,三重境界,作為一個茶客,能夠傾其一身之功,修煉至無欲無為,實乃人生之大幸!
自20世紀80年代末,我與茶客便開始了“親密接觸”。最初是將他們作為攝影的對象,應(yīng)當說是有著濃厚的功利色彩的。經(jīng)過數(shù)年的往來,我從一個居高臨下的觀照者或“獵奇者”,逐漸學(xué)會了與茶客們平等相處,從行為和情感上與他們不分彼此,終于為他們所接納,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了。近些年,隨著時代變遷,城市中傳統(tǒng)的茶鋪越來越少,我也因生存之需為俗務(wù)所累,常處于煩憂狀態(tài),但凡稍有閑暇,便忙不迭打電話邀約相知的同學(xué)朋友,甚至獨個兒,去近郊的老茶鋪里坐一坐。與茶客們在一起,遠離世俗的虛偽與冷酷,身心得以放松,似乎也找回了失落于喧囂塵世間的自我,感覺人心是那么的親近,生命是那么的祥和!
不久前,在溫江壽安鎮(zhèn)的茶鋪吃茶時,遇上一件令我終生難忘的事情。壽安鎮(zhèn)本不算大,雖然逢上了趕場的日子,但因農(nóng)忙,前來趕場的人不多,石板街越發(fā)地顯得寥落。但壽安鎮(zhèn)上的茶鋪子卻一如既往地熱鬧:十來張茶桌,打川牌(又稱“長牌”,現(xiàn)多見于四川農(nóng)村)的、搓麻將的,擺龍門陣的,還有吃閑茶的,座無虛席。老虎灶上蒸騰起白色的水霧,矮個子幺師提一把銅壺夾一摞茶碗,穿梭在茶客之間,整個堂子里彌漫著濃烈的葉子煙味和嘈雜的鄉(xiāng)音。不知誰個的畫眉鳥打起嘹亮的響曲,讓原本十分熱鬧的茶鋪更有了十二分的熱鬧。突然間,鎮(zhèn)口上傳來了一陣蕩蕩悠悠的哀樂聲,漸漸地由遠而近,是一列由百十人組成的送葬隊伍吹吹打打地行了過來。當隊伍來到茶鋪門前,停下,有人從茶鋪中搬出一張茶桌和一把茶椅,置于街的中央,然后泡上一碗熱滾滾的花茶,端著靈牌的孝子們齊刷刷地跪倒在了茶桌前……原來,是一位故去的老茶客在入土之前,來茶鋪喝他陽世間的最后一碗茶了。
——什么叫茶客?這才叫茶客。茶鋪伴隨了茶客的一生,對茶鋪的依戀,至死而不能釋懷!
我的幺外公也已去世多年,但那年同他一道去茶鋪喝早茶的情景,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我想:下一個清明節(jié)到墳頭上探他的時候,一定得為他泡上一杯蓋碗茶。
(摘自《民間,民間》,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