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把金座椅

一

去年，我來濟南工作不久，房偉君即邀我去為他的學(xué)生們講課。我雖也是教師出身，無奈退下講臺多年，又害口腔潰瘍，若要我長篇大論地說足兩堂課，心里不大有把握，況且房偉又是非同一般的老師。房偉看出我的猶疑，隨即誘勸，可以談?wù)剟?chuàng)作體會，讓學(xué)生感性地了解文學(xué)……而這確實有現(xiàn)場觀賞牛馬生仔的意思。

至此，我也不好再推，幾天后擬了道演講題目。房偉張口就予認可。那天下午，面對一屋子的學(xué)生，我照本宣科，倒只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就像還是在過去，學(xué)生自然是大學(xué)生，但也沒大出許多，教室、黑板，也都像是從過去搬來的，唯有講臺邊的一把椅子，讓我很是一驚。椅子模樣低矮破舊，特別是那顏色不明的椅面，看上去倒也鼓鼓的，豈料一坐就撲騰陷落下去，忍不住隨口就這把椅子調(diào)侃了幾句。原是要講“小說中的事理”的，卻終究猶不釋懷，一遍遍地想，大學(xué)里的椅子怎么會像是路邊撿來的?大學(xué)老師的椅子怎會這樣的?甚而至于，這怎么又會是房偉君的坐具呢?

二

但玩笑歸玩笑，椅子雖舊，卻不曾妨礙房偉和他的同事端坐在上面布德施雨，也該自成一番風(fēng)度吧。

約有二十年時間，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大學(xué)，還沒有過。雖然時隔二十年，我從心靈到狀貌已見老態(tài)，但大學(xué)在我眼中的神圣地位絲毫未降。確確實實，房偉作為我的朋友。他是這個樣子的，他很忙，幾乎總是忙碌的，忙著講課，忙著讀書，忙著著述，腳步如飛地忙著日常的這事那事……不得不說，房偉具有極為充沛的精力，勤奮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的常態(tài)。

三

調(diào)至濟南之前，我就有一個打算好好享受生活的念頭。因房偉在濟南孤身，不止一次，我約他周末結(jié)伴爬山，惜從未成行，還被他笑說“王哥好有雅興”，而我口中的不少山名，他竟然都沒聽說過，“孤陋寡聞”伺至于此!如今我已再不提此事，再提就有玩物喪志消磨時日的嫌疑。

我在一家雜志社供職。初上任，為文學(xué)計，在雜志新開設(shè)一期評論欄目，邀請省內(nèi)六名文學(xué)評論新銳，對全國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予以即時點評，其中便有房偉君。我雖然相信這六位年輕評論家的水平，但拿到稿子前，心中還不免有些忐忑，生怕欄目落于望外，畫虎類犬。房偉君開了頭炮，準時交稿，稿子一如既往，不失其一貫的文字和理論水準。其后接連三期，房偉做得都非常細致認真，有時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認為每月翻閱這么多的作品，幾乎就是沙里淘金，是件極苦極苦的差使。單看他文章的題目，比如“暗夜的羽毛：那些似水流年的風(fēng)聲與舞蹈”、“在純凈的天空里輕逸地飛翔”，等等，都讓我佩服至極。難為他怎么想來!我是搞寫作的，都會感到很難，那他得耗下多少腦漿子啊!那腦子不得拽得生疼啊!那眼睛又怎受得了!

為感謝他和其他朋友的辛勤付出，我特意找了個名堂，約他們來雜志社座談全國上半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意在借此請他們吃頓飯。在此之前，我還沒親耳聽過房偉的現(xiàn)場發(fā)言。這是第一次，房偉的詩性批評不是通過網(wǎng)頁紙張，而是從他口中汩汩而出，仿佛一杯釅茶，簡直讓我聞之欲醉。這么說吧，除了我約房偉君周末爬山不成外，給他說的事我記得他從未有過推脫延遲的時候。房偉君從不誤事，并且做事簡直是神速。在我看來，房偉君的腦子就像一臺超強的榨汁機，只要你需要，總能夠隨時從他那里榨出一汪汪清甜的汁水來。那汁水是智慧，是詩。

四

平時我也喜愛閱讀一些理論批評文章，很多也已被我翻得很舊，這使我相信，優(yōu)秀的文學(xué)評論文字，也是一種同于作家、作品的獨立存在。有一次，我獲贈一冊評論文集，讀后總感覺哪里不過癮。我遲疑三番把這種感覺向房偉說出來，房偉認為，從事文學(xué)批評必須具備充分的學(xué)理修養(yǎng)。細想一下，嗯，極是。才隋固然重要，但要在文學(xué)理論批評的道路上走得深遠，學(xué)理修養(yǎng)應(yīng)是根基。無此根基即易虛浮。王小波是中國一位少有的業(yè)已歷經(jīng)沉淀的當代作家。去年，房偉君的王小波研究專著《文化悖論與文學(xué)創(chuàng)新——世紀末文化轉(zhuǎn)型中的王小波》問世。在王小波那里，我已找到過精神共鳴，而在房偉的這部專著里，這種共鳴再次被喚起。它讓我有了這樣一種神異的感覺，仿佛滿地的黃泥巴，都被賦予了靈魂，紛紛幻化為人，走到了一起。房偉說出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又常是被封于泥土的。在他說出這些東西之時，也顯示出了他不凡的抱負。反而言之，也正因為他的抱負不凡，才使他有種種鞭辟入里的見解。

房偉君腹中有貨，手頭也便舉重若輕，文學(xué)批評在他這里獲得了詩歌一樣的充滿魅力的表達，同時遠離艱晦枯澀，而呈一派葳蕤生動的氣象。類似“生活從來就不是黑白分明的，而是充滿了各種暖昧的可能性，生活的光亮亦即由此而發(fā)”、“那個留在記憶中的金黃色的向日葵，也許，僅僅因為留在了記憶里而美麗，當它借尸還魂來到了現(xiàn)實，便會顯現(xiàn)出無奈的生活底色”這種富含哲理的靈性語言，在房偉的諸多文論中可謂比比皆是。房偉之出于學(xué)院，且又不囿于學(xué)院，我看，一則因其閱讀廣泛；二則因其晤性，常有詩神賜予的靈感。事實上，房偉也確實是一個詩人。

我知道房偉君寫詩，且著有數(shù)量不菲的詩論。我尚不知其是否因愛寫詩而著詩論，但我相信，只是因為一個人愛詩，生活就會有迥異他人的質(zhì)地；只是因為一個評論家愛詩，也會使自己的評論保持一個很高的水準。這些年來，房偉君還不斷地發(fā)表和出版著自己的小說作品……與他相比，我覺得更“屬于文學(xué)”的是他，而不是我。

詩歌、小說、理論批評，房偉有三個堅固的據(jù)點呢。三者并行不悖，但在我看來，前兩者不過是后者的準備，或者說是房偉通往文學(xué)評論這座巍峨城堡的階梯。也許，這也就是我看房偉文論，感覺不“隔”的根本原因。

五

房偉君涉獵之豐，一直令我驚異。冬天，房偉在濟南買了房，也終于結(jié)束了感嘆：“房子啊!”房偉多次頗為自得地向我炫耀在自己房子里的幸福生活：那里可以隨時走進省圖書館……我也常聽房偉說起又買了什么好書，那些書名我也常常是第一次聽人說起。有時候不免心想，這一堆堆書不光說要通讀，就連書名記不差，也算大本事。在我的小說中，就有一個細節(jié)。一個女人愛上一個風(fēng)流詩人，牢牢地記著詩人的詩集名稱，其中不乏十分拗口者。女人向情敵如數(shù)家珍一一道來后，忍不住號啕大哭。

房偉大抵沒有哭過。房偉能隨口自然地說出那些書名，不像我，看過了書，總是忘：“那叫什么書來著?好像是說……”房偉且熟讀著這些書，思考，闡述，點評……房偉還不斷向我推薦一些書目：“這些書你得讀讀!”前段時間房偉推薦我讀《蒙塔尤》。細查之后，才知其所以。又恍然悟道，這莫非是房偉對我提醒?我的塔鎮(zhèn)小說是不是也可以概括為：講述某某年至某某年中國的某個小鎮(zhèn)?我該不該立下雄心，寫出塔鎮(zhèn)包括居民的日常生活、個人隱私以及種種矛盾、沖突的所有秘密?

六

房偉這樣堅持著，一年又一年。我非常疑心，房偉并不知苦。我曾聽他講述自己年少時及早年工作后的經(jīng)歷，口里說的是艱難，但從他的臉色上，卻不像是在說艱難。再以后的考研、考博，不用多說，也并不那么容易，他也像不以為苦。不論是在哪里見到他，他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

我在調(diào)到濟南之前，家里的居住條件還是不錯的。房偉去過我家，后來對我說，那就像“皇宮”一樣。不得不說，房偉對“皇宮”的想象，是很低的。來到濟南，我也成了無房戶，暫時去他那里借住幾天。我沒料到，房偉當時會租住在那樣的跟毛坯房差不多的房子里。臥室里倒是開著電暖器，但一出臥室，就像走進冰窟一樣。問他怎么吃飯，他說，做。我卻沒從那寒冷的廚房里看出做飯的痕跡。就知道他是怎么打發(fā)自己的一日三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房偉常要伏案寫到半夜。也難怪房偉的睡眠很好，躺下呼呼一覺就到天明，很像一個沒有心事的人。

后來我也尋租了住處。房偉來看房子，我請他出去吃飯，他堅持要在家里自做。他很不相信我的廚藝，要親自下手。因為沒有冰箱，他先把買來的肉全切了煮好備用，再切菜。菜是西葫蘆。見他“咔嚓咔嚓”把西葫蘆切成了大塊，我暗自一驚，因為我覺得西葫蘆應(yīng)該切成均勻的薄片才對。

過了幾天，我還是按自己的方式做西葫蘆炒肉，兒子有意見了，說，你怎么不像房叔叔那樣做菜啊?西葫蘆切塊燉肉才好吃。房偉君，從我兒子的角度去看，該是一個“美食家”了吧!

七

房偉有個討喜的小毛病，不記路。到我家多次了，還不記得怎么走。那天他要到我家來，我再次告訴他：

“記住文化東路67號。左拐，右拐。”

“好的。”

“再左拐，右拐?！?/p>

左拐右拐。左拐右拐……到了。房偉君，是不是看到了一把金椅子?嗯，那是你的。

(王方晨，《當代小說》雜志副主編)